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他要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11]他要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我出去,到公共電話亭打了電話,然後躲在醫院的角落裏。

過了很久,我聽到警笛聲,很快有輛警車停到醫院門口,出來幾位穿着制服的警察,神色嚴肅,會是好人吧,我沒也再繼續看下去,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走到我們佔據的天橋,我收拾一下,把什麼都弄得一乾二淨,就背着東西離開了,去哪兒,我不知道,反正不會繼續在這裏。雞丁,我要走了,原諒我,不能再帶着你,我以為我可以,其實我什麼都不會。

我報警,把你的家庭地址告訴他們,他們會送你回家的,一開始我就錯了,不該帶你出來,說不定你爸爸早回來了,正滿世界找你呢。

我到了城市的另一邊,每日仍然是行乞,只是再也打不起精神,低頭對着空蕩蕩的碗,總會不自覺往身邊瞟,感覺有個人也和我跪在一起,偏頭就能看到亮晶晶的眼睛,貓眼般澄澈乾淨。

我若問他,想吃什麼,他總是想了想,說窩窩頭。

還記得,有次我們坐着吃窩窩頭,對面飯堂傳來紅燒肉的香味,我們倆不自覺吞吞口水,他突然看着我說,歡喜,要我是真的雞丁就好了。為什麼?他說,這樣你就有肉吃了。

那時,眼酸酸的,我抱着他啃了一口,不好吃,這雞丁沒洗乾淨,他臉一紅,條件太差,都不記得有幾天沒洗澡了,他彆扭啃窩頭,我偷偷笑了。

如今,我偏頭,身邊總是空無一人,他不在了,我親手丟掉的,我不要他了。我把頭埋在膝蓋上,雞丁,你的傷好了嗎?

我想去看他,可我怕,我一睜眼就是他後背那些烏黑猙獰的傷痕,那些是我害的。

不能再讓他跟着我,可我只是去看一眼,去看看他好了沒有,總沒事吧,我這樣對自己說,已不自覺走到醫院,鬼鬼祟祟溜了進去,我縮在垃圾筒旁,看着上次那幾個警察又過來了,那位好心的醫生陪同著,不知道說着什麼,那警察點頭:「現在只能先帶回去備案。」

他們進了病房,我縮在門后,聽到宮薄精神多了的嗓音。

「歡喜來了?」

然後一陣是吵鬧,宮薄的聲音兀地拔高,尖銳刺耳,「我不走!我要等歡喜」「你們都是騙子」,我看到那個好心的醫生彎腰,跟他說什麼,他壓根不聽,像只暴怒的小獸,狠狠推開他們,竄上床,蒙住被子,從被子裏傳出悶悶的怒吼。

「你們走,你們走,我要等歡喜!」

聲音隱隱帶着拚命壓抑住的哭腔和彷徨,我握緊拳頭,生生忍住,傻瓜!我不聲不響走了三天,還等我幹嗎,我付不了醫藥費,我都不要你,還跟着我幹嗎,等死呀,我跌跌撞撞跑開,這個白痴,這個傻瓜,空長了一副聰明的樣子,其實就是個笨蛋!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停下來,靠着牆壁滑落下來,陽光好毒辣,刺得我眼睛一陣發澀,我用手遮住眼睛,剛才太慌張,竟忘了看下他傷好些了沒……

這之後,我沒再去看他,也許我骨子裏就是冷血的人,每天照常做自己的乞丐,繼續存錢,我還要去南方找外公。只是半夜,我被凍醒,看着寂靜的城市,路燈昏黃,弄得視線亦幻亦真,心中會燃起幾分蒼涼。我這樣的人,沒爹沒娘,到底為什麼如此卑微活着?如果當初,我陪着媽媽一塊走了,是不是更好一點?

