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扇綸巾自東華門飄然而入 第八章談笑間強虜

羽扇綸巾自東華門飄然而入 第八章談笑間強虜

張居正入閣的頭三年,負責的是邊防軍務。文淵閣里,書香滿溢,但邊塞的警號卻常常擾了他的好夢。

書生報國,也須知兵。張居正年輕時,學的是「萬人敵」,兵法謀略讀了個爛熟,進翰林院后又研究過山川形勢,如何禦敵自是瞭然在胸。此時,正是他施展的時候。

中國的事情,向來是知易行難。經天緯地的法子,說是誰都會說;到了實際去看,你面對的,簡直如爛泥一潭。

大明帝國的北邊,有兇猛異常的韃靼。這是大明的百年惡夢。北宋覆滅的悲劇,也是本朝大臣常常要提及的一個話頭。為了防備這些虎狼之師,明朝修築了漫長的邊牆。邊牆之內,共設有九鎮(九大軍區);即,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延綏、寧夏、甘肅、太原、固原。這就是所謂的「九邊」。這一線連綿邊防,看起來威風凜凜,但實際卻擋不住韃靼的鐵騎。

明代的「邊兵」,還算是精銳的,可以一拼。「京營」(內含土木之變後於謙組建的「團營」)就要差得多,但也還能打。至於其他各州府「軍籍」的兵,全部淪為了雜役,給衙門和當官的人家建房、背糧。那時連一個秀才都可以支使大兵給自己幹活。因此全國約270萬兵員,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在當勞工。

國家出了官田養兵,結果給大小官員們養活了百萬勞工。要是創建「軍籍」的朱老皇帝能起死回生,難免當場高血壓發作,還不知道要剝多少人皮才能解恨!

「九邊」的兵,卻是要用來打仗的。邊境一吃緊,兵當然就不夠用,要添人。而添人就要花錢,邊防軍費開支之巨,讓張居正無法安枕。嘉靖初年,每年所費才不過59萬兩,到隆慶這時,早已飆升到260萬兩以上了。

當時的情況是「邊臣日請增兵,本兵(兵部)日請給餉」,張居正頭都要大了。不僅如此,他還甚為懷疑:兵馬數目是不是實數?軍餉是不是都用在了實處?這中間的黑洞究竟有多大?

他在給一位鹽務官的信中談及此事,也只能嘆氣:「今邊費日增,計每歲所入之數,尚少銀四十餘萬兩。民力已竭,費出無由,日夜憂之,不知所出,奈何奈何!」(《與應天龐巡撫》)

前方兵不足,將領也有一半是畏戰的。俺答部落統共才10萬餘眾,其精銳不過3萬,兵鋒所及,竟像在自己家裡遛馬。若不是邊將怯戰少謀,又何至於此!

中樞發號施令的的兵部,又是油滑官僚霍冀在主政,對邊將冒功領賞的睜隻眼閉隻眼,而真正殺退了敵人的又故意壓住不賞,估計全看賄賂多少而定。如此賞罰不公,即使有敢拼的邊將也不拼了——人不能太老實!

堂堂大明的國防部,國家安危之所系,居然能任用這樣的尚書,大明的所謂國防,不是跟開門揖盜差不多了么?

危若累卵之勢,張居正能否撐得住?看他當時給各邊將寫的書信,不得不佩服他確有指揮三軍的帥才。首先,他調派了王崇古、方逢時、譚綸、李成梁、戚繼光等將領,各統大軍於九邊,互為犄角。這些人都是一代名將、國之干城。在後來的表現也相當不俗,不負張居正的厚望,為他扎紮實實守住了最吃緊的薊遼一線。

張居正是聰明人,他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唯有打仗來不得虛的。用將,就一定要用能打的。像嚴嵩奸滑一時,卻只用了個草包將軍仇鸞,又有何用?只能是在皇帝面前給自己丟分。

對於前線的軍事,即便微末小事他也很留意。國運之所系,在這個時候,趙括是萬萬當不得的。

他入閣后不久,薊遼總督譚綸建議,要在薊鎮前線修建敵台,也就是碉堡,每一里一個。台內駐紮兵卒,平時負責瞭望,戰時可以出擊。張居正立即接受了,並督促操辦,用了一年時間,大功告成。他在一開始寫給譚綸的信中,問得頗為詳細,能看出決不是個粗枝大葉的人。

他問:昨天看到你的建議疏奏,這的確是個「設險守要」的好辦法。兵部馬上就要批複了。但你說一個敵台需要50個兵,那麼1000里就需要5萬人。不知這5萬人是讓原來鎮守的兵充當呢,還是另外找。要是用原來的兵,那麼城裡怎麼守?要是新增的話,那麼兵又從哪裡來?

他又問,看見你說的這敵台,周長才有一丈二,雖然說的是收頂之式,但我揣摩基礎也不過比這大一倍多而已,這麼小的地方,50個人怎麼周旋得開?還有士兵的衣、糧、柴、水之物充塞其間,不是太狹窄了嗎?如方便的話還請指教(見《又與薊遼總督譚二華》)。

再來看一段他關於軍糧的詢問。

他說:我最近聽說薊鎮的軍糧,是要求士兵到一二百里之外去支取,士兵頗以為苦。他們一戶數口之家,就依靠這一石糧食活命,不僅發放得不及時,且斤兩還不足。同時又要他們到數百里之外去等候領取,往返道路,僱人雇車,這錢是誰出?名義上是一石,其實不過八、九斗矣!況且近來又有一些攤派,都在這糧食里出,這麼干,想讓士兵吃飽、為國家折衝禦侮,那能成嗎?我聽說,按照過去的制度各區駐地都有官倉,倉庫如今雖然有損壞,但制度還在,官員也還在。能否修理一下,就近發軍糧呢?此事你也不必上疏了,直接和管糧郎中商量個辦法就是了。(見《與薊遼督撫》)

一個總理大國事務的高官,看見下面有報告上來,不是簡單批一個「一定要抓緊辦好」就算,而是舉一反三,窮究根底,心細如同老農。我們能嘲笑古人不會辦事么?

對於兵部尚書霍冀賞罰不公的事,張居正也曾據理斥責,予以糾正。兵部是顯要部門,並無規定一定要服從大學士指揮。大學士斥責在任兵部尚書的事,在明代極為罕見。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大破常格」的人。心中有鬱悶,他就要說。

談到賞罰之事,他自是不無感慨:「世間一種幸災樂禍之人,妒人有功,阻人成事。」何時明朝人不再有內鬥了,國家也許就不會這麼疲弱了。

張居正在運籌邊務的過程中,最令人稱道的,就是堅決保護了戚繼光。

戚繼光是一員古今罕見的奇將,號令嚴,賞罰信,訓練士兵的軍法和制敵的戰術,都空前絕後。士兵皆願為他效命。中國古代具有個人特色的隊伍,除了「岳家軍」之外,就是他的「戚家軍」了(以義烏募兵訓練而成)。不論是抗倭還是御虜,其作為,都是可以讓人驚喜的。

這個戚繼光,在後世名聲之大,達到無人不曉的程度。人人皆以為他是近乎完美的人。其實他個人品質還是很有些問題的,好行賄,好爭功,時人對他議論很多。高拱還一度嚴辭參劾過他。但張居正看準了他是棟樑之材,從中緩解,讓他「帶病」留任。

當國之後,張居正更是依賴戚繼光鎮守北方。時人稱,戚繼光在鎮十六年,「薊門宴然」,啥事也沒有。名將名相,相得益彰!

