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家道(17)

17.家道(17)

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岳父羞於承認他們窘困,他像遮掩傷疤一樣,極力迴避著窘困這樣的字眼。***他所能做的,就是節衣縮食。岳父在經濟上不能和親家抗衡,只好在政治上尋找出路。這時礦上要挑選一位資深革命老幹部給煤礦學校擔任校外政治輔導員,岳父當仁不讓地擔起這個角色。我不知道岳父會給那些學生娃子們講些什麼,按常規,他應該給孩子們憶苦思甜,講舊社會多麼多麼苦,多麼多麼難,講現在的生活多麼甜,多麼幸福。無論講到過去還是現在,岳父都難免會聯想起他目前的困頓境況,但為了輔導的需要,為了政治的需要,他忍痛把家庭生活說得非常幸福。這件事真是難為了岳父,它並不能對岳父的精神有所安慰,只能加深岳父的悲哀。岳父後來大概是實在忍不住了,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說,你替我寫封信吧。我做了岳父的女婿,岳父第一次讓我給他辦事,而辦寫信這種事恰是我的長項,我沒問寫什麼就答應了。岳父難於啟齒的樣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才把要寫的內容說了出來。岳父要我替他寫一封申訴信,申訴的是他的工資問題。岳父認為,別人的工資都長過好幾遍了,他的工資從「文革」以來一直沒動過,這不合理。他寫信的對象是省委組織郝部長。寫信的事兒一定在岳父心中醞釀了很久,他信奉「我們應當相信黨」的格,自然就想到了組織部。這件事岳父一定和岳母商量過,這對他們來說是無奈之舉,也是一項重大決定。岳父給我說申訴內容時,岳母也在一旁坐着,我見岳母的神十分緊張,好像他們要我乾的是一件鋌而走險的事,他們要改變生活困境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筆頭子上。我一聽岳父說是這種事兒,就覺得十分可笑,它足以證明岳父缺乏社會生活經驗,缺乏對現今社會的了解,說得不好聽一些,它證明岳父的思想多麼過時,多麼理想化。我不能斷組織部長一定看不到申訴信,我可以斷組織部長會對申訴信不屑一顧,置之不理。我沒有笑,也沒有說寫信無用的話,我怕傷了兩位老人的心,岳父讓我寫什麼我就寫了。我明白我的信只能給垂暮的老人增加無望的希望。其實質等於和別人合夥來欺騙可憐的老人,可這沒辦法,人類的一個主要功能就是欺騙,人類的一個主要活動就是欺騙與被欺騙,誰也逃脫不了。

我把替岳父寫申訴信的事告訴妻子。妻子趁回去探親的機會,勸岳父去做生意。妻子的理由足,人家能做生意,咱為什麼不能做;人家能財,咱為什麼不能。妻子說的人家指的是岳父的親家。妻子的建議很具體,她實地考察了這個礦所有的店鋪和攤點,現這個礦沒有小書攤兒,就建議岳父辦一個小書攤兒,賣圖書報刊,還可以開展出租圖書的業務。妻子先被自己的設想激動了,她說,辦小書攤兒既高雅,又給礦工提供了精神食糧,自己還可以得到實惠,真是一舉多得的事。她慷慨地許諾願意從資金方面對開辦小書攤兒給予支持。據說岳父對我妻子的建議是點過頭的,只是一直沒有落實在行動上。妻子對此很不理解,每每提起來就露出遺憾之意,覺得她父親坐失良機,把她的那麼好的建議給作廢了。這就是妻子的單純可愛之處了。不想想看,她父親怎麼可能去做生意呢,拋開精力不夠等身體方面的原因不說,一個離休老幹部怎麼能放下革命的架子逐利於街市呢!岳父要保持革命的晚節,從岳父的眼光看來,去做生意簡直等於失節,晚年失節,過去的榮譽也將前功盡棄,這是萬萬使不得的。再者,岳父的親家做生意丁,財了,越是這樣,岳父越堅決不會去做生意。岳父歷來認為,他和親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是打江山的人,而他的親家不過是小市民,倆眼孔是方的,只認一個「錢」字,如果他跟在親家屁股後面,也去做生意,豈不是和親家同流合污了嗎!小說寫到這裏,我把我的判斷說給妻子聽,妻子回想了一下,舉了一些實例,證實我的判斷是對的。她驚異於我對她家的事怎麼吃得這麼透。我不無得意地說,那當然,也不想想你丈夫是幹什麼吃的!大話說過,我的心馬上就虛了,我是幹什麼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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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白花(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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