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離死別(三)

第十二章 生離死別(三)

楊珞再醒來的時候,已不知是第幾日了,海濤早已平息,白花花的陽光照在臉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疼得像是已裂開來一般。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上的傷痛那及得他心中傷痛的萬一?他每念及珈兒,心中便猛地一陣收縮,他放聲大哭,卻沒有淚水流下,他的淚水早已流幹了,他的心中也只剩下一個念頭為什麼自己還沒有死?

天空中的景物從太陽變成月亮,又從月亮變成太陽,從白雲變成星星,又從星星變成白雲,楊珞在海上隨波逐流地飄蕩,再沒想過是什麼在他的前方。

這一日,楊珞已是奄奄待斃。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心中不但不難過,反而有些高興,因為這樣死去,他便不會覺得辜負了珈兒不是自己沒有好好地活下去,而是老天爺沒有給他機會活下去。

楊珞閉上眼睛,正待回憶與珈兒一起的快樂時光,忽覺頭頂一痛,「咚」地一聲響,撞上了什麼硬硬的東西,隨即海水從自己身下退去,露出來一片白白的沙灘。到岸了,真的到岸了,可楊珞沒覺得有什麼不同。他聽見有人聲,然後見到五六個人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依稀見到一個老和尚,還有人將清水滴在他乾裂的嘴唇上,可還沒來得及感覺更多的,便又暈了過去。

此後又不知過了多久,楊珞感到有一股暖氣從他的「百匯穴」中灌入,在他四肢百骸間遊走,全身懶洋洋地,甚是舒服,舒服得竟不知怎麼就睡著了,他做了很多夢,夢見自己的少年時候,夢見和珈兒一起有多麼開心,可惜不管他怎麼夢,總是夢回那宿命的結局,珈兒鬆手離去時的模樣,讓他心臟緊縮,全身顫抖,他拚命抗拒著這無法抗拒的命運,猛地睜開眼來。

楊珞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山洞內,洞中升了一堆火,暖意融融,一個慈眉善目的灰衣老僧坐在他身側,雙目微閉,一面念誦經文,一面撥弄著念珠。

楊珞暗自忖道:「我這是又活了么?」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淚水涔涔而下。

那老和尚聽得他些微動靜,睜開雙眼道:「施主,你終於醒了,感覺可好么?」

楊珞聽他相詢,暗自提氣,但覺丹田中空蕩蕩的,一身內力竟已無影無蹤,不禁暗嘆一聲,忖道:「罷了,從此後便成了廢人一個。」

那老僧見狀又道:「施主不可強運真氣,你受傷極重,竟能生還,已是人間奇迹,其他種種,都放開了去吧。」

楊珞閉目不答,忽聽得洞口有聲音傳來,走進來五六個人,其中一人正是靜玄師太,石天涯,徐泰然也都赫然在內。

楊珞見了這幾人樣貌,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醒悟,忖道:「這些人多半都是真的了,否則又怎肯救我?」

靜玄師太見他醒來,喜道:「施主終於醒來了么?真是可喜可賀。」轉頭對那老僧道:「福慧大師,你這十餘日來輸送真氣為他療傷,可算是功德圓滿了。」

老和尚微笑點頭,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楊珞聞言忖道:「怎麼我已昏迷了十餘日了么?這老和尚為我輸送真氣十餘日,大耗內力,若非出家人的慈悲心腸,決計不能如此。」心中再不懷疑,勉力撐起身子,道:「楊珞叩謝大師救命大恩。」

福慧大師忙道:「施主有傷在身,不必多禮,快快躺下吧。」

石天涯哈哈大笑道:「他已躺了十餘日,煩也煩死了,如今好容易醒來,還躺個什麼勁?待會兒就火將老叫化子打回來的野雞,蝮蛇烤來吃了,再喝上兩口老叫化子親自密釀的百寶大補酒,那便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漢子了。小兄弟,你說是也不是?」

楊珞原本性子與他相投,只是珈兒死後他已萬念俱灰,哪還有喝酒聊天的閒情逸緻,當下只點了點頭。

靜玄師太上前將楊珞打量了一番,道:「這位施主,貧尼瞧你身形樣貌,總覺得有些眼熟,請問你……是否到過蒙古大營?」

楊珞道:「師太好眼力,在下楊珞,當日師太去蒙古軍中刺殺敵將阿朮,咱們已經見過面了。」

靜玄師太道:「原來那少年英雄就是楊少俠,難怪難怪。對了,想當日劣徒受傷,被你救去,不知近來可好么?」

楊珞聽她提及珈兒,心中劇痛,哽咽著道:「她……她已死了。」

靜玄聞言嘆了口氣,道:「阿彌陀佛,她受了申屠南如此重擊,老尼原本也沒抱什麼希望,此事更加怪不得你,少俠不必自責。」她只道珈兒是被申屠南所害,楊珞恨自己不能相救,所以難過,卻哪知道楊珞和珈兒還有如此之深的淵源。

楊珞聽了她言,心中更是難過,道:「她……她是為了救我才死的。」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靜玄師太一愣,遲疑道:「這……其中難道有什麼變故?」

楊珞喉頭堵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石天涯見狀皺眉道:「小兄弟,男兒流血不流淚,有冤報冤,有仇便要報仇,莫哭哭啼啼地學那婦人模樣。」