聞道鐵騎近神州,殺氣遙傳薊北秋。

這還是張居正在庶吉士畢業后做的詩。那時,他只是慨然一書生,而今邊塞的防務,就在他的案頭處理。遙聞鼓角,北望燕山,回想年輕時的報國之志,總還沒算完全落空吧。

此時在關山的那一邊,與張居正對壘的,就是威名赫赫的俺答汗。

這個俺答,蒙文史籍把他叫做阿勒坦汗(何其堂皇!過去我們老是不好好翻譯別人的名字)。他是一位蒙古族的大英雄,說起來也是需要一本大部頭書的。

俺答的世系相當顯赫,是土默特蒙古部的頭兒,達延汗的孫子,屬孛兒只斤氏。這是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後裔。他所屬的蒙古部落,是由明初被成祖攆到漠北的「北元」延續下來的。明朝人俗稱他們為「韃靼」(達達)。

俺答的崛起,就在嘉靖年間。開始他不過是個部落頭領,其部游牧於陰山南麓及河套一帶。嘉靖三年後,屢次幫助其兄吉囊攻掠兀良哈部;嘉靖十一年和十三年,兩次攻入西海(青海),大敗亦不刺和卜兒孩。后又屢次出兵攻瓦刺部(就是逮了英宗做戰俘的那個部落)。還多次攻掠明朝的大同、宣府、延綏,戰無不勝,漸漸地成了氣候。

嘉靖二十一年,哥哥吉囊死了,俺答當仁不讓,把哥哥的部眾收歸名下,控制了蒙古右翼三萬戶,稱「司徒汗」,與大汗(達延汗的繼承者,明朝人通稱為「小王子」)分庭抗禮,並進而吞併左翼一些部落,迫使汗庭東遷義州(今遼寧義縣)邊外。

這下,他成了蒙古部落里最有實力的一支。所控制的範圍,包括了當時蒙古的大部分,東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河套,北抵大漠,南臨長城。還曾一度用兵西藏。

俺答部落縱馬塞上,感覺什麼都好,就是日用品不足。老百姓的鐵鍋用壞了,得不到更新,貴族的綢緞衣服穿爛了,換不了新的,因為當時明朝執行的是拒絕「貢市」的政策,不允許他們與明朝經濟接軌。

所謂「貢市」,意謂「朝貢」和「互市」。朝貢,就是他們派使者向明朝進貢馬匹,明朝給予一定報酬,有時報酬還很豐厚,不一定等值,可算是一種特殊的貿易。互市,就是邊境貿易,在老百姓之間展開。

俺答為了讓自己的部眾有鐵鍋可用,曾屢次遣使到明廷,請求貢市,都被頑固的嘉靖拒絕。俺答沒有辦法,不讓貿易就只有搶。他乘著嚴嵩專權時期朝政紊亂,多次發兵攻擾邊鎮,動輒出兵幾萬、十多萬,殺死明朝總兵官以下的各級武官,先後有23名,讓安逸慣了的大明舉朝震驚。這種攻掠,也有以武力逼迫明朝開放貿易壁壘的意思。

嘉靖二十九年,10萬蒙古鐵騎威逼北京的「庚戌之變」,是其中震動最大的一次。

邊境的形勢為何如此緊張?是因為國防線太脆弱了。

當時北京以北的防務,主要靠遼東、薊州、宣化、大同這四個鎮。明朝設立了薊遼總督、宣化總督各一名,把守一方,像兩個拳頭護住北京。遼東方向,起初尚無敵兵騷擾;宣大一帶有險要可守;所以最薄弱的就是薊州。從北京到山海關一線,僅有的屏障,就是一條邊牆。蒙古鐵騎兵隨時可越過喜峰口、黃崖口、古北口打進來。

敵一入境,可在數天之內奔襲至北京城下。薊遼重鎮,瞬間就成了外線,只能遠遠地干看著。

北京城的幾次戒嚴,就是這麼造成的。

一切問題,都是從成祖放棄三大衛引起的。長城以北,沒有我方一兵一卒,等於敵人就在窗戶底下。也曾經有人提議恢復大寧衛,屯重兵,東與遼東、西與宣府「聲援相通」,如果有了這個重要屏障,北京的壓力要小得多。

正如後人所說:「明初邊備,自遼東而大寧、而開平、而宣府、而豐勝、而大同、而寧夏、而甘肅,東西延亘,指臂相依,稱全盛焉。」理想的邊防,就應該是這樣子。可惜,要恢復大寧,起碼要出精兵20萬,而且還要打得好。兵從何來?將又安出?豪氣今又安在?如今的明朝君臣,再不是成祖征漠北的那一代人了,壓根就只能是說說而已。

當然,俺答也是生不逢時。他沒有老祖宗成吉思汗那麼好的運氣。大明不是大宋,大明說什麼也是一個強國,首都又在北方邊境。成祖當年遷都北京的這一決策,倒還沒錯。首都在邊境,邊境的武備相對就強。北京一有警,從各鎮趕來勤王的兵到得也快。俺答縱是兇猛,每次也只能打到北京城下。北京拿不下來,往南也不敢再進一步。

到隆慶初年,雙方的強弱開始易位。由於朝廷已調譚綸總督薊遼、保定;王崇古總督宣府、大同、山西;戚繼光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地練兵;北邊的防守稍有復甦。

既有名將鎮守,又有張居正、高拱在上謀划調度,至隆慶四年,明虜之間的遭遇戰,明軍已是屢有斬獲了。

可是,這片陰云何時能才能徹底驅散?

世代宿仇,不是輕易可以破解的。以明朝目前的國力、兵力與士氣,可能永遠也別想「封狼居胥」了。

可是,張居正的一生,每一步都似乎有天助。隆慶四年九月,一個千年不遇的機會來了!

