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會被我害死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要哭,還是什麼,我抱住他,緊緊抱住他,如果我們是一個人就好了,他被打的時候,我就能為他受着。他不該過這樣的日子。
宮薄摸我的額頭:「疼嗎?」
「不疼了。」
我忍住眼淚,他掙扎靠着我,認真親我的額頭:「親親,就不痛了。」
我也湊過去,親他的臉蛋,親他被打腫的眼睛,撩起他的上衣,那裏果然腫起來了,整個後背,都這樣可怖的淤青,那個被反覆踢過的腰側,淤血凝在皮膚下,黑紫一片更是慘不忍睹,我不敢碰他,死死盯着那片肌膚——
冰涼的手遮住我的眼睛,那手掌也全是被磨破皮的傷痕,宮薄靠在我身邊,說。
「歡喜,不痛。」
我不知道,這句不痛,是他假裝不痛,還是讓我不要難過,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拿在手心捏,絞成一團,絞
得血肉模糊,又被灑了一把鹽,痛得無法言及。
我背起他,背他回家,拖着那些不知道有沒有壞的音響回去,起先,宮薄還不讓我背,我生氣了,才爬上來,一路上,他小聲問。
「歡喜,我重嗎?」
「不重。」
「我們的錢被搶走了。」
「沒事,會賺回來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看,賺錢很容易的,唱一天,很快我們就會變成有錢了。」
「哦……」
這一聲長長的「哦」,他就睡著了,不時發出輕輕的呻吟聲。那晚,我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天橋,我抱
着他,不敢睡,終究太累,還是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睡到半夜,突然覺得冷醒過來,宮薄在我懷裏一直抖,冷得像一塊冰塊,我張開眼,天空不時飄起了雪花。
三月飛雪。
雖然春天了,但北方還是很冷,這種雪也算正常,我看了直揪心,宮薄睡得一點都不好,他縮成一團,水
紅色的唇不再水嫩,乾裂破了皮,還有些血跡。我湊過去,把他臉上的血一點一點舔掉。
我把臉貼着他的臉,明知道這點溫度沒有用,但還是繼續這沒用的動作,我搓着他的手,沒一會兒,他也
醒了,被凍醒了,綠色的眸子看到雪,眼瞳放大。
「歡喜,雪,雪,下雪了!」
宮薄掙扎站起來,人很興奮,也不怕冷,跑出要去堆雪人。我躲在橋沿下喊了幾聲,他都不聽,難得有幾分同齡人的活潑:「歡喜,堆雪人,我還沒堆過雪人。」
雖然擔心他的傷,但難過他這麼有興緻,我也跑過去,聽他指揮,看着他被凍得紅紅的,但眼睛仍閃著平
時沒有的神采,我心情也好了。
堆到天亮,兩個雪人就堆好了,宮薄指著大一點的雪人,又指了指我:「歡喜!」
他真的很有藝術天份,不是尋常那種插個紅蘿蔔的雪人,他細心地堆出輪廓,再慢慢拍實,還用手描上五
官,還給兩人戴上枯葉做成的帽子。
一片雪白,大雪人拉着小雪人,小雪人是他,我指了指他:「宮薄!」
兩人雪人偎依在一起,宮薄的小臉早凍得通紅,說話時嘴唇都在顫抖,卻仍興奮地望着我,我摸摸他的頭
發,他拉着我的手,撿了起小樹枝,一筆一劃地寫着。
宮薄歡喜永遠在一起。
寫完后,我把他的手放在大衣里,緊緊攏住,小手還帶着寒氣,冷得跟冰棍,冰得我忍不住發顫。宮薄碧
綠的眼睛亮晶晶,邀功般望着我。
「歡喜,我剛剛告訴雪人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不告訴你。」
他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很晃眼很晃眼的笑。
我知道,宮薄是努力想讓我開心,就算他自己還一身傷,他一點也不想笑。他可以離開的,可是他沒有,
他陪我一起流浪。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一個人孤寂地堆雪人時,身邊什麼都沒有,我終於知道這個秘密,他對着雪人心口處
不斷重複著,一句話。
歡喜,歡喜,我不能沒有你。歡喜,歡喜,我不能沒有你……
