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苦心之勸(下)

5苦心之勸(下)

溫故獃獃地看著仲世煌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舉步欲追,門口的男子已衝進來的擋在面前,那隻黑漆漆的匣子上插著一根黑色鐵管,正對著他的眉心。

男子聲色俱厲:「再往前一步,我就開槍。這次不會手下留情。」

「我並無惡意。」溫故腳步微挪,鞋邊碰到其中一枚子彈,子彈滾了幾圈,到男子腳尖停下。

男子低頭看了一眼,又看溫故:「你真的是神仙?」

溫故點頭。

男子問道:「你要度小仲先生成仙?」

溫故道:「若小仲先生是仲世煌,那便是。」

男子道:「為什麼?」

溫故道:「順應天命。」

男子道:「你應該提前預約。」

溫故茫然。

男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丟給溫故,手裡的槍還是對著他的腦袋:「一會兒打這個電話,秘書會替你安排時間。」

溫故拿著名片,默默地看著他。

男子道:「我叫耿頌平,負責小仲先生的安全,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先……啊!」

溫故擺手,一陣強風刮過,連人帶話拒之門外。一顆子彈在慌亂中射出,被溫故隨手放入乾坤袋中,又在門上下禁制,以免耿頌平進來。

他將手中的名片被好好研究了一番,又拿出白須大仙送給他的門卡作對比,發現兩者質地大小都有所區別,顯然不是一種。也是,耿頌平與他非親非故,怎會平白無故贈靈寶給他。

他將名片收進乾坤袋,身影一晃,已到二樓。

掛著等身高畫像的卧室門微啟,漏出一條細光。

溫故在門口止步,借門縫往裡看。

壁燈的光束散落在畫上,猶如一道晦暗聖光,照著畫上人的笑容僵硬而牽強。仲世煌坐在床邊,雙臂撐著身體,微微後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畫中人,神色木然。或許是他容色絕麗,使人不自主地心生憐意,明明面無表情,卻看的溫故無緣由的心酸。

無需翻黃曆,他也知:今夜不宜度化。

溫故默默轉身。

「誰?」仲世煌猛然坐直身體。

溫故躊躇了下,輕輕推開門。

仲世煌眸光動了動,施捨般地落在他臉上,冷聲問:「耿頌平呢?」

溫故道:「被我關在門外。」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落下一聲玻璃碎裂的巨響,隨即是一連串輕巧的腳步聲向二樓奔來。

溫故反手關上門,在門和陽台處下了兩個禁制,然後摸了摸牆,滿意道:「他想進來,只有破牆。此牆不易破,我們可多談些時候。」他回頭,仲世煌手裡已多了一個黑匣子。

「此物於我無用。」溫故道。

仲世煌拿著槍,卻沒有瞄準,只是利落地上膛。

「我來度你成仙。」溫故又道。

仲世煌抬起眼皮:「你是神仙。」

溫故老氣橫秋地摸摸白鬍子:「正是。」

仲世煌道:「怎麼證明?」

溫故有意賣弄,朝著仲世煌身邊的落地花瓶一指,花瓶砰然碎裂。他看向仲世煌,發現對方的臉色比適才還黑。

仲世煌強忍怒氣道:「這是我媽最喜歡的花瓶。」

「……」

溫故對著牆,冥思苦想修復的法術。半柱香后,他覺得對一個劍修來說,這太難了。他尷尬地轉身看著仲世煌:「我真的是神仙。」

仲世煌道:「我不信。除非你會起死回生。」

溫故怔忡:「起死回生?」

仲世煌道:「如果你能做到,你說什麼我都照做,絕不反悔。」

溫故道:「你想救何人?」

仲世煌道:「我爸……我父親與母親。」有求於人的時候,他不介意順著對方的習慣來。

溫故遲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請節哀順變。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若令尊令堂在天之靈看到你頹唐萎靡,於心何安?」

