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皇城宮闕回頭盡,紫閣煙霞為我開。天際峰峰盡堪住,紅塵中去大悠哉。

小莊上了岸,雙足着地,有種隔世為人之感,回頭看去,青山隱隱水迢迢,隔山隔水,那三百裏外的地方,曾是她生於斯長於斯以為一生都不會離開的龍都。

何其玄妙,本以為不會離棄卻終究要離棄,本以為一生都錦衣玉食養在金絲籠里,行動有侍兒前呼後擁,進出則宮門府門,如今,卻在這無人知曉的鄉野地方一人煢煢躑躅,前路不知,命途不知。

但,這又何妨。

洛水綿延三百里,貫穿啟陵跟大州兩郡,有老人說洛水其實是跟龍都的金水河相通的,但是事實上從洛水往上而行,只能走到龍都外三十里的守郡,河水便給伏龍山給阻斷了,當然,或許還有什麼地下暗流,也未可知。

樂水城,因河而名,背山面水,地方優渥。城並不大,有百姓七八百戶,人口算來兩千餘。

小庄進了城來,隨着街上人眾往前而行,見此地的風物跟京城大為不同,口音也不太一樣,幸好說的多也是官話,不至於言語不通。

小庄緩緩走着,她的右腿不知被什麼划傷,漁婆簡單上了葯,一再勸她留下休息幾天。

小庄顧忌傷口,一路走得慢,不知是否是有葯覆著的緣故還是其他,傷處只是隱隱地痛,並沒到痛不可擋無法動彈的地步。

將近十字街的時候,卻聽得前方有個聲音,響雷似的叫了聲:「胡老二,一早沒吃飯是怎麼着,杵在那幹啥!」

小庄嚇了一跳,從搖晃的人群縫隙中看去,依稀見到數丈開外,有幾個身着黑紅服色的男子,其中一個,身材最為高大挺拔,正背對這邊,其他幾個圍在他周圍,嘻嘻哈哈帶着笑臉。

那個被招呼的胡老二卻直愣愣地看着小庄這邊,身不由己道:「看、看女人……」

小庄心頭一凜,卻聽先前那響雷般的聲音笑道:「你爺爺的,老子瞧你是想婆娘想瘋了!」

胡老二急的結巴:「不、不是……好、好看……」

小庄皺眉低頭,往旁邊挪開一步。那邊胡老二看不到了,忙踮起腳來往這邊打量,冷不防卻被人一巴掌打在頭上,頓時眼前發花。

訓話的那人罵道:「還看!就你那眼神兒,母豬你也覺得像貂蟬!」

幾個差人一陣轟然大笑過後,那人又不由分說地喝罵起來:「叫你跟着老子來巡街,你再敢看什麼女人,老子弄死你!你們幾個也都是!給老子綳著點兒,把前街后道兒看明白了……尤其是給我看着……」

小庄正想這些人是不是此地衙差,聽了這中氣十足的幾句,再無疑問,當下不再往前,正好左手邊兒上有個路口,小庄便順勢拐了進內。

幸喜後面無人跟上來,小庄鬆了口氣,邊走邊想:「漁婆說這裏的差人得力,治下太平……怎麼方才那人那麼粗魯,大概土匪也不過如此了吧。」又想到無緣無故被人說「母豬」……真真新奇,啼笑皆非。

小庄邊想邊走,卻見迎面也來了一道人影,小庄謹慎,當下放慢腳步,往右手路邊靠了靠。

對面那人心不在焉走着,將到面前的時候,忽然鬼使神差地掃了小庄一眼,不看則已,一看,整個人靈魂出竅,就直了眼。

小庄心中有種不妙預感,忙加快步子,那分明擦肩而過的男子卻又回過身來,叫道:「小娘子!」

小庄微微蹙眉,眼見離出口還有段路,便只當沒聽見的,又加緊了幾步,那男子卻腳下生風,急急沖了過來,跑到小庄跟前,張開雙手攔着她去路。

小庄一驚,跟此人打了個照面,卻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左右,只生得尖嘴猴腮,目光亂閃,不似好面相。

此刻那人也仔仔細細地把小庄打量了個遍,面色陰晴不定。

小庄心中雖驚,面上卻不改顏色,淡淡道:「勞煩讓開,我家人正在前頭等候。」

那人先是吃了一驚,猛地回頭看向巷口,看了兩眼,卻回過神來,扭頭看着小庄,笑道:「這話你對別人說,倒是有用,只可惜我季三爺是樂水城的鑽地龍,哪家哪戶有哪個人我不清楚?何況我剛從那邊來,卻沒見個面生的外地人……」

小庄見這說的越發不像好話,便皺眉道:「青天白日,我身後儘是公差,莫非你想輕薄良家么?」

季三兒聽了「公差」兩字,臉色有些不妙,心有餘悸般往巷口看了眼。

小庄見他面上露出畏懼之色,便哼了聲,藉機往前繼續而行,誰知剛走兩步,便聽季三兒道:「小娘子且留步,你瞧這是不是你掉的東西?」

小庄很詫異,忍不住回過頭來,卻見許三兒手中捏著一方手帕似的,往她跟前送來。

小庄略微愣神瞬間,鼻端便嗅到一股奇異味道,腦中一陣昏沉,小庄心知不好,卻也無濟於事,眼見季三兒放大的臉,越來越近,他猥瑣笑道:「到嘴邊的肉,不吃可惜了兒的……就算是有那尊神壓着,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洛水自北往南,樂水城也順河流走勢,分城北跟城南區域,城北住着的,多半是些富戶,城南則多是些平民百姓。

