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然而教她掛意的是,倘若她真逃了,也順利逃出,柳兒和葉兒不知會有何種下場?她們兩個是她的貼身婢子,卻把她看丟了,牡丹紅真會活剮了她們……難道要拖著小丫頭倆一塊兒逃?她、她辦得成嗎?

君霽華,你別逃……

別再逃了……

誰在對她說話?!

沉靜的腦海中驟然刷過一道冷鋒,她想起那張黝黑年輕的面龐,想起那人極沉的目光和別具深意的語氣,彷彿告訴她——

等他。所以別逃。留下來,等他……

指尖下意識撫上唇瓣,她抿抿唇,口中像似猶有銹味。她狠狠咬過他,他的血在她嘴裡、唇上。

好半晌,她一直以為那些聲響來自於她的幻聽。

啪啪——砰砰——不斷輕響著,有東西在窗外拍動?

回過心神,她掀被下榻,在暗中循聲望去,瞧見房內面向後院園子的格紋紙窗外,有個小影兒頻頻震動。

套好鞋,她起身走近,小心翼翼拉開紙窗,略寬的窗台上竟停著一隻……鳥?仔細再瞧,是只雪鴿!

小東西像是受傷了,左邊翅膀有些怪,它拚命展翅欲飛,偏偏伸不直,在月下發亮的銀白羽毛沾著無數血點。

君霽華伸手想將它抱進,白白小影兒突然振翅飛起,但眨眼工夫又墜地。

揪緊心,她不由得掩嘴驚呼,連忙回身抓了件外衫套上,散著發,腰帶也不系,想也未想便推門而出。

這個院落是「鳳寶莊」特意安排給她的,此時入夜,負責洒掃的苗家僕婢不會進來,君霽華遂大著膽子,從下榻的屋前軒廊一路繞到屋後去。

後院園子造得小而精巧,多奇石假山,這時節沒有花,倒有好幾株梅樹沿著青石板道的兩旁栽植,梅心將開未開,生機藏於枝椏,在清美月華中等待盛世。

她踏入園內,擅舞的足尖放得更輕,找尋那隻受傷的雪鴿。

……不見了?怎會呢?

明明離窗子不遠,正是她此時所在之處,怎會不見?

她四下找了會兒,最後循著青石板道而去,竟愈走愈遠,蜿蜒的小道似無盡頭,不知通向何處,等她發覺不對勁,回眸一瞧,身後除了梅樹枝椏的層層夜影,什麼也沒有。

一股麻涼竄上背脊,暗處,像藏著一雙眼睛,有誰正看著她。

是她多想了嗎?

挲挲手臂,轉身欲按原路走回時,她聽到拍翅聲,循聲尋去,果真在不遠處的梅樹底下瞧見那團小白影兒。

「不怕。」她靠近,蹲下。「不怕的……」軟語安慰著,探出手,好小心地壓住胡亂拍動的翅膀。「不怕了……」她把雪鴿抱進懷裡。

鴿子溫馴蜷著,她一笑,讚許低喃。「好乖。不怕了。」

嘴裡剛哄著「不怕了」,下一瞬,她不禁害怕地往後倒退兩步。

離她僅幾步之距的一株梅樹下,有道高大黑影杵在那裡!

她完全摸不著頭緒,弄不清楚對方是何時出現,她闖進別人的地盤嗎?還是說……自她走入後院園內,便一直在對方的監視之中?!

抱著雪鴿,她表面自持鎮定,心卻快要跳出喉嚨。

她戒備地往後再退一步,正準備拔腿開跑,那人卻出聲道——

「姑娘撿到我的信鴿了。」

君霽華一怔,兩腳定在原地。這人……這人的聲音好耳熟……

「……信鴿?」她下意識嚅唇,雙眸眨也未眨,直想將對方看個仔細,但那男子罩著一件寬大披風,大半的臉隱在兜帽里,而梅樹擋住月光,他立在暗處,更讓人看不清楚他的長相。

他似乎在笑。「是信鴿沒錯。它飛啊飛、飛啊飛,哪知走了霉運,該是在半途遭猛禽攻擊了,小小又純真的一隻,怎斗得過那些兇猛傢伙?它弄折一翅,還被啄傷,但最終還是完成任務,把信送達我手。我把它腳上塞字條用的小竹環解下,想給它一個痛快,它卻不領情地逃走了。」

