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李遲舒跳樓的消息傳來的那會兒我正在寫字樓加班。

晚上十點半,整棟樓安靜得像棵黑沉沉的老木,只有我這一畝三分地,用燈光給它蛀出個小小的缺口。

洛可打電話過來,聲音抖得像篩子,讓我懷疑整個城市的電纜在短短半分鐘里被一節節切斷,才導致她一個字一個字蹦得像篩子:「沈抱山……李遲舒,跳樓了。」

缺口還是那個亮堂堂的缺口,我這個蛀蟲卻已經眼都不眨地開車在去往市一院的路上橫衝直撞——開玩笑的,生命寶貴,這個道理眼下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懂。

但到底還是在沒人的路口闖了兩個紅燈。

我去到醫院,李遲舒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洛可叫我過去坐下,我渾身僵硬,麻木得腦子不認識手腳。耳朵接收得到洛可的話,指頭連動都不肯動一下。

「六樓……不知道怎麼爬上去的……落下去的時候說是碰到什麼東西緩衝了一下……送過來人已經不清醒了……」

我忘了那晚自己在icu外頭等了多久,也忘了牌子下的燈是從什麼顏色變成什麼顏色,我甚至忘了李遲舒被推出來的時候臉上的五官是什麼模樣——不對,我就沒看到過,他整個腦袋被包得很齊全。

我只記得自己在他的病床前送走很多個日出日落,那段記憶模糊到空白的日子,偶爾也想過寫字樓的燈後來有沒有人去關。想過幾秒,看到病床上的李遲舒,我又覺得,去他大爺的,管你關不關,老子有錢,太陽關了都行,別把李遲舒的氧氣罩給關了。

閻羅王來了也不能關。

最後不是閻羅王關的,李遲舒自己扯的。

真給老子無語死。

李遲舒不想活了,這也不是第一次。

他吃過葯,割過腕,甚至試過在門把手上勒死自己,種種罪行,罄竹難書,但凡我攝像頭安少一點就叫這王八蛋得逞了。

這回他聰明,天台上跳下去。我去他大爺的,誰能把監控安天上啊?

狗比。

哪天我問問造航母的,誰能給我捎一個上去。那以前用不到,以後他死了總能用到。

……算了。我能有那本事,我還能讓李遲舒變成現在這鬼樣子?

說起這個,其實有天晚上李遲舒醒過一次。不過現在我也不確定那到底是我的夢還是他真醒了。

我記得他先是睫毛動了動。

李遲舒的睫毛很扎眼,又密又長,一雙眼睛別提多漂亮,芭比娃娃似的。以前害羞的時候稍微一低頭睫毛就把他眼珠子遮住了,我瞧不見他什麼神情,每次我都得低頭去看,我一看,他就躲。等他耳根子紅了我才後知後覺,噢,這人又不好意思了。

我這輩子,對李遲舒總是後知後覺。

後知後覺他獨自喜歡我許多年,後知後覺他生了病,後知後覺他在吃藥,後知後覺他病得很嚴重,後知後覺他想死很久了。

他得的這個病,民間有很多通俗說法,有說這叫富貴病,有說這叫閑氣病,還有說這叫藝術病,什麼意思呢?得這個病的,藝術家居多。

對對對,就是那個,學名叫抑鬱症。

這不是我們家李遲舒要碰瓷兒啊,我得正名一下。這病確實流行,他不是愛追逐潮流的人,一件白T都能穿三年,他哪知道什麼叫過時呢。

他就是單純地得了,他也不知道怎麼得的。

就有天他坐在家裏沙發上等我回家,看着桌子上那把水果刀,突然想給自己來一下。

這是我第三次發現他想自殺的時候他告訴我的。

扯遠了。

那晚上李遲舒醒過來是怎麼個情況呢?我太清晰了。

那短短的一分鐘是我那麼長時間模糊的回憶里最為清晰的一部分,我連他臉上那氧氣罩呼氣吐氣了幾下都能數清楚。

所以我覺得清晰至此,那一分鐘應該不是夢。

他睜眼那會兒還挺糾結的,睫毛抖了幾下才睜開。一睜開,就瞧見我盯着他。

他好像不意外,就拿以前無數次看我的眼神對付我,平平淡淡,似笑非笑的。

我在他耳邊胡咧咧的時候他這麼看着我笑,我後背藏着花要送他的時候他這麼看着我笑,我偷偷在手臂上紋了他名字的時候他這麼看着我笑,我發現他偷偷吃藥的時候,他也這麼看着我笑。

如今要道別了,他還這麼看着我笑。

他是這麼笑的:睫毛先簌簌動幾下,接着眼睛就彎起來,然後才稍微揚起紗布底下露出的那個嘴角,眼裏水汪汪的,靈動得很。

那笑就像再說:好啦,沈抱山,你別生氣啦。看在最後一面的份上,你別總對我擺臭臉啦。

他一笑,我就往頂上瞪天花板。

淚珠子還是嘩啦嘩啦往地下滾。

醫生說他內臟摔壞了,沒救了。也就這幾天了。

我低眼看回去,李遲舒笑得更討好了。

他笑了大概有一會兒吧,我臉色沒那麼差了,看見他說了幾個字兒。

其實李遲舒早就說不出話了,能說我也聽不見,但我懂點唇語。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學唇語的,大概是他第二次自殺未遂那會兒。有天莫名其妙就在網上搜課程了。

從第一次查資料,搜網課,做完功課,選了個口碑最好的班準備付錢的時候大夢初醒,驚慌失措地把頁面關掉,到最後認認真真挑課,一絲不苟學起來,也就那麼幾天。

我那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學,後來想想,應該是在身體里某根比我大腦所意識到的更愛李遲舒的神經驅動下完成的這個舉動。

那根神經,或許是過去某年李遲舒悄悄移植到我身體里的,竟然比沈抱山自己還先意識到李遲舒會有這麼一天。

他說:沈抱山,回家。

聽起來很浪漫是吧,像在說要我帶他回家。

所以說他李遲舒為什麼愛我呢,因為我才聽得懂他的話。

他不是要我帶他回家,是我要自個兒回家。

我歪著腦袋看着他。

他還衝我笑,笑得靦靦腆腆的,帶着點討好。

腦袋都快摔裂了還笑得出來呢?

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句罵他的話。

那晚上我第一次在他出事後回了家。

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什麼也沒幹,窗枱外是他上個月栽的梔子花。六月要過完了,梔子花也快謝了。

黎明那會兒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很奇怪,以前守着李遲舒可以通宵不睡的人,偏偏今天晚上睡著了。

後來我做夢,夢裏聽到敲門聲。

是李遲舒才有的敲門聲,慢慢的,敲三下,等幾秒,又敲三下。

我忽然從夢裏驚醒,客廳燈還亮着,我死死盯着門外,卻沒聽到敲門聲了。

轉過頭,梔子花落到了窗台上。

我看着那朵梔子花靜默許久,說,李遲舒,我不送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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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故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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