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劉香茗助人如親長何雙雲入職似煉獄

雙雲再看別的幾個姐妹,床都已鋪好了,兩三個都躺下歇了,再看自己的床,只有一張草席並鋪毯,上面放著包袱,再沒其它東西,沒被子怎麼去睡?又看別的幾個,方格花樣被面,粗布的,顏色不一。她這才想自己一天來竟忘了自己沒帶被子,沒跟別的搭過話,不好直問,仍到劉姐床邊問:「劉姐,廠里怎麼沒有被子?我的床上還是空的呢。」經這一問,劉姐才恍然一悟,忙來忙去竟沒在意雙雲沒帶被子,連提也沒提,這時來問,竟不知該如何答話。她頓了片刻才說:「你沒帶,廠里也都沒發,我就是回去拿,也太遲了,各人都是一個草席和一個鋪毯,都一樣的,怎麼辦呢?」雙雲聽她這樣說,才知自己知的少了,沒了被子,連歇也不能歇了,獨身出來,又能靠誰去?她吞吐半天才說:「我——」剛說這一個字就又停了。屋裡別的姐妹,尤是城裡的兩個聽了雙雲的話都帶笑了。雙雲這時更不知所措,站在那兒,進一步不是,退一步也不是,連別的人都不敢看了。

劉姐雖與她們住在一起,卻是廠長托來要管很多事的,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不理也無人問了,細思片刻,看雙云為難模樣,說:「也不是難事,不在寒冬,能睡的地方還是多的。」劉姐說了,朝雙雲的床鋪走過來。雙雲緊跟在後。劉姐到了雙雲下鋪跟前,那女孩子眉目清秀,比雙雲略顯嬌小。剛才她看劉姐跟雙雲說話,別的兩個城裡的笑,她只不笑。早上來時,她在院子里轉了幾圈才找到了廁所。

劉姐到了她旁邊說:「鄉青,我這幾天身子不舒服,就先叫雙雲跟你一起睡吧,天又不冷,倆人擠一擠吧。過些日子天氣暖了,再想別的。」鄉青看了雙雲兩眼,說:「劉姐,不用睡一起的,我帶了兩個被子,給她一個也成。我在家時就是怕熱不怕凍的,是我媽怕返寒,又想要是干到年底,再回家帶麻煩,才叫我帶的兩個。她要用,我留一個薄的就好,過幾天就更暖了。」劉姐沒想她連借的音也沒提,鄉青就自己說了出來,便為雙雲擔個人情說:「真的那樣,也就不用擠了,雙雲先借一個。這日子暖和,屋裡人多本就不冷。」雙雲沒想劉姐的話那麼管用,幾句沒過就借了,心裡極謝,嘴裡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鄉青把床頭疊好的一個被子抱給劉姐說:「就這個吧,我用一個鋪毯加一個薄被就成。劉姐接過被子放到上鋪,又對雙雲說:「以後你就用這個吧,春天過了大半了,將就些,等一節子到了夏天,買個毯子就行了。」雙雲忙含笑稱謝:「我知道了,在家時就是這樣,沒有將就。」鄉青笑應:「不值那麼,就是一個被子,你不用我也很快就收起來了,你用了才不枉我帶了兩個,都是一起的姐妹,指不定以後我還能求到你呢。」說完兩人相視一笑。別的幾個見了,都是不熟的,也都不插一句話。

雙雲爬到上鋪,將草席展開,鋪上鋪毯,正愁沒個單子,鄉青又放上來一個說:「我這裡單子也是兩個,你跟被子一起用吧。」雙雲忙答了謝。誰知鄉青原是鄉下來不識東西南北幾個字的,反聽不慣雙雲那些話,又說:「都是姐妹,以後有的幫就是了。」雙雲便不再說,鋪上單子,又把被子展開,這才在床上躺了。這裡與鎮上學校差不多,除了有電燈,不過是房子大了一倍,因沒住滿,連人都是一樣多的。雙雲並不覺的稀奇,只是沒人可以說話聊天,屋裡除了劉姐理事多,跟每個人說過話,能連名帶姓的叫上,其餘少有能叫上名字的。雙雲此時無話可說,躺在床上,想雙紅在家的一些事,又想這裡的前前後後,眼裡不時便有了淚,一把一把抹去仍不盡。這時屋的燈還沒關上,她恐被別的姐妹見了說笑,便側過面,對著牆,把淚抹了。終究是累了一天的身子,不一會眼裡含著淚就熟睡過去了。別的幾個一點也沒有在意。

