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外婆
外人散去，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包括安和伯，走的時候特別安詳了。家裡就剩下了我們一家與外婆舅舅他們。大姐走出來，揉揉眼睛：「那群傢伙，早該走了，就記得看熱鬧佔便宜！阿媽，還有粥嗎？」
「都吃光了呢，我就煮一鍋新的。」阿媽說。
「這裡還有一碗。」阿爸的聲音響起，我轉過頭，他端著一碗滿滿的粥，站在我身後。
「志英，給你吃。」阿爸說，低下頭。
「我不吃。」阿媽說，扭過頭去，「鳳飛，你吃吧。」
「我也不吃，外婆你吃吧。」大姐說，轉身回房。
「志英，安兆端給你的，你就吃嘛。」外婆說，「他還記得你沒有吃粥呢。你吃粥，我再去煮，煮一鍋新的，一家人吃。」她拍拍阿媽的肩頭，揮揮手，將舅舅們往門外轟，自己也走開。小舅一邊走一邊回頭，大舅拖著他快步走出去。
阿媽不出聲，阿爸慢慢走近，將碗放到了阿媽面前的桌上：「你吃。」
「我不吃。」阿媽說得很輕，卻很堅決。
「特意留給你的，你吃吧。」阿爸說。碗中堆著魚肉與蝦仁，高高疊起。
小妹手一動，將那碗粥摟著拖到到自己面前，又用湯匙一口一口開始吃，魚肉、蝦仁，一塊一塊往嘴裡送，然而沒有聲音，也沒有抬頭望任何人。阿媽怔怔地看著她，阿爸怔怔地看著阿媽。我走開，直接跑到廚房。
外婆坐在灶前，往灶門裡塞稻草，等稻草燒到差不多了，推進去一些，又續上一把，淡淡的火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睛並沒有落在灶門，而是落在第一個大鍋頂上。我望了望，鍋頂上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粥水沫、稻草灰，都沒有，外婆應該擦過一次了。
我進來，外婆也沒有發現，還是看著大鍋頂上。「外婆。」我叫。
「哦，是進原啊，餓了吧，剛才叫你去舀粥，你就記得擠，都不舀。你啊，腦袋夠窄的，記一件事情就忘記了另外一件事情。」外婆朝我笑，我也朝她笑：「我等等吃。」
「進原，你阿媽吃粥沒有？」外婆問我。
「沒有，小妹吃了。」我說。
「你媽啊，就是這樣，眼中只有兒女。」外婆嘆口氣，往灶門裡再塞了一把稻草。稻草沒有干透，煙氣很濃，帶著腐爛的臭味往我們撲來，我忍不住咳嗽起來。
外婆伸出大手掌，在我背上不輕不重地拍著。
我好容易緩過氣來：「不是阿媽給小妹吃的，是小妹自己拖過去吃的。她的肚子好像沒有飽。第三碗了。」
「由她吧，餓了就吃。」外婆說，往我面前湊過腦袋：「進原，你願意去外婆家裡不？」
我一時愣住了。逢年過節，阿媽會騎著家裡的舊單車帶著大姐他們去外婆家，很少帶我去的，外婆家人多屋大，是高高大大的青磚瓦房，乾乾硬硬的泥地，廚房比我們家兩個廚房還大，還有一個大大的水池儲水的，不像我們家用水缸，他們家儲稻草的柴房就有兩間，儲稻草灰的就有一大間，牛角彎彎的大水牛也專門住一間房。有高大的公雞母雞、綠頭大鴨，他們家的公雞母雞比比椅子面還高。他們家會釀酒、做醬油，自己發豆芽，做好吃的酒糟丸子。天井裡總放著做醬油的大瓦缸，天井地板是水泥的，還有一口水泵井，人按著一根鐵杆，一壓一壓，清涼的水就嘩啦啦從一個大圓筒冒出來了，比泉水冒得還快還急。自從外婆家挖了一口大大的池塘，我們吃了不少魚跟魚乾，可是我還沒有去看過呢，我也想去看看在田地里挖出來的新池塘，據說塘基上種滿香蕉、三華李、橄欖、柑桔，還有波羅蜜，還有各種各樣的花，大紅花、扶桑、野玫瑰、月季、君子蘭、仙人掌都是平常的，有一種叫金邊虎尾蘭，蚊蟲蛇都不敢近。