邊境上突發了一個小小的事件,但是,它猛然間牽動了全局。究其原因,是因為一個漂亮女人。

歷史為她陡然改變了走向。

但事情說破了,卻十分搞笑。原來這是俺答家族裡鬧的一次桃色事件。

俺答的三兒子早年死了,留下一個孤兒叫「把漢那吉」(這名字又沒給好好翻譯)。這個小孫子,是奶奶、也就是俺答的老婆一手帶大的。

把漢那吉長大后,娶了妻比吉。可是他又看中了姑姑的女兒——表妹「三娘子」。想必那三娘子一定是漂亮異常,聰明伶俐,同時又解風情,日後才可能惹出這麼一場大禍來。

把漢那吉心滿意足。但他沒高興多久,一頂鋪天蓋地的綠帽子就把他給扣住了。給他戴綠帽子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爺爺——老俺答(見《明通鑒》)。這三娘子是蒙古部落鄂爾多斯的公主,為俺答的長女所生,按說是俺答的親外孫女。爺爺看上了外孫女,這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但按當時部落的風俗,這沒什麼,而且是兩相情願。完全符合李銀河老師的私情合法「三原則」。

俺答公然娶了三娘子。

當然,這事情未免太離奇,於是也有另外的說法。即,三娘子並不是俺答的外孫女,她本為鄂爾多斯所聘,可是俺答看上了這小女子,想奪過來,就將把漢那吉所聘的女子,許嫁給了鄂爾多斯,這才惹惱了把漢那吉(見《明史紀事本末》)。

關於三娘子的出身與婚姻,史籍上有多種版本,這裡無法逐一考證。但我個人認為,還是俺答看中了自己的外孫女比較具有歷史的戲劇性。

被爺爺給搶了老婆,這是奇恥大辱啊,把漢那吉沒去反思自己有什麼問題,把滿腔怒火撒向了爺爺。一賭氣,帶了大老婆比吉和自己奶媽的丈夫(奶爸),一行8個人,跑到長城邊,在大同鎮的敗胡堡叩關,要投降大明。

把漢那吉聲稱要去大同鎮,指名要見大同巡撫方逢時。

在古代,這叫「降人」。降人到了,大明這邊卻有一陣慌亂。因為就這麼幾個勢單力孤的降人,後面肯定會有大兵來追還,這不是要惹起戰禍?收留還是不收留,眾說不一。

巡撫方逢時不敢擅作主張,立刻轉報宣大總督王崇古。

王崇古十分機敏,憑直覺感到轉機來了。他認為當然可以收留,命方逢時「盛陳兵衛」迎接把漢進關。就這樣,500名盔甲閃亮的漢家騎兵,把這倒霉小伙給迎進了巡撫衙門,當起了貴賓。官府對他們「優給衣食」(估計綢子衣服早就穿壞了),但不許亂走動,等於軟禁了起來。

當時有部將諫阻王崇古:「一個孤豎,何足重輕,不如勿納為是。」王崇古說:「這是奇貨可居,為什麼不收留呢?」

又有部將建議,不如斬首了算了,也挫一挫俺答的氣焰。王崇古堅決反對,說,「一個胡人的小兔崽子,斬之何益?北虜內訌,老天送給了我這個把漢(怎麼不多出幾個三娘子?),正好以此肅清胡塵,說不定這就是停戰的機會!」

張居正沒有看錯人,王崇古的確是眼光犀利。他和方逢時聯名草擬了一道上疏,談了自己的意見。

王崇古考慮的十分周詳。他說,這是老天懲罰他們,讓他們骨肉叛離,千里來降。咱們應該給這小子豪宅住著,美食吃著,但嚴禁出入,以防有詐。如果俺答到邊境上來要人,咱們就要求開互市,讓他們把「板升」逆賊(漢奸)給送回來,還回掠去的人口,然後咱們再把這個小子禮送回去。這是上策。

如果俺答擁兵來犯,不可理喻,咱們就明告訴他要殺把漢,俺答一定怕,不敢太猖獗,這時候咱們再提出條件。這是中策。

還有一策也不錯。就是如果俺答不管把漢了,咱們就把他安置在邊境外,令他召降部眾,猶如漢朝的屬國烏桓國。等到俺答老死了,咱們就給把漢一個名號,俺答的兒子辛愛一定不忿,要興兵來爭,那就讓他倆打去吧。如果雙方僵持,我們就平安無事。如果雙方廝殺,我們就聲稱要派兵去援助。他們根本沒工夫來侵犯我們,我們也就可以休生養息了。

要是按照舊例,把降人安置在海濱,俺答就會日日南侵不止。如果分配給諸將,讓他隨營立功,他一個少爺,受不了約束,日久必然生怨,早晚是要跑回去,說不定會惹出禍事來,得不償失。這是下策。

——王崇古出身於山西鉅賈家庭,的確是精於算計。他和方逢時都是嘉靖二十年進士,兩人從政后都一直負責軍事,一腦袋都是在想怎麼不戰而屈人之兵。

與此同時,與俺答接洽的事情也開始部署。方逢時準備派百戶鮑崇德去和俺答談。

張居正在事發不久就聽到風聲,連忙寫信去詢問。他問:「昨天有人自雲中來,言虜酋有孫,率十餘騎來降,不知的否。……若果有此,於邊事大有關係,公宜審處之。」

接著,王崇古的上疏就到了,高拱和張居正看后,不約而同拍案叫絕!他們都看出了解決問題的契機。高拱在回信時,說這是「蓋數百年所無者」。張居正回信說:「顧此事關係至重,制虜之機,實在於此。」

王崇古在奏疏上提到的「板升」,是指一夥漢奸。這夥人以趙全、李自馨(原明朝的生員)為首,投了韃靼以後,在邊境以外誘聚明朝的逃民、降人、亂兵、秘密教眾等,漸漸聚起了幾萬人。又在豐州築了城堡,開水田,過起日子來了。「板升」是蒙古語「房子」的意思,當時就特指這些住房子而不住蒙古包的漢人。

「板升」的成分很複雜,叛逃的原因也不一,有的甚至頗令人同情。但是他們投降敵人後,出於對明朝的忿恨,常常鼓動和誘使韃靼殺掠明朝邊鎮,他們自己也參與其中,這就無可原諒了。

趙全是個極聰明的人,對明虜雙方形勢洞若觀火。俺答視其為心腹,每次出征,都要先到趙全家裡喝酒議事,商量完了再依趙全的謀划行動,無有不中者。有了「板升」們的介入,俺答的戰略更加高明,明朝邊境的形勢也就更加嚴峻。甚至趙全還在謀划稱王,準備尊俺答為帝,要學千古逆賊石敬塘了。如其所謀,大明的半壁江山就要危矣!

因此這次解決「三娘子危機」,大明的上下,都把解決板升的問題一併考慮在內。

明朝處理邊境危機不當,以往是有慘痛教訓的。

早在嘉靖三十六年,俺答的兒子辛愛有個小老婆桃松寨,不知何事與辛愛鬧翻,率部前來降明。辛愛大怒,興兵來討。其時的兵部尚書和宣大總督驚慌失措,毫無章法。竟然誘騙桃松寨及其部將出塞往西跑,然後密告辛愛將其追上捕殺。此事丟透了大明的國格,不僅令降人寒心,韃靼方面也瞧明朝不起,氣焰更為囂張。

張居正經過思考,立刻給王崇古寫信,詳授機宜。

他說:往年桃松寨的事情,中央處置失當,人皆嘲笑,至今齒冷。今日之事,又非昔比,所以決不能草率。剛才我接到情報,說俺來到邊境來要人了。我方就怕他不來要,白白扣了人質,反而結下怨仇。「今來索要,我之利也」。

張居正隨後把策略詳細道來,他說:王公您首先要堅壁清野,守險以待之。然後好言對俺答說,不是我們誘使你孫子來降,是他羨慕我們的先進文化、厭棄了你們的落後文化才來的。按「中國之法」(原文如此),凡是拿下虜酋及其子孫首級者,賞萬金,封侯爵。但我不能這麼做,因為那吉是慕我教化而來,我不忍心殺掉,而且給他的待遇相當不低。您要是想要人,就端正態度來談判,如果您斬了叛徒趙全等人之首,與天盟誓,數年內一騎不得入我邊關,則我可以禮送您孫子返回。您現在提大兵來要人,難道我怕你嗎?如今的宣大人馬,又不同於往年了。你要來就來,我伺候著!