次日一早,雙雲還在夢中,只聽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又覺有人推她,似是身到懸崖邊,猛的驚醒,原來是鄉青在旁推了一下。「天亮了,起來吧,就你一個了。」一夜過來,竟連名字也不知怎麼開口了。雙雲知剛才確是在夢裡,才壓了心驚,一笑說:「知道了,就起來。」她昨兒一整天只在車上小憩一會,又幹了三個多鐘頭的活,實在累的很;又只吃了一頓飯,一夜過來,連個小解都沒有,醒來即是天亮了。

城裡與城邊的已梳洗過了,其他有的端了水洗臉,有的對著鏡子扎辮子。劉姐與她們不同,簡單梳洗之後,便到後面看有什麼事可以安排她們做的,剛來的幾十號姑娘小媳婦,既從今兒開始管飯就不能閑著,縫紉機不能即刻使用,只有尋別的瑣事安排。雙雲見屋裡人各忙各的,忙穿齊衣服,因從來沒有像昨兒那樣折騰勞累,雖歇了一夜,到這時手腳仍沒恢復過來,穿衣服抬胳膊都是疼的;下了床,前幾步幾乎都不能挪腳,一抬腿大胯到后腰上下一鎮痛,幾乎要倒下。她見別的姐妹走來走去,作這弄那,只覺腳下不聽使喚,才睡醒下來,頭還是暈的。鄉青見雙雲不像別的姐妹那樣靈便,便問:「雙雲,怎麼了,昨兒回來不是還好好的,是夜裡凍住了?」雙雲強作一笑說:「沒什麼,夜裡夢裡魘住了,天亮時腿有點抽筋,這才有點發麻,一會就好了。」別的人只看一看,仍各忙各的。

不一會,各人梳洗好,拿著搪瓷缸到下層西頭食堂吃飯了。雙雲最後一個拿,編號是六,來的最晚,排到最後,她跟在別人後面,前一個人怎麼,她就怎麼。排在她前面的是同屋的一個嫂子,在附近鄉下。剛才聽幾個人都叫她「珍嫂」。雙雲也跟著那麼叫了,跟著打了飯,一起吃了。

飯畢回來,不到片刻,劉姐便回來對她們說上午縫紉機還不能正用,都要上去把機房的門窗,機子,椅子,地面都要清理乾淨,沒別的大事。說了不一會,各人便拿著破布或笤帚跟著去了。雙雲不是縫紉機工,沒有跟著一起,下來等另外幾個男工到齊了,到工具房拿了鐵杴,仍接著清理宿舍後面的廢棄磚石土渣。

雙雲想歇了一夜,又吃了飯,做這個該比昨兒順當多了,誰知那鐵杴拿在手裡只是不聽使喚,渾身的酸痛比昨兒更厲害,幾乎舉不起杴把,往車上甩一杴土,那疼痛就加劇一回。她咬牙堅持了兩車才比剛才好了點,酸痛沒褪可已能勉強耐得住。自來沒做過這麼重的,就是在午收的忙季,也比這輕的多。上午時間還沒過半,雙雲又是滿頭汗,只覺渾身燥熱,衣服粘在身上,接連兩天的折騰勞累,在家裡的那股心氣便消了不少。別的幾個男工見她累成這樣,便不忍再叫她干,可既入了名就要拿一份錢,得一份錢就要干一份活,只是居長似地安慰她幾句,叫她歇著干,別太累住了胳膊腿。雙雲只對他們稱謝,仍是不停一會。

雙雲在下面清理殘磚碎瓦,同屋的幾個姐妹都在後面一排房的上層掃地擦窗試機子。不時有出來的遠遠看見雙雲與幾個男的一起幹活,心下便稱奇,怕惹亂了別人幹活,都沒叫人來看。她們清掃完試了縫紉機下樓回宿舍時,正趕上雙雲與別的幾個男工小歇,見了也沒多說話,只記得好象聽劉姐說過最後一個來後人就滿了,安排幹了雜活,便都知是雙雲了。她們回屋都說在樓上的一些事,沒人提雙雲。

