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如人飲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如人飲水

仵作驗屍,確認了李修心中關於崔曉松死亡的推測。

兇手是崔曉松認識的人,這看似簡單的結論是一個明顯的線索,為天牢外滿地屍首討還公道贏得了希望。然而,想要借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也充滿著困難。

崔曉松浪蕩在長安城內,紈絝子弟認識的三教九流人士眾多,抽絲剝繭追查兇手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暗察司如今的人手不足,想要在短期內得到結果,李修心中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安排人手清理血污,李修忍受著撲鼻而來的血腥氣,沒有離開天牢。他要將眼前的一切記在心裡,拋開幻想,重新認識大唐長安城內骯髒的官場。

站在詔獄天牢逼仄的通道中,李修忽然想起,這詔獄天牢中似乎少了一個人。

暗察司各種職位,很大程度上是子承父業。負責看顧牢房牢頭的衛老鼠已經確認了死亡,那麼和他朝夕相伴於天牢內的衛三何在?李修忽然想到那個小眼睛笑眯眯胖乎乎的年輕人。

「衛三呢?」

李修開口的問詢,惹來眾人心中一驚。已經有四十三具屍體了,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第四十四具。

田老漢、阮老面等人齊齊搖頭。事發突然,沒人去想那個可有可無的小子。

「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李修一聲令下,眾人忙碌開來。一間間牢房搜查,一堆堆稻草翻找。衛老鼠已死,他的兒子若也隨他而去,李修真得不知道該如何對居住在暗察司衙門,世代為暗察司儘力的眾人們交代。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沒見牢房都已經仔細翻找過,最終一位兵在丁天牢最裡面發現一個不大的小門。

天牢盡頭是一塊將將能夠容下兩人並排而立的空間,側面是一個能容一人進出的鐵門。

鐵門外的鎖頭已經被砸壞,泛著金屬光澤的鐵茬表明暴力的破壞就是發生在不久之前。李修推了兩下,鐵門紋絲未動,沒有如同想象中的應聲而開。

田老漢和李修並肩而立,小聲道:「這是刑室,應當是從裡面反鎖了。」

李修打量著鐵門,如同天牢正門一樣,整塊生鐵鑄成,看似堅不可摧。齊眉高一個小窗緊閉著,李修敲了兩下,裡面沒有任何反應。

「撞開!」

薛天成推了兩下鐵門,打量一下周圍的環境,搖頭道:「不行,一塊生鐵鑄成的,人力是撞不來的。攻城錐也施展不開,地方太小了。」

李修附耳在鐵門上傾聽,屋內若有若無的刺啦啦的聲音通過鐵門傳來。

確認了裡面有聲響,李修輕敲鐵門,沖著緊閉的小窗喊話,「有人在裡面嗎?我是李修,暗察司郎中,裡面的人出來說話。」

李修連喊了半柱香的時間,小窗終於?終於被來開一條小縫。一隻紅通通的眼睛從裡向外張望。

確認了李修的身份,裡面的人重新關上小窗,一陣呼啦啦鐵鏈拉動的聲音響起。吱嘎一聲,鐵門拉開了一道縫隙。

馮二來一把將李修拽出逼仄的空間,警惕的看著那條小縫,軍弩上的鐵箭已經上弦,冒著寒光的箭簇正對這鐵門的小縫。稍有不對,想必馮二來在見識到天牢外的一地屍體之後,一定不吝痛下殺手。。

半晌,鐵門毫無動靜,裡面呲呲的聲音連續得響著。

馮二來箭簇輕搭在鐵門上,雙臂較勁,用箭簇撥開了鐵門。

吱嘎聲中,鐵門打開。握著火把油松的許石頭一步竄進門內。隨著光芒大盛,見到門內胖乎乎的身影,李修終於放下心來。

衛三這個小胖子終於沒有變成冷冰冰的屍體。

今夜暗察司流的血已經夠多了,李修真心不想再看到屍體的出現。

衛三,還是那個胖胖的樣子。只是那個油嘴滑舌會說俏皮話的衛三不見了,一雙小眼睛中滿是血紅。肥肥的身子坐在地面,背靠著牆壁,手中的氈布正用力擦著腳下的一堆東西。

衛三腳下是各種各樣的刑具,李修認識的不多,除了皮鞭腳鐐之外,李修認識的也只是眾多大小不一的枷鎖。衛三正用心的擦拭著各種各樣叫不出名的刑具,每擦拭一樣,就放在一邊碼放整齊。

一件,又一件。在眾人注視中,衛三蜷縮著身子,彷彿眾人並不存在他的面前一樣。似乎衛三的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對刑具的擦拭中,低著頭,不言不語。彷彿剛剛為大家開門的人不是他。

「這是什麼?」李修蹲在衛三身前,從他腳邊拿起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放輕了聲音,小聲的詢問這。