楊珞聞言,心弦觸動,咬牙忖道:「不錯,我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心中怒火如熾,竟又燃起一股勃勃生機。他原是極冷靜果決之人,當下低頭將事情前前後後默想了一遍,向石天涯道:「前輩,我等現在何處?」

石天涯道:「何處?我也想知道是何處,本來黃伯原是要我們去無名島的,誰知中途接連遇上狂風惡浪,船沉了,幸虧附近有這座小島,要不然還不白白餵了魚蝦?」

楊珞道:「那此地離中原有幾日航程?」

石天涯道:「約莫十日吧,不過來時乃是順水,回去大概總要二十幾日。」

楊珞自言自語道:「二十幾日,那也不是太遠。」

石天涯道:「本來就是,待得明日若再沒有船來,我便游也游回去。」

靜玄師太道:「老叫化子,莫要胡吹大氣,依你的脾氣,若是當真游得回去,你早就遊了,怎會等到今日?」

石天涯道:「你……好,我就偏要游給你看。」

靜玄道:「天有不測風雲,這大海之上,狂風暴雨固然是時常有的,吃人的鯊群么,卻也不少,我看石幫主要多多保重了。」

石天涯道:「你休要嚇我,我說游便要游的。」

靜玄師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石天涯「哼」了一聲,坐到火邊,自燒烤野雞去了。

楊珞挪到他身邊坐下,道:「方才石幫主說會有船來,是么?」

石天涯道:「是那老尼姑說會有船來,我看多半是瞎說。」

楊珞聞言抬眼向靜玄師太望去,靜玄師太道:「我也只是猜測,盟主久等我們不到,必定四下查探,多半猜得到我等遇到海難,自然會設法營救。」

楊珞道:「原來是這樣,那大家也不必等了,船是決計不會來的了。」眾人聽他如此說,俱投來詫異的目光。

楊珞道:「我知道你們不信,此時我武功盡廢,無法演練各門各派的獨門絕學,也就無法取信於各位,不過我仍將事情說個明白,至於信還是不信,各位自行決斷。」當下強提精神,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跟眾人簡略地說了一遍。眾人聽罷,面面相覷,都是半信半疑。

石天涯道:「我早覺得此事不妥,襄陽告急,為何偏在此時召我等出海?出海為何又不與我等同船?還有,這小子武功盡廢,我們要殺他就像殺雞一般,更沒必要說謊話。所以,老叫化子信他。」

靜玄師太沉吟道:「華山掌門,素來行事正直無私,江湖上俠名久享……不過楊少俠所說也不是全無道理,福慧大師,你說怎樣?」

福慧大師道:「阿彌陀佛,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等受困久矣,中了圈套也好,黃掌門一時找不到我等也好,我等皆不可再寄望於人,而該當全力自救。人心善惡,日久自現,只須回到中原,便總有真相大白之時。」

青城掌門侯代方道:「福慧大師所言極是,我等明日便伐木扎排,貯備食物飲水,待一切齊備,便啟程回中原。」眾人都覺有理,紛紛稱是,當夜各自歇息,按下不表。

這晚到了後半夜,忽然雷聲大作,風雨交加,楊珞輾轉難眠,心中只想道:「楊珞啊楊珞,如今你已成了廢人一個,活著還有什麼趣味,更如何為珈兒報仇?」心中煩悶不已,悄悄起身,向洞外走去。洞外勁風如割,天地間狂雷閃電,暴雨傾盆,一如與珈兒生離死別的那日。

楊珞立身風雨之中,淚流滿面,傷心欲絕,忽聽得身後一人道:「今日雖是狂風暴雨,明日卻也許就風和日麗,世事本來變幻無常,施主又何必太執著?」

楊珞回頭望去,身後正是福慧大師,當下拱手一揖,黯然道:「晚輩心中苦悶,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福慧大師道:「外面雷奔雨嘯,實在危險,施主何不退後一步,洞中自然溫暖安全了。」

楊珞道:「大師是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么?」

福慧大師微微點了點頭。

楊珞斷然道:「不行!珈兒的大仇不報,我枉自為人。」

福慧大師嘆了口氣,道:「冤冤相報,何時才是個盡頭,人生本是一場大夢,愛也好,恨也好,百年後還不是隨風而逝了么?」

楊珞還未答話,忽聽一人哈哈大笑,道:「和尚的話就是沒什麼意味。」原來卻是石天涯到了。

石天涯步入雨中,拍了拍楊珞的肩膀,道:「男兒處事,快意恩仇,恩要報,仇更是不能不報,我知你武功已廢了,那又如何?大不了從頭再練,何況武功乃是末節,力不能敵,難道不知智取?智取不行,使詐下毒,下三濫的招術全都用上也無不可,但若是知難而退,眼見仇人個個逍遙快活,你心中可過得去么?那還做什麼男兒?做貓兒狗兒也就罷了。」

楊珞聞言,心中有如電光閃過,忖道:「不錯,只要我還活著,焉知不能報仇?縱使機會百不得一,也當全力以赴,方不枉了珈兒送我的這條性命。自怨自艾,躊躇怯懦,不是丈夫所為。」當下仰天長笑,叫道:「不錯,沒有武功又如何,我一樣殺得了你,我一定殺得了你。」眼神中精光暴長,滿腔鬥志,重又熊熊燃起。

福慧大師見狀微微搖頭,喟然一嘆,緩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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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海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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