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政變於一夜之間到來 第九章當人們猛醒時木

大政變於一夜之間到來 第九章當人們猛醒時木

風乍起,但誰也沒想到,到後來竟成了一場席捲「並相」局面的狂風。

高拱與張居正二人,才幹相當,可說是不分軒桎。同時又都個性強悍,喜歡操控全局的那種感覺。這樣的兩個人碰到一起,也可能惺惺相惜,也可能水火不相容。他們恰恰是經歷了從前者到後者的演變。

到隆慶後期,高拱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隆慶對他,一萬個信任。在如此巨大的恩寵之下,恐怕任何人都難以客觀地評價自己了。

據記載,那時高拱在朝中,唯我獨大。凡有敢於抵觸者,「每張目怒視,惡聲繼之」,眾人皆有懼色。百官沒有哪個在他眼裡,說捧誰,說貶誰,隨心所欲。人到了這個份兒上,其實已經違背了生物的共生原則,就會有一種命定的力量,來毀滅他了。

高拱卻感覺不到世間能有這種力量。

能給他致命打擊的那個人,此刻也意識不到自己會有這種力量。這就是張居正。他很鬱悶,因為祥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了。

天下已安,他本來心情很好,想想五年多來的苦心經營,邊事終於得以澄清,正是大丈夫揚眉吐氣之時。

他在給一位地方官的復函中,這種得意心情溢於言表:「蓋古今之謀臣策士,所以勞心籌慮,敝口游談,冀望不可得者,正在於此。今我不煩一士,不役一兵,坐而得之,此天贊我也。」

兩個自命不凡的人,在邊患已除,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忽然四目相對——究竟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兩人的裂隙,就起於這些微末之處。

這時候的朝中局面,非常微妙。從隆慶六年正月起,皇帝開始患病,並且有熱瘡不愈。什麼是熱瘡?估計是近侍宦官沒帶他學好,搞性解放惹上的病。不然養尊處優的高等人,怎麼會長瘡?

從這時起,隆慶的身體每況愈下,竟然預感到來日無多,常常考慮起後事來。有時會對高拱說:「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成年的君主),社稷之福,怎奈東宮(太子)小哩!」(高拱《病榻遺言》)

這時候的太子,也就是後來的萬曆皇帝,才剛剛10歲。無怪隆慶要憂慮。孤兒寡母,天下就被人奪了的,不乏其例啊。

其實這一點,他過慮了,在明朝,言官的監督力量很強,誰想專權專到控制了皇帝的程度,比較困難。同時中央軍權很分散,分為五軍,前後左右中,不相統屬,即「五軍都督府」,分管全國各衛所的兵。皇帝還有一支絕對聽命的「親軍」,那就是錦衣衛,共二十二衛的兵,足夠安全。

如果有人要調兵,必須由兵部(管軍政)和中軍都督府(管軍令)各出一塊調兵勘合。打完了仗,將軍回將軍府,士兵回衛所。將與兵是分離的。平時管理部隊的各鎮總兵官,因為權力不集中,上有總督、巡撫和監軍太監製約,比一個軍長的權力也大不了多少。所以,大明是沒有可能被趙匡胤那樣的軍頭奪了天下的。

而且太子是早就立好的,不至於出現混亂。早在隆慶二年,皇子僅有6歲的時候,是張居正上了一道疏,勸隆慶早立太子。張居正說,他在裕邸的時候,就知道皇子聰明,本朝早立太子的事例很多,望皇帝考慮。

隆慶接受了這個建議。那時皇子是獨生子,有個弟弟還沒生出來,所以順利冊封。

皇帝的感覺不好,閣臣們就非常緊張,高拱建議,內閣成員在宮內太監的值班室——直廬里值宿,晚上不回家了,保證皇帝隨叫隨到。他和閣臣一住下,其他六部五都督府的大臣哪裡還敢走,就都跟著住下,這叫「朝宿」,集體當了一回太監。

晨鐘暮鼓中,高拱與張居正大概都考慮過未來。他們各有依恃,都覺得,下一步自己的根基還是很牢的。

先看高拱這一面。他既是首輔又兼掌吏部,位極人臣,六部九卿無不看他的眼色行事,朝中根基之深,確實無人可比。三年多來,又多少籠絡了幾個言官願為之效命,輿論喉舌也不缺乏。對於「外廷」,也就是文官系統這一塊,他把持得很死。

國家機器只要想運轉,又怎麼能少得了他?

