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躺了兩日,時而昏睡、時而半醒,慶幸的是,他還沒病到不能自行解決內急,只是他一踩著虛浮步伐下榻,那小娘就跟了過來,還一路跟到茅房,怕他會跌進茅坑裡似的。

那座小茅房不常用,味道其實不重,卻是毀瓦敗門,哼哼,年紀小小愛偷窺,也不知被她偷覷了多少,還是小女兒家,都不害臊嗎?真拿他當小娃娃瞧啊?就算……好啦好啦,就算真暈,他也懂得往外摔,哪能往糞坑裡跌?

摸摸胸口,再輕按了按,他不是傷處疼痛,而是……好怪。

感覺有古怪,說不上來。

真要說,就是……他長這麼大,沒被誰如此看顧過。

江湖這條路,他尚未察覺前便闖將進來,一旦步入就無法回頭,那是身不由己,卻也混得如魚得水。

雖說能快意恩仇地過日子,該受的苦倒也沒少受過,只是他爛命一條,爛到沒魂了,吃苦當作吃補,何時又嘗過這般的眷顧?

而對方還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呢!

目光一挪,瞥見胡亂鋪在地上的「小窩」,明明有其它房間,稍事整理便能睡的,她不去躺在榻上,卻寧願窩在牆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怕這屋子真有鬼嗎?若非,難不成……是怕他半夜上茅房,沒她跟著會出事?

怎會遇上她這樣的小姑娘?

搞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左胸一縮一放,綳得難受。

莫名難受……

然後,他慢吞吞起身,撩簾而出。

走出房門外,再步出屋門,他立在檐前,下意識尋找那抹清瘦小影。

他在屋前小院找到她。

望著她單薄的身背,他先是怔了怔,雙眉不禁一擰——

她、她在幹什麼?

君霽華跪在薄薄雪地上,垂首,雙手合十,她腳邊擺著一根不知從哪裡翻找出來的小鐵鋤,面前排著那晚被擊殺在此的五、六具犬屍。天氣凍寒之因,猛犬的屍身並未腐臭,毛上還覆著雪花,凍得僵直。

寒春緒滿腹疑惑,靜步繞到她身側。

見她閉眸,一臉虔誠,小嘴還念念有詞,竟是……在幫那幾隻死犬誦經?!

「不是誦經……我不會念經。」

聽到問話,君霽華抬頭望向寒春緒,後者灰白髮凌亂得不像話,一臉怔忡,頰面竟有睡覺時留下的紅印子,她想笑,唇角未彎,只笑在心裡。

「那你嘰哩咕嚕念什麼?」

她放下合十的雙手,腮畔淡暈。「沒說什麼的,就說……希望它們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轉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裡去,能當人,就當好人,要是又當了狗,也要是條好拘,別去咬誰……」

寒春緒瞪著她,眉挑得老高,一時間無語。

「你瞧起來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間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還得再喝一帖葯,這樣周全些。」

「哪兒來的葯?誰開的方子?」他問聲不禁沉硬,心想,她該不會蠢到請大夫來這兒看診。「再有,你穿這身灰撲撲的舊衣幹什麼?這……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臟又舊的,你以為女扮男裝就能騙過『天香院』那些人嗎?別太天真。」

她兩頰紅暈深濃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鋤頭,一下一下地刨開薄雪,再繼續掘土,邊道:「『天香院』的姑娘們要是病了,請大夫診治,所開出的藥方我都會收著,那天從『天香院』逃出時,我把一疊藥方全帶了,裡頭有治風邪、頭疼、高燒不退、絞腸、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還能按著方子抓藥,可以省下診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單手力道不夠,乾脆兩手合握一起使勁。

「我在另一間房的柜子里找到幾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頂布帽,衣襖很舊,尺寸也小,但勉強能穿,我把頭髮全塞在布帽內,把臉也抹髒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較不引人注意,然後就按著藥方抓回三帖葯,也買了一些乾糧和饅頭。」她飛快看了他一眼,咬咬唇瓣。「……我沒從門口進出,都是鑽那個小牆洞,沒給誰看見。」

寒春緒頭暈暈的。

那種描繪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胸內衝撞,連作幾個深呼吸都壓不下。

他和她皆落難,真要比,她的處境還較他危險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遠,又是個嬌弱、不懂武的小女兒家,不嚴嚴實實躲好,倒為他犯險買葯、張羅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嗎?!早該自個兒逃了,還跟個病號窩在這裡!

她像是心細如髮,有時卻又太過天真、太輕易信任他人,真讓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闖蕩,怕也是出了狼窩、又進虎穴,前途堪慮!

也不知自己氣什麼,她不「長進」,那是她自個兒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

頭一甩,他粗聲粗氣問:「你刨地幹什麼?」

她動作略頓,靜默一會兒才吶吶答道:「把狗全埋了。它們死都死了……放著不管,總是不好。」

「它們本來要咬死你!」

「……我沒死。」好小聲說著,她低頭繼續挖,襖衣袖口太短,露出的兩截細腕連同小手都凍得僵紅。

兩道灼辣目光還沒從她頭頂心移走,君霽華感覺得出。

實在不明白她哪裡惹惱他,怎麼才醒,他火氣隨即也醒了?但,這樣算好事吧?證明他精神大好,病去身強。他若再昏沉下去,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杵在身側試圖「瞪穿」她的人轉身走掉。