張居正又指示,一定要把這個那吉看好,不能讓他與外面通聲氣,以免他又跑回去。對於陸續來降的人,如果是「真虜」的話,就分配給將士;「華人」(原文如此)則讓他們各回老家,不宜讓他們聚在一起,以免生事……

此後,高拱與張居正的應對策略,可說是有板有眼。俺答這個蓋世英雄,完全被他倆的策略牽著鼻子走了。

把漢那吉究竟是不是「奇貨可居」?這是處理事件的關鍵,高拱立刻做了調查。得到情報反饋說,俺答原來是個極怕老婆的人(但又何以能娶了三娘子?),他老婆就是把漢那吉的奶奶。不僅俺答愛這個孫子,奶奶更是愛。老太太得知那吉是因為老爺子的緣故降了明,氣暈了,拿起柴火棒子敲俺答的頭說:「即中國要汝頭,吾當與之,吾只要吾孫也。」(高拱《伏戎紀事》)

這個是沒有問題了。高、張二人立即決定,建議授予把漢那吉「中國名號」(原文如此),並鼓勵他吸納舊日部眾。因為凡是授予了中國名號的虜酋,威望都能凌駕於所有的大漠部落。這就構成了對俺答的巨大壓力,迫使俺答同意我方開出的贖人條件。只要談判達成協議,「吾中國乃得以日修戰備,而享數十年之安」。

第三步,就是要堅守堡壘,「勿與輕戰」。即使俺答示之以弱,也不要攻擊。而是不斷騷擾他的後方,讓他來了也掠奪不到什麼東西,只能徘徊在野外。

第四步,派人在陣前喊話,說:「那吉來降,我們厚待如此,你不感恩,還敢威脅?你要是有你孫子的遠見,慕義來降,待遇又豈止你孫子這樣?你擁兵而來,不慚愧嗎?」以此瓦解他的心理防線,促使他答應談判。

第五步,對俺答的氣焰,也要適度給予回擊。俺答被老婆逼得急了,率最精銳的兵馬,大破雲中,直抵宣府,「索那吉甚急」。后王崇古派善戰的總兵趙岢率兵襲擊,趁著俺答在宣府一帶往返交涉,心神不安,大敗了俺答的前鋒。俺答畏懼明軍之盛,稍稍退兵,開始有了求和之意。

這個兇悍的蒙古汗王,在老妻的逼迫和大明兩個書生宰相的策略面前,完全被攪昏了頭,只有一步步就範。

擔任此次談判的明方主官,是一個小人物——鮑崇德。他以前曾被韃靼擄去服過勞役,精通虜情,和韃靼方面交情甚密,這次是自告奮勇前往做說客。

到得虜營,他按照既定方針鼓動了一番如簧之舌。俺答見明軍不好欺負,又擔心那吉的性命,本來就已亂了方寸,聽了鮑崇德軟硬兼施的說詞,不禁心動。

有記載曾把他的表現描述得活靈活現。說是,俺答屏退左右,對鮑崇德說,我本意就是想進貢來的,都是趙全他們哄我,說我該坐天下,唆使我連年用兵,兩下里不得安寧。

俺答說:「這次老天爺使我孫投順南朝,乃不殺又加官,又賞衣服(可憐我還穿著破的呢),恩厚若此……(哽咽幾聲)若果肯與我孫,我願執獻(綁了他娘的)趙全等贖罪。我今年老,若天朝封我一王子,掌管北邊,各酋長誰敢不服?再與我些鍋、布等物為生(好多年都沒喝湯了),我永不敢犯邊搶殺,年年進貢。將來我的位兒,就是把漢那吉的。他受天朝恩厚,不敢不服。」(劉應箕《款塞始末》)

老汗王上了道了,從此放棄了成吉思汗的大夢。

朝中得報,高拱立即主持了彙報會,請隆慶批准同意放人。到十一月十三日,詔下,完全同意高拱、張居正的計謀,授予把漢那吉「指揮使」官爵,那吉奶媽的老公為正千戶,其餘人也有封賞。這下子,那吉穿上了正三品的大紅袍了,煞是榮耀。

六天以後,十九日,俺答就把趙全、李自馨等八名「板升」頭目一起綁了來。

二十一日,明朝隆重遣送把漢那吉返回家鄉。

把漢那吉又回來了!再不復昨日的狼狽像,一彪人馬在大明官兵的護送下,紅袍金帶,褐冠朱旗,吹吹打打出了關。

大明官員見到俺答,拔高了聲音,正色告誡他:「那吉是我天朝官人,不比尋常,著俺答好生看待,不許作踐他!」

俺答此時百感交集,連聲承諾。一見到寶貝孫子那吉,連忙滾下馬來,爺孫倆抱頭大哭。

緊接著,高拱、張居正就把「封貢」和「開市」問題提到了日程上。封貢,就是要封給老俺答一個名號,俺答從此算是歸附明朝,自認屬國,每年進貢馬匹。開市,就是在得勝堡開闢集貿市場,蒙古方賣馬,明方賣布匹、絲綢、鐵鍋、茶葉,互通有無。

嘉靖初年以來蒙漢對峙幾十年的陰霾,就此消散。

但是,朝中反對勢力很大,輿論一片嘩然,其中以兵部反對最甚(估計是怕今後無油水可撈了)。

大明的官員,為什麼對俺答的態度如此強硬呢?這裡面有一些歷史淵源。

宋時抗金名將岳飛遭冤殺,本朝民族英雄于謙也同樣遭冤殺。這兩位「少保」的命運,引起了後人強烈的同情。到了明中期以後,在士大夫中形成了一個情結,那就是對外只能開戰,不能妥協。誰也不願意被指為誤國。

但是,僅僅有義憤是不夠的,因為我們必須活在地球上。睜眼看看,明朝的軍隊,實在是沒法提了。明中期以後的軍務,廢弛得一塌糊塗。每鎮的邊兵里,不僅缺額,且有一半不過是民兵(土兵、募兵),不是正規軍,戰鬥力很低,裝裝樣子還行。

張居正所關注的軍糧問題,也是個軟肋。常常發放不及時、不足額。當朝的大官又喜歡經手銀子,因為便於貪污,所以後來經常按糧食數額折價發銀子,折算率又很低,以藉此剋扣。發一斤糧食的錢,士兵在市場上根本買不到一斤糧食。飯都吃不飽,又如何打仗?

明初洪武和永樂年間的軍隊,還叫個軍隊。而當下軍隊的裝備和士氣,只能說是烏合之眾了。因為軍費不足,士兵們軍衣襤縷,形同乞丐。所謂鎧甲,就是在衣服上縫點兒小鐵片,跟唱戲差不多。甚至還有以紙麻塞在衣服里充數的,稱之為「紙甲」。真真聞所未聞!

所以,以如此之軍力,去擋俺答的十萬雄兵,不是以卵擊石?