而對於「內廷」,也就是太監這一塊,他也早就有布局。李芳被罷免后,司禮監掌印太監出缺,這是個統管內廷二十四衙門的總頭目,相當於外廷的首輔。依例應由太監的「二把手」、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特務)的馮保遞補。但高拱一向厭惡這個馮保太能抓權,同時也要兌現重回內閣前許下的諾言,對曾經幫過他的太監投桃報李,於是向隆慶極力推薦了御用監老太監陳洪。

可是陳洪是個只會管宮廷傢具的老太監,哪能辦得了皇帝跟前機要的事,沒過多久就被皇帝給攆走了。事已至此,高拱還是不想讓馮保躥起來,就又推薦了尚膳監的孟沖。

這就更荒唐了,讓一個廚子來管內廷,本朝是沒有先例的。

高拱為何要一再破壞規矩?其實,他是有一番深遠考慮的。在以往嘉靖一朝,太監還比較老實,因為嘉靖本人自幼在宮外長大,對太監的霸道有所目睹,所以對太監相當戒備。到了隆慶,這個自幼跟太監混得廝熟的皇帝登了位,太監就又開始胡鬧。堂堂兩朝閣老的徐階,都被他們群起而攆走,高拱對此不得不防——必須安插可靠的人。

高拱的這步棋,從動機上講應該是為廟堂的穩定著想的。可是從人事上,就大大得罪了一個潛在的政治巨頭——馮保。兩次被排除在候選人之外,這簡直就是對他的人格侮辱。

史載:「保由是疾拱」。這個沒有下半身的內廷高官發了狠。

然而,高拱不在乎一個缺少零件的傢伙有什麼感受,他自信得很,因為他看到的是——

內外皆備,穩如泰山。

馮保不是木頭,他自有他的一套戰法。對他來說,高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高拱身後那座不可逾越的巔峰——隆慶。他自然不會去硬攻,而是繞開了去,對隆慶的家庭成員展開了外交活動,皇帝也有三親六故嘛。

目標很明確:一個,是日後肯定能做上皇帝的皇子;一個,是皇子的親生母親李貴妃;還有一個,是一直被冷落、住在別宮裡的陳皇后。

馮保的這一手歪棋,大有收穫。皇子雖然小,但畢竟已懂得親疏。兩個後宮的女人也需要有個得力太監引以為援助,她們並不是沒有企圖的人。於是後院悄悄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勢力,在隆慶日近黃泉路的時候蓄勢待發。

裡面搞掂以後,馮保便把手伸到了外廷。他遇到了一個正好需要他的人——鬱悶的次輔張居正。

張居正與高拱之間的裂痕,在隆慶五年底已經非常明顯,兩人雖沒有公開衝突,但人與人只要不對頭,從語氣、從神態、從肢體動作上都能體現出來。大官有了矛盾,小官的感覺最敏銳,在兩人的周圍,各自漸漸聚攏了一批言官。兩大營壘,在靜悄悄中儼然形成。

恰在此時,張居正看到了馮保向他伸來的友好之手。這是內廷里一個與他地位相等的人在示好,以張居正當時的弱勢地位,豈能不抓住它?由此,他也就握住了李貴妃的那隻纖纖素手(比喻意義上的)。

這就是張居正的底牌,不是很強,但後勁很沖,等會兒我們就能看到了。

這個後院集團,實際上是違反大明祖訓的,是個非法集團。朱老皇帝有言,后妃不得干政(老先生很熟悉三國故事),條文列入《寶訓》。此外宦官也不得干政,宮門口立有鐵牌,上書「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至於外臣勾結內臣、甚至勾結宮闈,那就更大逆不道了,肯定要殺頭的。

但制度與法律,自己並沒長手,你就是表決通過一萬部法律,也擋不住這些事情悄悄發生。

外臣與內臣結交,一向很為士林所不齒,但張居正去做了。事急矣!他不想被高拱狼狽攆出內閣。有許多事,他還想去做,他認為這些事比保持清譽重要得多。

據萬曆年間刊行的高拱著作《病榻遺言》說,張居正與馮保拜為兄弟,馮保的一個心腹徐爵,沒有一天不到張居正家裡去。張居正待徐甚好,三人勾搭連環。馮保是秉筆太監,也就是是代皇帝對內閣票擬「批紅」的。馮保想得到什麼好處,就告訴張居正,張居正替他想一個名堂,第二天就以皇帝名義批出來了。

而正常的渠道,反而沒有這個通暢。現在,該輪到高拱鬱悶了。他說:「此事已久,予甚患之,而莫可奈何!」

你看,這是一個奇怪的引力場吧?

