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榴槤

第一百二十九章 榴槤

陳陽後來經常對別人將他們的重逢說得浪漫無比,說他們的姻緣是一個榴槤促成的。其實,他們的重逢的確與榴槤有關,浪漫?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雨,滴滴瀝瀝沒有停過,街道上一地閃閃爍爍的水光,映着五顏六色的招牌,零零落落的小彩旗——前兩天新店鋪開張才掛上去的小彩旗,經不起昨夜一陣大風,已經打落了,垂落街邊,有一條無精打采地搭在行道樹上,周身轉了幾個圈,有幾處就擰成了一條彩繩。冷,冰冷,絲絲的鑽入骨髓,早上起來卻沒有什麼風,要不更是冷死人。沒有什麼人,偶爾開着摩托車的幾個躲在藍黑色的雨衣中馳過,濺起一路水花遠去了。小汽車慢慢爬著,不慌不忙的,像七老八十的老太爺一樣從街心駛過。

「永芳,你真早啊,天這麼冷。」賣水果的高飛高聲叫着,推著一輛半新不舊的三輪車,車上高高疊著不同的水果箱。他三十四歲了,還沒有娶親,談過幾個女朋友,也同居過,不知道怎的總是差臨門一腳,女友不斷變成前女友。仔細看,他眉眼還是好的,濃黑的眉,大大的眼睛,圓滾滾的鼻子總帶着喜氣,人不高,剛過一米六,團在一件軍綠色大衣里,永芳經常笑他是個熊貓,他說不是熊貓,而是大熊貓。

一街的水果檔還沒有開張呢,就永芳來得早,不僅張好了幾把大大的太陽傘,攤位也開好了。她笑笑:「高飛你也早啊。」她沒有停下手,將蘋果從箱子裏一個個拿出來,帶着白色的保護網袋,往架子上放。這條街臨着菜市場,是傳統的水果街,街道兩邊一溜兒賣水果的,早十幾年還是每人兩個籮筐,後來就變成每人一輛三輪車,早幾年每人向工商局交了三千塊錢換了一個鐵皮亭子,沒用滿一年,工商物業分了家,他們歸物業管,工商局二話沒說,開車過來,將一街的鐵皮亭子都拉回去了。他們找過物業,物業說那是他們與工商之間的事情,他們又去找工商,工商說現在可管不起他們,讓他們找物業再做小亭子。他們沒事可以慢慢磨慢慢拖,生意卻不能不做,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有的在三輪車上放一大塊木板,將各種水果擺上去,也有的自己焊一排鐵架,再鋪上木板與泡沫盒子。永芳阿媽丁姨覺得難收攤,咬咬牙,也請人焊了一排鐵架,平時擺上水果,收攤就將水果收進箱子裏,往鐵架裏面一塞,再鎖上圍着的木板,圍上遮雨塑料布,壓上小石塊磚頭什麼的,也不用每天騎三輪車拉回家搬進搬出。

永芳跟着丁姨擺水果已經六年,買賣算數都很熟練。雖然現在超市、大商場里也紛紛賣起水果來,不少老顧客還是習慣來她們這一攤買,就是圖個新鮮兼放心,她們從來沒用短斤缺兩的,就是一時算錯數,也趕緊追着人家把錢退了,一時找不到就一直記在心頭,第二天第三天直到退了錢為止,話說回來,她們也難得算錯錢的。

「永芳,你還擺榴槤啊,這玩意,天寒地凍,誰吃呢。」高飛搭訕著。他對永芳有點心思,永芳虛歲28,高挑,淡淡的眉細細的眼睛彎彎的嘴角,人長得不差,手腳又麻利,做生意是水果街頭一份的,可惜白白動了幾年的嘴,永芳還是淡淡的。他不急,女人一過了25歲就不值錢了,男人四十還是一枝花呢,遲早她那隻蝴蝶要飛到他這枝花來的。

「也就擺着做做樣子,金枕頭呢,實在沒人要,我和阿媽自己吃了。」永芳說着,又揪過一隻葡萄箱子,掰開蓋子,揭開一層白紙,小心翼翼往泡沫箱上擺葡萄。她是個要強的人,要做就做得好看,人家有的她一定有,人家沒有的她也有。雖然天冷,攤位上不僅擺普通的水晶紅富士、嘎拉果、貢梨、鴨梨、早酥梨、蜜梨、台灣青棗、番石榴、哈密瓜、國產葡萄、紅江橙、臍橙、砂糖桔、蜜桔、潮州柑、馬水桔、沙田柚,還擺青蛇果、榴槤、加州提子,一樣樣一層層整整齊齊排列著,紅是紅,青是青,白是白,黃是黃,最頂上三個高高的泡沫箱子露出幾個榴槤,榴槤蒂高高釘起,還貼著金枕頭的商標。

「嗐,沒想到還真有榴槤賣呢,這天!」永芳抬起頭,一輛白色五羊本田駛到永芳攤位前,停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從車上下來,戳戳榴槤蒂:「榴槤,怎麼賣?」

永芳有些泄氣。早起第一樁生意呢,遇上個戴眼鏡的,大部分戴眼鏡的都是吝嗇鬼,一分錢也算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差他五分錢,一個大桔子就拿過去了。可是,早上第一樁生意不成,不是個好兆頭,就算虧一點也儘力要做好這一樁。

她笑着迎過去:「這位老闆一看樣子就是吃慣嘴的,你也是識貨的人,看看,多好的金枕頭,就要熟了,你拿回去,今晚就開了,肯定六個大苞,不少你的,吃了好,回頭你再找我。」

