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李遲舒是這樣:瘦高白凈,沉默寡言,剋制而禮貌,帶着點骨子裏的自卑,讀書時候就是老師會拿着成績當面誇,背面提到他就搖頭的「書獃子」。對誰都輕聲細語,連發完火都要先來一句「抱歉」——總之大多數中國傳統家庭里父母不在身邊的優秀留守兒童是什麼樣,他就是什麼樣。

我呢,我叫沈抱山,你別看我說話拽得二五八萬,我是個正經人。

出生勉強算得上富貴,這是拖爹媽的福。家庭和睦,屬於先天優勢。成績也不差,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年級第一,我就年級第二吧,偶爾混個年級第三四五開外,看心情。我比他人緣好,屬於老師同學裏邊都挺受歡迎那種。

也是,不然李遲舒怎麼會悄悄喜歡我十年。

現在算起來我和他認識得有十幾年了,不能說認識吧,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在我這裏的概念層面也就一個名字,屬於知道年級上有這麼個人,可他從我身邊經過我都認不出來的程度。

畢竟,我那麼個吊上天的王老五,眼裏裝得下誰啊。

面子功夫還是做得全的,對老師禮貌熱情,同學堆里也混得開,其實心裏覺得誰都不如我,覺得沈抱山就是這麼個天上有地下無的一個人。

現在真正天上有地下無的,只有他李遲舒了。

沈抱山,拽個幾把啊拽。

李遲舒的葬禮沒人來,他爹媽死在比他現在更年輕的時候,工地上水泥磚砸下來,砸垮了一個家的脊梁骨,他媽跑去鬧,鬧到最後跳樓,這麼大個兒子,七歲起就和寥寥無幾的撫恤金作伴了。前年我才和他一起送走他痴獃多年的外婆,他的同事我沒通知,朋友,這麼多年,我沒聽他說過他有什麼朋友。

我倒是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到底沒想到會這麼冷清。

至此我才明白,我來得太遲了。

沈抱山這棵樹不管有多茂盛,終究救不了李遲舒貧瘠的一生。

我西裝革履地坐在他的遺像邊,看着這張黑白面孔默默細數,這些年,沈抱山錯過李遲舒的每一眼。

我和李遲舒,十五歲進入同一所高中,我讀二十一班,他在二十五班,如我前頭說的,高中三年,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那時候的沈抱山心比天高,覺得一個人,可以在某一方面比他優秀,但不可能有人,各方面加起來都比他優秀。

所以他從不把李遲舒這三個字放在眼裏。

可據李遲舒所說,他比我所知道的,還要更早認識我。

我問他有多早,他總不肯說。

後來再有印象是大學。我是個哪有熱鬧就往哪湊的,讀了建大,還沒開學第一件事兒就是加老鄉群。

開學團建,私底下聚餐,聽人說起隔壁建工院還有個同省的,叫李遲舒,長得挺好看,但性子孤僻,不在老鄉群裏邊。

我大腦一熱,找了高中同學要他聯繫方式,微信申請一發過去,五分鐘后就同意了。

我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想着發申請的時候備註了名字,他李遲舒不知道我是誰又怎麼會直接通過。

所以我說:來吃飯。

他過了會兒問:什麼?

這時候我一開始的熱情已經消失殆盡,百無聊賴地回他:老鄉群團建,三號門門口,等閑老火鍋,來吃飯。

他沒有動靜了。

過了半個小時,竟然姍姍來遲。

可他性子就不是能熱場的人,坐在邊上,只會埋頭吃,大家說什麼他都不接話,誇他他也只會紅著臉笑笑,只有我問他喝不喝啤酒的時候點了點頭。後來李遲舒告訴我,那頓飯他吃得很難受,感覺自己很多餘,還很敗興。

我問他后不後悔去了。

他想了想,低頭笑着說,再來一次,他可能還是會厚著臉皮去。

那是我跟他人生軌跡的第一次交點。

當時的李遲舒,已經暗戀了我四年。

再往後就是大二,用現在的話來說,我活脫脫一個社交悍匪,八杆子打不著關係的別的院的人放我聯絡網上都能找出點關係。

那時候我建工院一朋友找到我,托我幫點小忙。大概意思就是他們小組以前因為不配合活動,得罪過校學生會的幾個幹部,結果現在院裏有事,得傳點文件到校學生會裏邊審批,那群人肯定不給過,問我能不能幫忙跑一趟。

學生會那幫子,那個雞毛當令箭的,屁大點事兒都能跟人結梁子。我本來不想惹這一身騷,就先問他們組有幾個人。

那邊一報,說有個李遲舒。

我腦子一抽,答應了。

過了幾天,李遲舒在和我成為微信好友長達兩年的時間裏第一次主動聯繫我,說為了謝謝我幫忙,請我吃飯。

我以為是他們小組商量的,於是就跟他定了時間地點,第二天到那兒,就李遲舒一個人。

他沒解釋,我也就不問。

這小子吃飯是真吃飯,認認真真點了五個菜,酒也不喝,兩杯白開水灌下去,哼哧哼哧塞了兩碗飯,我就坐他對面,看他悶頭憨吃,吃完結賬,一氣呵成,杯都不帶跟我碰一下,半個多小時下來跟我說的話一隻手都能數完——還得加上吃完飯以後那句「拜拜」。