人們習慣了。自成化年後,凡是能殺得三五個敵人的軍隊,那就是鐵軍了。武宗在正德十二年微服出塞遊玩,與北元的軍隊遭遇,損失官兵幾百名,殺死對方16名,竟宣布是獲得大捷。弘治十五年,殺了達延汗80餘人,竟然保舉了1563個有功官員。即便在最近,由總兵趙岢打勝的一仗,也不過斬首對方6人!

面對這樣的軍隊,任是什麼樣的「憤青」,也是沒脾氣了。因此,在處理「三娘子危機」的過程中,高拱和張居正的一系列策略,都是相當之高明的。

在目前,如何才能「不教胡馬度陰山」?

硬打是不可能了,只能智取。張居正堅持「封貢」和「開市」的主張,你總要讓人家有飯鍋用嘛!他寫信叮囑王崇古和方逢時,在此問題上決不能退縮:「事機所在,間不容髮,尊見既定,斷而行之!」(《與王鑒川計送歸那吉事》)

朝中以內閣與邊臣為一方,兵部與言官為一方,形成尖銳對立。反對派無非是認為,議和乃示弱,馬市易啟邊釁。甚至有言官誣告方逢時等通敵,罪不容誅。言之鑿鑿,就像親眼所見一樣(言官的話,要到爪哇國去聽)。

高拱、張居正抓住根本不動搖,命中書官翻出成祖時的老檔案,上面載有成祖封北元歸順者「忠義王」、「忠順王」的先例,堵住了反對派的嘴。

最後由隆慶親自「上裁」。他說,「此事重大,邊臣最明白底細,現在邊臣說幹得,你們幾位愛卿也說有道理,那就干吧,多費點錢糧也罷。」

一錘定音!

隆慶四年十二月,明廷封俺答為「順義王」,其子弟也各給封賞。同時宣布開市。

明廷對開市也做了一些限制,以防發生負作用。為了防止韃靼把鍋買回去后翻造兵器,特令邊貿只能出口「廣鐵」鑄的鍋,據說廣東的鐵鍋硬度不行(低檔產品),造不了兵器。火藥硝磺等嚴禁流出。至於棉花、衣服等蒙古人民急需之物,全部放開。

十二月二十二日,趙全等「諸逆」從邊境押到。隆慶親自主持受俘儀式。此項儀式之莊重,在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中有極為傳神的描繪。而後千刀萬剮,傳首九邊(頭顱在九大鎮巡迴展覽)。

禍首伏誅,天下太平。

這樣做,其實哪裡是多費錢糧?和談以後,僅宣大三鎮,每年就可省下邊費60萬兩,等於明朝年財政收入的五分之一,賺大了。

關鍵是老百姓可以喘口氣了。史書上關於休戰後的描述,歡欣之辭令人動容。譬如「自是,邊境休息,東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鎮,數千里軍民樂業,不用兵革」(《明史稿》),譬如「由上谷至河湟萬里,居如堵,行如家」(《國榷》),又譬如「九邊生齒(人口)日繁,守備日固,田野日辟,商賈日通,邊民始知有生之樂」(方逢時語)。

可憐老百姓,「有生之樂」的日子在史上並不是很多。這樣喜氣洋洋的文字,在史書上也不是很多。

一場「鐵鍋戰爭」,化干戈為玉帛,邊境此後30年基本相安無事。

今人有曰:俺答的這次歸順,是受降、封貢、互市三位一體,自漢唐以來,中原從未有人做到過。

高拱、張居正,在這件事上居功至偉!

兩人聯手期間,內亂外患逐一平定,大明的頹勢有了復振的希望!

首先「韃靼」已被死死壓住。那時的蒙古,有兩大部分,一部是蒙古右翼,就是俺答,他統轄了土默特部和他死去的哥哥吉囊的鄂爾多斯部。另一部,是蒙古左翼的察哈爾部,也就是小王子的土蠻部,這本是達延汗嫡系的繼承者,卻被俺答從草原攆到了遼東。

蒙古的「左翼、右翼」,有時候搞得我們頭暈。其實只要打個比方,就很清楚了——將蒙古比做一個巨人,他面朝我們明朝站著(阿Q說,他必須面朝我們站著)。他的右手,正好就是蒙古的西部(宣大以北),他的左手,就是蒙古的東部(遼東)。

跑到遼東去的小王子土蠻部,不接受明朝的封貢。高拱、張居正啟用總兵李成梁,在遼東的卓山打了它一傢伙,基本把它打服。

此外廣西古田的僮人叛亂、廣東的曾一本等叛軍作亂和敵視明朝的貴州永西土司,也都逐一被平定。到隆慶六年,大明已經是四海昇平。張居正不無得意,謂之「東師奏凱,西虜款關(求和)」。

李賀詩云:「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哪個書生又成為了萬戶侯呢?)

張居正,將不會有這種哀嘆!

當然,英雄自有過人之處。我在翻揀他處理俺答事件的資料中,發現他基本都是頭一天獲得邊報,第二天就有明確答覆。當時的軍情和中樞指令,都是由兵部快馬遞送,晝夜兼程,一來一往不過三五日。軍情的報送和回饋,都是隨到隨辦。

可以想見,張居正秉燭伏案的緊迫情狀。

入夜聞刁斗,軍聲壯若何?

古人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不講效率。而我們今人,若被告之「二十個工作日即可答覆」,竟不免感激涕零,仿若格外開恩。

古今異同,不亦悲乎!

這註定是一條纏身的厲鬼。

張居正在隆慶年間的大事不多。除了處理俺答歸順一事,在他的年表當中,往往還有一條:「隆慶二年,廢遼王。」

這件事,與張居正有何干?

各位,這短短的一句,挖掘開來,實是有歷史令人驚恐的乖戾。一個平民出身的權貴,與一位皇族子弟,生生死死纏了一輩子的恩怨,就在這一句話中!

這個遼王,可能大家還有印象。他的王府,就在張居正的家鄉江陵。張居正的爺爺張鎮,就在遼王府做護衛。所謂「護衛」,就是警衛人員,站崗放哨的。

兩家從此開始了一段糾葛。

遼王的名字挺古怪,裡面有一個字是「火+節」,太生僻,我們姑且簡化,就叫他「朱憲節」吧。

遼王這一世系,祖上為朱元璋的第十五子朱植,原來封的是衛王。洪武二十六年改封遼王,封地在廣寧府,就是今天遼寧省的北鎮市(至今北鎮還有一個街道辦事處叫廣寧)。建文帝時,「靖難」役起,遼王不願意跟著瞎鬧,渡海南歸,從此被安置在荊州。

嘉靖三年,第六代遼王襲封,王妃毛氏不能生育,因此遼王一直沒有孩子。好在襲了王位第二年,小老婆給生了個兒子,與張居正恰好同歲,只大張居正兩個月,這就是憲節。按古制,毛氏算是憲節的嫡母,掌管小孩的一切起居教育事宜,視同己出。

到了嘉靖十六年,老遼王死了,憲節年幼且又守喪,所以暫時不能襲封,只能繼續做王子。

這個憲節,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資質一般,學習不上進,十多歲了,《四書》還背不下來。小孩子臭毛病不少,自我感覺卻是很不錯(這我們應該不陌生)。而同齡的張居正,早就是名滿荊州的神童了,兩下里的差別實在太大。

張居正小時常跟爺爺到王府玩,與憲節也可稱得上是朋友了。

在王府,毛氏一直是執掌大小事務的,見張居正聰明伶俐,便不時招居正入府賜食。一次,她讓憲節坐在下首,諄諄教導說:「你這樣不上進,終有一天要給居正牽著鼻子走呀!」

望子成龍,古已有之。

憲節哪裡受得了這個,滿臉漲紅,好歹還沒有當場發作。從此,在兩個小孩友誼的後面,就因嫉恨而埋下了一顆詭異的種子。

嘉靖十九年,十六歲的憲節三年喪服已滿,照例襲封,成為第七代遼王。張居正也恰在這一年考中舉人。

憲節襲了王位,還是咽不下少年時的氣——我是誰,還趕不上個平民?

