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滅火

20滅火

司籍司藏書豐富,經籍國學,名篆策論,可都是謝福兒看不進去的,勉強讀一兩行,能讓人睡死過去,還不如皇帝書房裡的奏摺好看。

偷看奏摺,成了謝福兒現在樂趣之一。

官員用素紙寫好的奏呈進入宮中后,需要根據地方、名目分門別類,還得在外面套一層黃綾當書皮,摞好擺齊了,最後才到皇帝眼皮子底下。

這工作是司籍司當仁不讓的職責。

摺子一般是清晨進宮,在聖上下朝前就得料理完。

因為所涉軍國要議,不能出殿,司籍司一般派當值的女史去御書房完成。

奏摺若多了,不是半刻一刻能完成,一呆可能就是一上午。

這樣一來,謝福兒接觸天子書房裡的摺子,實在不能說很難。

一開始本來緊張,可時下的熱聞,遠比死書精彩得多。

重臣偷娶九房小妾成日按著春宮圖綵排以至延誤公務被參,京宦子弟香車寶馬撞人致死還狂傲我爸是xx……枯燥乏味的後宮生活,謝福兒承認自己是個禁不起誘惑的騷動少女……

其中上書最多的,卻還是關於北匈奴,主戰派和議和派吵得很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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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正盛,一天比一天燥,熱到厲害時,斷續下了好幾日的暴雨。

這天臨近中午,天色陰霾,眼看又要落雨,掌籍急匆匆地來布置了臨時任務,皇上在建始殿議事,等會兒要搬去清涼殿的書閣辦公,一摞摺子奏本都得跟著搬過去。

掌籍叫了幾名女史包括謝福兒在內隨自己一道去建始殿,臨出發前,陰著一張臉提醒:「聽說聖上今天朝上臉色不好,都長些眼。」

過去時,銅環朱門半掩,長廡上站著好幾個官員,都是殿內大臣的下屬亦或私交甚好的。

不留情面的喝叱隔牆穿來,震得人耳膜發麻,殿門裡隱約跪了幾個人,錦袍綉冠金魚袋,應該都是肱骨要員,卻被罵得泡眼腫面。

司籍司一乾女郎都是精明人,集體止步。

謝福兒知道皇帝是個不能得罪的,可眼看變成噴火龍,真的太可怕,這會兒還去搬什麼摺子卷子?不是拿小命開玩笑嗎。

領頭的掌籍也沒見過這場面,不敢貿然進去。

廡廊上一個官員朝司籍司眾女瞄過來,目光停在謝福兒身上,猶豫了下,疾步走過來。

謝福兒看清了,又是那個打小報告的太常丞。

太常丞跟掌籍耳語一通,眾人才知道原來幾名主戰派追詢征戰北地的事,從朝上問到了朝下,把皇帝惹毛了。

瞧鐘頭,罵了半個時辰了還沒換口氣。

這節骨眼,傻子才去捅馬蜂窩。

可皇帝馬上得去清涼殿,東西都先搬過去,到了那兒光溜一片辦不了公,恐怕得又遷怒到司籍司,耽誤不得。

掌籍是老人了,這麼個剛好趕在一堆的特殊情況卻是頭一次,回頭掃了一眼,幾名女史知道這上司打什麼算盤,不約而同地垂著腦袋,連連後退。

謝福兒比誰都顛得快,餘光一瞄,卻看見太常丞把掌籍請到一邊,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掌籍聽完,馬上動了臉色,走向謝福兒,循循善誘:「謝女史,你進司籍司也有些日子了,表現一向不錯——」

我長得哪裡像拯救地球的英雄嗎?謝福兒死活不願意。

軟的不吃,掌籍眉一挑,拿出上級官威,分貝都高了:「昨天建始殿這邊的摺子是你分揀的,於情於理也該是你負責。不然報到皇后那頭,謝女史得想想後果!」

餘下的女史知道有人頂鍋,大舒一口氣。

太常丞面無三兩肉的狐狸臉上藏不住的得意,也來臨危一腳:「匈奴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別看聖上發脾氣動靜大,其實就是個照三餐的習慣,罵罵就舒服了,不是什麼大事!」