雙雲與他們清理了一片又挖了十幾個樹坑,才收了工。她回屋時,偏巧別的五個姐妹都在。她們見雙雲滿頭滿臉是汗,氣息也不勻,都已知道,並不奇怪。雙雲雖覺得有些害羞,可見她們沒鄙夷的神色,心思也就放了下來。忙拿毛巾到外面洗了臉,又覺頭上全是汗氣捂著,便又回屋拿了盆,借了鄉青的胰子,將頭髮泡了洗了,只不如夏天在金簪河邊洗得爽快。屋裡的姐妹頭髮或長或短,都沒像雙雲這樣洗過,午時雖有日頭,可到底是涼水,那縣城裡的一個,因發稍是曲的,不能變得雙雲那樣又粗又直,難免又嫉又鄙,低聲說幾句話。

雙雲洗了頭剛擦了,還沒在門口晒乾辮上,便到了午飯的時間。劉姐叫她們一起下去,「儘早吃了飯,下午歇了還要幹活。」屋裡人都又拿著缸子下去了。雙雲不能再辮,只拿皮筋匆忙扎了,也拿了缸子下了。一屋人六個人到了食堂,因中午人來的不齊,並不仔細排隊,各人到窗口打了飯菜便尋了坐了吃了,飯不如家裡蒸的鮮,菜也只有鹹味,可都沒說道。一屋人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最大的珍嫂也不過是二十五歲的媳婦,幾人一說便合,兩頓飯沒過都已熟識了。雙雲雖來的晚,卻也沒拘著,一頓飯沒完,又知了城裡的一個叫姍姍,一個城郊的叫冬青;又知珍嫂的娘家也在金簪河邊,不過離何家灣太遠了。一屋人一頓飯的工夫便都沒什麼相瞞的,只雙雲沒說她是背著家人出來且家裡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子。

飯畢,幾人洗了缸子,一號挨一號放到桌上,又說笑一會,便都爬上了床,都要打個盹下午接著幹活。雙雲沒她們那樣的活,可這會找不著人說話,也只好爬上了床,雖然很累,只不敢放心睡,恐倒頭睡下起不來,手腳更懶做不得重活。

午後果然真正開始幹活,兩點鐘剛過,她們起來洗了臉,梳了頭便去了。縫紉機工都是人手一台縫紉機,劉姐是管事的,最忙,剛看一個車間做的就緒了,忙又去了另一個。這裡來的多是鄉下的丫頭媳婦,針線活常做,這會只用縫紉機,除了量多單一,都不覺與家裡有什麼兩樣,手腳稍慢的也都能學著做。

與雙雲一起幹活的都回家吃午飯,工錢里不扣伙食費,來回都不齊,中午時間也長些。雙雲因此比她們都晚起一會,將近兩點半,才關了門去了。她下來又等片刻,人才到齊了。幾人仍是要清理後面的廢棄土石,移到前面來修路,後面空地挖了樹洞栽樹。後面的土石剛清了兩車,前面的已經一堆一堆的像小山一樣,都快擋了走道,幾人又拿了鐵杴把將幾時堆廢土石平了一條七尺寬從食堂門口與大門路的交叉處的路。三輪車來回軋了兩遍之後路的兩邊就要鑲磚。雙雲自然不會用瓦刀在路兩邊鑲磚,能做的就只有搬磚。除她之外的五個人中三人鑲磚,一起搬磚的就只有了兩個。磚全都碼放在大門南側的牆頭邊,離得最近的也有幾十步。那兩個爺們還好,每次十塊,碼好俯身背起就去了。雙雲這時卻犯怵了,那兩個人背起去后,就再也不能停手不動了,她只放了七塊,看了又看,還是搬起挪著步子去了。那紅磚不比別的東西,每塊都頂五斤重,七塊並一起三十多斤,兩趟搬過去,雙雲已直不起腰了,再看那路兩邊,三個人搬的只能供上用。雙雲喘了口氣不敢停歇,手背過去捶了兩下腰,仍去了身上沾了很多的磚灰也顧不得了。

