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被人賣了,還幫人說好話嗎?你可真出息!」會氣死!寒春緒想抓住她狂搖,氣得牙根都快崩斷了,一把無名火在胸中噗噗噗地騰燒。

「叔叔和嬸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強調,彷彿這麼想著,一直、一直這麼想,心裡便鬆快些。

偏偏有人不讓她好過。「不得已嗎?」寒春緒冷笑,弔兒郎當地聳聳肩。「你要想矇騙自個兒,那我也無話可說。」

君霽華吸吸鼻子,轉身就走,一肩卻被按住。

「放開……」她打不贏,罵不出、說不過,眼淚一直掉,還不能跑開嗎?

他繞到她面前,五官被氣得微微扭曲。

他絕非暴躁易怒的性子,但這小姑娘偏有本事讓他很火大,恨得牙痒痒,隨便掉個淚都鬧得他胸悶氣窒。

「給老子說清楚再走!」

「有什麼好說?」一側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霽華磨著牙。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氣,面龐嚴肅。「別告訴我,你想一直躲在這兒!」

「有何不可?」

「你這個——」寒春緒張嘴正要開罵,話音陡斷。

他眉目一轉峻厲,肌筋綳起,不等君霽華詢問,已一把將她推往灶房。「走!」

「寒春——」

「快走!」

君霽華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七條黑影已躍過後院石牆,個個提刀掄棍,來者不善。見狀,她細背緊貼住牆壁,悄悄將身子縮進灶房內,大氣都不敢喘。

小三合院的後院灶房可從另一道門通到前院,寒春緒要她快走,此時高大身影狀若無意地往左邊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個兒身軀遮住灶房那扇窄門,想掩護她從前院溜走。

咬唇,頭一甩,她轉身跑掉,聽到後頭傳來叫囂——

「寒春緒,好你個狡兔三窟!繞這麼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當,還是教各位找著了,不算行。」七個圍一個,他身上還帶傷,但寒大爺說話仍舊一副懶洋洋的調調兒。

「閑話少說!那批南洋珠寶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來,你要肯交還那批貨,乖乖回去見老大,那還有得說。」

寒春緒嘿嘿笑。「什麼老大不老大?他先陰我,就別怪老子黑吃黑!」

打起來了!

當君霽華悄悄跑到前院,從小牆洞鑽出去時,後院傳出的打鬥聲清楚可聞。

怎麼辦?怎麼辦?她……她完全幫不上忙啊!

他對上那些人,能贏嗎?若贏不了,那、那就讓他逃吧!

別被殺死、別這麼輕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萬不能死……讓他活、讓他活、讓他活啊……扶著牆面,她內心狂亂,不斷跟老天爺祈求,這種無能為力且束手無策的感覺簡直糟透,她淚水直淌,身子不住顫抖。

淚睫一揚,發現有幾顆腦袋瓜在巷口探頭探腦,似乎聽到巷底傳出古怪聲響。

不行!

這是寒春緒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時候就該安安靜靜,不能教誰闖進去,要是發現那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衝去,大伙兒眼睛不由自主全盯著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邊擺滿賣字畫、賣雜貨的攤頭。

她在一處販賣小樂器的攤子上隨手抓了個鈴鼓,問也不問價錢,便把錢袋中最後一塊碎銀拋給老闆。

「咦?這、這太多了!等等,咱還得找錢啊!」

她沒空理會,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頭烏麗髮絲驀然而下,圈托著她的小巧臉蛋。

「……是個小姑娘哩!」

「咦?真是啊!哪兒來的小姑娘,眼睛挺水靈的呀!把臉抹乾凈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個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落魄成這模樣?」

往巷底張望的百姓們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搖動鈴鼓,開嗓賣唱,兼起步而舞,沒誰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樣落不落魄。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這豈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喲!小姑娘唱情曲,情竇初開嗎?有那麼點兒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爺聽得開懷,賞錢少不了你。」

她歌聲細膩,時而清脆,時而婉轉。

她唱的情曲,詞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們時常唱著,她們還說,沒誰不愛這種柔軟挑情的曲調兒。

她會唱。她能唱。她記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問題,只要這些人專註在她身上,別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對紫燕兒雕樑上肩相併。

一對粉蝶兒花叢上翩相蹭。

一對鴛鴦兒水面上相交頸。

一對虎貓兒綉架上相偎定。

覷了動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該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她又唱又舞,手中鈴鼓時搖時拍,小小一個樂器被她變化出好幾種玩法。

分分付付約定偷期話,冥冥悄悄輕將門兒壓。

潛潛等等立在花陰下,戰戰兢兢把不住心兒怕。

轉過海棠軒,映著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色膽天來大。

圍觀的人漸多,她連唱不歇。

也不知唱了多久,大冷天里唱到喉兒都幹了,忽而聽到一名婦人罵道——

「下賤東西!誰家的孩子,還要不要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家,在大街上唱這什麼歌?能聽嗎?要這麼賣唱,乾脆到妓館去唱,那裡掙的錢還多些!」婦人扯著丈夫的臂膀,硬把人揪走。

遭了罵,君霽華白著臉,怔怔杵在原地,十指緊扣鈴鼓。

賣唱……是了,她現下是在賣唱,還得做完全套。

趕緊穩住心緒,她深吸口氣,將鈴鼓反面朝上端著,抵到圍觀的那些人面前。

「謝謝大爺們賞錢。謝謝打賞。謝謝……謝謝……謝謝這位爺……」她不斷道謝,不斷彎腰鞠躬,但真正掏錢出來的人沒幾個,大伙兒一見她鈴鼓抵過來,紛紛走避,眨眼間竟走得一乾二淨。

孤伶伶在巷口站了會兒,從鬧騰到無人理睬,這一下子,她只覺迷惘。

她這是在幹什麼……

啊!寒春緒!