小遼王以慶賀自己襲封王位為名,把護衛張鎮召進王府,賜他喝酒。這憲節存了歹毒之心,強灌了老頭一頓。結果,張鎮竟活活醉死!

張居正此時已通世故,人給害死了,又害得冠冕堂皇,如何辦?他只有隱忍。從此與遼王結下隱蔽的深仇,竟一直埋藏了快30年。

遼王生來就跋扈慣了,他哪裡知道,與匹夫之仇也是結不得的。兩人在表面上,仍是朋友。遼王閑工夫多,學會了作些臭詩,兩人常有詩酒往還,顯得非常親近。

嘉靖二十六年,張居正考中進士,入選翰林院。遼王沒那個機會,就跟著嘉靖皇帝提倡的潮流走,崇奉起道教來,被嘉靖封為「清微忠教真人」。

明朝發展到嘉靖這一朝,皇室的直系後代與旁系親戚已發展到數以萬計,每個人都有歲祿,從郡王的一萬石到旁系最低的二百石不等。這是個帝國的巨大毒瘤,中央財政有一半就消耗在這上面。

此外,宗藩在政治上沒出路,但這些廢物總要折騰,於是就在地方上狠命兼并土地。惟恐財富不多,帶到地獄的時候太寒酸。遼王府亦不例外。

等毛妃一死,小遼王在府內的管理大權到手,立刻發威,養了一批惡奴,打砸搶騙,強買強賣,無所不用其極,成為荊州一霸。地方官員礙於皇上賜的「清微忠教真人」牌匾,只有裝聾作啞——孔孟之道確實是真理,但惟獨管不了皇親。

嘉靖三十三年,張居正的元配顧氏病逝,居正不免意志消沉,對朝政失望,告假回到江陵。在三年的休假期間,與遼王走動得比較勤。估計也是遼王強拉他的時候多。

遼王雖然信了道教,但吃喝玩樂、泡女人還是一樣不少。現在又多了一樣,隔三差五要跑到道教聖地龍虎山去拜訪張天師。按《大明律》規定,宗室藩王沒有皇帝的恩准,是不得離開封地半步的,違者要削為庶民。但遼王有「清微忠教真人」這塊護身符,誰敢阻攔?其實,求仙訪道只是堂皇的名義,到幾百裡外去遊山玩水、尋花問柳才是真。

張居正一回鄉,遼王就拉著他詩酒唱和。遼王這種人,從小聽的就是阿諛奉承,真的以為自己是不世之才,胡編幾句臭詩,還要張居正立刻和詩,這幾乎就是變相的折辱了。

張居正已在官場混過了幾年,知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便也耐著性子跟這白痴玩。張居正的文集《張太岳集》中就留下了幾首這時的應和詩。他跟遼王相處融洽,當面奉承他「英敏聰達,才智絕人」(跟所有過分溢美的話一樣,你就反著聽吧),跟對付嚴嵩差不多。但他對嚴嵩的才氣還是真心敬佩的,對遼王,則只以廢物視之。

嘉靖三十七年,張居正受命到汝寧府(今河南汝南縣)去冊封崇王。因為離家較近,就順便回家去看了看父親。這是父子倆最後一次見面。

這期間,遼王又拿著手寫的三大冊詩稿,請張居正寫序。遼王附庸風雅,自號「種蓮子」,張居正也就給他一通胡吹,說遼王在「拈韻限句」的詩會上,因為出的韻太險,別人袖手不能出一語,「種蓮子」大人卻能「援毫落紙,累數百言,而穩貼新麗,越在意表,傾囊瀉珠,累累不匱」——還是領導高明啊!

像遼王這類人,不管他怎麼狂,履歷上三個字便可歸納:「生得好」。要是他出生在平民人家,那麼就得四個字來歸納:「阿貓阿狗」。到了隆慶元年,嘉靖仙逝了,這種蓮的王爺也就蹦到頭了。

就在當年,湖廣巡按御史陳省專程赴京,彈劾遼王橫行枉法事,隆慶下詔削了遼王「真人」的名號。現在問題倒還不是很大,但卻是一個很嚴重的信號。但遼王哪裡知道收斂,一仍其舊。到了隆慶二年,又有巡按御史郜光先再劾遼王十三大罪。這下,可是嚴重了,隆慶命刑部侍郎洪朝選前去實地核查。

其時,湖廣按察副使(省紀檢副長官)施篤臣正在江陵,他對憲節一向極不感冒,趁此機會要搞他一傢伙。他假意表示可為遼王疏通,說動了遼王給洪朝選送禮,而後卻把禮品全部截獲。遼王吃了啞吧虧,耍開了脾氣,在王府院里高高樹起一面大白旗,上書「訟冤之纛」——我比竇娥還冤呢!

施篤臣去看了看,故意大驚小怪:「遼王造反了!」立刻派了500個法警把王府團團圍住。

洪朝選到底是中央來的,比較正派,到現場去看了看,知道是胡扯。還朝後,沒有告遼王造反的罪,而是據實奏報遼王「淫虐」之罪。皇族為非作歹,不過是小菜。如果僅此,遼王也沒有大問題。

可是有一個人——張居正掌握他的大問題。

憲節無嫡子,想以私生子冒充嫡子做繼承人。按例,此事應由王府奉承正(監督官)署名蓋印。但奉承正王大用堅持實事求是,不肯署名。遼王就偷出大印私自蓋了。後來,王大用竟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人懷疑是被遼王所害。

張居正與王大用素來交情不錯,在三年休假期間,聞王大用死,不勝悲哀。特為他撰寫了墓志銘,後來還寫了一篇《王大用傳》。這件事,他默默地藏在了心裡。

洪朝選復命之後,是決定遼王命運的關鍵時刻。就在此時,張居正突然上疏一道,直斥遼王「嗜利刻害,及長,多不法,常出數百裡外遊戲,有司莫敢止(地方當局不敢禁止)」,連帶將遼王「狸貓換太子」、迫害王大用的事情,一併舉報。

頓時,朝野一片嘩然。遼王休矣!

很快,隆慶的裁決下來了,說憲節本應當誅,但念及是皇室宗親,免死,廢為庶人,高牆禁錮!