第三回,已遠不如頭兩次力氣那樣足了,雙雲加夠了七塊,看了一會,搬了兩回,都沒搬起來,歇了片刻再搬,仍沒能搬起來。另一個去了又到了,他見雙雲好大會沒能搬起,搖了搖頭,女人就是力氣再足,又怎能禁得這麼累,於是說:「姑娘,搬不動就少搬些吧,三四塊都成,多搬一個來回就添上了,不拘多少,我們都是干慣的,一年到頭都忙這個,比不得的。」雙雲聽了,勉強一笑說:「可我跟你們一起的,少搬了怎麼行,七塊已經少了,多一趟也是難補回來的。」那人等不得,又說:「我們干你能跟上就行了,誰能計你少搬幾塊的。」他說完,往雙雲摞好的七塊上又加了三塊,背起就走了。雙雲怕頭兒過來說同樣的話,忙摞了五塊搬了去了。

雙雲跟在後面,比他們的都少一半,果然沒人在意,這才知道那男的說的不錯。誰知過了一會,其中一個見搬的空餘,也拿起了瓦刀鑲磚了,這是他們做活的老規矩,缺什麼補什麼,能做的更快。這麼一來鑲磚的多一個,搬磚的只有兩個人了。雙雲心裡叫苦,可也沒個說處,跟著他們只好由著他們。她跟在那男的身後,每次五塊,手腳不停,才算跟上用了。等搬的夠用,雙雲已記不起來回走了多少趟了,剛停下來,就幾乎沒有了喘氣的力氣,胳膊上褲子上褂子上都沾了很多磚灰,幸而沒象那男的一樣背著,不然辮子早已花白了。

雙雲搬完磚歇一口氣,抬頭看時,那日頭只有一竿子高了,到一邊喝了一杯半涼開水,便等那幾個人把磚鑲完。不一會,磚很快鑲完,幾人還沒來得及歇一歇,滿滿的兩三輪石子運進了院子。昨兒及今天堆的廢土石只是墊底,還需用石子加高才行。

車剛停穩,幾人就跳上車,打開車幫卸了。雙雲只拿了鐵杴等著。幾人把石子卸完,車開去了,又都忙著平石子。雙雲也是跟著,這時哪裡還有拿動鐵杴的力氣,不能將石子甩的遠,就一杴一杴的拖。那幾個男工仍不在意,因要收尾回家,幾人反比剛開始的時候勁還足,不一會幾堆石子便被平好了。幾人收了瓦刀鐵杴等,都忙回了家。雙雲此時再無事可做,也要回了,可她全身酸痛難忍,腿抬不起來,腰也難直了,強撐著到了宿舍樓前,頭都要暈了,每爬一級都要伏在欄上。

這時別的姐妹的活還沒完,雙雲一步一挨的來到屋裡,對鏡子照了,滿衣的磚灰很礙眼,想還要與她們一起吃晚飯,於是忙伸手把床頭的包袱拿了下來。她準備了幾天,春秋的衣服帶的最多,拿出了一件褲子和上衣,把髒的換下收好,這才坐在鄉青的下鋪歇了。可今天是雙雲來之後最累的一次,坐一會兒腰也覺得難支,於是仰躺在床上,似癱了一般。

不一會,鄉青珍嫂和姍姍冬青都回來了。接著,劉姐查看了幾個車間后,也進了屋。幾個人來這裡頭一回用縫紉機,又是少見那麼多人一起操機做衣,都是稱奇,你一言我一語地聊開了,不分城裡鄉下,幾句話一過就像一個村的一樣。這時雙雲剛躺下,可因實在累得重了,眨眼工夫就睡著了。她心底到底記掛些事,一聽幾個女孩說話,忙又醒來。鄉青正在床邊,見雙雲睡著又醒,便問:「雙雲,你下午沒幹活嗎?我們可都是剛回來的呀。」雙雲忙起身坐了,笑說:「不是呢,今兒那幾個人老早幹完想回家,我就跟他們一起收工了。也是才回來,屋裡沒人我就睡著了,日頭還沒落呢,我才閉上眼你們就回來了。」鄉青沒再問。冬青過來說:「雙雲你幹活時間也真隨便,想早就早,想晚就晚。我們都是主任說了算,同進同出,中間就是有一回小解,來回都要小跑,比在家裡莊稼季還忙。」雙雲苦笑一下,說:「都是他們自己定的,廠里交給那麼多,都是雜活,早幹完早回家,他們收工,我就回來了。」又有姍姍過來說:「那也比在車間里好。」問過雙雲的事,接著仍說她們各自如何幹活。雙雲乾的只是力氣雜活,因不懂她們的程序,一句也沒插上。

