第十九章 鐵漢隱衷

第十九章 鐵漢隱衷

舒雄告訴出租司機地址后,催促他能否過長蛇般緩緩行駛的車隊。司機叼著香煙,不慌不忙,肉墩墩的臉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傲慢相。不過,當他從反光鏡中看出酈紅焦急的沮喪時,他吐掉香煙,撳響喇叭,但前面的車輛不予理睬,象蝸牛似地蠕動著。

酈紅憤恨地咬咬牙,她真想奪過方向盤,但這顯然是荒唐的。對一個毫不了解的人司機是絕不會讓她加入危機四伏的汽車長流的。

舒雄催促了一聲司機快開后,便沉默不言了。他紫的嘴唇緊緊咬著,寬闊的額頭布滿陰沉的雲霧,一對眸子茫然地凝視著前方,平時的那種雷厲風行的大將風度不見了。

酈紅感到疑惑不解:為什麼舒雄在閔毓生命垂危時才說出討葯?為什麼理應高興的討葯反而惶恐不安?他不是無論對什麼總是懷著必勝的信心和無所謂的態度嗎?他從未出現過象現在這種一籌莫展的侘傺狀態。

「奇怪!奇怪!」當她把目光投向舒雄時,他立即迴避了她詢問的眼光,迷茫地看著眼前的大街繁榮且紊亂的景象。

計程車終於在一家門口有兩顆梧桐樹的平房前停下。舒雄迅跳下車,跑到門前卻又突然止步了,猶豫了好一會,才伸手敲門。

開門的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大娘,她探出半個身子,警惕地眯著眼睛,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人。當她明白要找一個叫「艾璟烺」的人時,回答說,幾年前,他就搬走了,但不知他搬到何處。

門砰地一聲關了。舒雄呆如木雞,為老大娘的小心謹慎、警惕的眼光所驚愕。他與酈紅毫無所獲地退回。出租司機詢問酈紅是否再送?酈紅揮揮手,掏出一張十元票遞給他,與舒雄去附近尋找打聽艾璟烺。

兩人穿街走巷,打聽艾璟烺,但杳無音訊。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以前有一個走江湖的藥鋪老闆叫艾璟烺。

時間與人的**成反比例,你越珍惜時間,時間溜得越快;你覺得還只過去幾分鐘,可已過晌午。舒雄與酈紅覺得一塊又一塊沉重的鉛塊開始壓在他倆已經煩悶的心上,祈求僥倖的心理也開始動搖。不過,酈紅還是拉著舒雄進了居委會打聽。一位女辦事人員告訴他倆:在他們管轄的區域內沒有艾璟烺這個人。

雄一拍大腿,把牙咬得格格響。酈紅知道他在責怪自己出口狂言卻未能找到姑父而感到羞恥、沮喪。

酈紅熱切地安慰舒雄:「舒雄。要耐心。好運並非輕易可得。」

兩人走進派出所詢問。女民警一開始倒十分耐心翻查卷宗。可後來不耐煩了。在這十萬多人中找艾璟烺猶如大海撈針。她根據有線索地幾個區域翻閱一遍。沒有。便掩上卷宗。歉意地一搖頭。翻起一本外國小說。舒雄急得團團轉。那些漏閱地區域很可能就有艾璟烺。他要求女民警再找找沒有查閱過地區域。

女民警厭煩地拒絕說:「沒時間!」

「那讓我們來。」舒雄顯然用命令地口吻說。這是無意識地外露。

女民警駭怪了。好大地口氣!她那雙秀麗卻尖銳地眼睛充滿警惕地打量起舒雄。然後出輕蔑地斥問:「你是誰?有何證件?」

舒雄神經質地努努嘴。啞口無言。是啊。他有什麼資格去派出所查閱卷宗!他懊惱自己出走時沒有帶證件。一股被輕蔑地怒火在舒雄地胸膛爆炸。衝垮了他地理智。圓眼怪睜。瞪著女民警。眼看就要一觸即。就在這時。湧進一群遷戶口地知青。把女民警團團圍住。掏出戶口簿。