這日,住在城南的錢婆兒心血來潮起了個大早,沐浴梳洗過後,便去自家後院摘了幾個新鮮的瓜果,放進籃子裏,挎著出了門。

這錢婆說來也是個有些經歷的人,早先因家貧,賣身入了娼門,後來也做過老鴇兒,卻在四十歲上金盆洗手退出此道,找了個老實巴交的鰥夫嫁了,日子過得倒也安寧。

錢婆走街串巷,到了城南一處地方,因時候尚早,整座樓都還靜悄悄地,錢婆熟門熟路往裏,醒著的僕人見了她,便道:「錢大娘來了?媽媽在後院兒呢!」

錢婆道:「不需去叫,我自進去找她。」

那僕人樂得偷懶,便仍坐着不動,錢婆穿堂往後而走,將到後院月門處,便聽到姊妹王鴇兒的聲音,道:「她生得這樣出色體面,會是走投無路靠了你的?別是你從什麼地方騙了來的好人家兒姑娘,來誆騙你大娘呢!」

錢婆聽了,便先不做聲,探頭往內看去,卻見院中王大娘站着,她跟前有一人,正是無賴季三兒,正涎皮賴臉地說:「您老人家哪裏不知道我?我若干那天理不容的事兒,就算老天爺饒了我,虎子哥也饒不了我呀,她委實是個無家可歸的,只要有口飯吃什麼都肯干!原本還想跟着我來的,但您也知道,跟着我有什麼好?不過吃苦受窮,隔三差五還要打上一頓。她長得又好,跟着我白糟蹋了!我想來想去,不如照顧媽媽你了,瞧您這翠雲樓里誰比得上她?就缺這麼一個鳳凰不是,才忍痛將她送來。」

錢婆聽他們說着,便探頭看去,瞧見季三兒身後欄桿處,伏着個女子,不知是睡着還是昏迷,那張臉竟如花兒一般,標緻無匹。

這邊上王大娘給季三兒說的心動,又看那女子實在絕色,自割捨不下,便噗嗤笑道:「季三兒,你渾身上下就這一張嘴了,死的都要給你說活!好吧,你可也記得成爺,你若敢賴我,成爺可饒不了你。」

季三兒笑得訕訕,點頭道:「那是,那當然。」

王大娘見他眼巴巴地瞧著自己,便明白:「說罷,你要多少銀子?」

季三兒精神一振:「這若是在別的大地方,一百兩是少不了的,但既然是給王媽媽你,十兩銀子也就行了……」

王大娘啐了口:「小王八,你盡做夢!我知道你拿了銀子無非去填那賭窟,老娘這邊還擔着干係呢!你把銀子使了,萬一這邊鬧起來擺不平,我跟誰找這填補去?」

季三兒面露痛色:「哪會有什麼擺不平的?您之前又不是沒收過這種無家可歸的娘們兒……好好,那再少一點兒,您老人家說多少是好?」

王大娘正要開口,卻聽得門口有人道:「翠雲,你等等。」

王大娘跟季三兒轉頭看去,卻見是錢婆走了出來,王大娘笑道:「喲,你什麼時候來的?」又看她挎著籃子,便道:「來就來吧,盡客氣。」

錢婆道:「沒什麼好的,我知道你就愛吃這些新鮮玩意兒。」

王大娘看了眼,黃瓜翠綠,刺兒活鮮,還頂着黃嘟嘟的花,她十分喜愛:「我現下有事兒,待會兒再跟你說話。」

錢婆卻道:「我也想跟你說事兒,卻須得在這裏說。」

王大娘一愣,然後看了一眼季三兒身後女子,遲遲疑疑地問:「你不會……又想到那宗兒了吧?」

兩個人這邊沒頭沒腦說着,季三兒急得心口冒火,拉着王大娘的袖子,道:「您老人家給多少倒是說句話,五兩,五兩總可以了吧?」

王大娘還沒吱聲,卻聽得旁邊有人咳嗽了聲,低低道:「不要、不要聽他的,我跟他……非親非故……」

王大娘,錢婆,季三兒反應不一,齊齊看去,卻見伏在欄桿上的女子緩緩抬起頭來。

一張素顏脂粉不施,卻如上好羊脂白玉,細膩無瑕,柳眉秀麗,鳳眼生輝,檀口微張,這翠雲閣的後院對三人而言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住處,卻因這女子的存在,竟給人一種強烈的蓬蓽生輝之感。

這當兒,三人眼望女子,皆都失語。

季三兒恍惚愣神:「若不是急着要銀子使,何必把這種絕色往外推?不如留着……」

王大娘震驚心想:「果真是鳳凰,若是她肯留下,別說是十兩百兩,就算是千兩也都使得。」

錢婆卻合眸點頭,默念了聲「阿彌陀佛」:她那樁惦記了很久的心上事兒,終於有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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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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