幾人說笑間已到了晚飯時間,劉姐一說,她們都拿著飯缸去了。晚飯更不比午飯,青菜湯麵,熱饅頭加炒菜鹹菜,再就是午時剩的再炒。幾人都不見怪,各選了自己愛吃的打去了。這裡吃晚飯原比鄉下早很多,雙雲下午做了那樣重的活,累得胃口全無,想的是快吃完了回屋歇著,可拿了筷子夾起面又放下,放下又夾起,好大會也沒吃進一口。看同屋的幾個姐妹,都很快吃了大半,她自己也害怕了,明兒還有明兒的活要干,吃不下飯根本撐不起來,於是勉強吃了兩口再喝點湯。鄉青見雙雲難吃下飯,湊過來問:「雙雲,怎麼了?飯不好吃嗎?我的菜給你一些就著吃了吧。」雙雲忙笑說:「還是別,誰說不好吃了呢,只是這跟我媽做的味道不大一樣,才吃慢了的。」鄉青住了手又說:「恩,都一樣,我就是怕自己吃不慣才吃的是饅頭,在這裡就得他們做什麼吃什麼。」在旁的姍姍也說:「在家裡是自己伺候自己,在這裡幾個人要伺候幾十個人,怎麼能一樣呢。」雙雲聽了,笑應了,起身又加了點醋,才硬撐著把面吃了。

不一會,縣城郊的姍姍和冬青最先吃完,接著同屋的幾個也都吃完了。她們畢竟幹了一整天的活,回屋說幾句話,便都爬上床歇著。這些人在家幹活都是沒準日的,今兒連做了那麼長時間,有的說腰疼,有的說胳膊腿都酸,又把家裡的事說了些,上了床仍有不了的話。

雙雲此時比她們更疲憊十倍,只沒像她們一樣說累,小解過了進了屋,坐在鄉青的下鋪與她一前一後洗了腳,又說幾句閑話,怕礙著她們休息,便要上自己的床去歇。她雙手拉住床頭腳蹬住梯子,就要往上爬,可是已累了一天,渾身骨頭架子似散了一般,再添陣陣劇烈入骨酸痛,只覺得有千百斤重,半點力氣也沒有,試了幾次都沒爬上去。鄉青正在疊衣服,見她半天沒上去,便問:「雙雲,你不是要到上鋪去歇嗎?這是怎麼了?」雙雲一笑說:「也是的,我正想上去,可這腳剛才回來時扭住了,只是使不上勁,你幫一把勁推我一下。」鄉青說:「都是小事,什麼幫不幫的,你該早說的」,說了,又叫雙雲上,從屁股往上推了一把,便上去了。雙雲又笑謝:「只差這一把力,你要是不推一下,我就賴在你下鋪了。」鄉青一笑仍疊自己的衣服,別的姐妹都已躺下了。

雙雲把被子展開,脫了上衣和褲子,便躺下了,仍覺得不舒適。原來貼身的衣服穿了幾天,這兩天又做了重活,見了汗該換了。這裡都是上下不差幾歲的姐妹,她不等燈滅了,如在家裡一樣把襯衣換了。她放好臟衣服,又躺下了,聽她們說笑,難免想起雙紅,想與雙紅在家比這會更舒心,胡思些平日的事,不一會就睡著了。別的姐妹又說些有趣新鮮的話,她也沒聽到,自來也沒那麼累過,這會躺在床上,怎麼能睡不著。

萬事開頭難,剛到的幾天就是這樣,幾十個姐妹吃不好睡不慣,幹活雖不太累,可都不如在家裡合拍。雙雲與別的女孩子早上起來,梳洗剛過,劉姐便過來說早上吃過飯後不用到車間幹活了,布料還要調色裁配,改做新的,下午才能配好,上午把一樓廠長辦公室的東西搬到二樓東頭就好。有的女孩不解便問:「下面東西好好的,才動工兩天怎麼要搬到上面去?不是折騰嗎?」劉姐聽主任那麼分,才回來那麼說,見問也只答:「原來老廠長身體不好,換了身體好的就要搬到上面去,端人碗受人管嘛。」其實老廠長就是她舅舅,剛住了院,新換的就是她表哥,怕傳出去都知道多了,就沒說的太細。給活就要出力干,誰還問那些瑣事,幾人吃了早飯洗了缸子跟著劉姐聽她安排搬東西去了。別的屋有的安排掃地抹桌子,有的被安排除草清理垃圾,各樣雜活都有。