眼鏡用手指捏了捏這個,又捏捏那個,最後回頭對她說:「你挑挑,不熟不要啊,拿回家放幾天都泄氣了,吃起來沒一點味道。」

永芳過去,抱出一個金黃的榴槤:「你看看,你捏捏,榴槤上的釘都軟了,今天就可以吃,吃到你口水滴滴嗒嗒流。」

「好,就這個,稱一下。」眼鏡說。

「你看看,七斤旺旺的,七斤八錢多呢,算你七斤就好。你是我早上第一份生意,送你了,做個好彩頭。」永芳說着,扯過一個膠袋,將榴槤放進去:「你拿的時候小心,別給榴槤釘刺傷了。」

「七斤送八錢也差不了多少,算算錢。」眼鏡掏出了錢包。

「算你七斤,一斤七塊錢,七七四十九,九九,好意頭。」永芳笑着將榴槤遞給他。

「一斤七塊錢!你不去搶?超市裏才賣……才賣七塊,你們也賣七塊?」眼鏡縮回了手,順便將錢包也往褲袋裏塞。

「老闆,你又不是不知道超市裏賣的什麼水果,最便宜的,我們攤位的不新鮮不賣,不是好貨不賣。我們又不是走鬼,賣你一回就走的,你看看,我這攤位在這條街十二年了,哪一個老熟客說過我們貴?這榴槤,正宗金枕頭,你自己也有眼睛看的。」永芳說着,臉上依舊笑嘻嘻的,「你吃了就知道,這個榴槤絕對值這個價格。」

「就是啊,永芳做生意從來不欺人的,童叟無欺,不信你下次再來看看。」高飛走了過來,幫忙搭嘴。生意人最重視早晨第一件生意,第一件成了就覺得一天生意興隆,第一件不成就覺得喪氣,他趕緊幫忙說幾句。

「永芳?你是永芳?你記得我嗎?」眼鏡驚喜地抓着永芳的手。

永芳大驚失色,連忙推開他的手,後退幾步:「你是……你是誰?」

「哈哈,你不認得我啦?你記得嗎?你碗裏的水『吻』了沒有?『吻』!」眼鏡笑起來。

永芳家鄉說「滿」老是說成「吻」的,她一聽,不由睜大眼睛盯着眼鏡:「啊!你是陳陽!你怎麼變得在這麼高了?簡直認不出來,大老闆啦!」陳陽是她八歲時候認得的朋友,他外婆剛好在她家門口的池塘對面,兩個人度過了一段美好的快樂時光,後來……後來她離開了家鄉,讀初二時,初三陳陽進了重點班,她在普通班,初中一畢業又是不同的學校,再也沒有見過面。

「什麼大老闆小老闆,我就在一中教教書,都回來教書八年了。也經常從這裏過,也在這裏買過水果,以前都是一個阿姨在這裏,不知道是你的攤位呢,真奇怪!哈哈,要不是今天想吃榴槤,還真遇不上你。」陳陽爽朗地笑着,從錢包里抽出錢:「五十。」

「不不不,難得遇上老朋友,這個榴槤我請客,以後有空來幫襯就好,也不值什麼錢!」永芳將錢推回去,跑幾步,將榴槤掛在五羊本田前面的掛鈎上,回頭一笑:「只是你開車小心,腿別給榴槤划傷了。」

陳陽過去開車:「那真多謝老朋友了,有空我來找你玩!」他揮揮手,也沒有穿上摩托雨衣,開起車子一溜煙跑了。

永芳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回攤位那裏,有些失魂落魄的,突然抬頭看到蘋果上面展着一張錢,綠色的五十塊:「哎,這陳陽,都說不收錢!」

高飛酸溜溜地看着永芳魂不守舍的樣子:「人家看上你了唄,一個榴槤五十塊!說不要錢白送都又將錢塞給你!……」

他還在啰嗦,永芳拿着那張錢,並沒有聽進去,她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許多年前。破爛的泥屋子,一下雨要將全家的盆盆罐罐到處擺好接水,洗衣服,全家的衣服,打滿新新舊舊藍色黑色補丁的衣服,綠色的窗欞,滿天燦爛的朝霞,妹妹獃滯的臉,阿媽紅腫的臉、凌亂的髮絲,高高大大的土灶台,灶台一溜兒從大到小的鍋,晒衣服發白的竹篙,老到脫了毛瘦骨嶙峋的牛,阿爸手中大大的水煙筒……這一切,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卻,沒有想到一直沉在心底,稍微一攪,又翻上來了,像灶台第二個鍋里的豬潲,刺鼻的氣味將她整個人卷進去了,燙得全身都是痛,喘不過氣來。

「人家多給一塊錢你就以為人家看上你了啊,也不想想,人家是教書先生,你只不過是個賣水果的,你以為人家會看上你?痴心妄想!」高飛嘴裏嘟囔著,往自己攤位走回去,剛好看到一個買完菜的老人提着網兜打着傘站在他攤位前,連忙笑着迎上去:「阿叔買些什麼?今天剛好初一,要蘋果桔子供佛拜神都好,新鮮著呢。」「你都還沒有擺好呢。」老人搖搖頭,往永芳的攤位去了。

高飛沒有想到的是,教書先生陳陽真的看上了賣水果的永芳,從此幾乎天天準時拜訪,氣得他半死。他喜歡的蝴蝶,看來要落到別的花上面去了,他一個街邊擺攤的,如何比得過人家?其實,他又怎麼知道永芳與陳陽之間過往的糾葛呢?他更不知道,永芳與陳陽的將來同樣糾葛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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