小人,怎能容得了自己好?踩不死自己,生怕自己得勢了以後報復……不是要當太子妃?讓你連司籍司都出不去。

謝福兒決定跟他沒完了。

烏雲籠罩皇宮天幕,一個響雷自雲間轟下來,給裡面的斥罵在伴奏,氣氛可怖。

橫豎都是個死,謝福兒隻身入內。

外面一陣閃電撕破厚雲,背後大雨滾珠般嘩啦落下。

謝福兒對殿門口的閽人報了來意,跨過高檻,看清了,前排領頭跪著的是太子高長寬。

再往後挪一排……身影也熟悉。謝福兒揉了揉眼,還當眼花了,不是別人,就是自家的爹爹。

謝太傅當什麼官做什麼事,她清楚,可從來不知道在匈奴意見上,爹爹在朝中是主戰的那一方。

階上人聲音轟轟震耳欲聾,謝福兒見謝太傅跪了半會兒,搖搖欲墜,緹縈救父的勇氣鼓了起來,聽罵聲慢了半拍,趕緊在一群牛高馬大的廷尉和侍郎背後踮起腳,見縫插針:

「司籍司處女史來為聖上移駕去清涼殿,先行搬文書過去。」

殿室之內,陡一靜,斥責暫停。

很明顯,除了太子和謝太傅訝異望過來,其他被罵得翻了面的幾個大臣得了個喘氣的機會,打心眼對這女史轉移火力感激不盡。

胥不驕侍候在御前,見謝福兒這關頭傻乎乎跑進來,下階斥道:「在議國事,不懂眼色,哪個是你的上級?會不會辦事?來人!」

謝太傅大汗直冒,差點兒就站了起來要替愛女告饒,被太子拉了衣角,這才咬著牙齒跪下去。

謝福兒不敢看上面人的臉臭到什麼地步,聽後面有廷尉官靴咚咚聲,這可不是要拿下自己吧,屁股還沒上板子就鑽心癢起來了,啪一聲趴得平平,臉貼地,憤憤辯:

「皇上有國事,奴婢也有公事!皇上的國事是為了社稷,奴婢的公事是為了皇上哇!」

軟鼓鼓的屁股在青色裙裾內拱出個型,又翹起來。

皇帝火氣盈天的青筋緩緩平展了下來。

滅火器啊這是!胥不驕察言觀色一流,揚手一指:「到御前來收拾。」

謝福兒低頭上階,疾手整理條案上的冊籍,尺寬桌案對面的人悠悠開口:「不驕啊,擺駕,去清涼殿。」

幸福來得太快,今天這脾氣發得不長啊!人人自危的臣子見皇帝掀袍起身,這才喜大普奔地領了旨告退下去。

謝太傅一步三回頭盯著一身女史衫的女兒,腳下活像粘了釘子。

皇帝有點暴躁:「太傅還有什麼沒稟完?」

謝福兒猛朝爹爹使眼色,謝太傅這才百般不願地大步離開建始殿。

胥不驕準備去叫輦,皇帝斜睨他一眼:「幾步路的事,轉個廊子就到了。」胥不驕犯愁:「外頭雨下得正大呢!差華蓋鹵薄來?」皇帝瞥一眼外面,目光劃過抱著冊子,還在晃神的謝福兒身上:「夏雨怕什麼,清爽!拿把傘就行了。」低了聲音:「小點兒的。」

胥不驕心照不宣,叫宮人取了把小巧的象牙骨油紙傘,給皇帝披了防水油絹大氅,戴上金藤箬笠,又將謝福兒手中卷冊搶接過來,把油紙傘塞過去,囑咐:「別叫皇上沾了雨水,靈光些。」

