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阿敏挨打
吃完粥，舅舅們拿鋤頭拿鏟子，幫我們將屋子周圍未乾的淤泥剷除乾淨，倒到竹園裡做肥料。大舅還砍倒了所有結籽成熟的竹子，在掃乾淨的地堂上用連枷不斷地拍打，竹籽落得滿地堂，一粒粒的。「大舅，你幹嗎呢？」我問。
「竹籽能吃的啊，也可以先頂著肚子。我們就送了三袋米過來，已經送了一袋給進陸，剩下兩袋吃不了多久的。竹籽比較好吃，煮粥或者煮糖水都好，呵呵。」二舅在旁邊，也幫忙拍打，他沒有連枷，只好用扁擔，一打下去他就一頓，兩手肯定震得生痛。
竹籽好吃。之前天沒有下雨很乾旱的時候阿媽有跟我提過，說到時煮給我吃。我看看地堂上一粒粒細細的竹籽，想想到時煮在鍋里跟小米粥一樣的竹籽粥，嘴中有絲絲口水在流竄，發大水、遊街突然都變得不重要了。
「傻仔。」
我回頭，阿敏在牆外露出頭來：「過來，傻仔。」
我不理她。那麼多的人都散去了，她還留著在幹嗎？又想搞什麼鬼呢。想想差點我阿爸而不是安和伯，也像阿生伯那樣穿在大竹竿上遊街，旁人指指點點，我就不想理會她。
「傻仔，你舅舅們在幹嗎呢？」阿敏的嘴笑得彎彎的。上午她哥哥的手下抬著她家公穿街過巷，好像完全與她無關，像飯桌上的水跡一樣無影無蹤了。阿生伯家裡也無聲無息，門窗緊閉。
「哦，蘑菇新娘，蘑菇新娘來了！」遠遠傳來小孩子的歡呼。我一愣，阿敏的臉色一變，頭立刻在牆外消失了。
發大水之前春桃媽，也就進陸他老婆說要幫一袋找老婆，說來說去，黃花閨女他都不要，只要境況差不多的，離婚、寡婦無所謂，帶孩子的也無所謂，年紀和他差不多，合脾胃就行。一袋之前跟著阿年種蘑菇，錢包鼓起來了，難得他不挑剔。好的難找，差的滿地，春桃媽真的給他挑了一個寡婦，快四十歲了，據說臉黑得很，一袋過去相睇過，卻很滿意，要娶她過門。沒有想到是今天呢，可能都是二婚也沒有擺酒請客，靜悄悄的大家都不知道。
新娘是山裡人，坐在一袋的單車尾架上回來的，沒有媒人在前，也沒有伴郎喜娘與送親的親戚在後，兩人就那樣回來了。
「喲，一袋，娶親啦，做新郎官啦！」阿敏遠遠就喊。
「呵呵，是啊，是啊，這是梅芬。」一袋停下車子，推著慢慢走。新娘子在後面動了動，好像要跳下車來，一袋回頭輕聲說了什麼，她也就沒有下。她沒有穿紅衣紅鞋，也沒有打著紅雨傘，一身半新不舊的的確良衣服，懷中抱著一個扁扁的包袱，臉的確很黑，盡量裝著很嚴肅的樣子，朝我們點點頭。
「阿敏，吃糖，拿一把回去給你們平俊秋英吃。我們不擺酒，就請你們吃幾顆糖意思意思吧。」一袋騰出一隻手，掏了一大把糖塞進阿敏手中。「傻仔，你來，拿一把回去吃。」他沖著我喊，「喜糖，要吃的。」
我過去，他掏了兩把糖果塞進我的衣袋，又掏了一把進我手裡：「吃吧，呵呵。」
「喲，一袋，你好偏心。他三把，我一把。」阿敏橫了一袋一眼，又說：「你也不夠意思，好容易娶個親，就該熱鬧熱鬧，你這樣靜悄悄的，委屈了嫂子不是？嫂子，你就不該聽他的，好容易才結一次婚呢，這次不熱鬧熱鬧，難道等下次？」
新娘子照例是不回話的，微低著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阿敏，我不跟你閑扯了，回家。」一袋說著，作勢要推車。
「一袋，我小妹回來了。」我說。這個好消息要告訴他，我還想告訴他外婆和舅舅們來了，要帶我和小妹去外婆家裡，可是看看新娘子，我又不好意思說太多，畢竟和她不熟悉。
「你小妹回來了？你又做夢糊塗了吧，你小妹城裡人做得好端端的怎麼回來了？」一袋看看我的臉，覺得我不像在說假話，馬上喜笑顏開，連聲恭喜我。我笑咪咪地朝他們擺手。