「你不肯?」仲世煌神色陰沉,

溫故道:「日有升落,花有開謝,生生死死,命中定數。」

「神仙也有嗎?」

溫故怔了怔。他飛升時日尚短,哪裡清楚仙家事,支支吾吾道:「這,興許有,興許沒有。我成仙方才四日。」

仲世煌抬手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槍,「滾!」

溫故閃身躲過,看著牆上子彈打出來的坑洞,有些不悅:「你這人好不講道理!」

仲世煌冷笑道:「你知道就好。我這人不但不講道理,而且囂張跋扈,霸道橫行,目中無人,不可一世!我要是當神仙,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爸媽從閻羅手裡搶回來!第二件事是把所有看不順眼的人活活折磨死!第三件事……」

「住口!」溫故看著他眼底的認真和冷意,心頭一陣陣發冷。

在修真界,除了劍修之外還有魔修。魔修修欲修情,最是放縱心性,肆無忌憚。以仲世煌的性格,縱然入道,也是由魔入道,能修得正果最好,修不成的話,卻是蒼生之難!

他拳頭捏了又捏,轉身要走,突然想起碎裂的花瓶,又轉過身來,無視仲世煌警惕的眸光,左手一揮,將花瓶碎片收入乾坤袋,瞬間消失在房中。

白須大仙正晃著玻璃杯喝酒,溫故滿頭白髮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你可見著仲世煌了?」

溫故點點頭。

白須大仙強忍著笑意道:「他是否一聽得到成仙,立刻雙膝跪地三叩首,一收包袱跟你走?」

溫故沉下臉道:「大仙明知故問。」

白須大仙忍笑忍得雙肩顫抖,嘴裡還安慰道:「那小子不識好歹!你不必沮喪,功夫不負有心人。今日不行便明日,明日不行有來年。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我相信終有一日,他會領受你的良苦用心。」

溫故道:「他的父母親過世了。」

白須大仙掐指一算:「是受人陷害。」

溫故道:「誰?」

白須大仙道:「你想為他報仇?」

「這倒不是。」

「你入門時,師父可曾告誡過,不要插手人間事?」

「有。」

白須大仙道:「你可知為何青圭叫你『暗戀仲世煌而不得,以身殉,使其愧疚哀愍,舍富貴榮華而求道』?」

溫故道:「大仙希望我度他成仙,讓他的命運回歸正途。」

「這是其一。其二,你我雖在蒼天衙供職,卻也在天道之中,稍有差池,一樣會改變天命。」白須大仙放下酒杯,幽幽一嘆,「得道之前,我以為成仙之後可天地逍遙,無憂無慮,成仙之後才知,仙者雖高,卻是芸芸眾生最低。」

溫故茫然道:「此言何解?」

白須大仙道:「仙者法力高強,壽命無邊,為的卻是守護天道。而天道運行,為的是芸芸眾生。如此算來,我們豈非是芸芸眾生最低?」

溫故沉思。

白須大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陰陽五行相生相剋,日月春秋周而復始。天道亦有疏漏,需你我這等仙人補救。世間萬物本是互相依存,誰能至高無上?」