可我早上醒來,對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又想,我為什麼要想這種問題,我這樣子,能活着都不容易,何必再給自己添堵,我不要再想宮薄,他就給我添堵,我想起來他,嗓子眼就堵得難受。

我就這樣坦然地繼續活着,直到幾天後,我到那小飯店擺在外面的麵食攤買窩窩頭時,隨意瞥了一眼,電視里正播放新聞,聽到主播念了個名字,宮勝南,海外商人宮勝南什麼什麼的,我接過老闆的窩頭,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裏聽過。

我走了幾步,猛然想起來,這不就是雞丁的爸爸嗎,我風一樣衝進飯店,聽到主播公式化的語氣「對於宮勝南先生的突然離世,業界朋友表示震驚……具體原因還在調查中,現場沒有其他痕迹,失足掉海成最大可能……」

我踮起腳尖,瞪大眼睛看字幕,一定是我聽錯了,好好的,怎麼又會有人死,怎麼可能,我才剛報警,說他的兒子在這,他怎麼就可以說掉海就掉海,不可能,一定是重名,這世界有錢人多得是,可能就是個重名的有錢人。

我搖頭,眼角一抽,看到電視里一身黑衣的沈雪尺神色悲傷一閃而過,轟的一聲炸雷又炸在我耳邊,我木在原地,飯店的夥計來趕我「走開,小乞丐,臟死了」,我猛地推了他一下,吼道。

「推什麼推,你沒看到,有人死了!」

「死就死了,關你什麼事!」

是跟我沒關係,可是跟宮薄有關係,他跟我一樣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了,我拔腿就跑,雞丁雞丁,我還親

手把他送到她后媽那邊,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我瘋了似跑進醫院,衝進病房裏,病房裏有人,可不是他,有護士過來趕我「這誰家的小孩子,到處亂

跑」,我去找那位好心醫生,喘不過氣:「叔叔,我弟弟呢?」

他見到我也有些驚訝,扯下口罩,習慣性嘮叨:「是你,這麼多天,你跑哪裏去了,你弟弟一直在等你——」

「叔叔,我弟弟在哪裏?」我打斷他,聲音大得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你這丫頭,」他示意其他人沒事,把我拉到一旁,皺着眉,「我也不知道他哪裏去了,他不跟警察走,第二天,我去查房,他就不見了。」

我心一冷,這個笨蛋一定是怕警察強行帶走他,就自個兒跑了,我來不及向他道謝,撒腿繼續跑,直覺告訴我,他一定回天橋了,越跑越心急,這麼多天,他又帶着傷,我又把東西全部收走了,他一個人要怎麼過。

眼前一黑,我暈眩摔在地上,又爬了起來,雞丁雞丁,他果然在天橋下,小小的蜷縮成一團,倒地上,身上蓋着幾張破報紙,我看到他,心一下子拔到尖上,他會不會也怎麼了,我不敢想像,我走過去,顫抖戳了他一下,很可怕的溫度,像來自地獄的寒意。

我茫然坐了下來,抱起他,不是以前軟軟的觸感,僵硬的像被凍掉的冰棍,淚無聲掉下,落到他緊閉的眼睛,他的臉那麼黑,嘴唇也是紫色,無聲無息的,我把臉靠在他臉上,好冷好冷,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冷過,他是不是和媽媽,還有他爸爸一樣,都死了?

死了,全部都死了,我抱着他嚎啕大哭:「雞丁……雞丁……」

為什麼,他才八歲,比我還小,什麼都不懂,他只是比較傻,跟錯人,為什麼這樣對他,他沒做過什麼壞事,他從小沒有媽媽,現在爸爸也沒了,為什麼不放過他?為什麼?為什麼?他還只是個孩子……

我抱着他繼續哭,只是哭,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做什麼,我只知道,我害死他了,我騙他會回來,讓他傻傻地等,讓他在等死。有人過來,要把他拉走,我死抓着不放,帶着他往後退。

「先讓我看看你弟弟怎麼樣。」

是那個醫生,臉上全是焦急:「你要再不放手,他真的危險了。」

我趕緊鬆手,他熟練檢查著,手放在鼻前:「還有氣息,只是暫時暈過去,身子太弱了,情況不樂觀,先送醫院。」

我趕緊點頭,幫着他抱起宮薄,跟在他後面,邊哭邊問:「叔叔,雞丁沒死吧?」

「還活着,」他越走越快,「你們也太任性,傷沒好就跑出來,這種天氣早晚會鬧出人命的!」

「不要,他不能死,」我腳一軟,抓着他的袖子,「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雞丁,我會去賺錢的,他要死,我也不能活了!」

他抱起宮薄快步往外走,板著一張臉不耐煩道:「胡說什麼!」

「真的,叔叔,他要死了,」我跟在後面抹眼淚,「殺人償命,我害了他,要給他賠命的。」

他腳步一滯,回頭看了我一眼,神色複雜,滿腔的怒火終於有點緩和:「放心,他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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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的地方海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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