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當差

19當差

謝福兒後腳出了曲台殿,秦恭使在朱門高檻外迎過來,順著宮苑長廊邊走邊問:「女史在御駕邊這麼久,是不是有什麼事?」

剛剛在三層殿門外,太子來找聖上請安,中常侍大人卻叫太子在廊階下等會兒,秦恭使自然有些詭異。

謝福兒還沒啊嗚個所以然,廡廊對面傳來一聲喊,聲音歡喜:

「福兒!」

藍袍飛起,露出一角。

早一步離開的麟奴還沒走遠,烏皮履咚咚跺地,橫衝直撞地甩著一身肉過來,身後的內侍追都追不及。

群芳薈上是賓主關係,又是私下聚宴場合,氣氛寬鬆,不用行大禮,眼下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君臣主奴。

謝福兒剛拜下去,卻被麟奴伸手一托,攔在半空。

內侍疾走兩步,小聲提醒:「殿下,不合規矩。」

「謝女史,你陪本宮走一段路吧。」麟奴鬆開手,落寞地退後兩步。

秦恭使與內侍再不多話,跟在兩人後面離開大殿。

風輕日暖,沿路穠葉茂芽翳影垂垂,兩行人順著宮道走到太液池邊。

蛺蝶低飛湖面,午後悶悶空氣靜得發燥,麟奴駐足,長長呼出一口悶氣,地上一小堆還沒及打掃的殘葉被吹起來幾寸。

嘴邊上的話,謝福兒也不吝嗇,豪氣開勸:「殿下,總有大破匈奴振國威的一日,您別憂心!」

麟奴風中一呆,小眼盛滿淚花花,亮晶晶地盯著勘破心事的女孩,抬手扶住謝福兒兩肩搖了搖:「福兒,世上再沒人比你更懂我——」

半天不見迴音,麟奴吃驚:「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臉怎麼都白了?」

謝福兒被晃得暈頭轉向,都快腦震蕩了:「太子,奴婢頭、頭疼,有點兒想吐……」

麟奴醒悟,急忙鬆開手,把她拉到旁邊琉璃青瓦的亭閣內坐下,叫兩名宮人在階下守著,倒了一杯茶,送到她嘴下,不好意思:「福兒,喝幾口,順順氣。」

謝福兒錯愕,又受寵若驚,還沒推開,麟奴一陣颶風地轉到後面,謝福兒「啊」一聲,兩隻拇指已經摁上太陽穴,施力得當,簡直就是個練家子。

「使不得!奴婢會進敬法殿的!」謝福兒目前活著的唯一目標就是:絕,對,不能進敬法殿。

麟奴已經湊到她頸圈邊,安撫:「我叫他們背過去了,看不見的。你頭風不能犯,一疼就是好幾個時辰,死去活來。」

謝福兒呆住,任他加壓揉摁。

他手法正宗,讓她不敢置信背後的按摩師傅竟是當朝儲君。

他為什麼會這種伺候人的玩意兒?

還有頭風……這身子活蹦亂跳,小牛犢子似的,就是有一個說大不大的毛病,早兩年剛來月信時頑皮貪涼,浸過冷水,落下痛經又愛偏頭疼。

他怎麼會知道?

還有群芳薈上他贈熱茶的事……又怎麼會知道自己腹痛厲害?

謝福兒把他的手一抓,引下來,看鬼似的看他。

麟奴見她有力氣,知道不頭疼了,也不強求,轉回去面對面坐下,滿足地抓了一串馬提子抱在懷裡噗嘰噗嘰吃得水液直噴。

他對自己的關切,果然只是因為十年前不懂事的小孩子之間的一場邂逅?

這份親熱,實在說不通。

可鮮明的記憶告訴她,這十年,她跟他根本是沒見過面的。

謝福兒迷惑了。

這是謝福兒第一次認真端詳太子,之前多少有點兒不忍直視。

細細端詳下來,他兩枚瞳仁澄亮水澤,唇軟綿而精細,弧形也漂亮,鼻子尚算高挺筆直,若脫去這一身贅肉,也算是個俊少年。

皇家遺傳基因好,高家的男人,閉著眼睛長都不比別人差。

剛飲下的茶湯止不住喉嚨的乾澀,謝福兒想要問,又不知道能問什麼,只能說:「殿下,您對福兒可真好。」

麟奴聽了這話,眼神一亮,又黯下去,面色恍惚,豁然站起來。

椅腳擦地,跐溜一聲刺耳,手裡的馬提子也嘩啦掉在桌上,他受了什麼屈辱似的,咚咚咚頭也不回地下階走了,像後面跟著頭火龍要咬尾巴。

謝福兒目瞪口呆,大姨爹來了?要不要這麼情緒化!剛不還聊得好好的嗎,甩臉幹嘛,哪兒又得罪他了。

超過兩百斤的男人還真是莫名其妙!