我倆在一起之後回憶這事兒,他告訴我那天他撐得半晚上沒睡着,凌晨一點起來去校醫院買了兩盒消食片,回去在位子上坐到天亮才勉強舒服點。

主要是因為他微信上給我發的那句「有時間嗎,周末請你吃飯」這一句話,已經壓榨完他積蓄許多年才敢孤注一擲的所有勇敢了。

哪裏還有膽子抬頭跟我聊天。

再往後其實順理成章,大學期間我跟他不咸不淡,偶爾你來我往,畢業了我先找到工作,後來一聊天發現他工作的地兒離我挺近,我倆一拍即合租了房子,下班經常一起吃飯,不管我什麼時候問他他都有時間,除此之外他只要不睡覺似乎都在瘋狂地掙錢。

直到有天他們聚餐回來,李遲舒喝得酩酊大醉,兩眼微紅敲開我的房門,說他存款有三百萬了,問我要不要試試和他在一起。

我沒想過錢的問題,三百萬對我而言不算什麼。可那對從小一無所有的李遲舒很重要。

他總覺得自己與我是雲泥之別,而他通往我的天梯,唯一搭起來的辦法就是金錢。很多很多的錢。

這時候距離我認識李遲舒已經過了十幾年。

離他離開這個人間,還有三年。

我不明白是什麼讓他的病突然爆發,興許就是我的應允,應允他和我在一起的這個請求,讓他心裏那根緊繃的弦乍斷,自此過往的所有壓力和痛苦都潰然決堤,腐蝕了他本就空白的精神世界。

起先是他整個人變遲鈍了。總懶洋洋的,不願意吃飯,不願意出門,不願意起床。

偶爾會拿着手機瀏覽過一些旅遊推送,對我說:「好想去普者黑啊。」

他說這話那會兒我正對着電腦趕方案,想也沒想就點點頭說:「好啊。」

過耳即忘。

等再想起來是很多個月以後的冬天,我問他:「上次不是想說去普者黑?」

他笑着搖搖頭:「算了。」

接着沒多久,他開始感覺身上有些地方莫名其妙地痛。

有時是胳膊,有時是背,有時是大腿。

興許這時候他病得還不是很嚴重,願意告訴我。我帶他去醫院體檢,檢查不出問題。

我說不行,換家醫院,他拉着我,說:「算了。」

與此同時他開始怕黑,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飯,整個人都在暴瘦。等我發現他在偷偷吃藥的時候,李遲舒已經瘦到一百一十斤了。

一米七八的人,只剩下皮包骨頭。

再後來。

再後來的這天晚上,我抱着他的骨灰盒嚎啕大哭,沉睡在空無一人的葬禮禮堂-

被上課鈴聲吵醒那會子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要麼就是在過走馬燈。

班裏聒噪得很,一個個都在往門外走,前邊有幾個人換了球服,我估摸著這夢的場景是體育課。

但總而言之我只愣了兩秒,就撂蹶子往二十五班門口沖了。

衝到李遲舒班上,班裏人走個精光。

裏頭陽台有個男的拍著倆籃球走出來,我瞧著有點眼熟,但記不起名字了。

我問他:「李遲舒呢?」

他顯然有點吃驚,不知道是吃驚我找李遲舒還是吃驚我突然跟他說話。

我又問:「李遲舒呢?」

他怔了怔:「樓下……上體育課吧。」

我想起來,高三上,我們兩個班有同一節體育課。

我老找他們班的一起打球來着。

我聽了就要跑。

那男的把手裏一個籃球扔給我:「你的球!」

我抱着球一步三階地跑,跑到操場跟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路過籃球場的時候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但不是李遲舒的聲音。

那邊又喊:「沈抱山!這兒呢!你幹嘛啊!」

我看了一眼,是蔣馳,叫我過去打籃球。

我沒搭理他,這狗日的就一直喊。

還跑過來把我拉過去。

拉着拉着我就看到李遲舒了。

隔着個網球場,小兔崽子靠在沒人的乒乓台上背英語單詞。

我把蔣馳甩開,頂着刺眼的太陽,直勾勾往那個乒乓台走過去。

李遲舒還是那樣,一件白T,一雙洗得乾乾淨淨的帆布鞋,指甲剪得很短,頭髮很多,有點長了,低着頭,額前的碎發快讓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我越走越慢,走到離李遲舒還有幾米遠的時候,我鬼使神差把手裏籃球一拋,正好打落在他腳邊上。

李遲舒的腳動了動,接着他抬頭看過來。

我長長吸了口氣,冷下眼注視着他。

「你好啊,李遲舒。」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舊故新長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舊故新長
上一章下一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