酈紅連忙拉舒雄走出派出所,避免了這場可能後果不堪設想的風波。

「官僚!畜生!」舒雄怒氣未消,憤怒地沖著派出所叫喊。酈紅遏止了他的衝動。

舒雄一陣泄后,元氣大傷,一看錶二點,頓產生一種聯覺,疲勞、疼痛、饑渴一齊向他襲來。他再也無力起步,頹然坐在路邊的台階上。

「別難過,舒雄,在當今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里,有時,我們只有通過永恆的忍耐,而不是魯莽的抗爭才能解決自身所面臨的問題。我們必須從內心裡抑制對我們的不滿之人或說是敵人的憎恨。起來,舒雄,拿出勇氣來!」酈紅雖自己也疲乏不堪,也恨不得躺下呼呼大睡,但救閔毓性命的責任感在支撐著她,她拖起舒雄繼續尋找。

時間、傷勢、晚上……酈紅的腦海里一直縈繞著這幾個變化無窮的詞。生命、晚上,一個活人將變成死人,往日的情誼、音容笑貌將變成回憶,多可怕啊,死神!世界啊,難道命運就這樣變幻莫測、愛開玩笑嗎?

閔毓,他現在怎樣啦?他一定在呻吟、痙攣,蒼白的臉在作最後的禱告。他渴求生命,生命對他來說就是一切,比運行不息的地球還重要。他從來不想死,即使在大難臨頭、恥辱交加的時候,他也想活。他曾經那麼狂熱地讚美過《生命之愛》。

正當酈紅沉湎於痛苦的想象中,舒雄拉她進了茶館。他倆已面臨絕境,殘酷的現實,磨損了兩人的元氣。

酈紅下意識地呷了一口茶,霍地站起,待不如行動。」她急了,拉起舒雄的胳膊。舒雄卻紋絲不動,兔子似的耳朵豎起聆聽他身邊的一位長者的嘆惋:可憐,一個女兒被拐騙,一個女兒又失蹤…了一輩子江湖,拖泥帶水帶大卻……」長者傷感地搖搖頭,沒有說下去。閑聊的幾個長者也唉聲嘆氣:「老天無主啊,舊社會受苦,新社會還煩惱。」

「老伯伯,他叫艾璟烺嗎?」舒雄禁不住狂喜,問身邊的幾個長者。長者點點頭。舒雄又焦急地問艾璟烺住在哪裡?一位長者長嘆一聲,說:

「說來可憐,他住在一間簡陋的小屋裡,紅衛弄年青人,你問這幹啥?他不會給人治病。」

「謝謝!」舒雄不等長者說完便拉起酈紅飛也似地奔出茶館。茶館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望著這對年青人慌忙離去。

一刻鐘后,一間簡陋的小屋出現在他倆面前。舒雄突然止住匆忙得風急火燎的腳步,神經質地愣了好一會才猛一推門。門倒了,出一聲響聲,嚇了屋裡的兩位老人一跳,下意識地驚起。

「雄兒!」艾璟烺驚叫起來,聲音是那麼吃驚,那麼恐慌。突然,他的臉醜陋地歪向一邊,攥緊拳頭,剛才的驚慌早已被憤怒所代替。

「你來幹什麼?!」艾璟烺惡狠狠地說,「下賤的狗崽子恨不得歇斯底里地嚷下去,可連聲的咳嗽嗆得他捂住胸口,不出聲來。

艾璟烺妻子顏琪見丈夫咳嗽連忙扶住他,幫他捶胸。

舒雄呆如木雞,傻站著,象一個偷了東西的賊,在罪證面前任失主辱罵。

酈紅喜悅的心情陡地被眼前的窘境將住了,艾璟烺暴怒的臉,顏琪滿腔含恨的嘆息,舒雄悔恨的失手無策,使她腦海飛快地閃過一個疑問,同時閃過舒雄路上怏怏不樂的異常表情和敲門時的情景。她彷彿明白了什麼,理智又在臨場的難堪中恢復。她以一個期待者的謙遜,有禮貌地打量著老人,眼光是那麼好奇、天真、溫柔。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開口,好象是為了尊重對方,又象是害怕的顧慮。這種奇妙的儀錶,兩位老人瞥了一眼,想驅趕它卻反而深深地烙進他們心中。

