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宴

第7章 夜宴

進了屋子,見圓桌上擺着婆婆納精心準備的小點心頓時有了食慾。左右開弓吃了一會子,才發現大家都沒有動筷子,四雙眼睛齊刷刷盯着我。我不好意思笑道:「剛才宴席上溜出去了,沒吃飽。」說完,便把視線投到艾莽臉上,他正溺愛地看着我。一段時間不見,艾莽更加英俊豐朗了,如果他能站起來該有多好啊!惋惜完,我才想起要問艾莽問題,「艾莽,你怎麼會突然來到東方天庭?你怎麼會突然變成西天來使?還有你怎麼會有佛祖的三卷佛經?那佛經是真是假?」

艾莽唇邊始終停著一絲笑意,淺淺淡淡,卻是扎紮實實,溫暖人心的。「你提這麼多問題,要讓我先回答哪一個?」

我一時也愣住了。艾莽笑着道:「你們離開靈河之後,我坐立不安……」原來艾莽一日在靈河邊偶遇一失足落水的男子,不顧自身殘疾下水救人,後來才知道落水的男子竟是佛祖化身。佛祖常邀艾莽去他的菩提樹下談道,與他說從前苦修之時「不證菩提,不起此座」的故事。

艾莽道:「佛祖的智慧無人能敵,我幾乎要隨他悟道了,人生皆苦,只有徹悟苦的原因方能涅槃得道。可是天君送來函件,我一隻腳踏進悟道的門檻還是出來了,我終是舍不下你們,做不到六根清凈,出不了六道輪迴。」

「所以你求了佛祖,不僅給了你西天來使的身份,還給了你三卷真經?」我神往地看着艾莽。

「不然呢?難道看着你死?我不救你還有誰能救你?」艾莽淺淺一笑。

初龍忙拉着艾莽的手撒嬌,「師傅,那你會留在天庭嗎?絳珠姐姐一心想救神瑛,可是心有餘力不足,我擔心她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艾莽神色一凜,黯然道:「我答應了佛祖,結束天庭之行,就要到菩提樹下隨他潛心修佛。」

我的心一沉,原來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無論什麼事情都要付出代價換取。我憂傷地看着艾莽,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目光中變得潮濕。

楊戩突然到訪,還帶了一罈子陳釀。我十分吃驚,難道這麼晚他還要與我把酒言歡嗎?是我自作多情了,楊戩的興趣壓根不在我,他是找艾莽喝酒的。我有些好奇,艾莽與楊戩不過初見面,能說得上較多話的時刻無非是在南天門,難道就有了什麼要深入發展的友誼?楊戩沒有理睬我,只是說,宴席上他在殿外把守沒有機會與艾莽多飲,現在來補償。說完,便把除艾莽以外的所有人都趕出了屋子。大家只好悻悻然各回各屋,各睡各覺。

我在翠竹軒里輾轉反側,不知道楊戩會和艾莽說些什麼。也不知翻來覆去多久,終於聽見客屋的門「吱呀」開啟,我一咕嚕爬起身,不顧夜冷風寒跑到窗前悄悄開啟一角窗子,但見銀光迷濛中,艾莽和楊戩揮手告別。

「替我好好照顧她。」艾莽諄諄囑咐。

楊戩點頭,竟然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我會的,你放心。」

我心裏立時疑竇叢生,艾莽托楊戩照顧的人會是我嗎?只能是我啊!我愣愣地站在窗子前,看着楊戩的背影融入月色,隱匿在婆娑竹影間。艾莽坐在輪椅上,定定地看着楊戩走遠的方向。

艾莽離開天庭那天,我們一直送他到南天門。沒有天君的旨意,我們不能踏出南天門半步,只能站在門內看着艾莽坐在輪椅上滑動輪子出了南天門。他回頭朝我們緩緩揮手,初龍便哭了,紫鵑和婆婆納也悄悄抹着眼淚。艾莽沒有再看我們,只是依依不捨地和楊戩道別。兩個大男人的手一直緊握在一起。我暈,難道真有一見如故之說?或許吧,一些人見一眼便是永生永世的緣分。