雙雲跟她們不一班,憑她們怎麼緊,她只等那幾個男工來。今兒的活仍與昨天大同小異,先在屋后清理了幾車土石渣,接著便到倉庫清理打雜,還要把沒鋪的地鋪了。鋪地便要搬磚,只不過搬磚的人比昨兒多了兩個。雙雲搬了兩趟因怕別人在意她搬的少,便留在屋裡鋪地了。雙雲這時因昨兒勞累過度,到這時人是筋骨酸軟,拿磚也覺得胳膊疼。別人鋪兩塊的時間,她只能鋪一塊。那幾個男工都不在意,女人娘們拿針用線能快起來,動手做這個,能堅持跟著已經很好了。

雙雲跟著他們在屋裡幹活,看不到日頭,時候便難把握的准,又因打算好的要把倉庫的地鋪完才回,所以今兒比昨兒遲了一會。雙雲收了工,同屋的都已回了。她上午幹活雖不重,可昨兒一累實在難消,這時上樓仍要一手扶著欄,胳膊也不能抬得很高。進屋時,別的姐妹都已洗了手臉,躺在床上歇了。雙雲見她們都很乾凈,自己卻是灰溜溜髒兮兮的,忙俯身吃力地端了盆接水洗了滿手的磚灰。鄉青見了便問:「雙雲,你去做什麼了,手上都沾了什麼,我們去搬東西,挪桌子也沒那麼多。」雙雲邊洗邊笑說:「跟他們一起鋪成品倉庫的地了,手上都是磚灰,頭上臉上都不仔細沾了一點。」冬青在旁看了說:「怪道手上都磨了水泡了,我搬桌子夾了一下,疼得很,你的也很疼吧?」雙雲只說:「慢慢磨出來的不疼。」姍姍和珍嫂各做各的事,沒人再問。不一會又到飯時,幾個人都不用劉姐再說,拿了缸子下去了。

在這裡除了吃飯歇息睡覺幹活,再難找到別的事做。幾人飯後歇著,一個話引子還沒聊完,就又到了幹活的時間。一屋人除城姍姍和冬青,都說渾身不自在。幾人洗了一回手臉還是去了。她們去時,雙雲還沒動身,於是又說:「還是干雜活輕巧,早知來晚些了。」

雙雲只在屋裡無聊地又呆了一刻鐘,便關門下去了。兩點半,男工都到齊了。他們拿了鐵杴就還要清理土石渣,可還沒動手,兩輛滿載的三輪車就開進了大院,運的全是米面,司機停穩三輪車,點了一支煙,便讓他們快點卸貨。一個廠里裡外外五六十號人,光一個月的吃用就要兩千多斤,除夏天外,備一次要用兩個月。新來的活不能拖,幾人忙放了鐵杴,都過來了。幾人很快自動分工,一個跳上車卸貨,一個去倉庫騰空地碼袋子,餘下連雙雲一共四個,都負責搬運。雙雲剛能有點堅持住,又來了搬背的活,便覺渾身發緊,心下留意數了一下,米有三十袋,面有二十多袋,挂面二十多箱。幾人到了跟前,打開了車門,不容多等就忙扛了去了。四個人每人要扛二十多次,雙雲見有兩個都是扛了兩箱挂面去了,怕自己扛不了兩箱掉下摔碎了,便到跟前說:「給我一袋米。」上了三輪卸貨的有點吃驚,問:「你能嗎?一袋米有五十斤呢。」眼看去的又來,雙雲忙又說:「能,放上吧。」那人看了看,猶豫了一下,用肩上的毛巾擦了袋子上的粉塵,往雙雲肩上放了一袋說:「仔細點,這可沉了。」雙雲只應了一下,扛了去了。誰知看別外人一袋一袋扛了就走,輕快得很,輪到自己竟像壓了一座山一樣,挪一步都難,渾身骨頭幾乎都要壓變形了。昨兒一累牽連幾天恢復不過來,不想這會又添重的。

雙雲扛著一袋米往倉庫走著,幾個回頭再搬的,見她如此吃力都心疼惋惜,有一個問道:「姑娘,還能嗎?要是覺著不行,就放著等我們做好了,你先歇一會再接著干別的。每人就這麼幾袋子,過一會幾個來回就完了。」雙雲想既入了名就是要一樣幹活的,氣不接息地應道:「能,我能搬的,在家也做過這個。」那人聽了,便去了接著搬。別的人只是看看,沒有再理。