他傻乎乎地重複著,不知道沒多久雪會化,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宮薄就是這樣傻氣又天真的孩子,很多方
面,比如學習,比如社交,他比同齡人甚至比我懂得多,可是還有一些,比如人情事故,他單純得近乎無
知。
他就這樣毫無理由跟着我,我又憑什麼拉着他前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累,可是我不想放開,我就是這樣自私想找一個人陪我,一起受苦。在我撐不住的時候,可以為我遮住眼睛。
天亮的時候,掃雪隊過來了,大掃把掃過來,我們辛苦堆出來的雪人,頭就掉了,宮薄撲過去,擋在雪人
面前:「不要打我的歡喜!」
我把他拉回來,對他們說不好意思。他們看了我們一眼,嘀咕著哪裏不要的野孩子,把雪人打散,裝車。
宮薄看着被載走的雪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憑什麼打我們?」
「雞丁,那不是我們,只是雪人。」
「就我們,就是我們!」
他固執地喊著,他平時不會這樣任性,我這才發現,他臉紅得不正常,一摸,額頭燙得可以煎雞蛋了,我
慌了:「雞丁,你感覺怎麼樣?」
「頭暈,噁心——」
話還沒說完,他就軟軟倒下來,任我怎麼喊都沒有用,我急急忙忙背着他去最近的醫院,還好,我錢沒全
部放在鞋子裏,還有些剩下的。
掛了急診,有穿白大褂的醫生過來,利落看了一下,對身邊的那個護士說:「暈厥了,先搶救。」
我完全嚇傻了,抓着那個護士的衣角:「阿姨,什麼是暈厥?他沒事吧?」
「這是誰的小孩怎麼跑進來?」
「我是他姐姐。」
「那怎麼不早點送過來?」她急沖沖把我推出去,嚷嚷着一句,「現在的父母都怎麼回事,孩子生了不管
不問,早晚一天會被害死的!」
門在我面前關上了,我靠着牆壁滑下來,腦中只有一句話不斷回蕩著,早晚一天會被害死的,早晚一天會
被害死的……
他們說的沒錯,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會被我害死的。
不能再有人死了,不能再有人死了!
我去繳費,把疊好的零錢全部遞過去,收銀人白了我一眼,不耐煩地問:「叫你家長來。」
「我就是家長。」
她不高興看了我一眼,嫌棄地拿着那堆錢,嘴裏嘀咕着什麼:「回去叫你家長,多帶些錢。」
「這些不夠嗎?」
我沒錢了,這次,她一句都不願多說了。
我坐在急診外面,等宮薄出來,等了好久,他被推出來了,我過去看宮薄,他睡著了,眉毛還皺着,那些
擦傷也被擦上紅藥水,小臉被塗得五顏六色的,醫生扯了口罩,叫住我。
「你父母呢?」
「我弟弟沒事吧?」
「急性肺炎,嚴重高燒,小妹妹,昏厥,你懂不懂,會死人的!燒得這麼厲害,現在才送過來,還有,他
怎麼一身是傷?」
那句「會死人」如驚雷轟的炸在我耳邊,我一下子嚇傻了,醫生神情緩和了一點,說現在暫時沒事了,他
也不再問了,囑咐著一些要注意的事項便去忙了。
走到半路,他又回頭,猜疑地看了我一眼:「你們該不會是被拐賣的?」
「啊?」
我不說話了,他又說:「小妹妹,你叫歡喜,對吧?他剛才昏迷時一直叫你的名字,你要真的對他好,就
該去報警。」
我驚恐地看他離開,茫然回到病房,坐在宮薄床邊,他還沒醒,我握着他沒打點滴的手,好冷,跟着我,
他吃不飽穿不暖,當乞丐被人打。點滴一滴一滴落下,一個想法漸漸在我腦中成型,我趴在床邊,小心翼
翼摸他的臉,一遍又一遍,無聲說着。
對不起,雞丁,對不起,雞丁。
宮薄醒來后,看到我,鬆了一口氣,笑了笑:「歡喜。」
聲音很沙啞,很虛弱,似乎多說一句,都很辛苦。
「雞丁,你嚇死我了。」
他一臉歉意的看着我:「我好了,我們回去吧,住院要花好多錢吧。」
我眼一熱,又生生忍住,錢錢錢,他這個年紀不該天天把錢掛在嘴邊,擔心這頓那頓的,我笑了笑,把臉
貼着他的額頭:「你好好獃在這,我賺錢養你。」
又說了幾句,我喂他喝了碗粥,便跟他說出去賺錢了,他還很虛弱,只是綠眼睛一直看着我,柔柔的,輕
輕的,全是信任。
這眼神讓我覺得更難受,我遮住他的綠眼睛,騙他。
「雞丁,你要乖乖在這,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