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63第 63 章

快到中午,桃李堂外人頭攢動。

年前是入泮報名的擁擠時光,現在西邊斷了路,村前庄尾成了謝福兒一家獨大,鄉民們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但凡能得讀得起書,上得了學堂的,各自趁午休工余時光,牽著自家的適齡子弟過來,叫人應接不暇。

除了新生,下午還有課的老生也6續返了校舍。

阿賞見人太多,生怕有什麼衝撞,催促進去,孔君虞知道謝福兒女兒身的身份,也怕怠慢了,親自陪她進去,貼心說:「外面有人打理,先熟悉熟悉裡面也好。」

悅耳的書聲琅琅中,曬著冬季暖陽,謝福兒在教室門窗外,看著素儒士袍的老先生手持雞骨戒尺,尖頭圈點書上字句,令學子朗誦。

莫名其妙竟然想起他穿襜褕的外傅模樣……謝福兒敲敲額頭,拉回思緒。

學子大多八歲以下,五六歲居多,最年幼的甚至剛滿三個春秋,個個玉雕粉砌,活潑靈光,雖然簡衣朴服,但掩不住朗朗生氣,一見到孔山長跟一名臉孔美貌郎君在窗外,估計是學堂新來的師長,禁不住好奇,東張西望。

一名四五歲男童正是膽子大的年紀,趁授課師長背過去,從板凳上跳起來,對著謝福兒做了個鬼臉。

謝福兒指頭翻起鼻孔,拉扯眼皮,對著他做了個豬鼻子兼弔死鬼眼,小男童倒吸一口氣,被唬了回去,天下居然還有做鬼臉做得這麼丑的人……旁邊的孔君虞早就看得目瞪口呆,低聲勸:「對著學子要莊重。」謝福兒視他的話為圭臬,收起嘴臉。

「徐光修——你家人供你讀書,就是叫你來虛耗光陰的!」授課老師回頭察覺,一個戒尺丟了過去,命中率百分之百,哐啷一聲,落在男孩課桌上。

這時代,果真是尊師重道,謝福兒看見徐光修乖乖捧起戒尺送到師長手下,伸出白嫩小手掌,皺緊眉頭主動由老先生打了五下,鞠躬:「學生受教,老師費力。」又自覺站到最後一排,抱腦勺蹲下。

孔君虞見身邊女孩性子就跟桃李堂的學童差不多,心裡就像被冬陽照進來一樣,英眉一起伏,見阿賞瞪過來,才收起心緒,悉心介紹了桃李堂的課堂教學,大概分為師長授課、學生背書、師長復講。

大半時光是師長點撥、指導,學子自學。

每到月末,還會舉辦會講,即是師生坐一塊兒檢驗學習成果的階段。

啟蒙館的孩子們一天真正在學館的上課大概是兩個時辰,上下午各一個時辰,離家遠的,幾歲大的學童可留在學堂吃中飯,後頭有火灶,自帶飯食也可,搭夥也行。

這倒是叫謝福兒有些驚訝,原以為在學而優則仕的時代,娃娃教育該不比自己那年代松,就算沒什麼奧數班培優班精英班小成龍成鳳班,至少也不該這樣鬆散,原來古人倒是比今人重視天性得多。

臨到中午,謝福兒打發阿賞去灶房幫手,給學子造飯,聽孔君虞說了一通,有問題,兩座教舍一如本朝其他學館,採取縱向混合班,也就是說在一起上課的學子年紀跨度很大,小的才三四歲的開蒙年齡,三字經千字文都讀不大清,大的有六七歲快出啟蒙的年紀,天資好一點兒的國學論語已經誦得滿口珠璣雲煙了。

孔君虞見她有分班的意思,笑著解釋:「大小聚在一處,能夠培養長幼之序,師門之誼,也能培育長齡學子在幼齡學子面前的待人接物和自我約束能力。不同年齡層的知識糅雜一起,便於大童反覆複習,小童也能夠提前接受。」

這年頭教育理念果真跟今人大相徑庭,謝福兒撓頭:「幼兒教學還真是麻煩,幸虧有孔兄提點教導。」

孔君虞趁阿賞不在旁邊,掂足了一些勇氣:「謝小姐怎麼還叫我孔兄。」

謝福兒走熱了,穿的又多,臉紅撲撲的,小聲笑:「那我今後外人面前稱你一聲孔山長,私下就叫你孔大哥了。」

孔君虞見她面頰酡紅,汗絲子凝在烏黑綠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害臊,袖口往下一滑,拿出帕子,送到她手上。

