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阿生伯之死
發出那一聲慘叫的是阿生奶，她像迴音一樣，不斷地發出慘烈的叫聲，將全村老小都喚到了他們家門口，她與阿生伯兩個人的舊房子。
阿生伯死了，自己關了門，悄悄的弔死在床頂木樑上，用的是自己的紅褲帶，據說舌頭伸出半尺長，非常恐怖。阿生奶叫他吃飯不應，推門不開，叫了已經分家的進謙兄弟進前、進紅拿斧頭劈開木門，已經晚了。
鄉村裡，生老病死，如日落日升一樣平常，生了喝酒，死了也喝酒，高壽喝酒，病癒也喝酒，紅白喜事從來少不得儀式與宴席的，轟轟烈烈地喧鬧著，也就過了。孝子孝孫就算當場哭得死去活來，埋了也就埋了，脫掉孝服，洗洗手，就座，與旁人喝酒吃飯，聊天，不會說時時念著記著的——過年過節除外，總要給他們上上香磕磕頭，平時說起來，也就沒有什麼悲哀在臉，活人都顧不過來，忙著給家中老老小小扒食呢，哪裡顧得想死人？
阿生奶這個嚎叫，前所未有，真的很嚇人。不過話也說回來，農村一般上吊、喝農藥、跳河、跳池塘死的都是女人，第一次有男人上吊的。
因為阿敏難服侍，阿生伯家裡早早分了家，阿生伯與阿生奶住在破舊的小平房裡。阿生伯是我們周圍幾個鎮出名的牛中，專門負責豬牛的買賣，每樁生意成功總有錢入袋，有時還有主人奉送的一串臘腸、一副豬上水、幾隻橙子、幾隻柿餅、一封餅乾什麼的小禮，與阿生奶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然而，一向將阿敏頂在頭頂上的進謙，卻突然與鎮上一個壞女人扯在了一起。阿敏氣不過，回娘家搬了哥哥——鎮長吳勝利的手下過來找進謙算帳，進謙不在，阿生伯遭了殃，給綁手綁腳穿在竹竿上抬著穿街過巷，對一輩子謹慎做人的阿生伯來說，自是奇恥大辱，但是，沒有人想到，他會這樣想不開，居然將自己掛在了床頂木樑上。鄉村裡奇怪的事情多著呢，隔壁村有老人就是當場給兒子逮到了在媳婦的床上，也不見得要去尋死。阿生伯居然為這樣一件事情，死了。
眾人議論紛紛，連嘆可惜可憐，說他太想不開。阿生伯連吃條木薯都要留一塊木薯皮在衣袋，生怕哪天不小心吃木薯醉過去了給家人活埋，到時在棺材中醒了撓撓扒扒出不來。現在，他居然一口氣將自己弔死了。
阿生奶一聲長一聲短的慘叫了好久，聲音都嘶啞了，披頭散髮的跑出門口，破口大罵×媽的爛貨什麼的，那麼瘦小的一個人，罵起人來不亞於阿敏。
進文已經帶人去料理阿生伯的後事了，事情多著呢，要一件一件來。他是用紅褲帶上吊的，老人們都說死後他做鬼夠猛，別禍害了全村老小，要多請幾個法師道士才鎮壓得住，安旺伯那幾個人不夠，還得去隔壁鎮請人來。這也是熟門熟路的，以前有些小媳婦熬不過，就穿紅衣紅褲上吊，據說這樣的鬼最猛，在棺材上打十二口桃木釘都能跑出來作祟。
安和伯站在一旁，吩咐小媳婦老大娘們看緊阿生奶，不要再出現什麼傻事。阿媽與阿友奶小聲勸慰著，一左一右去攙她，攙不起來，阿生奶罵一聲嚎一聲。「讓她嚎，能哭還是好事，哭不出的才怕，哭出來就好了。」安和伯說著。
「你過來！去跪在我阿爸面前！跪他個三天三夜！你不是英勇嗎？就陪著他吧！」進謙怒喝著，鉗著阿敏的脖子，往門這裡推過來了。
人群突然變得無比肅靜，除了阿生奶還在嚎，沒有人敢出一句聲，連小孩子也掩住了口，盯著他們。
阿敏的臉上剛才打的扁擔痕還高高腫起，她用力掰著進謙的手：「關我什麼事？我是綁他遊街，又沒有叫他去上吊，是他自己上吊的，關我什麼事？要怪怪他自己！」
「吳阿敏，你不是人！」進謙咬牙切齒迸出這一句，狠狠地一掌扇在了她臉上。不知道是誰，高聲喊了一聲：「打得好！」一聲過後，一片靜寂，連進謙都愣住了，人群突然開了鍋似的嘩啦嘩啦不住冒話。
