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暗香殘留(一)(11)

11.暗香殘留(一)(11)

在沒有細查年譜之前我一直以為《傾城之戀》應該是寫於張愛玲與胡蘭成戀愛之後,其實卻是之前。人概是我隱約以為范柳原身上略具一點胡蘭成的氣質,或者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戀愛里有一點張愛玲和胡蘭成戀愛的影子。沒想這個猜測竟是錯的,胡蘭成還需要再過幾個月才能進人到張愛玲的生活。但是從另一面說,有時現實生活的資訊往往會從一些天才的文本中預先透露出來,隨後生的一切就像是生活模仿藝術。比如在《今生今世》里,胡蘭成說最初他們也是沒想到婚姻上面,張愛玲甚至對他說你來我這裡走走也很好,後來英娣與他離婚,他和張愛玲才結了婚。提到這一段胡蘭成不過寥寥數語,這之中還有什麼委婉曲折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是,一場非同一般的戀最後?一對男女還是做了平凡的夫妻,與小說里的結局一模一樣!真沒想到生在作者身上的這一切竟與文本既呼應又對照,如此契合,如此宿命!

我留意到《紅玫瑰與白玫瑰》寫於1944年6月,心裡不由涌過一陣欣喜。我似乎隔著歲月眺望到了張愛玲與胡蘭成戀愛的一點光色,就像落日之後西天上殘留的一縷晚霞。這篇小說開篇寫道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這篇小說寫得飄逸而有喜氣,有陽春三月的欣榮,這在張愛玲其他小說中是不多見的。我想象這應該是與她的心境有關,因為這篇小說是有著一份真世里的感打了底子的,寫戀愛幾乎比她所有小說都沉醉都飛揚。

男主人公振保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子,娶的太太面目姣好,家世清白。「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即使沒有看準他的眼睛是誠懇的,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而振保這樣一個人物,在他更年輕些的時候遇到了同學王士洪的太太嬌蕊,並與這朵紅玫瑰談了一場動人心魄的戀愛。這篇小說里寫嬌蕊和振保的戀愛才是真正的艷遇,中國現代小說里男女之能寫到如此明媚有風的真是不多,可以說與《紅樓夢》一脈相承。嬌蕊是一個現代女子,又是從海外歸來,風流任性不受約束,她對振保說:

「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么?」與振保喝茶時約了人上門她卻不開門,嬌蕊道廣橫豎他成天沒事做。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人。我就喜歡在忙人手裡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你說這是不是犯賤?」再往下便有了「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那樣一個經典性的比喻,振保道廣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兩人戀萌動,振保有意躲著嬌蕊,有一回他們偶然相遇,對話精彩之極。振保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嬌蕊笑道我有那麼甜么?」振保放了膽子答說:「不知道——沒嘗過。」然而註定了這段是要往縱深里走的,有一天下了一點雨振保回家取大衣,意外地現嬌蕊痴心地坐在他的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著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這下子振保完全被怔服了。他們的戀迸出火花。振保「他認為是墮落了」,而嬌蕊說:「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嬌蕊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保。她對振保說:「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

這樣嬌媚而痴心的一個女人,我認為她是張愛玲小說中調子最亮的女性形象。張愛玲筆下的女子通常都是失意和失敗的,是命運和生活的弱者,而我覺得惟有這嬌蕊是個例外。她是自主的,主動愛了振保,又主動和丈夫提出離婚,最關鍵的是她對自己即使是遭受過挫折的感與生活仍然是肯定的。這就有了她與振保在公共汽車上相遇的一幕,嬌蕊已經再嫁為朱太太,懷裡抱著一個年幼的兒子,振保問她:「那姓朱的,你愛他么?」嬌蕊點點頭,回答他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妒忌她的快樂,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說她廣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她說:「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這一場的意外是以振保的眼淚滔滔流下來作了結束,可笑的是他心裡清楚得很,「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在他的紅玫瑰面前,這個在巴黎**起步的男人始終也沒有做得了她的主人,甚至沒有佔到上風。振保與他的妻子孟煙鷸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的這朵白玫瑰與他倒是門當戶對,但她實在是一個寡淡乏味的女人,「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做錯了事她被丈夫呵斥,當著女傭丟臉丟慣了。「他在外面嫖,煙鷸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這樣一個振保從內心裡很瞧不上的女人,卻背著他與裁縫私通。那一天又是因為下雨,振保回家拿雨衣,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裡怦的一跳,彷彿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但這一回大有昔日重來之感的場面卻完全不同以往,振保看見的是他的妻子與「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的裁縫呆在一起。「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瞭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姦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他的悲哀裡帶著恥辱,從此他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即使到了這種境地,她也始終沒有向丈夫提出過離婚。振保痛苦地意識到他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有一天他用檯燈砸了煙鸝,她急忙返身往外逃。但是振保半夜醒來,「地板正中躺著煙鸝的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后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於是振保突然良心現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小說戛然而止。這也算得是最辛辣的一筆,在中國,男女感與守家立業相比總是被看做輕薄荒唐,振保最後是走回了家去,但他也從此被關在了「心居」的大門之外。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暗處的花朵(全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暗處的花朵(全本)
上一章下一章

11.暗香殘留(一)(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