謝福兒不好拒絕,反正也沒人看到,拿過男帕擦起汗,忍不住問:「孔大哥既然知道我女兒身份,怎麼不問我是誰呢。」

孔君虞早就想過,估計是東家家裡得寵的大千金,否則哪會有這個膽識和空閑,得了家人准許拋頭露面打理外務,勾唇一笑:「總不是狐狸精怪變成的就行。」

狐狸精和書生歷來就是曖昧一對,謝福兒聽出暗示,不吱聲了,繼續擦汗。

孔君虞幸福地瞧著謝福兒擦汗,正在此時,連接前院和後院的半月門傳來紛沓腳步聲。

有人闖進來,桃李堂的打雜小童在後面攔都攔不住:「這位郎君,想要為您家子弟報名或是相詢入泮事宜,前庭有人接待,後院是讀書地……」

「閃開。」有纖尖嗓音壓聲喝。

孔君虞一看,是個身型清矍的白皮中年男子,打扮和氣勢叫人精神一醒,後面的男子更不一般,身材高魁,通身錦面直裾,外面披著裘皮坎肩,應該就是來客,臉孔很生,不像左右村鎮上的人,這會兒好像有點不大舒爽……不然,哪兒的咯牙喘氣聲。

謝福兒手一松,男帕掉了下來。

孔君虞看謝福兒變了臉色,上前幾步,昂然如松柏,橫在謝福兒和那人中間,拱手:「在下是桃李堂負責人,這位郎……」

「負責人不算數,叫你們大東家出來說話。」白面侍者看一眼身邊主人神色,揚聲說。

來啟蒙學館,不找師長不找山長卻直接找東家,孔君虞再看謝福兒一臉不願意,就算是老闆,也不好叫她一個女兒家對外,擋了槍眼:「桃李堂雖已經轉手給人,但在下仍然聘任於此打理書堂,這位郎君有什麼事,直接跟在下說就好。」

謝福兒心噗通跳,熱得棉襖都濕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不負責地走了再說,後面那人一見她轉身,垮了臉,龍行虎步跨過來,一把聲音沉厚喝住:「當老闆的都是這樣甩臉子給貴賓看?」

嘿!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貴賓,桃李堂好歹是個書香地,進進出出的不管是白丁寒門,還是地主紳員,哪個不給禮兩分,孔君虞見謝福兒兩坨臉蛋汩了紅暈,袖子一揮:「買賣都是講你情我願,書堂生意也是一回事。您要不是官老爺,就恕咱們謝客不招呼了!請——」遙指入口門階。

官老爺……皇帝撣撣袖子,目光快把孔君虞的俊秀臉龐撅出一排小洞,淡淡說:「窮酸文士,乳臭小子,厚臉狂生,總算沒笨死在書海里,還知道朝廷為大,怕官老爺。你叫什麼來著,家裡父輩是誰。」

孔君虞也算是精貴人家出身,哪被人這樣蹬鼻子指問,要不是涵養好,情商高,氣都快慪背過去了,丟出家世:「進獻謀略抵擋匈奴,平南關大捷的功臣之一,諫議大夫孔志瀚是在下祖父。」

「孔志瀚?」皇帝偏了偏頭,「誰?」

人肉記憶器胥不驕湊耳答應:「供職孝昭年月的四品京官,您……當今聖上為政初期,告老致仕了。」

皇帝摸摸下巴:「平南關大捷一事延綿數年,牽連身廣,這樁戰事的功臣,沒有上千也有j□j百,挨著點旮旮縫縫的臣子,都有臉說自己有功。你爺爺致仕那會兒也才六十左右,要是真有什麼了不起的大建樹,怎麼沒被上面留任?起碼得替朝廷再干十幾年,現如今金鑾殿上的得力重臣,七八十的都有。」

孔君虞聽這人暗嘲自己祖輩無能,本應該揮大棒子趕人,但見他這麼清楚朝事,舊事信手拈來,有些疑慮,暫穩下心神,並沒吭聲。

看樣子,自己接手書堂在外面撈油創業的事,他早就盯著清楚,謝福兒就怕胥不驕突然一聲吆喝,來個集體接駕,到時哪兒還有人給自己膽量打長工,得了,還是先應付過去,笑眯眯,裝作不認識:「哎呀呀,這是幹什麼,在下就是桃李堂的東家,剛剛就是沒回神兒,怎麼眨個眼氣氛就鬧成這樣了?來人啊,快快遞張凳子給上賓坐。」

皇帝陰涔涔:「上賓?」

還不依不撓起來了!謝福兒撅撅嘴。

孔君虞被皇帝慪住的那口氣兒,這會已經悠回來了,觀察兩人你來我往的,分明認識,低聲問:「是熟人?」

「也不算。」謝福兒比孔君虞聲音還細。

皇帝耳朵一豎,嘎吱一聲,活生生掐斷一段枯枝。

謝福兒只得眨巴眼:「唔,認識。」

孔君虞臉一變,重新上下端詳那男子,又再瞧瞧謝福兒三分敬畏,七分抵抗的神情,前後一思慮,明白了,雙袖合抱,對著男子折□,一個九十度大鞠躬,朗聲說:「莫非是謝小姐父親?晚生失禮,失禮了!」