我一直想問楊戩關於他和艾莽之間是怎麼回事,可是一接觸到楊戩的冰塊臉,我就打消了念頭。

艾莽,願你在佛祖那裏能修得佛法,涅槃悟道。艾莽,希望有生之年,我還能再見到你,我的師長,我的兄長。

南天門罰跪之後,月萌倒是安生了,不再催促我解救神瑛,我自己卻要被漫長的等待和毫無頭緒逼瘋。

我施了幾次法,都看見神瑛依舊躺在那盆早就燃不出火焰的炭火旁昏迷著。這麼多日子過去,他都沒有蘇醒過來,會不會已經……我惶恐地打住自己的念頭,決心再去天牢一探究竟。

剛出了瀟湘館就看見了天君,我忙跪身行禮。

天君沒有穿朝會時綉著大朵金銀祥瑞的袍服,而是穿了一件隨意的大紅團花的袍子,頭上也沒有戴皇冠,只是簪了顆金色玉石。乾淨清爽的打扮令他少了份威嚴,多了份親和。他一邊扶起我一邊笑道:「今天朕這身打扮和你的綠衣裳倒是相得益彰,頭上這顆玉石和你頭頂的絳色寶珠也很登對呢!」

我一時愣住無言,想起那日在凌霄殿上太白金星阻止我封神時說的「君妃之配」臉頰竟不自覺燒灼起來。

天君道:「佛祖來了回函,朕已準備正式冊封你的神位。你很快便是天庭的瀟湘妃子了。不過現在朕要先帶你去一個地方。」天君說着拉了我的手笑吟吟離了瀟湘館。

天君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座冷寂的宮苑。

和天庭別處一樣,這裏也是浮雲直上,香煙縹緲,可是卻給人一股莫名的冷寂與荒涼的感覺。宮苑上「蕪宮」二字閃閃發光,正應了荒蕪之意。沒想到歌舞昇平、威武四方的天庭也有這樣敗落的廢屋。我狐疑間,天君已經推開「蕪宮」的門,拉我走了進去。沒有來接駕的仙娥仙童,除了森然林立的幾塊石頭、幾座殿宇,未見千千年不謝的名花和萬萬載常青的瑞草。天君已找了一張石椅坐下,微笑地看着我道:「絳珠你也坐。」

我有些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天君將我帶到這個僻靜處有何用意?

看出我的遲疑,天君笑道:「朕只是想找個人談談心。」

於是,我在天君身邊的石椅上坐了下來,和三界最高統治者平起平坐的感覺,其實不是很好。側目一瞥,天君的神情開始冷凝憂傷,似有傾訴之意。既然把我當做傾訴對象,對我也算充滿信任。我正襟端坐,做好了傾聽準備。

「你說吧,我聽着呢!」

天君清了清嗓子,道:「朕建立天庭之初,手下只有365個神仙,上應周天萬諸星宿,下管普天億兆生靈,被稱為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昊天玉皇大帝。後來真武大帝、東華帝君、四大天王、地藏菩薩等競相來投,天庭日益壯大,朕在陰司設立十殿閻君,於四海設立龍王,一地一山一水皆有天庭派遣的神仙,到如今,就算是如來佛祖亦是安居西天,對朕的旨意奉行不二。你能想見朕這個統領天地三界內外十方萬物瑞靈的玉皇天君也有不能辦到的事情嗎?」

這個,我還真想不到。

天君手一揮,法力消失處站着一個被綁着捆仙繩的男人。我瞥一眼,瞳孔立時變大。宮主!赤霞宮宮主!我用絳珠的法力探尋神瑛下落時見過他,神瑛胸前那一刀就是替他擋的。此刻,宮主怒視着玉帝,滿面怒容如衣裳上的斑斑血跡一樣觸目驚心。