本以為他要進屋休息,才一會兒時候,他又晃出來。

一雙獸皮縫製的手套忽而丟到她面前,君霽華驚訝揚睫,看到他手裡竟還提著一把巨大的鐵鋤頭。

他撇撇嘴,一臉不豫。「老子躺得都快生鏽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然後,她就傻了似的,怔怔地看他揮動鐵鋤刨地,他掘一次的深度,她的小鋤頭八成得掘上十多下才抵得上。

「看什麼看?再看我挖你招子!」他臉上有可疑的暗紅。

君霽華連忙垂下細頸,不是怕他的言語恫嚇,而是自己臉蛋也熱熱的。

斂眉,縮顎,心緒有些浮動,她下意識繼續揮動小鋤頭,才動了兩下,一道粗魯聲音隨即響起——

「沒瞧見手套嗎?把它戴上!」

她含糊低應,最後乖乖拾起手套。

那東西對她而言是有些大,但確實溫暖許多,十指不那麼僵冷。「謝謝……」

寒大爺別彆扭扭地哼了她一聲后,繼續揮動鋤頭,扯疼傷口了也渾不在意。

他沒發現小姑娘又偷覷他,那雙秋水映月般的眸子輕湛靈動,有著連她自己也未及察覺的柔軟情愫……

燒退之後,體內邪氣逼出,寒春緒傷口復原之速加快不少,這兩天已消腫大半,口子也不再滲血。

窩在「鬼屋」的這些天,一切低調行事,除先前不得不起火煎藥、燒水飲用,灶房是不生火的,所吃的食物不是乾糧便是冷饅頭,之後寒春緒溜出去一回,帶了兩隻燒鵝和一大包鹵牛肉,當晚,君霽華跟著大快朵頤一頓,吃得很香,而這一晚還發生一件小意外,讓她見識到「鬼屋」是如何「鬧鬼」。

有兩名喝醉酒的老漢不知怎地晃進巷內,該是認錯回家的路了,在石牆外徘徊不走,其中一個還一屁股賴在門口。

君霽華驚得不敢作聲,心音如擂鼓,就怕他們發酒瘋闖進來。

然後……她就見「鬼」了。

昏暗中,也看不清寒春緒是怎麼操縱的,只知他似乎扳動了好幾處機括,先是響起一陣陣鐵煉從地上拖過的聲音,然後陰風慘慘,跟著「鬼」就騰升起來,在小前院飄浮啊飄浮,白白的、紙片般的薄影兒,長長的髮絲,小三合院那道上鎖的朽門忽而一開,賴在那兒的老漢眨著迷濛醉眼回頭一瞧,嚇得險些氣絕。

最神來一筆的是,寒春緒把灰白髮全攏到身前,蓋住大半面龐,他套上一件雪白寬袍,就這麼學殭屍跳出去。

那兩老漢驚得慘叫連連,連滾帶爬地逃出巷子。

這兩日,君霽華一想起「鬧鬼」小意外,笑氣就威脅著要冒出口鼻。

他是個怪人,脾氣有些陰睛不定,說話不是粗聲粗氣便是明嘲暗諷,有時又嬉皮笑臉,目光卻充滿戾氣,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許多。

其實這樣……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賴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歸明白,心裡仍有依賴。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春緒動動胳臂,故意拉扯胸肌伸展,纏布底下的刀傷在君霽華幫忙下換過幾次葯,雖未完全收口,狀況已好上太多。

君霽華微彎身子,正從井裡打水上來,聞言,她兩手陡滑,沒能握住井繩。

一道影子竄過來,長臂一伸,飛快撈住那條往井裡掉的繩子,再一把將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春緒將呈滿水的木桶放在地上,兩臂盤胸,居高臨下盯著頭頂心還不及他胸口的小丫頭。後者沒有抬高臉容,眸光平視,神情似乎頗平靜。

傷已不礙事,他早該動身,卻多留了幾日……這算什麼?婦人之仁嗎?竟替小姑娘家操上心!

他們倆是各自落難、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難關尚橫在前頭,哪能顧及到誰?

「你呢?」咬咬牙,剋制不住又問,絕不承認自己在擔心,他僅是好奇。

午前天光鑲在她的額發、鼻尖和頰面上,那跳動的光點也在她此時揚起的眼瞳中靜舞……寒春緒忽而發覺,她像是從未笑過,這幾日一起當「淪落人」,她神態總是靜靜的,受到驚嚇,就白著一張臉,教他惹惱了,也白著一張臉兒……唔,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天也沒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開顏笑了,他還真想瞧瞧……咦?搞什麼?怎胡思亂想到這邊來了?混、混帳!亂想什麼!

「你到底想怎樣?」他抹了把臉,掌心熱,臉皮也熱,問聲粗魯。

君霽華又靜了會兒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兒去?你父母雙亡了,不是嗎?哪還有家?」

她細弱肩頭顫了顫,語調飄忽。「我……我可以過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春緒兩眼一眯。「既然有叔叔能投靠,當初為何會被賣進『天香院』?」想騙他?再修練個三十年吧!「是誰把你賣了?」

她抿唇不說,臉色沉靜雪白,透著倔氣。

寒春緒冷哼了聲,嘲弄道:「沒爹也沒娘了,能投靠的親人就那麼一家,可人家不願意讓你靠啊!見你年幼可欺,還是個漂亮的女娃娃,誰出得了好價錢,自然賣誰。」邊說邊笑,目中無半點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嗎?能回去嗎?」

……很好,好極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連哭,她也安靜得很,倒是他開始呼吸不順。

腮上掛淚,君霽華沒去擦,只是僵著聲,努力擠出話——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嬸娘的上門女婿,是入贅過去的,說話沒分量……他們還得養活自個兒的三個孩子,就顧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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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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