《病榻遺言》是高拱晚年所著,全書充滿了怨氣。對張居正雖未點名,僅以「荊人」代之,但傻瓜才看不出來。該書是否為高拱所寫,到現在還有爭議,不過它是當時的文字,雖不完全可靠,距離事實應該不是太遠。

角力開始了,老套子又要重演,主帥在後,言官打前哨。

首先發難的,居然是反對高拱的一方。人的思維,真的不能以常規論之。

第一炮,御史汪惟元上疏,直斥執政之臣不應「為操切、報恩仇」。——說的就是你眥睚必報的高閣老!

第二炮,尚寶司卿劉奮庸上疏言事,提醒皇上還是要自己看奏章,否則,「恐險邪權勢之黨轉成其奸」。這算是禍起肘腋了,因為劉奮庸不僅是高拱的門生,還是裕邸講讀的舊人。他對高拱的霸道不買賬,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第三炮,也是最兇猛的一炮,是戶科給事中曹大焚(「林」下為「土」)點名猛批「大學士高拱不忠十事」。他反映的問題全都有據可查,譬如,提拔門生,打擊報復,權力過重,陷害徐階,黨庇太監等,似乎是一個總清算。

前兩個衝擊波,自有高拱的黨羽來招架。這第三波,高拱不能不出面了。

在明代,像這類言官的上奏,內容一般都是要上「報紙」的,也就是所謂「邸報」。這是官方的報紙,內容由通政司(皇帝秘書處)和六科分別收集詔令、奏疏和地方彙報,經過篩選、複製,發傳到省,再傳到府縣,通過輾轉抄錄,在各級官紳中廣泛傳閱。邸報最初出現於宋代,是全世界誕生最早的報紙。

邸報的內容相當廣泛,包括皇帝起居、官吏任免、刑罰公報;還有受限制發布的戰報和臣僚奏章。

有了這張官報,什麼事情都瞞不住。假如有人給你奏了一本,你必須得有個說法,否則就等於默認,那臉就丟大了。

看來,古代的行政,對官僚和識字的人來說,是相當透明的。

高拱不想丟臉,他立刻上疏自辯,並且「乞休」。這也是例行公事,表示自己確實有不好的地方,願退休以謝天下。

據高拱自己講,這個曹大炮之所以敢於跳出來,是因為張居正的幕僚(師爺)曾省吾給他過了話,說:「老曹,皇上病成這樣,大事都是馮公公在辦,馮公公跟我們張大人那就跟一個人一樣。你現在要是去彈劾高閣老,馮公公不用通過皇上就能批下來,事情必定成功。高閣老一下去,我們張大人秉了政,能少得了提拔你嗎?」

曹大炮一想,對呀。就幹了。

問題是,這麼大的動靜,馮保一個人是操作不了的。隆慶一定會看奏本,看了后不禁大怒。他病得不清,心情煩躁,火氣也就大,下令要處置這個沒心沒肺的言官。我還沒死,就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擬旨當然還是由馮保執筆。皇上說,他寫:「曹大焚這廝排陷輔臣,著降調外任」,給我滾外省去。

馮公公知道曹大焚是張居正在外廷部署的倒高先鋒,有心要保曹。擬旨后,趁著還沒發出,馮公公趕緊找張居正商量。張居正看了,稍一沉吟,塗去數字,改成「曹大焚妄言,調外任」。意思還是那個意思,但分量要輕多了。皇上迷迷糊糊的,也就批了,曹大焚受的處罰因而輕了許多。

高拱不肯罷休,策動言官反擊。反擊的排炮中最厲害的,要數御史張集,他的上疏開口就說:「昔趙高矯殺李斯,而貽秦禍甚烈。」把馮保比做趙高了。同時又提起嚴嵩勾結中官殺夏言的舊事。

張居正一見這到奏疏,知道是在影射他勾結中官,氣得臉都綠了。仔仔細細看過,忽然,奮身而起,拍案大怒:「這御史如何比皇上為秦二世!」

馮保是管批文件的,有上下其手的方便條件。他怕張集的奏疏引起連鎖反應,便扣了下來,沒有發還內閣(留中不發)。為了防止其他人學樣子,就派小太監到內閣去散布,說:「萬歲爺爺說了,張集如何比我為秦二世?」他本人也四下里散布流言道:「這回皇上發火了。張御史的奏本就撂在御桌上,什麼意思不好說,可能是要廷杖處分,削職為民了。皇上還說,廷杖時我便問他:今日誰是趙高?」