我騰地從石椅上站起身。宮主是和神瑛一起被抓到天庭的,他一定知道神瑛的下落。我急欲向他打聽神瑛的下落,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天君就在身邊,我不能暴露。更何況,宮主張口分明在激烈地咒罵着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一定是被天庭的神仙餵了啞葯,宮主的待遇尚且如此,那麼神瑛只是赤霞宮一個小小侍者就更別想能有什麼好的階下囚的待遇了。

我正着急上火,天君指著宮主對我黯然道:「絳珠,你知道嗎?他病了,而我無法替他醫治。」

「你是三界統帥,無所不能的天君,怎麼可能醫治不了他的病?」

天君只是搖頭,眉頭緊鎖,紅愁綠慘。

「朕也不相信,朕向三界發號施令,覓醫術高超之士齊聚天庭,但凡誰能醫治好月神之疾,妖精則收入仙籍,已有神位的則可晉陞神位,重賞之下有勇夫卻無技藝精湛的醫者。」天君說得頹喪。

我心裏暗暗吃驚,眼前這長身鶴立、形容姣好的男子就是惹嫦娥忌諱的月神?赤霞宮宮主竟是月神?這到底怎麼回事?我問天君道:「天君,月神得了什麼病?他除了受傷之外,看不出患了什麼病啊!」

「你現在看他是男兒身還是女兒身?」天君指著月神。

「男兒身。」我徹底懵懂。

天君嘆口氣道:「可阿月是個神女啊!」

原來陰陽顛倒陽為陰形,這的確是棘手的病症。「天君,絳珠可以推薦一人,願為月神之疾儘力一試。」我想到了婆婆納。

天君神情振奮,「絳珠,若你薦之人能治好月神之疾,讓陰陽歸位,朕便許諾,無論你提出任一要求,朕都答應。」

我神情更是振奮,心裏祈禱婆婆納能妙手回春,讓月神變回神女之身,那神瑛就有救了。我會向天君乞求放出神瑛,然後帶着他和紫鵑、婆婆納、初龍、月萌一起回到西天靈河,一起告別天庭的紛紛擾擾。

月神之疾對婆婆納是個極大的挑戰,整個瀟湘館已然成了她的煉藥房。月神從「蕪宮」移居瀟湘館小半月,月萌尋回舊主每日裏殷勤伺候,無不細心周到。我、紫鵑和初龍全全配合婆婆納,婆婆納為了成全我救出神瑛,使出渾身解數。用藥無效后,她決定動手術。手術那天,婆婆納打發了所有人,只將自己和月神關在瀟湘館里。那個漫長的等待過程對我而言簡直是煎熬。

我在瀟湘館外魂不守舍,走來走去。月萌坐在宮苑門前的台階上已經緊張得臉無血色。我握了握她的手,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其實我心裏比誰都沒底。婆婆納手術成功,神瑛就能獲救;若手術失敗,神瑛不但救不出來,或許連整個瀟湘館都要延禍。

伴君如伴虎。

月萌回握了我的手,「仙子的手比我還冰。」

我虛弱一笑。初龍竟解了他的披風給我披上,我說:「不用。」他男子漢般笑笑,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肩,道:「我是男子漢,也是你的守護神。」我有伸手揉亂他頭髮的衝動,想到他再不是一隻小雛鱷,便忍住了。

紫鵑不知從何處拿來一個果子遞給我,微笑道:「吃個果子寬寬心。」我搖頭,我哪有心思吃東西?一顆心懸著,七上八下的,一陣陣悸痛。

楊戩突然出現,玉簪珠履,紫綬金章,翩翩行動間牽引流雲無數。他一陣風站到我跟前,冷冷看着我道:「跟我去一個地方。」

我和紫鵑、初龍、月萌並排坐在台階上,還沒回神,就被楊戩一把拉起,拖走了。

「喂,你要帶我去哪裏?」

楊戩側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竟帶着一絲邪邪的壞笑,含而不露,卻又笑意盎然。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足靴在地上一蹬,便拉着我飛了起來。我一嚇,慌忙抱住他的腰。流雲撲面,香煙環繞,我跟着他飛了一會子,降落在湖邊。湖面同樣的香煙裊裊,仙氣蒸騰。清澈的湖水在雲霧間若隱若現,安靜得像面鏡子。湖邊花團錦簇、朱朱白白,煞是好看。我被眼前美景迷住,驚問他:「這是哪裏?」