雙雲咬緊牙一步一步終於挨到倉庫門口,臨近了力氣似乎也更足了些,邁檻時雖險些栽倒,可還是過了去。又緊挨幾步到了跟前,兩個人把米袋子接了下來。雙雲這時只覺有些眩暈,渾身似酥了一般,只想蹲在地上歇個夠,可見一個個來了又去,只揩了汗,又忙拖著步子去了。

雙雲又到車旁,那人沒再問,又擦了一袋放到雙雲的肩上。雙雲剛才扛第一袋時已是勉強撐著,再扛一袋,更比剛才難挨三分,額頭的汗珠也更大滲了下來。她兩手拖著袋子,側歪著脖子,忍著渾身的酸痛一步一步向前挨著。還沒到半路時,只覺眼前一花一暗,腳下發軟,「撲通」一聲跪在了石子上,米袋子也立刻載了下來,幸而抓得緊掉的慢,沒有開線。路過的一個男工見了,扛著袋子說:「你扛不動就歇一會,這麼重的東西,女的扛不來的,我們每人多扛兩袋子也累不住。」雙雲也不顧膝蓋磕得疼不疼,忙捋了眼前的頭髮,定一下神,起身說:「是剛才不仔細腳下滑了才倒的。」那男的伸手便要把雙雲的一袋也扛上。雙雲忙笑說:「還是我來吧,我能的,你扛你的去吧,我這就能扛去了。」那男的見兩人佔了路,也就不再等,扛著去了。雙雲彎下腰,雙手提著米袋子,只是送不到肩上。又一個路過的加一把力才送了上去。她扛著袋子拖著步子,忍著疼進了倉庫。

雙雲把袋子交給倉庫里接貨的人碼好,這時更覺膝下疼痛難忍,整個右膝似針刺刀剜一般,強忍著劇痛到了門外,在廊檐下柱子旁低頭看了,只見膝蓋處的褲子布被石子劃破了,血跡斑斑,猛的一驚,捋起了褲腿至膝蓋處,再看知更要驚叫起來,只見石子劃破了幾道血口子,都向外滲著血,長短都有半寸。

雙雲忍著疼,看著看著,差點「哇」一聲大哭起來,又怕旁邊來往的人看見,又忙把褲腿放了下去。這時不知如何是好,腿上口子流著血,再去扛米面是不能的,想就此歇了下午的活,又怕他們不滿,更沒有了明兒的日子過了;一瘸一拐的走了幾步,那疼痛更又霍霍鑽心。

一起幹活的幾個男工,剛才還見她雖然扛著吃力,也沒有這般瘸拐。領頭的把肩上的放回倉庫,快步走到雙雲跟前,問:「你的腿怎麼了?不能再搬就歇著吧,就快完了。」這時還沒過一半時間,怎麼能好談歇著,可不停下,腿也支不住了。雙雲半天才苦笑一下說:「我——我剛才腿磕到地上,這才——」那頭兒見雙雲這般,必是磕得重了,低頭看時,見雙雲右腿膝處的褲子布隱約已見血跡,忙說:「腿是磕爛了嗎?快回宿舍包紮一下吧,再拖就更重了。」雙雲忍著疼,又一笑說:「可這活才開始干呢,我走了怎麼好。」「還是腿要緊,這幾十袋米面能難住誰了?別的也都不重」,那頭兒又叫雙雲趕緊包紮好,「還好不是在夏天,過幾天熱了,有了傷就難收拾了。」雙雲覺著很是,應聲去了。

這裡幾個男工搬完米面小歇時,因雙雲不在,便說起她來。男人堆里幹活難得有女人在旁,閑時聊天,不說她說誰,幾人都是三十來歲年紀,提起女人就有不了的話。雙雲雖是磕著腿回去的,可沒人提她的傷,只說她身板如何挺直,屁股如何豐圓,連辮子也有光澤。來這廠里幹活那麼多天,所見姑娘媳婦,能與雙雲並提的沒有幾個,能要了她做老婆,就是只活半輩子,也是值得的。如此說些不經的話,有的已罵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幾人說笑一會,仍接著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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