「死潑婦，狗咬了你的心，你抓我阿爸去遊街？」連聲怒吼，一個人猛虎似的朝阿敏撲過來，手中揮舞著一根扁擔，撲撲的不停打在阿敏身上、腿上。阿敏連擋也沒得擋，連連大喊，不住跳著腳。是進謙，之前一直不敢露面的他突然回來了，看來是聽到了阿敏帶人綁阿生伯遊街的事情，居然對阿敏動起了手。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別說村子里，就是整個鎮子，誰不知道進謙是個怕老婆的主，給阿敏吃得死死的，要他往東絕對不敢往西，叫他煮粥絕對不敢煮飯，連內褲夜夜都給阿敏洗好晾好的，洗腳水都要捧到床跟前，什麼時候敢動過阿敏一根頭髮？
「啊，進謙，你這是幹嗎呢？幹嗎呢？」一袋停下車子，衝上前，伸出雙手攔著。
進謙自然不好意思打在外人身上，橫著扁擔，橫眉怒目：「這個母狗，說我與別人有路，有路就有路，你沖我來好了，要殺要打隨便，居然叫人把我阿爸捆了去遊街！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媳婦，也不怕天打雷劈！我告訴你，吳阿敏，今天，就算鎮長吳勝利在場，我也非要打死你不可！叫你以後記得清清楚楚，什麼是老婆什麼是老公！」
阿敏頭髮蓬亂，臉上也中了一扁擔，長長的紫痕從臉上橫過，高高腫起。她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高昂著頭：「你現在有種了？會打老婆了？有本事就今天打死我，明天娶她進門，不打死我都不算你有本事！嫁你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孬種，穿男人衣服的女人，好，好，好，打得好！哈哈，再來啊，再來幾扁擔，狠狠地往腰裡來，乾脆一扁擔將我攔腰打折了，再用扁擔一挑，挑到嶺頭上埋了就是！」
進謙只冷笑。他比阿敏小了一圈，拿起扁擔卻威風不少，與平日唯唯諾諾跟在阿敏後面的進謙完全不同，好像……就是老人家常說的中了邪一樣。
「謝進謙，來啊，來啊，來打死我啊，天底下英雄多得是，像你這樣打死老婆的英雄可是頭一份！怎麼不打？好容易你今天挺直腰杆子做一回男人了，怎麼不打？」阿敏叫囂著，頭髮越發蓬亂。
「兄弟，兩夫妻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何必動傢伙呢？」新娘子開了口，細細的，尖尖的。一袋回頭看了看她，輕輕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進謙，我新老婆不懂規矩，不過我也是那句話，兩夫妻什麼不能好好說呢，非要打來罵去的。把扁擔放下了，到我家裡來喝喝酒，今天我本來不打算請客的，剛好，你來，喝兩杯。」一袋沉著地說，望著進謙。
附近人家的門紛紛打開，連我的舅舅們都在我院牆後面露臉了，阿生伯的家門還是緊緊閉著，連進謙的兄弟妯娌什麼的都沒有一個露面，完全沒有聽到一樣。
進謙與阿敏的兒女平俊、秋英從他們家門口衝出來，嗚啊嗚啊哭得震天響，秋英過去緊緊抱住進謙的腿：「阿爸，你不要我們也不要打阿媽！求求你不要打阿媽！」
進謙氣鼓鼓的臉霎時塌了下來，也沒有再罵人，有些訕訕地說話哄著孩子。眼看一場風波又消失了，伸出的頭紛紛又縮回，打開的門紛紛又合上，明晃晃白花花的日光照著地上，真熱呢。
就在這時候，村子里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平空將整個村子劈成兩半，不停地震蕩。我的頭突然好像長了幾十隻耳朵，那聲嚎叫在頭上每一個位置迴響。村裡所有的人都跟我有相同的感覺吧，剛剛合上的門又砰的打開了，無數的腳步喧嘩在村子里響起，往我們這裡涌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