馮保也是隆慶非常信任的一個近侍,他的話,不由得別人不信。

恐嚇,有時比真的打擊還要令人恐懼。

消息傳開,人人心中一震。張集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可憐他,只能天天到朝房裡去等候著被錦衣衛捉拿。家中也買好了治療創傷的蝻蛇膽,備好了棺材,就等末日降臨了。

張居正身邊的人,當然知道這是扯淡。有門客便問:「相爺,這事兒怎麼收場?」

張居正淡淡一笑:「先困他幾日,讓他嘗嘗滋味。」

張集的奏疏雖然被馮保扣住,但抄本(揭帖)卻流傳了開來,各衙門的人都看到了。得知張御史要為此倒霉,高派的眾言官群情激憤,商量著要直接彈劾張居正,以此作為反制。

張居正的好友、郎中王篆見局面有些失控,便勸道:「張集這個事一日不了,則一日多個話頭。眼下輿論如此,怎麼能再去激他們?」

張居正認為有道理,便叫王篆到朝房去跟張集說:「張相公的意思,你就回家吧。你的奏本不準備發下,沒事了。」

高拱那邊,也不想把事情搞大,畢竟是自己一方的人發的難,萬一真的驚了病中的皇上不好。他在朝房間約見了一干科道官員,勸他們以皇上的龍體安寧為重,就此偃旗息鼓得了。

但是高、張兩人的矛盾,等於公開化了。時任吏部左侍郎(常務副部長)的張四維,與兩邊都交好,擔心衝突一起大局崩潰,便從中極力斡旋,但不見效。

皇帝的龍體是局勢變化的晴雨表,人們盯著的就是這個。一日,隆慶覺得情況稍好,就坐軟轎來到內閣。高拱、張居正見狀大驚,叩頭便拜。隆慶將二人扶起,抓住高拱的手臂,仰望長空良久。北京春天的天空,高朗而闊大。隆慶數次欲言又止,但終無言,默默返身。高拱攙扶皇帝一直走到乾清門,隆慶方說了一句:「你回閣去吧,改日再說。」

張居正在旁,專心留意,見皇上「色若黃葉,而骨立神朽」,知道要不好了。他怕馮保臨事不知如何措置,便偷偷寫了處理皇上善後事宜的辦法十餘條,密封后,派辦事員去交給了馮保。

此事恰好有人看見,報告了高拱。高拱連忙派人前去跟蹤,但密信已進了宮。高拱想來想去,不知張居正搞的什麼名堂,越發憤恨。第二天到了文淵閣,便質問張居正:「你昨天密封里說的是什麼?天下事不拿來交給我辦,而去交給宦官,你什麼意思?」張居正愕然,臉不由紅了,無法回答,只是乾笑。過了一會兒,說:「我每天都和裡邊交換皇上飲食的情況,高公如何能什麼都知道呢?」

高拱想想,也可能吧。遂不再放在心裡。

以上這一節,是出於王世貞的描述,當是略有渲染。至於高拱本人在《病榻遺言》里的有關這段回憶,則將張居正描述得更為不堪,說張居正在質問之下,連連求饒,併發誓:「若再敢負心,吾有七子,當一日而死!」不過無論時人,還是今人,都覺得不大可能。

實際情況,可能是千古迷疑了。不過張居正在此時,不太可能像如此囂張。勝券並非在握,隆慶也並非處於生命倒計時。一切的變化,只是一種可能。從幾封私人信函中,可以窺見,他仍是苦悶不已。

春夏之交,天玄地黃。

此時,在他給密友、前禮部尚書潘晟的一封信中,語氣頗激切:「自檢生平,不敢有一事負國家,不敢有一念負於天下賢士大夫。至於去就,有命存焉!惟靜以俟之矣。」(《答宗伯潘水簾》)他只是在等候命運的裁決。

——我以為,自認為機謀馬上就要得逞的人,不會有這樣的無奈。

在張四維給他的一封信中,也透露出一個信息。那就是,張居正這一段時間裡竟然曾萌生去意:「但有秋杪欲歸之諭,令人彷徨無措,寧死不願我翁出此言也!」——看到您說秋末想辭歸,這實在令人惶恐,四維我寧死也不願先生您說這個話!