還有誰來找自家貪玩女眷,肯定是她家長輩了,如何也不像她兄弟,j□j不離十是她家嚴,肯定是不放心女兒在外出來探視。

想到這裡,孔君虞發了一頭汗,慶幸得很,剛才差點兒就跟這男子爭起來了,虧了忍住了,不然以後還怎麼面對謝福兒。

謝福兒和胥不驕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孔君虞見幾人表情不對勁,渾身一抖,完了,弄錯了:「難不成是謝小姐的大伯或是……叔父?失敬失敬——」

謝福兒怕他再說下去,頸子快撐不住腦殼兒了,硬生打斷:「他是我夫君。」

皇帝紫色退下,青色退下,恢復正常人類臉色,勾起唇角。

竟是已婚婦人?孔君虞如雷劈背,不信:「謝小姐有了夫婿?」

謝福兒見他一臉好像自己欺騙了他感情,點頭,又生怕他惱羞成怒,一個不爽就這麼丟了書堂走了:「孔大哥不會要辭工吧?」

孔大哥……皇帝嘴皮子上好不容易消了的一排泡兒又快蹦出頭:「過來,到為夫這邊來。」

謝福兒走過去,禁不住給他使眼色,就怕他再說了什麼叫孔君虞不高興,皇帝虎軀一震,握緊她小手。

孔君虞見兩人這樣子,表面上女方敬重男方,乖巧討好,實際上男方遷就女方,想謝福兒家底不淺,這樣一名千金嬌小姐要是家長甘願捨得少妻長夫配,對方肯定就更是人中龍鳳,而這名男子確實通曉朝政,怎樣也不是平凡市井。

想來孔君虞壓下心緒,笑著說:「你當為兄的氣量這樣狹窄?天色不早,我去叫灶房那邊備飯,兩位東家就在這兒先用吧。」

院子一空,謝福兒屏住呼吸:「皇上怎麼跑來了。」皇帝虎臉:「謝福兒,你好啊,樂不思蜀,玩上癮了,在宮外辦起私學來了!」

「人才乃社稷福祉,福兒這不是給聖上分憂么……」

「跪下!」

謝福兒直著兩條腿兒,苦著臉:「現在在我的地盤,那些學生可精了,萬一撞見了,以後不會尊重我的,孔山長說了,對著學生要莊重。」

皇帝背著手:「你的地盤?這就叫官學徵收了去!後宮夫人在外面私辦生意,什嘛玩意兒……」說著沿著小徑打量學堂後院幾所房間,皺眉扒拉樑柱欄杆,揮手掩鼻:「什麼鬼地方……還有蜘蛛網……做生意就算了,也不做體面一點的,丟人……擦,朕好像看到了一頭老鼠……」

胥不驕湊近謝福兒:「美人,去哄哄聖上,說說好話,沒事的!要是真不準您辦,就不會叫京兆尹和將作部的人修路斷人家的財路,跟您招攬生源了!」

謝福兒心裡一喜,不敢怠慢,迎上去嬌滴滴:「皇上您累不累渴不渴餓不餓啊……」

***

兩人在桃李堂轉了轉,午飯已經做好,孔君虞和阿賞過來請了兩人到灶房旁邊的小廂用午飯。

學館老師不多,幾個人平時都是在一間房拼桌吃飯,也熱鬧。

天子在外用膳本就不妥當,更不提還跟一群教書匠擠在一堆,胥不驕馬上拒絕,阿賞剛聽孔君虞過來說自家小姐的夫君來了,差點兒沒翻了手上的鍋鏟,她也沒見過這位皇帝姑爺,這會兒一看,也勸說:「小姐姑爺還是先回家吧,這兒簡陋。」

謝福兒眨眼盯著皇帝,擰擰他袖口,甩了兩下,皇帝摸下巴:「去。」

孔君虞見這大東家不食人間煙的樣子,吃個飯還一群人硬像是提著心,越發出奇,也沒多說。

幾人去了食堂,飯菜早就擺好,今天留在學堂用午飯的老師只有三名,被孔君虞介紹了一下,知道東家來了,站起來行禮。

謝福兒笑著打手勢叫人都坐下:「諸位老師費心了,請用,請用,口味不好,有什麼不夠,請隨時說,一定要不要大意地使喚阿賞。」又圍過去,見葷菜極少,素菜清湯居多,馬上說:「午飯得要改善,沒有肉怎麼行?」