「姑父,您好!」舒雄非常勉強地從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可從他強抑制的嘴唇顫抖中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誰是你的姑父人怒喝道,臉歪得更難看了,青筋暴綻。接著他又咳嗽起來。

舒雄上前想扶姑父在椅子里坐下,但被顏琪推開了。她把丈夫扶躺在搖椅里,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胸口。由於她心煩如焚,往事迴旋,撫摸的雙手顯得既笨拙又不協調,惹得艾璟烺猛地把她的手推開。

酈紅連忙協調、輕柔地按摩起艾璟烺的胸口。他好受了一點,咳嗽減輕。顏琪本想推開酈紅的手,但當她看見她柔軟、均勻的按摩與丈夫逐漸紅的臉色時,便不再阻止了。

「你來幹什麼,雄兒?」天底下還是女人的心軟,顏琪稍露一點慈心問他。

「姑媽,我想要一點解毒傷葯。」

「解毒傷葯?」顏琪忽地臉上掠過一陣陰影,驚恐地看著身材魁梧、兇悍的舒雄。

「什麼?你想要解毒傷葯!你幹什麼用?」舒難剛把要傷葯的願望說出口,艾璟烺便倏地站起,打量著舒雄,情緒又激昂起來……那年,舒鎏的一個商人朋友被煉過毒的匕刺傷,生命垂危。舒鎏向艾璟烺討去傷葯,救了他,然後就是舒鎏與那個商人拐走了他的大女兒。

絕不!」他沖著舒雄大聲喊道。這聲音象是一聲劈開混沌的響雷,在屋內嗡嗡地響著,餘音不絕。「只要我還記住你那該死的老爹和你這兔崽子,我就決不把解毒傷葯給你!」

「為了救人,為了人道,給我一點吧。他的生命危在旦夕!」舒雄哀求道。

酈紅現舒雄在極力剋制自己,從他那張微妙的臉部抽搐中可以看出,他的心裡正翻滾著無法抑制的作。

道!你沒有資格談!」艾璟烺憤怒地跨上一步,用手指著舒雄的鼻樑喊道。

「***!不識貨!」舒雄砰地一腳踢翻椅子,不顧一切拔出匕撲向艾璟烺。

「住手!」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觀察的酈紅拖住了舒雄,「你怎麼能這樣無禮!」她奪下舒雄手中的匕,擲在地上。被止住的舒雄象一隻被套住了鐵夾的熊,粗聲地喘息著,怪目圓睜。

「甭想!畜生!」面對嗜血成性得象只餓狼的舒雄,艾璟烺又悻悻地啐了口唾沫罵道。

「伯父,請原諒!」酈紅朝艾璟烺鞠了一個躬,扶住他顫抖得厲害的身體道歉道。她仰視艾璟烺的茫然眼睛,象是期待著他寬恕,又象是懇求他的憐恤;這略帶哀傷的表情使艾璟烺不禁打了個寒噤,臉上掠過一陣痛苦的痙攣。他不能不為這位一直以自愧的表情呆立旁邊的姑娘所觸動他的慈心——拯救生命。但當他的眼睛一觸到舒雄那噴射著猛烈怒火的兇殘眼光時又不禁心硬如磐石。