「謝進謙，你不是人！你死了老爸就怨我，你怎麼不怨你自己做了什麼骯髒事情！我呸，你才不是人！是禽獸！」阿敏一口吐在了進謙臉上，兩個人一時打成一團，都倒在了泥地里，煙塵滾滾的鬧成一團。阿生奶哭得更響亮：「你個死老頭，你自己沒眼看死了，留下我無依無靠看雜技呢！看兩個畜生呢！」阿媽與阿友奶忙著勸慰她。
「打，打死最好！」有小孩子大喊著。「打，打，打！」所有的孩子大喊起來。我躲在一旁，沒有出聲。打了好一陣子，進謙滿臉血痕站起來：「安和伯，我要和她離婚！」
「你個禽獸，就是離婚也不到你提！只有我不要你，什麼時候輪到你不要我！」阿敏又站起來，伸手往他臉上抓去。
「住手！還不夠亂！」安和伯滿臉怒容。
兩個人同時住了手。
「怎麼處置那是以後的事情，當下先了卻喪事！你們是孝子孝媳，在搗什麼亂？有點人道沒有？」安和伯罵道，「幫忙去！該幹什麼幹什麼！」
兩個人愣愣地站著，阿生奶吼道：「我老頭子才不要看到他們兩個，看到他們死了都不閉眼！」
「是，他怎麼會閉眼？看著這個不是東西的東西，死了都睜眼，看你們謝家以後怎麼衰！」阿敏也罵起來。
「天啊，你有沒有長耳朵，聽聽人家怎麼說的！雷公啊，你有眼睛的話怎麼不劈死她！」阿生奶呼天搶地，頭在地上碰到砰砰作響。
一群人都涌了上前，連拉帶抱，將阿生奶抬了起來，往家裡面送，她還伸手蹬腳的，叫著罵著。「阿敏，你看看，你一時沒有忍住，惹出多少事端！」安和伯跺了跺腳。
「我忍？憑什麼我忍？他的褲帶都沒有忍住！我呸！拉了屎屁股都不擦就想跑，沒門！想離婚？叫我阿哥關你十年大牢！」阿敏道。「阿敏，一人少一句，別鬥氣了。」阿敏的好友兼鄰居瓊芳，在外面叫著。
「關就關，關一百年我也是離婚！滾，滾回你的鎮上去！」進謙吼道。
「我砍了你！吳阿敏，你這個鬼！」阿生伯的另外一個兒子進紅突然從門裡跳出，舉著把菜刀，直撲過來。「阿敏，小心！」瓊芬叫道。阿敏怔怔看著衝過來的進紅，腳好像已經軟了，並沒有移開一步。
「哎呀哎呀，你這是幹什麼？還要再鬧出一條人命！」安和伯大驚失色，急得在一旁直跳腳。
進紅並沒有砍到阿敏，他的手腕給一袋一托一轉，刀子斜飛出去，插在泥地上，差點砍中進謙的腳。一袋的功夫可是一流的，每年正月十八都有他的功夫表演，真要打架，沒有五六個人近不了他的身子。
進紅破口大罵，給安和伯推搡進去了。「誰也不想看到這樣，你們好好幫他辦後事吧，都是一家人，打什麼打！」一袋說，轉頭往人群外看了看。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他的新娘子站在人群外面，靜靜往這頭看著，眼睛瞪得老大，滿臉的擔憂。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瞬間，進謙卻迅速一低頭，拔起菜刀就往阿敏身上砍去，一時鮮血四濺，刀直直砍在了阿敏的右邊肩膀上。
進謙沒有想到的是，阿敏並沒有躲，那時候她正好也在往外看，一聲慘叫，她連菜刀一起倒在了地上。「殺人啦！」人群大喊起來，四散奔跑。進謙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殺人！」他想跑，沒有跑出一步，就腳步軟軟的倒在了地上，嘴裡還喊著：「不是我，不是我。」
「快，送醫院！」一袋撕下衣袖就往阿敏肩膀上綁，血涌如泉，一下子就將他的衣袖浸紅了。「快，拿老鼠粉！」安和伯叫道，他也軟攤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