話中有話。

懶洋洋的語氣。

弔兒郎當。

君霽華呼吸略促,不後退了,反倒往前走近幾步。

「什麼叫……給它一個痛快?」她問,兩眼一直、一直瞪著男人。

「它傷成這樣,那隻翅膀根本廢了,一隻不能飛的信鴿,我留它何用?」

「它、它是為了替你送信才受傷的……」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要給它一個痛快,讓它早死早超生。這世道,活著不見得好,死了也不如何可惜,你說是不?」

帶笑的嘲弄。

憤世嫉俗的氣味。

惡意,又不絕對的惡。

她抿緊唇,說不出話。

這一刻,夜風涼冷侵膚,她胸中卻有一團無形火球猛地炸開,一向的空淡被炸得粉碎,她左胸灼燙,火氣激升。

她感覺到某部分的自己像是活過來了,感覺到熱氣在血中流竄,她呼吸越來越急,臉越來越熱,她發現自己原來還懂得生氣……她似是許久不曾發怒了,無所謂喜樂,無所謂哀怒,心緒一直是平淡的,只在偶爾記起那一年、那處小小三合院內的人與事時,才會徐徐漾開幾抹漣漪。

但是現下,她莫名地怒火中燒,腦中思潮狂涌,震得她都快沒法兒吸氣。

那抹黑幽幽的身影終於動了。

男子朝她走來,兩人僅差半臂之距,他站定。

這一靠近,他的身形似乎變得更加高大,身影整個將她吞噬,壓迫感十足。但君霽華動也未動,她敢賭,他根本是仗著自個兒人高馬大,故意來個下馬威,可惜了,她不吃這套,有本事……有本事的話,也來給她一個痛快!

「怎不言語?」男子問,語調仍笑笑地帶著嘲弄。

「我……我要這隻雪鴿。」

「為什麼?」

「我要它活著。」喉兒發緊,她咽了咽。

「活著有什麼好?」

「……能活著,至少有個盼頭……」她、她這是在說什麼呢?

靜了靜,他哼聲。「那是我的信鴿,是我的,生殺之權操在我手。」

「你把它讓給我。」她努力穩住嗓音,瞥見男人隱在兜帽下的半張臉微微勾著嘴角。他的嘴略寬,唇形薄而有力。

「你真想要?」

「是。」

「唔……你若這麼堅持,讓給你也是可以。」他仁慈地拉開那抹笑弧,抬手一撥,兜帽往後滑落。

他露出他的臉、他的發。

絞過發,髮絲較五年前短了許多,長度僅及雙肩,不知是月光之因,抑或自然如此,那抹發色竟轉淡許多,從之前的灰白變成雪白,襯著他輪廓深明的面龐。犀利深沉的眼,眼底閃著笑花,笑中帶惡華。

眼前這張臉與她記憶中的那張重疊,他變得很不一樣,又似乎沒有,只是……他能認出她嗎?

「君霽華……」

名字從他唇縫間逸出,她心頭一凜。

「你可以把懷裡的鴿子帶走,但是我寒春緒不愛白白給人東西,即便那玩意兒我棄之如敝屣,是我的就是我的,寧可弄死,也不給人。」

她悶了好一會兒,終於問:「你想怎樣?」

他笑道:「拿那隻信鴿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換一吻,如何?」

不、如、何!君霽華一股火燒衝天,淡定全死了,安之若素全廢了,簡直是新仇加舊恨,一股腦兒全都湧出!

啪!

寂寂幽夜裡響起的掌摑聲清脆無比!

