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卷 離別

第六十四卷 離別

阿敏匆匆給堵上了止血的老鼠粉,包紮好,送醫院去了。阿生伯的法事也在如訴如泣的嗩吶聲與和尚道士的呢喃中開場。和尚道士?我們鎮歷來做的是儒佛道三教道場,和尚不是正宗的和尚,道士也不是正宗的道士,都是像安旺伯一樣平日耕田按需做法事的,披上法袍是法師,脫下法袍就是農民。

除了幾個好奇的孩子,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阿生奶已經哭到睡過去了,那就由得她繼續睡。進謙給綁到了祠堂里,等著阿敏娘家過來處置。罵人綁人遊街逼到人自殺固然不好,當街拿刀砍人更加不好,需要好好教訓,「要不日後後生仔有樣學樣,一有什麼不對頭就動刀動槍,這個村子還不亂套了?」安和伯與進文押著進謙走了,進謙倒也沒有反抗,只是一直不停地問人:「她沒有死吧?她沒有死吧?」

他的兩個孩子,平俊與秋英,送到進前家裡,由進前老婆照顧。兩個孩子抽搭著,低著頭走了。

「一口氣沒有忍住,你看看是什麼結果!」外婆嘆氣。我們慢慢走回家裡。舅舅們都是客,遇上這種倒霉事是不方便出門的,怕撞上什麼不好的東西帶回家裡。

「我不是要跟他動刀槍,可是這種日子,我實在忍不下去了,看到他就心煩!」阿媽說,嘴扁扁的像個老太婆。

「忍不下去也要忍,忍過這段時間就好了,你實在忍不住,就當他不在,自己過自己的,不說話就不說話,飯還是一起吃。飯菜都不一起吃了,冷著就冷著了,慢慢就沒了。」外婆嚴厲地說,「你就不為你自己,也為鳳飛他們想想。」

「不為他們想我現在還在嗎?」阿媽氣憤憤地說。

「你爸白教你一場了,想當初你在我們大隊也是個響噹噹的女子,要不是家庭出身拖累了你,你也不會落到這戶人家。可不錯都錯了,還能怎樣?孩子都這麼大了,難道你拖兒帶女的跟我回去?又不是翻日曆,翻翻就過去了。」外婆說,「你阿爸一輩子要強,雖然你們都沒有讀到大學,至少面子上不要給人削了。我們高家出過文的出過武的,就還沒有出過離的。」

「知道,我不給他抹黑。」阿媽悶悶地說,一腳將腳邊一顆石子踢出老遠。我有些詫異地盯著阿媽的腳,想不到她也會踢石子,我以為只有我們孩子會踢石子的。

外婆絮絮叨叨跟阿媽又說了許久,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句話,叫她別學阿敏那麼霸道,也別學別的女人小雞肚腸,等孩子大一些就好了,有什麼事情就跟娘家說,娘家會為她做主。阿媽沒有出聲,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在心頭。

做主?我知道我們村裡的做主是什麼樣子的,經常見。娘家兄弟十幾二十個帶著傢伙過來,有時候把男人的腿腳打折了,有時候將家裡的鍋灶砸了,狂風暴雨似的席捲一切,有時候還會把人綁了拉到祠堂、水井頭、祖墳那裡掛牌示眾。安和伯照例只能和他們好好說,因為我們村有時候也會出一大群男人,到其他村子去為我們村出嫁的女子做主。最厲害的一次並不是阿敏這一次的綁家公遊街,據說是阿寬伯的第一個老婆跳江死了,她娘家雖然沒有親兄弟,同族的男人來了幾十個,硬是押著阿寬伯披麻戴孝,在她的棺材前面磕了幾十個響頭,最後還往他嘴裡塞了一大把牛屎呢。不知道阿媽想要舅舅們給她怎樣做主,她也並沒有說。要不是小妹回來,舅舅們要怎樣做主,難說。

小妹坐在門檻上,兩條腿依舊齊齊整整地擺在面前,小腿斜斜伸出,腳尖併攏,兩手抱著膝蓋上一個花包袱。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她也沒有抬起頭,還是那樣端端正正地坐著。每次看到她這副模樣,我總覺得格外彆扭,好像小妹變成了一隻塑料娃娃,春桃家裡那些娃娃,不扭它們的手腳就不會動,靜靜坐著,連眼睛都不會輪一下。

裡面傳來舅舅們的聲音,嗡嗡的吵成一片,偶爾透出一點阿爸的說話,也嗡嗡的混著。

「你好好做事,多想想鳳飛他們,進原與鳳麗在我那裡,你放心就是,早晚雞蛋粥,管飽。想他們了,你就騎車來,也不是很遠,就三十四里路。」外婆叮囑著,阿媽沒有說話,緩緩地搖頭。

「你有什麼要跟他們說的就趁早吧,我就回去了。」外婆說著,匆匆走進了家門,與舅舅阿爸說著什麼。我望著阿媽,阿媽並沒有開口說什麼,只是看著小妹,輕輕走到她身邊,蹲下,用手輕輕幫她捋了捋幾根風吹亂的頭髮。小妹縮了縮身子,用力緊緊抓住了膝蓋上的包袱,依舊沒有說什麼,也沒有抬起頭。

「過去,記得早晚洗臉,晚上洗腳。」這是今天的紛亂后,阿媽正式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外婆與舅舅們出來時,阿媽說她有些累,匆匆走進去睡覺了。

「安兆,你好生對待她,別再惹什麼事端。剛才志英在,我不想提這個話頭,本來我還想去下學校,看看那個人呢。想想現在放假,我也就不去了。我走了,有什麼事情你到鎮上託人捎話,我們村的阿四在你們鎮上的糧所,每周都回家的,托他,准行。」外婆交待著,坐上了大舅的車子。大姐伸出頭來,在家門口一閃,又縮回去了。

我坐小舅的車子,小妹坐二舅的。「坐好,腿腳別放進車輪鋼線中,上個月我們村一個孩子就這樣絞傷了腳,拿煙灰敷了敷,沒怎麼理,破傷風死掉了,男孩,都六歲了呢。」小舅說。

「我呸你的烏鴉嘴,什麼不好說,你就叫他們坐好就是,胡說什麼東西呢。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小孩子家不懂事,各路神仙當一陣風吹過。」外婆合掌祈禱著。

「媽,求求你,你說誰是小孩呢。」小舅嗔怪著,帶點撒嬌。其他舅舅笑起來。

小妹突然笑起來,雖然很輕很輕,輕到一陣花香似的,我們都聽到了。

「哈哈,小妹笑了!」我哈哈大笑。小妹立刻低下頭。我後悔自己剛才說出聲來了。小妹笑就由她笑,我說她幹嗎呢?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聽到她笑了。

阿爸一直隨我們走出院門,立在牆邊,揮揮手:「好走。傻仔鳳麗要聽話聽教。」院門對面的阿生奶家裡,嗩吶聲已經停下來了,木魚一聲一聲,沉悶而無聊。

「走了,今晚你們就跟著外婆睡大床,哈哈。」外婆一聲令下,舅舅們的單車車輪立刻開始轆轆轉動。那一夜,直到我與小妹齊頭躺在外婆的大木床上,眼睛都睜不開了,耳邊還是不住地響起轆轆的車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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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死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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