「天帝呢?」

「亦受天道挾持。」白須大仙頓了頓,「過得比我們還苦些。」

溫故沉默片刻道:「大仙說來說去,還是希望我照青圭之法行事。」

白須大仙道:「我何時這樣說了?」

「大仙說得雖然有理,但仲世煌若能接受勸說,直接得道成仙,事情豈非更加簡單,也省去更多差池。」溫故猶不死心。

白須大仙道:「依你之見,當如何?」

溫故道:「不知大仙還有仙丹否?」

「飛升不難,難的是你如何保證他成的是仙而不是魔?」

白須大仙一言擊中他的死穴。回憶起仲世煌暴戾的模樣,溫故啞口無言。

白須大仙道:「仙者之所以為仙者,皆因我們有一顆問道通道之心,不然,縱然法力無邊,也是妖魔之流。」

「請大仙再給我一次機會,若明日他還是不肯,我便……」溫故咬咬牙,「我便依照青圭行事。」

白須大仙展顏笑道:「如此甚好。」

「不過還請大仙幫我一個忙。」

「但說無妨。」

「可否讓仲世煌雙親起死回生?」

白須大仙:「……」

溫故:「……」

兩人面面相覷好一會兒,白須大仙才道:「你不是開玩笑?」

溫故尷尬道:「我,我只是問問。」

「若是能還陽,我讓張文希還陽便可,何必大費周章找你來?」

溫故嘆息:「說的也是。」

白須大仙擺手道:「去去去,好好學習,免得以後露出馬腳。」

聽他所言,是半點不看好溫故明日之行了。溫故道:「我還有一事相求。」

白須大仙吹鬍子瞪眼:「還陽絕不可行!」

「不是還陽,而是這個。」溫故將花瓶碎片從乾坤袋裡拿出來,想了想,又拿出名片和子彈,「可否將花瓶還原?」

「這有何難。」白須大仙一揮手,花瓶恢復如初。

「多謝。」溫故大喜,又拿起名片,「這是何物?」

「名片,好比以前的……名帖。」白須大仙掃了眼,「真平安保全公司?看來仲家近日裡惹的麻煩不小。你呆在他身邊也好,還可就近保護。這子彈從何處得來?」

溫故道:「從送名帖之人的黑匣子里射出來的。仲世煌也有。是種極厲害的暗器。」

白須大仙笑道:「這叫槍,是一種遠程武器。」

溫故道:「為何叫槍?半點不像。照我看,還是像弩多一點。」

「……」白須大仙道,「你也可以叫它gun。」

「缸?越發不知所謂了。還是叫槍好一些。」

白須大仙:「……」為何他覺得,比起仲世煌成仙,讓溫故適應當今社會更難?

溫故臨時抱佛腳,夜拜鬼谷子、蘇秦、張儀,攻讀《鬼谷子》、《蘇子》、《張子》,至次日傍晚,抱著花瓶,胸有成竹地去了。

卻撲了個空。

別墅黑燈瞎火,空無一人。

溫故遍尋不著,便將花瓶放回原位,自己坐在屋頂等,等到月落日升,曙光綻放,仍不見人影。他知道仲世煌有意避他,卻不急,施施然地閉上眼睛打坐。

七天後,一輛車駛入,耿頌平站在樓下朝他喊道:「小仲先生有請。」

溫故一笑起身,若無其事地踩著虛無的階梯,一步步從屋頂走下來。

耿頌平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溫故坐進車裡,車門被「砰」的一聲關上。

耿頌平從另一邊坐進車裡,系好安全帶,正要發動汽車,就看到自稱神仙的白髮老頭慢慢地伸出手,學著他的樣子,慢吞吞地繫上了安全帶。

……

沒想到神仙也遵守交通規則。

耿頌平將溫故送入一座大廈的地下室,停好車之後,人起身離開。

溫故道:「仲世煌何在?」

耿頌平指指前方。

前方無人。地下室昏暗,卻難不住溫故。那裡只有一堵牆。正想著,那堵牆亮起來,仲世煌放大的臉貼在牆上,陰森森地看著他:「你真是陰魂不散。」他的臉在牆上,聲音卻是從四面八方傳出來的。

溫故看過電視,並不覺得奇怪:「小仲先生所言甚是。陰陽其合,終始其義。陽生陰死,入輪迴而往複。陽壽盡而陰魂不散。令尊令堂並非消失於天地,而是開啟另一段人生,你何苦窮追不捨,反使二老亡魂不得安寧?」

仲世煌冷笑:「我的父親是仲國強,我的母親是劉曉玲。轉世后的是誰?」

「小仲先生既想一生久長,更該潛心修道,他日修成正果,便可超脫凡俗,不入輪迴。」

「連我父母的也可以一起修嗎?」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仲世煌道:「你對你父母也是這種態度?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袖手旁觀?還是覺得他們死得其所,額手稱慶?」