張四維後來並不是跟定張居正的死黨,他保存下來的這信稿,不大可能潤色或造假。這應是張居正在大變化之前的真實心情。

這一刻終於到來,五月二十二日,有消息傳出,說「上不豫劇增」,皇上的病加重了。三天後,又聞「上疾大漸」,這即是病危通知書了。隆慶在這一天,召高拱、張居正和四月才入閣的禮部尚書高儀,三人到寢室乾清宮接受「顧命」,要做臨終囑託。

至哀無聲。此時隆慶靠在御榻上,皇后和貴妃隔著垂簾坐在床邊,太子立在一旁。

高拱一行,肅然跪下。

隆慶顫顫地伸出一隻手來,抓住高拱的手,一面看著身邊的皇后與貴妃,一面對高拱道:「朕……以天下累先生了……」高拱哽咽,哪裡能說出話來。隆慶緩了緩,又說:「今後的事情,與馮保商榷而行。」高拱唯是點頭。

隆慶又示意,馮保便朗誦了一遍遺囑。共兩道,一道是給太子的,還有一道,是給顧命大臣的。

給太子的遺囑,有這樣的話:「你要依三輔,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毋事怠荒,保守帝業。」

給大臣的則說:「東宮(太子)幼小,朕今方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

讀畢,床前哀聲大起。高拱流淚奏道:「東宮雖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竭盡忠力輔佐。東宮若有什麼障礙,臣不惜死也要排除。望皇上勿以後事為憂……」他且奏且哭,泣不成聲。勉強說完,便放聲號啕,引得一旁的皇后、貴妃也失聲痛哭。

馮保見不是事,使個眼色,兩名小太監慌忙扶起高閣老,示意退出。三位大臣遂蹣跚出宮,一路哀哭。

隆慶又熬了一晚。第二天,五月二十六日,崩於乾清宮,當政僅6年。

此後又是喪事、下葬和勸進新皇等一系列程式,到六月初十,皇太子登基,宣布第二年為萬曆元年。大明第十三個皇帝隆重登場,他,就是明神宗。

在聒耳的蟬聲中,京城的老槐樹幽香隱隱。天地又是一新,眾臣的命運又要有一番很不同的沉浮了。

皇帝死了,全國上下最最悲哀的,莫過於高閣老。隆慶與他,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一對模範君臣了。其關係,早已經超越了君臣,而成為生死之交。感物思人,高拱在文淵閣想起不久前隆慶駕臨時的情景,悲不自勝。於哭天搶地中,連聲嘆道:「十歲的太子,如何治天下啊!」

高老自是肺腑之聲,可是當時在場的人聽了,卻不禁面面相覷!

巨大的悲哀簡直要壓倒了高拱。先帝新喪,主少國疑,整個帝國的擔子就壓在了他一人身上。

回想起,二月新雪初晴的一天,隆慶召高拱等一行在文華殿議事。皇上死死拉住高拱的衣服,頓足嘆息:「怎奈太子小哩!」

又回想起,那天是皇帝為太監的事而鬱悶,拉著高拱的手,一路無言。從金水橋走入皇極門,一直走下台階,坐下喝茶,仍拉住高拱的手。眼望前方良久,才說:「我心稍寧!」

還是那天,君臣倆一直走到乾清宮皇帝的寢殿,隆慶坐下,面露眷戀之情,剛說了幾句話,就潸然淚下。此時張居正等人已跟著進來跪下請安,高拱一隻手仍被隆慶拉住,無法抽身,只得跟著鞠躬,面對閣僚的跪拜不免大窘。隆慶發覺了,才鬆了手,高拱連忙跪下,行禮如儀……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可是,隆慶已經永遠地走了。他一走,宮內立刻有了亂象。

先是遺詔里居然會出現「司禮監協心輔佐」的說法,將國事託付給太監,歷朝絕未有過。以至外廷一片議論紛紛。

第二怪是,託孤時,由馮保宣讀在一張白紙揭帖上寫的《遺詔》,那時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是孟沖。一個時辰后,便有新的遺詔傳出,命罷斥孟沖,以馮保代之。原來《遺詔》中的「司禮監」竟是為馮保而預留。顧命時籠統地說「司禮監」,悲哀中無人注意,大局已定后,馬上就變成了馮保。這不是陰謀是什麼?