謝福兒捧著油紙傘:「奴婢是司籍司的人,沒受過這訓練,怕做不好,奴婢力氣大,還是去搬摺子吧——」

胥不驕嘖一聲:「撐個傘,有手的人都能做!下雨天跟著聖上漫步,旁人修都修不到,情趣著呢!您這小奶奶還真是不會想!」

這丫頭不大靠譜,又是新人,胥不驕不敢撒手,拉了兩個黃門侍郎跟在後面丈余。

沿著廡廊,謝福兒伴駕撐傘。

皇帝比她高出不止一個半個腦袋,腳又邁得大,一步頂她兩三步,謝福兒一隻手舉傘舉得差點沒斷掉。

夏天衣裳又輕薄,不如他裹得嚴密,還沒走到一半,謝福兒半邊朝外的一順頭髮到衣裳靴子都濕了。

也不知是什麼傘,擋得了左,擋不了右!這什麼鬼皇宮!窮到這種地步!這傘還敢不敢再小一點!

玲瓏畢現,印出肉色,側面曲線也看得入眼,發梢尖尖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皇帝海拔佔優勢,地理位置好,由上至下覷了兩眼,她還揣著剛才的驚嚇,沒發現。良久,聽身邊柱子發了話:「伺候御前敢心不在焉。」

謝福兒喃道:「奴婢還在想著父親。」這年頭,朝臣最怕的就是被皇帝教訓,訓完了回家嚇得寫好檢討抹脖子的多了去。

那日光被皇帝說教女無方,謝爹爹都不舒坦,這下子又跪又罵,指不定還怎麼低落法!

謝福兒眼眶紅了,真的是擔心了。皇帝的臉刷的陰了,大力一拍手邊廊柱:「你是說朕不該發脾氣,罰錯了!」

謝福兒被他嚇死了,見後面跟著的胥不驕都探頸望過來,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皇上您不能總是冤枉奴婢!」

皇帝舒服了點兒,收回拍紅的掌子,慢慢走著,語氣又回到悠悠然:「那就是說比起謝敬喬,你更死心塌地敬重朕?」

謝福兒見他兩個腮幫子都紅了,氣成這樣哪敢說不,望天:「君為上,爹也大不過聖上。」

皇帝滿意地笑了:「不孝女。」

拐了彎,看見清涼殿的門楣了,謝福兒只覺得累又冷,雨中漫步是情趣?那得看誰是被伺候的!

她抬起濕漉漉的手揉揉飄進雨水的眼,雨蒙蒙間,一具身影在兩名內侍的撐傘下,慢慢吞吞移動,朝另一邊的宮苑小徑走去,寥落又有些笨拙。

背影太特別,五百個人當中都難得挑出一個。

哎,那是個想踏平北地的貨,無奈最大的不鬆口。

誰叫攤上個就不願意出兵的父皇?掌權的拿大,急個什麼?

安穩享福,等自己上位了再說,到時你說一,他能說二?他想說也說不了,恐怕都躺棺材去了……

皇帝腳步放緩,低頭瞥了下面淋得透濕的小人兒一眼,又循跡望過去。

謝福兒自顧盯著太子,直到進了清涼殿,內侍迎駕,又將女史手裡水淋淋的傘接過去。

謝福兒趁內侍給皇帝生炭盆遞熱茶,得了空,在門下擰袍角,擰來擰去擰不幹,潮氣從腳下往上冒,薄衫貼在身上黏黏答答,就盼著快點回司籍司換身乾爽的,正是這會兒,殿中央的天子拉緊了披氅,不叫人脫,也不叫人撣水汽,像衣服裡面孵了個蛋見不得人,揮揮手:「都下去吧。」

謝天謝地,皇帝今天轉了性,難得好打發!謝福兒吁口氣,喜洋洋地拖著一身水泥濘正要跟清涼殿的宮人一起拜退,頭還沒低下去,對面人話還沒完:「謝女史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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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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