這一禁,到後來就把他給關死了。

事發這一年,距離張鎮在遼王府被酒灌死,已經過去了28年。

這個遼王一家,到此就很慘了。他本人死於鳳陽的宗室監獄,因無兒子嗣位,朝廷又不準旁支改襲(過繼),於是除其封國。這個「遼王」的封號就給取消了。遼府諸宗,都改由楚王管轄,不知後來過得是否愜意。自此,這一家的一切,都被稱為「廢遼」了。

由這裡又引出一段公案,迄今還爭紛不休。即是,張居正死後,遼府次妃(小老婆)王氏委託言官代為訟冤,稱張居正侵奪(收購)了廢遼王府,「金寶萬計,悉入居正府」。

這可是駭人聽聞!

於是,張居正因羨慕遼府的壯麗,而構陷遼王,就成了一條千夫所指的罪狀。同時,也構成了張居正死後風波中的一個大浪頭。

百年公案,訴訟紛紜。真相究竟如何?

那座遼王府,確是江陵最為壯麗的一座府邸。府中湖山掩映,長堤翠柳。居正小時候就在這裡玩耍過,估計印象很深。如今堂皇遼府歸了張家,宿仇又得報,自然是快意無比!

還有人說,因為張居正嫉恨洪朝選不肯誣告遼王造反,所以後來他當了首輔后,於萬曆八年吩咐福建巡撫勞堪,將洪朝選構陷下獄。洪不屈,絕食三日而死。

孰真孰偽,誰能告訴我?

直到後世,張居正究竟是否謀奪了遼府?收購遼王府的錢又從哪裡來?甚至最根本的一個問題——張居正是否參與了扳倒遼王?仍是眾說不一。對其他的,本文留待以後再表,這裡我僅分析一下,張居正究竟有沒有可能告了這置遼王於死地的一狀。這一點,對我們了解張居正的政治品格及謀略特色,有很大關係。

且不談動機問題,僅僅張居正「構陷遼王」這件事是否發生過,到現在還有爭論,爭論的原因是「證據不足」。

今人有三種說法,一種是理直氣壯地承認,認為張居正此舉乃冒著風險懲治了豪強。比如劉志琴先生的文章《張居正改革的成敗》稱:「江陵遼王作惡鄉里,魚肉百姓一案,地方官畏懼遼王府的勢力,對遼王的罪行,不敢如實上報,張居正斷然處治了失職的官員,甘冒『謀產害友』的罵名,廢去遼王,懲辦了江陵一霸。」

從這一段話中,我們似乎感受到了一種非常熟悉的邏輯方法。問題歸納得很明了,因果關係也很簡潔,但是,距離事實太遠,有太濃厚的「官樣」氣息。我們要是這樣來研究問題或者做工作,難免有人會怨聲載道。

首先所述與事實不符,地方官在當時已經不怕他一個正在被調查的親王了,準備落井下石,搞死他。其次,事情已經如實上報,誰也沒有膽量隱瞞造反的事,而恰恰「造反」才是不實的。再次,張居正也沒有斷然處置某人,洪朝選的被下獄是在12年之後;他更沒有權力廢去遼王,即使是參與了「廢遼」,也是用了一些辦法才達到目的。

第二種說法,是斷定張居正謀財害命。以蔡東藩《明史演義》為例,蔡先生描述道:「先是居正當國,曾構陷遼王憲節,廢為庶人。……居正家居荊州,故隸遼王尺籍,至憲節驕酗貪虐,多所凌轢,以此為居正所憾。且因憲節府第壯麗,暗思攘奪,可巧巡按御史郜光先奏劾憲節淫虐、僭擬諸罪狀,居正遂奏遣刑部侍郎洪朝選親往勘驗,且囑令坐以謀逆,好教他一命嗚呼。待至朝選歸京,只說他淫酗是實,謀反無據。朝旨雖廢黜憲節,禁錮高牆,居正意尚未慊,密囑湖廣巡撫勞堪,上言朝選得賄,代為憲節掩飾。朝選遂因此獲罪,羈死獄中。那時遼王府第,當然為居正所奪,遂了心愿。」

這段敘述,是以清順治年間浙江學政僉事谷應泰總纂的《明史紀事本末》為藍本,添了一點醬油醋而寫成的。

老先生對張居正有看法,整本《明史演義》里,基本上把張居正當反面人物來寫。這裡面有一處地方值得注意,就是說遼王「多所凌轢,以此為居正所憾」,估計遼王在長達幾十年的交往中,也沒少從心理和尊嚴上凌辱張居正,這才是一個真問題。至於其他,也有諸多不合事實處,首先郜光先並未告遼王「僭擬」罪,以私生子冒充嫡子是後來才揭出的,《明史》上說是洪朝選回京後奏報的,也有一定道理。

「居正遂奏遣刑部侍郎洪朝選親往勘驗,且囑令坐以謀逆」,此一句同樣顯然缺乏證據。人是皇上派去的,「謀逆」是在核查時由當地官員搞出來的,張居正事先不可能知道會發生「謀逆」鬧劇。怎麼能先就囑咐洪朝選要誣陷遼王造反?其二,前面說過,洪朝選被誣,是在12年後,如果張居正謀奪王府是實,最多一兩年後就得逞了,與朝選獲罪不可能構成因果關係。

此外,高陽先生的《明朝的皇帝》,也是指認「構陷」是實。他寫道:「隆慶末年,襲遼王憲節,頗為驕橫,不理會張居正已為閣臣,對他家多所侵侮,張居正是個有怨必報的傢伙,且又羨慕遼府壯麗,便存下了要扳倒遼王的心思。不久,有人告遼王謀反,刑部訊治,侍郎洪朝選按驗並無反跡,坐以『淫酗』,遼王禁高牆,廢府,張居正奪遼府以為私第。」

他這個敘述,相對比較嚴謹,是反面意見中比較流行的說法。僅僅「隆慶末年」一句,應為「隆慶初年」,二年嘛,當然是初年。

第三種說法,是堅決否認張居正陷害過遼王。其中方舟子先生文章《張居正二、三事》曰:「遼王由於作惡多端而被廢,此事發生於隆慶二年,當時張居正還只在內閣中排名第四,要追究責任,也該追到當時的首輔高拱身上。」

方舟子先生是名人,是從事科學打假的,但其人治史的態度實在不敢恭維。這句為張居正開脫的話等於沒說。因為廢遼王的事是在隆慶二年十二月發生的,高拱早就於隆慶元年五月被徐階排擠走了,到隆慶三年的十二月才被張居正策應回來。他怎麼能對廢遼王負責?

持此說法的還有一位陳禮榮先生,他做了一篇考證文章《張宅並非遼府考——為張居正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的罪名辨誣》,非常漂亮。他說:「說到遼王憲節因罪除國之事,它發生於隆慶二年。其時,張居正入閣未到兩年,位居其上的尚有首輔徐階、次輔李春芳,以及閣臣陳以勤等;以他這樣一個新近進入內閣的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想要挾私忿扳倒一個親王,顯然還不具備相應的政治能量。因此,連神宗自己在事後也曾有『遼府廢革,既奉先帝宸斷(遺願)』的說法。」

陳先生的文章,考證謀奪遼王府是不可能的,考據非常紮實。但上面這段話,卻說得不是很有底氣。首先,徐階在那一年的二月,就不得不徹底退休了,遼王是在年底被廢的,徐階是否參與了廢遼王的事還很難說。在決定遼王命運的時刻,可以肯定徐階已經回老家了,他不可能對此負責。至於李春芳、陳以勤,都是能力較弱的人,在這種問題上,是擋不住張居正出手的。

一個內閣大學士,是否能「挾私忿扳倒一個親王」?那就要看時機和手段如何。不要說大學士,只要時機對了,連一個七品的言官都可能辦得到。

關鍵是,張居正到底有沒有出過手?