一名年邁老師弱弱接話:「孔山長好心,原先一直准許寒門子弟以物代替銀兩當做束脩,能夠維持書堂進出平衡就算不錯了。再說了,肉價貴啊,吃一頓肉不便宜,咱們學堂還算好的,有些肉渣就不錯了,一般都是逢年過節才能瞧得見魚肉上桌。」正是之前教訓調皮學子的章老先生,旁邊兩名老師也跟著連連點頭。

謝福兒正要端著老闆架勢說話,皇帝皺皺鼻子,插嘴:「肉多膩心肥體,少吃點兒肉有什麼關係?我就不吃肉,也叫家裡人少吃肉。」

謝福兒輕哼一聲,真是不知民心疾苦,你跟你家人那是吃膩了,想了想:「從明天開始,午飯紅白肉都要按比例上,孔山長,就麻煩你操心辦一辦,直接從賬上撥划,要是不夠,託人帶信來。」孔君虞答應下來,又朝幾名老師笑說:「新東家到底是比我雷厲風行,眾位今後可得愈發盡心儘力。」眾人呵呵點頭,氣氛熱絡不少。

皇帝站著兩條腿都僵了,聽幾人說個沒完,見胥不驕抹乾凈了條凳,兀自坐下來。

眾人見這大東家冷不熱,傲慢清高,一時又冷了場子,都不敢說什麼,坐下來,埋頭用起午飯。

胥不驕遞上涌開水滾燙過好幾遍的瓷碗和筷子,皇帝扒拉兩下就放了,謝福兒想他今天表現尚可,又想著胥不驕交代,主動夾了兩筷子菜,像以往當御侍一樣先自己試了兩口菜,再哄小孩兒似的哄著他吃:「我吃過了,來來,您再吃,菜沒問題。」

幾個老師都聽孔君虞私下提前交代過,知道是一對東家夫婦過來巡視,見這對夫妻的相處模式,都有些驚異,腦袋埋得愈發低。

正在這會兒,門口一道矮影子一晃,見裡頭有生人,正要走,章老先生忙喚住:

「徐光修,站住。」

謝福兒聽名字耳熟,一望,果然是剛才教室里那個跟自己對作怪相的頑皮小孩。

課餘的章老先生跟剛才課堂上的嚴厲完全不一樣,慈祥多了,拉過徐光修,將自己碗里的肉沫子盡數扒到學生的碗里,見謝福兒疑惑,才說:「咱們幾名老師尚有點油葷,可中午留在學堂用飯的有幾名學生家境不好,能讀得起啟蒙館,家裡都是拼了全力,平日他們都是自己帶的鹹菜腌菜下飯,幾歲大的孩子,長身體的年紀,又是國家棟樑,哪禁得起這麼長久餓著?前年還有幾個學子因伙食不好,得了水腫病,連書都讀不了,至今躺在家裡。「說著摸摸徐光修的腦袋,「這孩子雖然有些調皮好動,卻是個懂事的,家裡就一個寡母,種幾畝薄田養他,光修不願跟他娘親說,可這點兒吃食也撐不住一個下午,為了飽肚子,每天中午在灶房燒一大壺開水,說喝到肚子發脹就不餓了,下午就能專心……老夫見了實在於心不忍,自作主張,把自己的口糧左些學生,東家可別笑話。」又轉朝徐光修,囑咐:「去吧。」

徐光修恭敬說:「學生這就去分給幾個同窗。」說著,轉過頭,又笑嘻嘻朝謝福兒做了個鬼臉,報了剛才的一箭之仇,小心翼翼捧著個粗碗缽,一晃一晃地顛著小瘦腿走了。

謝福兒心裡不大舒服,飯菜一下子好像都膈在喉嚨管兒里,飯桌上的氛圍沉寂下來,旁邊的人突然開了口:「桃李堂的學子,今後另外安排午飯,按節令搭配,年節時期另外配比,除此之外,今日起入學的寒門子弟,全部減免校舍內的餐食費用。」

幾人愣了一會兒,沒做聲,畢竟這一項支出不便宜,而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就算西邊那家財大氣粗的學堂,也絕對不敢下這保證。

都聾了不成?剛才還嘰嘰呱呱。皇帝拍了筷子:「這一筆由我單獨贊助桃李堂,不算學堂開銷。就當,給桃李堂招攬名聲吧。」

赤/裸裸的以本傷人啊。胥不驕默默想。

謝福兒回過神,朝孔君虞喜滋滋說:「大東家發了話,還不趕緊記下來!」又暗中丟了個媚眼過去,皇帝猛吸一口氣,一把把那媚眼抓在手心,轟隆一下站起來:「吃完沒?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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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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