高拱聽到這個任免令后,恍然大悟,又中了張居正和馮保的招了。脫口而出道:「宦官安得受顧命!」

無論是當時人,還是後來明清兩代的史家,對顧命時宣讀的兩份《遺詔》都甚為懷疑,一般都認為是馮保矯詔,假傳了聖旨。《明穆宗實錄》和《明通鑒》乾脆刪去「司禮監」一句,《明史紀事本末》則直接說就是馮保矯詔。

馮保現在升了司禮監掌印太監,仍然提督東廠,權力之大,簡直驚人了。

地平線在一瞬之間傾斜了過來。

高拱面臨的,是一批可怕的對手。就算顧命時的兩份《遺詔》並不是馮保篡改的,那麼隆慶死後的任免令,肯定是矯詔無疑。死人不可能發號施令。那麼,能把這樣一份明明白白的矯詔在群臣中堂而皇之地公布,馮保一個人是做不到的。在馮的背後,是另一個新生力量——李貴妃。

當人們醒悟過來時木已成舟!

而能夠把這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的人——不用想了,唯有張居正!

馮保、李貴妃、張居正,一個新時代的三巨頭脫穎而出了。

昔日不可一世的高閣老,其橫掃千軍的能量隨著隆慶的升天,已經喪失了絕大部分。

固執的老頭兒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是顧命大臣,我要按既定方針辦。先帝以國家託付我,我就不能眼看著人亡政息。

這位直筒子脾氣的老相公不知道,忠心是做給活人看的,人既然死了,這件華麗的衣服也就不需要再穿了。一切就剩下赤裸裸的兩個字——利益。

他目前還沒能意識到的、一個很難逾越的巔峰,已經橫亘在他面前了。這就是以往默默無聞於深宮的李貴妃。

在李貴妃這一面,也有著同樣的憂慮,那就是「主少國疑」。新皇帝萬曆,她的兒子,只是個娃娃。就在這年的三月,太子剛剛「出閣就學」。隆慶為他選擇了高儀、張四維、許國等14位大臣做講讀,俱是一時名臣。

太子雖小,但聰明知禮。一日,在宮內御道上恰遇高拱等閣臣匆匆出來,他先就彬彬有禮地問候:「先生良苦從政!」眾閣臣連忙謝道:「願殿下勤學。」太子天真地說:「是哩,剛讀完《三字經》。」稍頓,又叮囑道,「先生們先歇歇吧。」一副純然可愛的樣子。

又一日,隆慶興起,在宮中縱馬賓士,太子見了,連忙勸阻:「父皇,您是天下之主,一個人這麼跑,就不怕摔了?」隆慶勒住馬韁,久久撫摸其頭,大為感動。

太子對嫡母陳皇后亦非常親近,皇后考問他功課,都能對答如流。因為有了這個小傢伙,兩宮之間竟毫無芥蒂,宛若一體。

李貴妃出身於順天府(北直隸)郭縣一個平民家庭,她是個典型的「嫁得好」的女人。年幼時,家裡為避戰亂移居京城。不久,被選入裕王府做宮女,伺候裕王。嘉靖四十二年生了小王子,這是裕王吃了窩邊草的結晶。母以子貴,裕王一登大位,就封她做了貴妃。明代的妃共有9級,貴妃僅次於皇后。這個女人就此成為離皇權最近的人之一。

她其實也很可憐,年輕時雖然是親王老婆,但嘉靖有不認兒孫的怪癖,因此她的孩子生下來好長時間連名字都沒有(皇孫須由皇帝賜名),小孩的身份也不能確定。嘉隆兩朝,皇帝都不大像樣子,朝政多事,她為此壓抑得很。特別是隆慶的生活作風不好,那就更無處訴苦了。

孤兒寡母在一夜之間接管了國家最高權力,李貴妃恐怕是憂懼多於高興。她怕的就是有人侵害他兒子的許可權,「惟恐外廷之擅」。也就是怕被蒙,怕大權旁落,怕受欺負。

她貴為天子之母,到底還是小戶人家出來的,面臨大變局,不免忐忑不安。急需有一個既忠心又能辦事的人,作為她和外廷之間通氣的管道,同時兼她的意圖執行人。

她抓住的這個人,就是馮保。馮保伺候了他們母子倆很長時間,深得信任。

所以,她才毅然決然把馮保破格提拔起來,「同受顧命」,賦予他極高的權力。

她要藉此鎮住群臣。

外廷卻想不到這麼多,只覺得祖宗之法怎麼就給顛覆了?對於宮內作出的這個決定,都「聞之甚駭」,紛紛說道,閹人怎麼能參與顧命?若要顧命的話,也得是皇帝親口說,馮保他自己擬詔怎麼能行?