腦中一凜,驀然回過神,她轉身便跑,想回小三合院探看。

甫回眸,就見一頭灰白髮的青年立在不遠處,模樣有些狼狽,看得出來剛跟人大幹一場,但他雙目明亮有神,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

「我聽到你唱曲,很好聽。」寒春緒突然道。

君霽華怔忡著,張開嘴,欲喚喚不出。

突然,清亮眸子淹水了,眼淚嘩啦嘩啦地流出來。

她丟開鈴鼓跑向他,整個人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緊緊揪住他的衣,緊緊閉眸,抱著他邊哭邊喃。

「你沒事……寒春緒,你好好的,沒事……好好的,沒事……」

那記衝撞直直過來,寒春緒被緊緊撲抱,即便身上的傷被撞痛了,卻絲毫沒想推開她。他的心狂跳,回抱著她,將她帶進小三合院。

兩人就坐在檐下小階,她坐在他懷裡流淚,十指仍揪緊他的衣。

「為什麼不走?」他沉聲問,扳起她的臉。

「我叫你走,你就該逃得遠遠的,把自己藏好,為什麼還跑去巷口賣唱?就不怕有『天香院』的人經過,認出你嗎?」他似是若有所知,又覺迷惑不能置信。

君霽華好努力才擠出聲音。「……這兒是你的地方,我知道的……這裡是你的……我從柜子里找出來穿的男孩衣襖和那頂布帽上,都綉有你的名字……」她掀開衣擺一小角,露出「春緒」小小二字的紅線綉。「這是你娘親幫你縫製的衣服,這裡就是你的家,你故意讓它鬧鬼,好用來藏身,不能讓誰識破機關……」吸吸鼻子。「你、你和那些人打起來,好響,鬧得很兇……這小三合院不能招人注意,不能讓誰進來……」

他深深看她。「所以你就跑去招人注意?」

君霽華紅著臉,沒答話,寒春緒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此時此刻,他感覺著自己的心跳,強而有力,突然間左胸一悸,衝撞的力道莫名狠快,瞬興瞬消,忽又咚地一響,像有什麼東西藉由那股衝撞投進心田,直直朝深處沉落。

他胸中大動,也震得他背脊顫麻。

這小姑娘在跟他講義氣!

怎會這樣?

而他……他被震得七葷八素,心口熱燙,腦中轟轟響!

怎會這樣?!

一個念頭浮出,先是模糊,然後清晰,懸著、轉著,委實難定……他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不能,不能夠的……他沒辦法將她帶在身邊,現在的他還不成氣候,力量太單薄,且身在險境,跟他在一塊兒,她只會吃苦受罪,若再遇險,他沒把握能護她周全,而她這朵潔白嬌嫩的小花,如何能撐過江湖風雨?

他不能帶走她。

好半晌過去,他低啞又道:「你說這是我家?哼,什麼家?這個家早已破亡,我沒有家。」

他放開扣住她下巴的指,目光深邃難測。「那幾個人尋到此處來,有兩個負傷跑了,我窩在這兒的事肯定要泄漏出去,一定還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趕過來,此地不能再留,我必須走了。」若不把道上的事好好解決,他的這個窩怕也沒辦法再窩下去。

他不能帶走她。那麼,她能去哪裡?

「你也不能再待下。」他腦中紛亂,只知她必須走。

君霽華抓起袖子擦淚,哭得紅紅的臉蛋一聽到他要走了,瞬間又變蒼白。

神智陡地清醒幾分,發現自個兒竟賴在他懷裡,她有些慌急地推開他的胸膛,離開那個懷抱后,她溫馴而安靜地坐在階上。

「你快走吧。我……我留在這裡沒事的,那些人要找的是你,他們……他們見我在這兒,不會對付我的。」

「天真!」他差點要罵她混帳兼愚蠢了。

君霽華也不駁他,兩手交握擱在膝上,垂下那幾是一掐就斷的細頸。

寒春緒從未有一刻如此躊躇不定。不能帶她走。不能帶她走。不能!

他頭一甩,倏然起身,修長有力的身影將纖瘦的她完全籠罩。

他瞪著她的頭頂心,少掉布帽罩裹,青絲柔瀉,覆著她雙腮,他看不到她此時神情……看不到,很好,眼不見為凈,他就不會多想,就能心狠。

「隨便你!」他咬牙切齒地拋下話,旋身便走。

身後並無人喚他,他走不到五步卻停住,頓了頓,再次踅回她面前。

對他去而復返的舉止,君霽華不禁抬起頭,小小臉蛋上,眉眸間的驚惶猶在,此時又添上迷惘。

他掏出一個微鼓的小束袋,丟在她膝上。「這幾日,你替我買葯又備吃食,這袋碎銀抵給你,咱們……兩清。」道完,他別開臉,舉步又走。

錢袋挺沉的,君霽華兩手捧住,怔怔然低眉,又怔怔然望向他的身背。

她想說話,說個幾句也好,但茫然無頭緒,心口沉鬱,張嘴不能言語。

驀地——

「混帳!

聽到一聲厲罵,她看著那頭灰白髮發狠般一甩,那道發弧還沒完全落下,寒春緒已二度回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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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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