「瑤池。」楊戩輕描淡寫,一屈膝便在湖邊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楊戩帶我來瑤池做什麼,正發怔,他仰起頭看我,戲謔道:「你坐相不好看還是怎麼地,一直站着?」

我頓時囧了。楊戩伸手一拉,我便坐下了。嚴格地說,是摔下了,剛好摔了個坐的姿勢。我尷尬地調整好坐姿,楊戩就神奇地將一個麵餅遞到我跟前,拳頭般大。還真有點餓了。我錯愕地接過那麵餅,不情願地咬了一口,正羞澀地咀嚼著,只聽楊戩噗嗤一笑。我咬餅的動作僵住,驚異地抬頭盯着他。這萬年冰塊千年木頭居然也有會笑的時候。楊戩笑起來比板着臉的時候可帥多了。我心裏的陰霾也隨着他這一笑驅散不少。

楊戩見我瞪着他,忙收斂了笑容,冷哧道:「那餅不是給你吃的。」

「不給我吃,你給我餅乾嘛?」

楊戩下巴抬了抬,指向瑤池,「餵魚啊!」他抬手輕輕一揮,煙霧退散,露出翡翠般晶瑩的湖面。遠遠望去,綠瑩瑩,玉石一般。我注目處,各色鯉魚爭相跳出水面,紅黃金白烏,爭相鬥艷。鯉魚們彷彿在湖面跳舞,看得我目瞪口呆。楊戩已經扔了一小塊麵餅到湖裏去,魚兒們爭先恐後游來爭食,一大群魚腦袋扎堆,場面十分壯觀。

楊戩側頭笑看了我一眼,我立馬學他的樣,撕了一小塊麵餅扔向湖裏。倆人你一下我一下扔著較勁,一個麵餅扔光了,楊戩就再變出一摞來,我們看誰扔得快,吸引得魚兒多。魚兒們都往我這邊跑,楊戩突然不再將麵餅撕成小塊,而是一整個囫圇扔下,這下魚兒們焦頭爛額了。一個個可著勁張嘴,小嘴也無法一口吞下麵餅。

楊戩洋洋得意地看着我,我冷哧一聲,「一點兒都不像大神該乾的事。」

「那你覺得大神該幹些什麼?」楊戩站起身,一把撈起我,在瑤池上空飛了幾圈,他飛得神速,我的眼前一片混沌,再停在岸邊時已然天旋地轉頭重腳輕。

「這樣是大神該乾的事情嗎?」楊戩笑看着我,邪壞猖獗。

我恨得牙痒痒的,舉手想打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只覺骨頭痛得要碎掉,眼淚也不爭氣地擠出了眼眶。暴力狂!變態狂!超級變態狂!見我哭了,楊戩一愣,隨即鬆手,道:「小家子氣!」

我不看他,撅了嘴揉着痛處。楊戩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一把拉過我的手,捋起袖子,見我手臂上一片醒目的紅,他的面色頓時暗了下來。

我見他雙眉緊促,臉上現出懊悔神色,忙抽回手,笑道:「沒事啦,不疼。」

「對不起。」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他的道歉,心裏一顫。周圍的氣氛頓時尷尬起來。僵持了許久,楊戩道:「送你回瀟湘館吧!婆婆納估計已經成功治好了月神之疾。」

「怎麼可能這麼快?」

「在瑤池邊,看看鯉魚,扔扔麵餅,就覺得時間飛逝,如果一直坐在瀟湘館門外枯等,那時間一定很難熬。」

原來他突然拉我來瑤池看魚是為了不讓我太過煎熬。心裏的感動一時無法言說,我的眼裏一定滿滿都是水波一樣的溫柔。楊戩看着我,驀地調開了視線。冰塊臉也有害羞的時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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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珠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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