情與法,在此短兵相接。

高拱,這位百官之領袖該怎麼來接招呢?

我們來替他參謀一下局面。對壘的兩方,首先挑起爭端的,應該說是李貴妃與馮保一方。

坐中軍大帳的,是李貴妃。在她一生中,再沒有其他任何時刻,需要她像今天這樣來干預朝政。她固然是皇帝的生母,但和平常人家一樣,僅僅是「庶母」。在她上面,有名正言順的皇后,永遠在名義上壓她一頭。而在實際上,也存在著壓她一頭的可能性。甚至,還有更可怕的後果,那就是皇后可以利用某種機緣,一刀切斷她與兒子在政治上的紐帶,使皇帝的權力完全與她無關。

因此她要奮起,要保持住與血緣一樣重要的政治血脈。馮保就是她選擇的主將與先鋒官,而若想讓馮保賣命,只需給這個內廷二把手一個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就成了。那東西給誰都是給。對貴妃來說,先帝死了,換一個自己熟悉的人做總管家,且能大力維護自己在後宮的至尊地位,又何樂而不為?

此時皇帝還小,遠談不上親政,皇權實際上是落在了寡婦手裡。中國古代的帝國制度上,永遠會有這麼一個漏洞,任何英明的皇帝也沒辦法糾正。寡婦太后沒有執政經驗,擔心勢力單薄,就會引入外戚干政。限制了外戚之後,起用宦官,又引起宦官干政。為了打壓宦官,又導致權臣跋扈,嚴重的還要篡位,總之是亂糟糟——沒有誰能管得好你們皇家的事。

陳皇後由於性格的關係,沒有野心。這倒減少了問題的複雜性。這個倍受先帝冷落的皇后,今後有一個情同姐妹的貴妃罩著她,不給她難堪。她也就心滿意足了。這決定了她基本成了貴妃的同盟軍,對貴妃的崛起予以默認。

至於上竄下跳的馮保,嚴格來說,只是個小角色。他雖然也有慾望,但這個慾望是在與貴妃的慾望方向一致以後,才能實現。而且,他升掌印太監是依例早該實行的,即使在此期間躍升,也並不為過。

他們各自都有可以讓人理解的動機。

這一夥,唯一公然違規的地方在於,將太監列入了顧命行列。

這一點,高拱後來咬定是出於馮保擅自「矯詔」。私怨蒙住了他的理性。這詔不僅是李貴妃參與「矯」的,而且隆慶肯定是同意了的。可以仔細看看託孤那天的全過程。有據可查,讓馮保參與顧命,隆慶完全知道,甚至可能就是隆慶的意志。動機何在?是為了將來制約高拱?是為了讓內廷在他死後由強人來治理,以免發生混亂?還是什麼?不得而知。

原因,亦是千古迷團。

但,要注意,即使宮內的一夥違背了祖制,也只是間接在向外廷挑戰,而並不等於直接宣戰。由高拱主持外廷的格局,他們這一方大概在目前還沒有膽量來試圖改變。大行皇帝(死了的皇帝)屍骨未寒,《遺詔》言猶在耳,他們有所顧忌。

此時張居正的態度,實際上很曖昧。他並不是後宮這一營壘里的一員。他所做的,無非是給馮保一個大大的支持,務必不要使馮保倒台。因為馮保確實可以在內廷對高拱進行制約,起碼在奏疏上,就可以扣住不發還內閣票擬,給你搗搗亂。如此,就能減輕高拱對他張居正的壓力,使得這個鬱悶次輔的生存環境寬鬆一些。

「三巨頭」也好,「鐵三角」也好,他們的勾結,是因各自的利益找到了一個交匯點。而並不是信念的一致。

高拱如果看清了這一點,就不應該對「違背祖制」有過激的反應。道理在於,一,大明是人家的大明,不管隆慶如何託孤,你也成不了人家的一家人。人家想幹什麼,只要不直接觸犯你的利益,不妨可以裝一裝近視。

