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章 兩封信

貳章 兩封信

東海之役,天啟軍傷亡慘重,經歷徹夜死戰,僥倖得還。

這一消息早在花貢船由水路入京之前,便已有幾個信使,日夜兼程,飛騎傳書,分別送至不同的地方,呈遞給不同的人物,卻引起同樣的震驚。

這些人中,最先收到消息的,居然是與東海相距最為遙遠的煥州牧花巍。

戰後的當日黎明,正當所有人拖著疲憊的身軀打掃完戰場,在艙中橫七豎八地躺著鼾聲大作時,巡江稽察司所在的一艘斗沖艦的后舷上,有人悄悄地放下一隻快船。

快船上的槳師只知道一件事:在不驚動花貢船上羽林軍的情況下,潛送信使上岸。

槳師們怎敢多問,只顧埋頭划槳,沒留意這位卸去戰甲的煥州信使雙眉緊皺,似是帶傷赴命。待上岸后,他著便裝,沿途或重金購買,或偷或搶,連換不下十匹快馬,晝夜不休,一口氣從海州官道穿貫雲州,在短短七日之內,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煥州州府雲歌城。

最快的速度飛馳到州牧署門前。

署門吏正百無聊賴地看著長街,一下呆住。

遠處快馬揚塵,蹄聲踏踏,須臾便至面前。只見馭者引韁,馬兒擺頸長嘶一聲,一雙前蹄直立而起,又重重落下,馬上馬下兩人四目相對,一股殺戾氣息撲面而來。

好狠的眼神!

小吏機仃仃打了個寒戰。

這一眼望得他心驚肉跳,卻不知對方什麼來路,正待鼓勇喝問,只見馬上騎士已滑落馬鞍,想要站穩,卻身子晃了兩晃。一個踉蹌之下險些摔倒。

我呸!還道是什麼人物殺到,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軟腳貨!

自覺虛驚一場,小吏心中不禁幸災樂禍起來。上前兩步來到階前,腆起肚子擺起架子。便想喝一聲大膽潑才竟敢放肆。

哪知還未及開口,一面黑黝黝鐵牌便出現在眼前,逼得他生生將話兒吞回了肚子里去。

這是太寒山鐵血令?!

他是花家的鐵血家將!

當下不敢怠慢,小吏趕緊收腹彎腰,將花家信使扶起,口中殷勤道:

「將爺辛苦!將爺可是要找——」

「大人可在?」

信使吃力地吐出幾個字,小吏想也不想,伸手指向署內:

「正與長勝將爺在花廳——」

信使悶哼一聲。收起令牌直入署門。小吏緊追兩步,扶著門扇伸著脖頸喊:

「將爺!將爺!可要找人幫您飲馬?」

信使宛若不聞徑直下階往裡走,小吏又喊了一聲,話音剛落,只聽身後傳來一聲悲嘶,回頭看去,那匹馬兒已口吐白沫,四膝軟倒,側躺在地上陣陣抽搐。

長生大神在上!這是走了多遠的路?!

鐵血家將果然個個狠角色!只是這等累死人,跑死馬的要命差事。我卻是干不來的。

小吏伸伸舌頭,自去門裡喚人來拉馬。

署內寬闊石道上,信使越走越慢。終於腿一軟,咕咚一聲跪倒在地。此時正值中午時分,署內官吏多在午休打盹,倒有幾個勤勉後進的仍在各部廂房內辦公,見此情形均感訝異,便有人放下手中筆清咳一聲,剛想走出門來對這可疑人物作番盤問。卻見不知哪裡閃出兩道黑影,一左一右,搶先一步將信使架起:

「長青大哥!」

見兩名花府家將認識來者。署僚們頓時恍然:原來是太寒山密使,怪不得門吏不阻之……書獃子們豈是真呆。當下便識相地如若不見,繼續各自忙碌起來。

「長青大哥!你怎麼——」

信使臉色慘白如紙。喘了兩口,勉力伸手指向內堂:

「去……花廳……」」

「……是!」

花廳內,煥州牧花巍正伏案書寫著甚麼,忽然眉頭一皺,身後花長勝立即如箭般掠向花廳門,幾乎與時同時,門扇從外一下被拉開:

「家主!」

「大膽!沒有家主命令你們怎敢……」

嚴厲的聲音一下停住。花巍倏地抬頭,正看到往日堅冷如鐵的花長勝那標槍般筆直的背影忽然佝僂了下來:

「長青!」

手中筆停,在紙上洇開了一團陰霾。

花巍靜靜地看著門口,那裡,家將們正擁著那條奄奄一息的身軀。他面無表情地將筆擱在架上,指尖卻有一絲微顫,彷彿心中也有一根弦在同樣地顫抖:

憶娘……

家將們架著信使來到案前,花長勝已鎮定下來,只是雙目猶露悲憤,向案後人施禮道:

「家主,是長青送急信而來。」

知道花貢船出事,擔憂愛女的花巍五內欲焚,卻仍淡淡地頜首:

「好。」

信使花長青卻如充耳不聞,強掙著從懷中取出那封壓著火漆的密函。連同花長勝在內的其他家將都放開他,後退了兩步。

即便是死,也要親手將信送給家主,這就是信使的使命!是太寒山家將的天職!

