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序言三

親愛的奶奶，

我想您，我想我們的老屋，這裏沒有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

愛您的凱萊爾

看着信紙慢慢燃燒起來，那一簇跳躍的明亮的小小火焰讓凱萊爾突然感覺到有了一種依靠，

當時冬天冷得似乎把整個世界都凍起來了，從木板底下滲出來霜，白慘慘地在月光下晃着，奶奶用指關節蜷曲的手溫柔地撫摸她柔軟的頭髮，她的頭靠在奶奶的膝蓋上，火爐里燃燒着廉價的煤球，也有像今天這樣小小的火焰，有時竄得老高，會響起一種讓人熟悉和溫暖的聲音，映在奶奶的眼睛裏像充滿希望的光亮，有時縮到火爐最裏面，只在外面留一點害羞的火光，但是依然把整個屋子熏得很暖，

——冬天人們都非常懶，奶奶會給她講古老的神秘又迷人的中國，她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那些書生和女鬼人鬼殊途余情未了，還有古老的自稱皇帝的人修建了一條很長的城牆和一座奢靡的宮殿，還有那些沒有結局只能寄托在詩和詞中間的愛戀和夢想。

只是故事裏的人知書達理，滿腹經綸，和現在她周圍的人差得太遠，她甚至覺得那個古老的中國只不過是現在的一個影子。

晚餐時間，夫人又過來了一趟，不幸的是她看到牆角里的火星。

凄厲的驚叫聲乍起，就像誰用刀子生生割下她一塊肉。

凱萊爾在桌邊嚇得渾身一抖，本來抱在手裏的一本厚得像五千年的歷史合集的日記「啪」摔在地上，揚起滿屋子的灰塵。

「這是什麼？天啊！你猜猜我看到了什麼！一堆火星！我想你是要燒了這房子是嗎？」

凱萊爾從頭髮底下的陰影里死死地盯着她，看上去既卑鄙又卑微，就像一隻虱子在瞪着你，讓你渾身都不舒服，只想離開這裏，

「出去！給我拿上你的書！立刻！馬上！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夫人像一隻發狂的獅子一樣揮舞她的手臂，似乎是在把什麼噁心的東西驅趕出去。

於是，凱萊爾不得不抱着她厚厚的日記站到了傍晚剛剛冷下來的屋前荒地上。

「聽着，女孩，十二點之前我會回來一趟，如果讓我看見你不在這裏，你明天就給我搬出去。我警告你了。」

夫人昂了昂她漂亮的頭，然後走了。

腳踝旁拉得筆直的裙邊像漲潮時的浪花一樣被急促的腳步帶起，一長串的鑰匙掛在一個長滿了銅綠看不出原本花紋的鑰匙環上，沉悶地一路響過去。

直到鑰匙撞擊的聲音聽不見了，凱萊爾這才找了一個角落貼緊牆根坐下來，又一次翻開這本沒有扉頁看上去也像被撕掉了很多頁的日記，裏面時序顛倒，字跡凌亂，語無倫次。

最重要的是這本破舊得像剛從老鼠窩裏找出來的日記本封面上寫了很多人的名字，最前面的就是她爸爸——陳靖。

她想更加地了解她的爸爸，更想知道他突然離開拋棄她沒有音訊的原因是什麼，為什麼奶奶永遠都說爸爸不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卻相信他沒有死去。

這是她從奶奶屋裏佈滿蜘蛛網燥熱的小閣樓上翻出來的——死去多年的苔蘚和蜘蛛網纏繞並且塞進了一個極為隱秘的磚縫裏的油膩膩的布里，磚縫外用一個高大的木櫃堵得嚴絲合縫

——當時她在徹底從內到最後一次整理奶奶的屋子，還有，或者是那個她不想面對的名詞。她覺得奶奶從來沒離開過。

日記里描寫着無數個無法想像的事情，祭拜死亡的烏魯安人，一半秩序一半沒有法律的國家……

沒有註明地點。

看到那樣驚險迭起的生活，她幾乎覺得她不可能接近她的父親更近了，除非生活逼着她改變。

她又想着這也許只是一本小說，誰知道呢，也許用了一種非常新奇的方式，她爸爸一定是個非常偉大的小說家，他花費了幾乎一生和許許多多人一起創造出這些離奇又無比真實的傳奇。

然後她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只有幾句亂七八糟沒有韻律艱澀無比的話，沒有日期。

『theclockshowstimeis

twentyfivenow

lifeissinging

andthemoonlightis

onyouhand

galleryisopenforyou

free，passion，dream

wearetheworld

wearetheone。

wego

andwesaid

i–wanttoseefaria』

她像做夢一樣念出來這段話，彷彿大聲一點都會令人感到非常奇怪和冒昧，在筆下創造一個偉大的，輝煌的，自由的，讓人心嚮往之的大陸，多麼幸福又值得驕傲的事情，她應該寫封信給她的奶奶告訴她爸爸在做的事——也許他就是因為這個不回來了，因為創作——就像開頭那封一樣。

從只待了一下午的破舊小屋裏又傳來一陣老式座鐘一下又一下的敲鐘聲，聲音冗長地就像唱不完的催眠曲小調。

猛然間，聽見「克嗒」一聲，在安靜得連飛蛾整理翅膀的聲音都聽不到——好像它們都怕擾人清夢然後躲在沒人的角落裏了似的——的夜裏，這種突然出現的聲音總是能讓人毛骨悚然，卡萊爾警惕地像只嗅到危險氣息的狗一樣本能地往牆角里更貼近一點。

就像暴風雨夜裏的風以比以前多兩倍的速度刮過去，書頁快速地翻回扉頁關上，甚至發出了「刺啦刺啦」尖銳刺耳的聲音，簡直就要直接刺破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