李修對這些刑具並不敢興趣,拿起東西也只是為了引起衛三的注意。

「鐵刷子。」衛三掃了一眼,繼續擦拭著手中李修叫不出名的刑具。

「做什麼用的?」李修將鐵刷子送到衛三眼前,裝作無意得打斷衛三擦拭刑具的動作。

衛三猛然抬頭,呲這米粒碎牙陰森的一笑,一雙小眼睛瞪如同牛眼。血絲遍布眼眸,紅通通的如同想要吃人的餓狼,。

「把人綁起來,用這個小刷子刷啊,刷啊,刷啊……。會皮開肉綻的,然後用粘上青鹽的粗布包好。過上一兩天,等傷口過了青鹽的蟄痛之後,抓著粗布的一頭用力一拽,連皮帶肉能撕下來一條。很痛快的!」

衛三眼中的陰毒讓李修都忍不住打一個冷戰。這個小胖子在不是那個笑嘻嘻油嘴滑舌的模樣,呲著牙一樂,說不出的陰森狠毒。

李修抬手將鐵刷子扔到地上,道「你用過?」

「聽父親說過。」

提起父親,衛三肥胖的身軀散發出的陰森一位稍稍減弱了一些,紅通通如同惡鬼一樣的雙瞳中透出出一點期冀,落在李修臉上。

「抱歉!」

李修遲疑許久,還是從牙縫中擠出抱歉兩個字。一瞬間,衛三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力的靠在刑房冰冷的牆壁上。血紅的雙眸緩緩闔上,嘴角反而帶著點點笑意。

「我就知道,他逃不過這一劫。非說什麼他是天牢的牢頭,保護天牢是他的命。他怎麼就不明白,沒有命了,拿什麼去當牢頭。還說非讓我反鎖好刑房鐵門,等著他叫門。門我是鎖好了,可叫門的卻不是他了。」

衛三絮絮叨叨翻來服務的問著「為什麼叫門的不是他」,聲音越來越低,肥胖的身子散發出來的陰毒卻愈加的濃厚。

李修不知道該怎麼勸慰這個可憐的人,見到衛三的一刻,李修就理解了為何衛老鼠死前會用個自己的拳頭塞住自己的嘴巴。

他是不想讓自己死前發出慘叫。

不為別的,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因為聽到他的聲音而一時衝動跑出刑室,白白的送了性命。

失親之痛,旁觀者所有的勸慰都是蒼白無力的。李修想起自己在母親墳前滑落的淚水。由己度彼,李修沒有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官員那樣說著口不對心的寬慰,只是站在衛三身旁,大手按在衛三的肩頭。

雖然輕柔,但掌心傳來的溫暖卻勝過千言萬語無力的勸慰。

衛三重複的聲音越發的小了,直至悄無聲息。

「會有結果的。」李修的指尖微微用力,衛三猛然驚醒,在沉默中抬頭,充滿怨毒和仇恨的血瞳看向李修。

「會抓到人?」

「他們跑不了。」李修用力的點點頭,「一個都跑不了。」

衛三咧嘴一笑,卻比哭還難看,「找到他們,交給我。我會一次次將祖傳的手段用到他們身上,他們會後悔活著。」

「會的。在不久的將來,你一定會達成所願的。」

面對已經被仇恨塞滿內心的衛三,李修無法說出別的話來,只能連連點頭。明知道用仇恨支撐生活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也沒人有權利去規勸衛三。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在李修的連聲保證中,衛三搖搖晃晃的起身,將堆在腳下的刑具一件件的掛在刑房的牆壁上,背著人,低著頭,在乾涸的地面上留下一滴滴水珠。那不是汗水。

回過頭來,面對眾人時,衛三依舊還是通紅陰森的目光,濕潤的眼眶中找不到淚水。用仇恨代替悲傷,用陰毒隱藏傷痛,這是衛三的選擇。

衛三拒絕了李修讓他見父親最後一面的提議。在眾人惋惜的目光中,回到了他和他父親一同生活多年的房間里。用一道鐵門將自己和眾人隔絕開。

誰都猜不出衛三會不會瘋掉,肥胖的身軀配合著蕭索的背影,映在眾人眼中,留下了一地嘆息。

最終,在這個漫天繁星的夜色中,暗察司內的屍體數目停在四十三這個數字上。

暗察司百年歷史,因公殉職的人絕對不止四十三位,這還不包括隱藏在黑暗中不為人所知的那些。但是,百年歷史中,也從未有過一夜的時間伏屍四十三具的記載。

這一夜,成為銘刻在暗察司歷史中的恥辱。

作為主官的李修,在盛怒之後,在衛三血紅的雙眼中,反而冷靜了下來。衛三都知道君子報仇,李修更知道,十年不晚的道理。

暗察司的法度中從未有過以牙還牙的明條文,但以血還血的原則,在這一刻已經被李修刻在了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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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唐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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