花巍起身離案,行至花長青面前,肅然挺立。

「家主,東海傳信……」

「辛苦了。」

花長青用盡最後力氣,俯首呈上密函,家主花巍甫一接過,他劇烈地咳了兩聲,接著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花長勝一把扶住他肩:

「你自封了血海?!」

「家主……」

花長青抬頭咧嘴,白齒間染著,像案上那頁未寫完的紙:

「小姐……平安……」

說著,緩緩軟倒在花長勝的懷中,氣絕而亡。

「長青大哥!」

兩名家將嗚咽起來,花長勝咬緊牙關道:

「混鬧甚麼?!叫輛馬車,將長青帶去安置!」

「用我的馬車罷。」

「家主……」

花長勝已語帶哽咽,花巍手握密函卻不拆開,只是出神地看著那兩名家將忍淚將遺體抱出花廳,再將門輕輕掩上。

沉默良久。

「長勝。自長青去了稽察司后,你們兄弟有三年未曾相見了罷?」

「三年復五個月。」

「三年,五個月……太寒山上。不知落了幾多梅花……長勝。」

「在。」

「送長青回家罷,記得把他的木牌掛在魂祠內。」

「多謝家主。」

「你去再看一眼。你們兄弟……總有些話要說的。」

「是……」

……

時隔半日,距離東海咫尺之遙的海州滄浪城,雪東鸞也收到了同樣的訊息。

聆月樓內,雪東鸞一雙女性化的秀眉擰得緊緊,坐在軟榻邊,冷冷看著面前的一封書信,上面字跡潦草醜陋,便是一個初入學堂的識字蒙童寫出來的一般。

二十艘快船。過千名越川水軍,被區區一個花貢船隊打敗了。

竟然還有面目來送信通報。

老蠢物麾下養的一班廢物啊……

他心底發出一聲呻吟:

自己為了無牙王便宜行事,奪取花貢船上秀女,特意坐鎮海州,調遣水軍西進汶江口,名為操練演武,實際是為得監視雲州水軍的動靜,同時將海防清理一空,使得無牙王手下打著瀛洲海賊旗號的越川兵可以在東海暢行無阻。

萬事俱備,只俟其得手之後。再令水軍趕往東海追擊敵寇,雙方佯戰幾個回合,彼此有些微小傷亡即可。

海州水軍中將尉雖多。或已成為自己心腹,或是貪生怕死之輩,縱有幾個難以收伏的,教那幫越川人取了性命便是。

如此一來,燦京那裡固然震怒,但亦可有所交代,自己已在京中官場間耕耘多年,想來今上年雖老矣終識大體,不至於為了幾個女子與白屋山雪家翻目。

甚至可以更進一步。以此為由,作一回殿前上表。陳情海患之惡,要求朝廷撥款壯大海防軍力……銀餉到手之後。至於用在海上艦舶,還是陸上兵馬,又有人再去過問?

犧牲一船的美女,換來這許多好處,實在是一舉多得……

卻偏生被越川的敗仗給毀了!

雪東鸞面色陰沉,心下恚怒不已,端起茶碗便飲,腦海中念頭如飛轉動:

如此一來,無牙王得不到自己許諾的美女,必定再派使者上門糾纏;花貢船隊倖免,必有人追究海州護衛失職;雲州方面,鶴盪山覬覦東海已久,早與無牙王等暗送秋波,此番機會豈容錯過,料定他們至少會借口海州軍力貧弱,上表要求協守汶江口……

實是可惱!

想到此處,他將茶碗重重往案上一頓,屏后一個高大身影幽幽出現:

「主人有事?」

「煙羅!我們回定濤城!」

「是。不過為何這般氣惱?」

「這字寫得——他娘的實在難看!」

「唉。」

看著雪東鸞,無雙雪煙羅只能嘆氣。

能讓你出口粗言,可見事態真的不妙了……

……

海州州府定濤城,往日清冷的州牧府黑色門扇大開,大總管雪銜恩含笑執手而立,身後奴僕婢女稀落跪作兩排:

「奴婢恭迎王駕!白屋山千秀!」

倉促排練過的聲音倒是整齊。

為首的雪銜恩半點跪迎的意思也無,只是深深躬下腰去:

「恭迎少爺回府。」

「免禮。」

順天王雪東鸞跳下馬車,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大總管的失禮,滿面春風地揚手微笑道:

「銜恩,我許久未回家,府里上下一切全仗你打點,有勞了。」

「銜恩惶恐,銜恩只想著為雪府、為老爺瀝血盡瘁,功勞二字,從未曾放在心上。」

「哈哈,好,不愧是我府的好總管!」

「不敢。」

雪東鸞邁進門來,一把拉起總管的手,兩人並肩下了台階,走在府中外院間,奴僕們有幾個新來的,尚不明白為何人人畏懼總管,這回見他們如同兄弟般親密無間,心中犯起了嘀咕:

難怪這廝有恃無恐,在府里隻手遮天,原來和少爺竟有這樣的交情。

罷了,胳膊終擰不過大腿,哪怕這廝可惡,只不要了自己的性命去,便一切都忍了罷……

年紀相仿的王爺與總管,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漸行漸遠,徑向內院而去,不時還有笑語聲傳來:

「你看這樹,是當年我植下的,竟已長得這般高壯了。」

「慢來,銜恩倒記得,卻是我二人一同從東海島上移來種下的。」

「哈哈!果然?」

「確實如此,那日乘的小船,風浪險惡,我們還遇到了海賊。」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你還幫我擋了一箭!」

「守護少爺,是銜恩的本份。」

「好銜恩,今晚你我且飲個痛快罷。」

「遵命。少爺。」

「何事?」

「你,可要去見一回老爺?」

「……他又在喝酒?」

「……是。」

「不見!」

「少爺——」

「……我知道了,此次也是有事要與他商議。只是今天身子乏了,明天自會過去見他。」

「何事這等重要?你已有數年不與他相見了。這回卻——」

「也非甚麼緊要大事,近日在滄浪城收到消息,東海鄰岸出現瀛洲海賊蹤跡,我特來找州牧大人,提請加強海防軍備。」

不知為甚麼,州牧大人這幾個字,雪東鸞咬得既緊且硬。

像是在嚙著一塊仇人的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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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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