「不願意去嗎？」外婆又說。
「願意，我願意去。」我趕緊答。我怎麼不願意去外婆家呢？吃雞蛋粥、魚片粥，配著濃濃的醬油，整個肚子都是圓滾滾的，輕輕拍一下就要爆炸了。
「那就好，等等吃過粥我就跟你阿爸阿媽說，接你與鳳麗去我那裡養一陣子。」外婆說，轉過頭，又塞了一把稻草進去。
「我去？阿媽不去？大姐不去？那我的牛怎麼辦？」我問。自從我耳朵痛大病一場，我們家的牛基本都是托隔壁阿友伯的小兒子阿祖拉著與他們家的牛一起放。發大水，拉回來我們家關了好一陣子，喂它干稻草。最近幾天，有時候阿爸會拉它出去吃吃青草，嫌大水過後的草骯髒，又關在家裡吃稻草。我都盼了許久，準備等天氣好了地上幹了就自己拉牛跟著阿祖他們去放呢。
「人都顧不來，還牛呢。」外婆哼了一句。
「那我可以拉著牛一起去你們家放嗎？不吃你們家的稻草，我拉它出去吃青草，不吃你們家水泵的水，我拉它出去池塘喝水。」我問外婆。
「哈哈哈。」外婆發出響亮的笑聲，「你個傻仔，你們家你們家的，明明就是你外公外婆家呢。牛不去，叫你阿爸天天拉出去放好了，外婆啊，就帶你和鳳麗回去養一陣子，包你肥頭大耳好像豬八戒一樣。」
我也笑起來，雖然不大明白有什麼好笑的。
「你與鳳麗跟我一床睡，別尿床哦。」外婆笑笑。
「我從來不尿床，你當我是小孩子呢。」我不服氣。
外婆看了我又看，噗哧一聲笑起來：「明明就是個小孩子嘛。」
「噗噗噗。」鍋蓋一下一下顛簸，熱氣騰騰冒出來，水開了，有些泡泡冒出了鍋邊。外婆立起來，將鍋蓋揭開一半，拿過大勺子，用力在鍋里攪拌了好一陣子，將大勺子放在鍋蓋上，坐下來，將灶門裡的火往外拖了拖，灶膛里的火小了一點。
「外婆，你真要帶我和小妹去你們家嗎？」我問。我還是不大相信外婆會帶我和小妹去，為什麼她不帶大姐五狗他們去呢？
「珍珠都沒有這麼真啦，你是不願意去還是不捨得啊。」外婆用手指颳了刮我的鼻子。
「呵呵。」我笑，滿心歡喜，連滿鼻子的煙氣都覺得沒有那麼嗆人了。我要去外婆家了！
阿媽阿爸外婆與舅舅們又一起吃粥，我與大姐坐在旁邊的小矮桌旁，五狗還在睡覺，小妹坐在大姐旁邊，看我們吃，沒有出聲，眼睛里也沒有想吃的意思。「小妹，你還要嗎？」我問。她搖搖頭，沒有回話，端端正正坐著，兩條腿齊齊整整併攏著擺在前面，兩隻手齊齊整整合攏著擺在膝蓋上。
「安兆，我想過了，你們這裡剛發過大水，事情多，也沒有多少時間兼顧孩子。現在鳳飛剛好放暑假，可以幫忙照顧五狗跟家頭細務，我帶鳳麗與進原回去養一陣子。」外婆不緊不慢地說。
一群舅舅彼此迅速交換了下眼光，點頭，小舅拍手稱好：「這個主意好。大姐放心，阿爸也正好在家裡，他最喜歡逗小孩子了，天天讓他們背唐詩呢。進原與鳳麗過去，也有伴，大姐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我不是不放心，有阿媽在，我怎麼不放心呢？只是，鳳麗剛剛回來又走，我有些不捨得。」阿媽眼睛濕濕的說。
「呵呵，就去兩個月，等鳳飛開學我就送他們回來，養得白白胖胖的還你們。就這麼說定了。」外婆笑著說。
阿爸倒沒有說什麼，阿媽點點頭：「吃完我就幫他們收拾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