對於廢遼王之事,《明史》(本紀第十九,穆宗條)上記載很簡單,只說「冬十月……己亥,廢遼王憲節為庶人」,多半個字也沒有。諸王列傳里關於他的事多一點,但也很簡略。看來這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

《明史》里關於張居正構陷遼王的記載,原來可能還有一些,但在康熙十二年,張居正的曾孫張同奎聽說康熙皇帝對張居正說了幾句不錯的評語,便進京請求皇帝將《明史》里的「構陷」情節予以刪除。現在,我們只能看到一點未刪乾淨的影子。就是張居正確實授意過福建巡撫勞堪,要整治一下洪朝選。史書里寫朝選死得很慘,死後還不讓斂屍,以至腐爛。朝選的兒子進京伏闕告御狀,也被刑杖。

再看張居正還在世的時候,就有他的一個門生劉台彈劾他專權,引起過很大風波。在彈劾的罪狀里,就有以構陷謀奪遼王府的事。只是當時並未引起人們注意。直到張居正死後,遼王妃再告,才成為一個事件。

然而當時引起義憤的,是謀奪王府一事,而不是「構陷」本身。對於「構陷」,大家都沒有異議,包括對張居正尚能持有公論的人。看來,不管是「構陷」還是為民除害,大家早就知道遼王的垮台,張居正是插了一手的。

至於張居正是怎麼插的手,是直接上疏,還是利用講筵的機會(給皇帝辦的春秋季短訓班),或是通過大太監李芳,均不得其詳。我在上面引用的張居正揭發遼王的話,來自朱東潤先生的《張居正大傳》,原始的出處在哪裡,待考。

我認為,既然有史料為證,我們就不必為尊者諱了,這件事情並不影響張居正的整體形象,反而凸顯出他的一個很鮮明的個性。那就是,在關鍵的時刻,給對方一個出其不意的致命打擊,乾淨麻利。對手既想不到攻擊會從他這兒來,而且也無法再翻身。

搞遼王,非常符合張居正一貫的政治謀略特色。所以我信其有。

那麼,他復仇的動機是什麼?是為了謀奪王府後花園,還是因為爺爺張鎮的那筆舊賬?我看都不太可能。

謀奪王府,我留在後面再談,根據線索,奪沒奪還存著疑呢。爺爺之死,可能會是一個因素,但比重不會很大,因為畢竟只是一個類似惡作劇的行為。皇族,從來就是這套不知深淺的貨色。

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所謂「詩酒唱和」中憲節對張居正有意無意的折辱。張居正雖不以詩文著稱,但也是一翰林才子,整天陪著白痴王爺說違心的話,陪笑臉,這就是不可化解的屈辱。那小遼王說話辦事也是沒有分寸的,說不定多有嘲諷與貶低。有權有勢者的狂,相信大家都領教過一些。

這種折辱,對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才是最不可原諒的。張居正對遼王的報復心理或者說「殺機」,就因這一點而發。

張居正平生最痛恨兩種人,一是無能的宗族。這些皇親國戚們把國家都快吃垮了,還要直接欺負老百姓。張居正所痛心的「財貨上流」,就是指的這個。二是言官,張居正認為他們只會靠搖唇鼓舌混日子,沒什麼好作用,所以凡觸犯了他的,都不會留情。

只有對於那些有才幹的對手,張居正才會存有敬意,不會趕盡殺絕,總是留有餘地。對遼王這種除了「生得好」而一無所能的人,死,或者不死,他是不會去考慮的。

這就是張居正!他會為農婦夜哭、老農盼雨而動容,卻不會給所謂的「遼王」一個改過的機會。

在被「圈禁」的幾年中,遼王死了,遼王的正妃也死了,死於何時,歷史沒有任何記載,否則,不會是由遼王的次妃出頭來告發。

上帝欲滅亡一個人,必先使其發狂。遼王狂夠了,自去找竇娥去了。張居正在這件事上,沒有什麼錯。

從這一件事情起,我們開始看出,張居正的內心也有狠毒陰暗的一面。在決斷的時候,往往無情。當然,也正是由於這一特點,使他最終贏得了連他自己也不敢想象的大格局。

再看朝局,到了隆慶五年的下半年,「高張聯立」的內閣已是祥雲繚繞。內有善用大臣之君,外有宿敵低首下心來服;兩強聯手,又何所不能?

華夏雖號稱龍之族,但斗升小民們卻沒有什麼飛翔在天的理想,只求風調雨順,能人治國,搜刮不急,有個太平日子過就行了。國勢稍為安寧,就眾人皆有「今兒個真高興」之態,決無奢望。

但是,朱老皇帝設下的這個內閣,現下卻不能平靜。本來在漫長的實踐中,內閣所形成的首輔制,就含有避免兩強掣肘的意思。但,中國歷史上的「一山容不得二虎」律,是沒有辦法消泯的。高、張二人,都是不世之才,卻「不幸而以相傾之材,處相軋之勢」。在這個多事的平台上,難免日久生隙。

風仍然起於言官之口,他們善於窺人之過,察人之色,一有空隙就出手搏擊。或得名,或得利,或灰頭土臉而去,都是他們所願意的。朱老皇帝就給定了他們這樣的生存角色。

此時的內閣,高拱風頭正健,但也正被虎視眈眈著。他一貫「性強直自遂,頗快恩怨」(《明史·高拱傳》),在復歸內閣后,借考察言官之機,將觸犯過自己的人一律貶黜,而對於門生故舊則著意提拔。就整個言官階層來講,自是把他恨之入骨——時候沒到而已。

另一邊,張居正入閣后卻一直小心謹慎。就是到現在,雖是二人「並相」,但他畢竟不過是次輔,並不是出頭的椽子,與言官們未結下大怨。正如韋慶遠先生所總結的那樣,他的為政之道,是「非到關鍵之時、要害之處,決不伸手」。

荊州人的這種智慧,使他雖處於弱勢,但未來勝負已是可以預見的了。明人尹守衡的《明史竊》說到了要害:「拱甚狷淺,居正已經弄於股掌中矣!」

靜靜的文淵閣,書香依舊。晨露夕煙中,若登上東華門,可俯看千幢萬幢的華屋。這是帝國的心臟。未來國柄,操之誰手?也許在這一階段里,這就是張居正夙夜思慮的一個問題。

可能連他也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馬上就要把眼下的平靜打得粉碎了。

政局在一夜之間急轉直下。

龍翔於天,誰能擒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清秋子作品精選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清秋子作品精選集
上一章下一章

羽扇綸巾自東華門飄然而入 第八章談笑間強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