君霽華教自個兒嚇住了。

揚手打人,打得手心既麻又痛,打得對方狠狠偏了臉,她卻驚住,眸子瞠得圓亮,小臉血色盡褪,也唇色都泛白。

挨上巴掌的男性臉龐慢吞吞回正,接觸到他的目光,她極不爭氣地發出近似嗚咽之聲,腳步不由得往後退。

來不及了,她剛起腳要跑,身子已被拽過去。

「放開!」她好忙,忙用單手護住雪鴿,再騰出一手費勁兒地格開他的胸膛。

徒勞無功啊徒勞無功,她整個人被他抓在懷裡,他力氣好大,披風下的身軀堅硬精實,他臉部輪廓變得剛硬,下顎繃緊,眉宇間弔兒郎當的嘲弄神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教人膽寒腿軟的狠戾。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會弄死她。

奇怪的是,她並不特別懼怕,卻有高漲的怒氣,很想讓他多吃些苦頭。

思緒如萬馬奔騰,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若與他再相見,她第一個冒出頭的感覺竟是氣到全身發抖,像是這股怒氣已隱忍了幾個年頭,一直封鎖在她心底,他跑來揭掉封印不打緊,還往裡頭添柴加油!

驀地,她驚呼一聲,雙足離了地,人被他挾走。

「你帶我去哪裡?放開——」她緊張望著,發現他們走的是回頭路。

沿著梅樹夾道的小路回到原來的後院小園,他沒有繞到前頭正門,而是抱著她躍窗進屋,而且還順暢無阻地找到她住下的寢房。

抱她上榻之後,寒春緒探手想挖走她懷裡的雪鴿。

她微微側身閃躲,不肯給,心跳得好快。

他明明發怒了,在方才極短的瞬間,他眼中明顯閃過殺意,為何沒動手?她、她被他鬧得頭好昏……

「你若鬆手,它還有一線生機,如不鬆手,我兩指一掐,照樣能輕鬆了結它。」

他語氣像在說笑,眼神卻不是,君霽華略遲疑地鬆了手,讓他取走那隻雪鴿。

還好,他僅將鴿子放進桌上的茶籠蓋里,暫先安置。

當他重新回到榻邊,還大刺刺坐下來,君霽華不禁面紅耳赤,很想抓來羽被或枕頭抱在胸前,但想歸想,這種舉動太示弱,她沒動,內心忐忑不安,在幽暗中緊盯他那雙變化莫測的眼。

「你為什麼知道我住這兒?你、你早就監視著……」唉,這是她的聲音嗎?如此細微沙啞,像被嚇壞了、躲在角落咻咻喘息的小貓。她用力咬唇。

寒春緒不答反笑,出手迅捷如風,握住了她的一隻柔夷——那隻適才呼過他巴掌的小手。

君霽華掙扎了幾下,沒能抽回手。

「你想幹什麼?」比不過他的蠻橫強硬,她乾脆棄守,隨便他了,雙眸卻竄火地發亮,一向透白的小臉氣出紅暈。

寒春緒將那隻軟綿綿、略涼的玉手貼在面頰上,那模樣像是他無辜挨了一巴掌,需要那隻造禍的小手替他輕揉、熨撫,以慰他受傷的心靈。

「我應該折了你這隻手。」語氣徐慢。

「那、那就折啊!」她發倔。

「那年在小三合院里,你也打了我好幾下,左右開弓,硬是把我打醒。」

她一怔,想起當時之事,衝口便道:「我不打醒你,怎麼灌藥?」

他雙目眯了眯,粗獷峻頰蹭著她柔軟手心,感覺她本能欲退,他握得更緊。

他的頰好熱,把她手心都燙暖了,還有那些沒刮乾淨的細小青髭,摩挲著她的手,君霽華有些呼吸困難,心房隱隱顫慄。

「早知如此,那時就該任你病,理你幹什麼?」她賭氣道。

寒春緒突然咧嘴笑開,搖搖頭。qunliao「不會的,即便早知如此,你還是會來理我、顧我,不會讓我自個兒病著。」目光一深。「因為你心腸好,不是老子這種沒心少肺、見利忘義的惡人。

她抿緊唇兒瞪他,越瞪,他竟越靠越近。

「……幹什麼?!」她往後挪啊挪,背部都貼上內牆了,他還欺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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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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