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歡喜,別哭,我們都別哭。

[12]歡喜,別哭,我們都別哭。

醫生再次走出搶救室時,對我說沒事。

我跟着推車看宮薄被推進病房,他仍昏迷,幾天不見,他瘦得厲害,顴骨都凸出來,剛才我抱着他,就算抱着一團棉花,太輕了,我小心翼翼把手指放到他鼻前,很輕的氣息,但他還活着。

好心醫生安慰我一句:「別擔心,他很快就會醒來的。」

我想沖他笑一下,卻笑不出來,眼也腫得厲害,又追了一句:「我弟弟不會死吧?」

「小丫頭,你就這麼懷疑我的醫術嗎?」

他輕輕敲了我一下,誇張說着,想緩解緊張的氣氛,我無力配合,有很多事堵在我心頭,我低下頭,給他

跪下來:「叔叔,我沒錢。」

「你——」他驚慌失措拉我起來,我就是不動,我真的沒錢,我也只有這個方法,死皮賴臉地賴著一個好

人,我看過很多沒法付醫院費的人,最後只能偷偷出院,可宮薄不行,他太弱了,不能再折騰了,剛才門打開時,我聽到護士小聲議論,他差點死了,他差點就被我害死了,我丟過他一次,不能再丟第二次。

我繼續說:「叔叔,我會賺錢的,你別趕我們走。」

他不再拉我,蹲下來,輕輕抱着我,認真著:「我們不會趕你們走,你弟弟不會死,真的,不騙你,別再

抖,你全身都在發抖。」

他慢慢拍着我的背,安撫的力道,我卻還是控制不住的發抖,剛才我在急救室等的時候又經歷了一次死亡,我想要是雞丁死了該怎麼辦,直到現在,我頭腦還不清晰,仍在問,萬一他死了,謝歡喜,怎麼辦?我不知道,除了陪他一條命,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好了,去看看你弟弟,」他拉起來我,笑着說,「他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會高興嗎,雞丁是睚眥必報的人,我突然消失這麼多天,說不定他恨死我了。

我坐在床邊,把頭貼在他的胸口,真好,還在跳,他還活着,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要怎麼告訴他,他爸爸也死了,和我一樣,沒了媽媽又沒了爸爸,我抱着他,小聲哭泣,我對自己說過,就算受再多的苦也不再哭,可是這苦不是施加在我身上,是落在宮薄身上,他這麼小,又一身傷,我根本照顧不好他。

一雙小小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我聽到微弱,微若可聞的聲音。

「歡喜,別哭。」

是宮薄,他醒了,半睜着眼睛,很虛弱沖我笑着,費力抬起手,遮住淚水,對我說:「歡喜,別哭。」

許多年後,我想起,只記得白色的房間,和眼瞼那粗糙濕熱的感覺,還有一句,歡喜別哭。後來,我真的忘記怎麼哭,我學會把手放在眼前,對自己說,歡喜別哭,我們都別哭。

我緊緊抱着他:「好,我們都別哭。」

他只是醒了一會兒,沒說什麼,淺淺地笑了,綠眼睛看着我,眼神很亮,驚喜蓋住了其他一切,他沒問我這幾天哪裏去了,為什麼又回來了,他很快又睡過去,只是拉着我的手再也沒放開,那麼緊,緊得我心裏發疼。

這之後,我們再也沒說過那幾天的事,就像一個誰也不想去揭開真相的秘密,一個會灼傷人的傷口無人管它,任它變成傷疤,我留下來專心照顧他,他很高興,像個小少爺一樣指使我做那,做這,也變得愛撒

嬌,不順他的意,就把自己蒙在被子生悶氣。

我把手伸到被子撓痒痒,他最怕痒痒,他忍不住,笑不過氣,我問他:「開不開心?」

他點頭,說開心,我又問他:「那我們永遠在一起,就算不開心也在一起,好不好?」

他說好,我們拉了勾,我認真對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自私地拋下你,還有很多,說不清的很多。

幾天後,宮薄可以出院,他本該多留幾天觀察的,但我們不能老讓那個好心的醫生叔叔幫我墊醫藥費了,我到他的辦公室,正式給他磕了個頭,他很生氣,我對他說:「我向別人下跪是為了生存,我給你下跪,是把我尊嚴留在這裏,將來,等我能拿回來,我就回來拿。」

他眼睛眯了起來,就像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我站了起來:「叔叔,我謝歡喜報恩,十年不晚,無論多久,直到能償還的那一天,我的自尊都在您這兒,我會回來拿回的。」

「看你,一點都不像個孩子。」

「那是因為我現在過的也不是孩子的生活。」

從媽媽離開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被迫快進,以我追不趕的速度把我扔到一個四面楚歌的世界,我要活着,就必須適合,我拔不高的我的身高,但可以成熟我的心智。

他摸摸我的頭:「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活着,而且活得不會比別人差。」

他點點頭,後來我離開這個城市也沒再見到他,但我永遠忘不了有這麼一個醫生,大部分時間都戴着口罩忙碌著,但露出的眼睛散發着誰都沒有的溫柔和善意,我想,父親大概就是這樣的,他的名字叫鄭有懷。

後來,我長大了一點,開始明白,這世界,我們會遇見很多人,然後各自東西,深刻,或淡忘。而鄭有懷,這個好心的醫生,給了我希望。

我牽着宮薄離開,走出醫院,他也舒了一口氣,還賊頭賊腦打量了四周,我敲了一下:「看什麼?」

「我看那些警察還在不在?」

「對呀!」我瞪大眼睛,我都忘了這碼事,萬一警察要把他帶走怎麼辦,「快跑!」

我拉着他跑了起來,向前跑,一直跑,最後跑得快喘不過氣,我們弓著腰,喘著粗氣。

「好些了嗎?」

「那跑吧!」

我們就這樣一路沒命地跑,直到跑到我們的天橋,他突然拍拍腦袋,「啊」的一聲:「應當沒事的,他們問我是不是宮薄時,我說,不是,我姓謝,是你弟弟。」

「那就不會被抓走?」

「應該吧!」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又笑了起來,把東西都收拾好,準備明天繼續開工,晚上的時候,我們偎依在一起,

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宮薄的眼睛也又黑又亮。

「怎麼辦,歡喜,我們變得更窮了。」

「沒關係,會賺回來的,」我摸摸他的頭,說,「雞丁,以後你跟我姓吧。」

「好呀,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這樣比較比較像姐弟嘛。」

我壓下他的頭叫他睡覺,堵住他的疑問,該怎麼跟他說,他的爸爸死了,宮家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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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的地方海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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