酈紅見艾璟烺的臉色在急劇變化,便仔細觀察。她懂得艾璟烺此刻的心情:一個堅強的老人想用暴力使他屈服是不可能的,何況想獲得他祖傳的解毒傷葯。只有在這種引爆之後的僵持中應用心理戰,軟化艾璟烺的情緒與天性的善良,才能達到目的。要是在平時,他心平氣和的時候,你想與他商量,獲得他的祖傳傷葯那是不可能的。酈紅清楚艾璟烺此時的心情,所以反而不急,認為閔毓的生命有救了,因為她確信葯就在眼前。

「伯父,我不知長輩的事,請原諒。但我認為,下代是無罪的。上代的仇不應帶給下代怨。請你寬恕我的冒失和魯莽的猜想。我們並不是與人鬥毆被刺傷的。我們是為了救一個人,被流氓報復刺傷。他的生命只有幾個小時,我們從早晨就……」她哽噎了,悲戚之情充溢了她的喉嚨,但沒有哭出聲。這種強抑制的悲傷軟化了艾璟烺的心。

「這麼說,你們已找了一天嘍?」艾璟烺問。

「是的,伯父。請你慈悲吧,他的生命只有幾個小時,也許……」

老人慈愛的天性被酈紅喚起,他經不起眼淚的堅強心裡被這禮貌而又悲切的哀求感動了。於是,他對眼前的這位姑娘產生了憐憫,一旦憐憫產生,他的防線便垮了。他踱到被踢倒的門前,陷入沉思。

「生命,一個人的生命,只有幾個小時……」他在心裡喊道。「可我的女兒已失蹤很久了……生命,她的生命呢?」人生之愛,生命之愛,在絞痛著艾璟烺的心。

他怎能忘記解放前夕,舒雄的父親舒鎏把他的大女兒交給一個商人,帶到台灣當了特務,至今生死不明。他的小女兒又被舒雄勾走,至今下落不明。他前世的仇怎能不報!當舒鎏因搞拳擊訓練被停職審查時,他告他為國民黨特務物色人員,結果,舒鎏以特務罪、叛國罪被活活折磨死。儘管艾璟烺後來知道,舒鎏當時為外甥囡著想,才聽信商人的話,他也不知道他的老朋友是中統王牌特務,從此,兩家斷絕來往。文化大革命開始,下鄉風席捲全國,當艾璟烺聽到下放在內蒙的女兒與舒雄搞上了對象,真是冤家路窄,氣得七竅冒煙。他堅決反對,百般阻撓,二年後,他花費了巨資把女兒調回城。舒雄為了表妹的前途,毅然斷絕與表妹的戀愛。可表妹對愛情堅貞如一,仍要與舒雄結婚。當她去內蒙找舒雄結婚,現他已失蹤,回到城后又遭父母挨罵,逼她成婚,便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

這時,顏琪哇地哭了起來,她望著酈紅那噙著澄澈淚珠的眼睛和那低下頭專註期待而又有點惘然的神情時,驀地觸起一股強烈的、不可抑制的憐憫心——她的女兒也不是在這種神情中一去不復返的嗎?

妻子悲傷的哭泣,渾身的抖,麻木了艾璟烺的理智,他趔趔趄趄地走進裡屋,拿出一個藥瓶交給酈紅,隨後悻然背過身,用手指著門外下逐客令。

「謝謝!伯父!伯母!」酈紅強抑住內心的激動,看著艾璟烺、顏琪異常痛苦的表情,一步步後退出房門。這二位老人雖然飽經人間滄桑的磨難,但心卻象金子一樣寶貴,象詩一樣高尚,象上帝一樣豁達,能夠理解人世間的純潔的充滿人性的愛。酈紅真想撲上去擁抱二位老人,給他們安慰,撫平他們心中的創傷。可此時,她理解二位老人的心情,也清楚自己的使命。舒雄這時象喝了**湯似的對世間的一切都木然呆,跟著酈紅機械地向醫院奔去。

艾璟烺突然轉過身,望著逐漸消失的侄兒與姑娘的背影,出一陣感慨的自責:難道孩子有罪嗎?難道我多次拒絕於他父子門外不愧心嗎?難道我使舒鎏進監獄至死,不捫心無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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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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