她也氣鼓鼓地拉了秦恭使走了。

##

胥不驕將皇帝對謝女史的安排帶口信到圖華宮時,蔣皇后也沒什麼反應,叫來秦恭使,傳話讓秋尚儀給謝福兒下調令。

下完調令,蔣皇后沉默了。

皇帝從不參與後宮事,這個折中的解決辦法倒也符合天子一貫態度。

可就是因為太符合皇帝的脾性,近乎刻意了,蔣皇後起了疑。

一個女史而已。

直到秦恭使斥退旁邊宮娥,閉上帘子,把那日守在曲台殿外的情形稟了,蔣皇后這份疑竇,才解開了。

上回群芳薈上,皇帝傳召謝女史進清涼殿,還可以說是趁機會替太子精心擇婦,這回又是單獨見面,連太子來請安都晾在外面……

聯繫盧太姬親自過去驗身那樁事,蔣皇后豁然開朗。

皇帝喜歡體察讀書人的心聲,一年半載之間總要去民間書院幾次,可為了安全起見,同一間書院,絕不會去兩次。

五二精廬,是唯一去了兩回的地方。

一個太常女,一個太傅女……蔣皇后一直捉摸不定,這一下基本明朗,不用確鑿了。

秦恭使猜到貴人心意,試探:「難怪皇后一反對謝女史入養德殿,叫她先進司籍司磨鍊,皇上馬上就答應下來,原來……」

原來正合他心意。

男人哪有不偷腥的?乞丐還想著娶幾個小老婆暖被窩,何況最大的。

若這樣就嫉妒惱恨,早在孝昭帝那會兒,蔣皇后就怨死了,前夫的後宮那可是花團錦簇,中外女郎都有,遠勝過這位後夫。

不過,只是在外面垂憐寵幸個女孩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竟然瞞著所有人……

秦恭使見皇后不語,以為不高興,低道:「看來聖上對謝女史並沒放在心上,恐怕只是一時起興,好玩而已,稍微有些好感,早就差胥不驕通知謝敬喬,把這謝家女兒納進宮了。」

蔣皇后輕笑:「你這話要是為了安慰本宮,本宮當你是善意體貼。若真是你心眼裡蹦出來的話,本宮不得不贈你一句,蠢。」

秦恭使屏聲。

蔣皇后瞟她一眼:「太后和太子都看中了她,若皇上不喜歡她,怎會叫一個自己臨幸過的女孩有擔任太子妃的可能性?早就想法子將太后和太子的念頭掐死在苗頭。現在卻聽之任之,准她進宮,你覺得,咱們聖上真的是精力太旺盛了沒事做,喜歡給自己找麻煩?」

秦恭使喏道:「可畢竟也沒給她名份,說來說去,皇上對她談不上誠意和厚愛。皇后根本不用操心。」

蔣皇后笑意漸弭,唇縫透出一縷輕嘆:「後宮多一個人算什麼?皇帝給的名分?那就更是不值錢的浮雲流星。就是因為暫時沒給名分,才足可證明皇上對這女孩子的不一般。小公主的生母陶釆女,還有前兩年的趙婕妤……那幾樁前車之鑒,你都忘了不成!」

一語驚醒。秦恭使脊背一寒,噤了呼吸,見蔣皇后坐回梳妝玉鏡台邊,也不敢細問,跟過去,幫皇后撩起烏髮梳展,緩緩道:「現如今皇上將謝女史調到跟前去了,皇后就是想再試探,也有些困難,虧得奴婢還在司籍司跟謝女史同住,到時會旁敲側擊,再問問。」

銅鏡中的蔣皇后臉龐一動,扶住秀髮的手舉起來擺一擺:「你是我的人,宮裡哪個不知道?打聽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叫蠢人去辦就好了,到時說不定連後面的事,都自覺給本宮做了呢。」

秦恭使會意,應下聲來,繼續綰髮。

那邊酈賢妃被禁了足,呆在椒風宮,一時半會兒還寒著膽當乖乖兒,也再沒心情爭人搶面子。

一時宮中也算無波無風,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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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福兒大半時光在司籍司坐班,小半時光到對應的負責宮殿去理事,就是宮人所謂的出外勤。

北處的天子寢居兼辦公地,永樂宮,是謝福兒的上崗地。

宮內的九殿十八所,筆墨紙硯需樣樣都得備妥當,哪怕皇帝一年十月不過去,也不能缺失,斷了什麼趕緊得補上,一旦有了紕漏,沒撞上點兒算運氣好,被上頭逮著了,扣俸降級是小事,攤上一頓好罰可是大事。

女史這職位不高,真正遇大事,上面有司籍、掌籍頂,往細碎的去又有宮娥拾掇,做久了,純屬中不溜秋的、重複勞作的呆板活計,謝福兒小和尚進寺有模學樣,人家敲木魚她敲木魚,人家燒香火她燒香火,沒過十來日就順了手,還能叉腰裝個知心姐姐,帶幾個思鄉情切、成天找角落偷偷哭泣的年幼小宮人。

沒攤上大事情前,謝福兒對自己的悟性十分自豪。

什麼大不了的了啦!以前還覺得皇宮腥風血雨,嚇死人了啦!這皇宮裡的活計跟茶樓酒肆的也差不多了啦,身為中二期自信爆棚的妙齡少女,她就不信這宮廷裡面還有自己拿不下來的事了啦!

就算後宮最高的位置——皇后的工作,她也有信心搞掂!

當然——她以皇帝龍床不舉、英年早逝的名義發誓,對皇后這職位絕對沒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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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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