溫故臉色煞白。

「神仙都像你這樣嗎?一天到晚管著不相關人的閑事,把父母兄弟置之度外?」

溫故喃喃道:「並非如此。」

仲世煌看他難過,心中湧起扭曲的快意:「看來當神仙要六親不認無情無義才行,光憑這一條,我就沒有資格了。」

溫故盯著他,彷彿透過那張嘲弄的臉看到一個驟失雙親傷痕纍纍的孩子。這個孩子跋扈自恣,逞性妄為,對神仙絲毫不敬,比當年的自己要勇敢得多。

那時候的自己明明難過得要命,卻拚命在師父面前裝出坦然接受的樣子。

那時候的自己明明想求師父招魂見父母最後一面,卻在師父瞭然的嚴厲目光中敗下陣來。

到後來,他有了通陰陽的能力,卻受限於天道,不敢越雷池一步。

仲世煌毫不留情的譏嘲恰恰說中了他的懦弱,叫他無可反駁。

溫故默然站了會兒,才低聲道:「令堂鍾愛的花瓶我已完璧歸趙。」

仲世煌見他轉移話題,面露不屑:「我知道,我看見了。」

溫故毫不訝異。在這個時代久了,便漸漸習慣白須大仙口中的現代科技。

仲世煌見他被自己狠狠奚落之後仍站在原地不動,不耐煩道:「你一定要纏著我?」

溫故搖頭道:「並非我執意為難,而是天道如此。」

「好,我答應你。」

仲世煌爽快的回答反倒讓溫故疑心,「可有條件?」

仲世煌笑道:「當然有。」

溫故道:「令尊令堂還陽之事,請恕我無能為力。」

仲世煌沉下臉道:「放心,被拒絕的事,我不會再提。」

溫故稍稍安心:「請說。」

仲世煌道:「有一句俗語叫做,一個蘿蔔一個坑。既然我要上去當神仙,你就下凡吧,當個凡人,娶妻生子。一上一下,才叫公平!」

溫故平靜地看著他,「明白。」然後瀟洒地轉身。

仲世煌微驚道:「你真的答應?」

溫故頭也不回道:「我修行千年才修成正果,怎會答應如此荒謬的條件?」

仲世煌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荒謬,以後就不要再來煩我!」

他話音未落,那紅裝白髮已躍出視線之外。

耿頌平見仲世煌得意地關掉攝像頭,低聲道:「這個神仙看起來像個老頭,說話卻像個毛頭。不過你真的放棄嗎?他不像是騙子。」

「神仙?」仲世煌嗤笑道,「真的又怎麼樣?莫名其妙地跑來干預別人的人生,那不是神仙,那是神經病。」

耿頌平道:「聽說老仲先生要回來了?」

仲世煌落寞道:「嗯,我明天去接爺爺。這麼大的事,本來就瞞不住,能瞞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

耿頌平道:「老仲先生這個時候回來,會不會不太安全?」

仲世煌握著拳,眼神凌厲:「這個世上,只剩下我和爺爺兩個親人。我絕不會讓他出事!」

白須大仙坐在花壇邊上,喝著啤酒,磕著花生,見溫故從車庫出來,朝他招招手。

溫故走到他邊上,仰頭望了眼星空,「我會想方設法接近仲世煌。」

白須大仙吃了顆花生:「嗯。」

溫故道:「不過我與他皆是男子,比起暗戀,手足之情或許更恰當。」

「嗯。」

「我會引他入正道。」

「嗯。」

溫故見白須大仙只應不說,低下頭道:「大仙是否覺得我很沒用?」

白須大仙擺手道:「我不小心聽到你與仲世煌的談話。」他頓了頓,「你沒事吧?」

看著白須大仙毫不掩飾的擔憂,溫故心中淌過一道暖流,微笑道:「大仙放心,我對仲世煌所言非虛。往者已矣,來者可追。修道起初,我的確為了不入輪迴,超脫紅塵,也哀怨於雙親早逝,自責於自己的懦弱。然而師父卻叫我懂得一個道理——若修道者修道是為為一己之欲篡改天命,那與當權者隨心所欲,藐視律法,置萬民於水火又有何不同?」

白須大仙欣慰道:「你能想通此節便好。」

溫故道:「卻是仲世煌之故。」

他在仲世煌身上不但看到過去的自己,更看到一個充滿戾氣,懸於魔道邊緣的復仇者。若沒有得道機緣倒還罷了,他有機緣卻心不正,未來怕是遭遇坎坷,命運多舛。

既是同病相憐,又是天命所在,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任由他墮入魔道。

溫故回頭看車庫,心中暗下決心:必度仲世煌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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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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