二是,如果你讓了這一步,那麼對方在道義上就有虧。中國哲學曰:「做賊心虛」。他們就有可能對你也做一些讓步,使你有意外所得。

其三,是不應該對馮保的躥升太過意氣用事。局勢今非昔比,決戰不一定有決勝的把握了。你不妨就讓他跳,他陡然躥紅,難免要乖張。也許不用你出手,自然有看不過的替你收拾他。

其四,中國哲學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隆慶死了,但隆慶時代的文官體系毫髮無損。你高拱領袖外廷,如果在小皇帝的治下繼續兢兢業業,不出什麼毛病,李貴妃立足未穩,想無端就幹掉一個首輔兼首席顧命大臣,基本是不可能的。她犯不著去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

他們這一夥,走了一步違規的棋,只要你不逼他們,接下來自然會相安無事。

這時候,高閣老最正確的戰法,就是不戰。尤其要避免決戰。

如果萬一有別的人要收拾馮保,你就可以出來擺平了。這樣,政治得分就有可能最多,首輔的地位也就江山永固了。

但是,中國哲學又說了:「既生瑜,何生亮。」在咱們的河南,偏就出了這麼一個死倔死倔的高老頭。

忠君,憂國,恪守禮法,嫉惡如仇。孔孟在他那兒,是一字不能改的真經。他決不低頭,他不會審時度勢,他也不想裝聾作啞。

你說他器量狹小?娘的,沒吊的傢伙都和我堂堂首輔平起平坐了,還要我講器量?真是中國哲學里講的「只許那什麼什麼、不許那什麼什麼」了!無恥,無恥之尤啊!

拂去利益之爭的表面,說到底,他還是有血性的。

高老,中國哲學說:「勿以成敗論英雄。」有無數的人,知道你是好人。人與禽獸,相差幾希?會識文斷字?會張口說話?不!就是這麼一點點血性!

此時的高拱,既看到了潛在的危機,也不免失之輕敵。對新崛起的掌印太監馮保,他根本沒放在眼裡。嘉隆兩朝多少元老都被他趕下了擂台,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太監,又有多少戰鬥力?但是馮保的突然冒出,又使高拱看到了中官勾結后妃、壓制外廷的跡象,這是動搖國本的勾當啊!多少歷史慘劇,就由此而發生。風起青萍,不得不出手了!

宦官,宦官又是什麼東西?

英宗時的王振、武宗時的劉瑾,為害之烈,至今士人思之膽寒!

高拱檢點了一下自己的陣營,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六部九卿的大老,都還能用命。號令一發,狂瀾湧起,不怕你個小小的馮保淹不死!

他先向兩位閣僚做了工作,但遺憾,都未能有如願的效果。

高儀本是由高拱引進的,原想他應樂於從命,但儘管高拱慷慨陳詞,高儀卻只是態度模糊。老傢伙老了,不願多事。僅是對高拱說:「公說的對,自是大丈夫事!但禍福難料,我不敢贊同,也不敢勸阻。」

高拱又忽發奇想,想爭取張居正加入。畢竟是士林中人,對他曉以「君國大義」,不可能不起效果。張居正此時正奉命在天壽山考察大行皇帝的葬地。為了表示誠意,高拱特派心腹韓楫前去與張居正通報,相約「建不世功,與公共之」。張居正很難想象高拱竟會幼稚到這種程度,他不好有別的表示,只說:「此功何止是百世啊!」

韓楫走後,在暑天野外奔走了幾日的張居正,頭痛欲裂。高、馮鬥法,他本可以坐收漁人之利。但是,高拱如果勝了,自己的狀況不會更好,反而有可能更糟。去年的下半年,高拱曾風聞,張居正收了徐階家人賄賂的三萬兩銀,所以才為徐階百般回護。怪不得!高老頭忍不住,當面譏諷了張居正。

這真是無妄之災!張居正急的指天發誓,「辭甚苦」(估計是「我受賄我就是王八」之類)。高拱才覺得過意不去,略作道歉而作罷。

兩人裂隙,嚴格說就從此事而來。張居正萬分憤慨:堂堂大國首輔,竟疑神疑鬼到這種程度,又如何共襄大業?他和馮保的走近,也就是自此時起。

在官場中一貫「粗直無修飾」的高老,就是這樣痛失同盟軍的。

對張居正來說,假如馮保能在這一回合里取勝,情況就將大為不同。起碼高拱的力量會受到有力壓制,為他張居正騰出一個大大的空間來。而做進一步設想,假如高拱就此翻車,那麼外廷的事情,馮保和李貴妃是不能直接來操作的,必須要有一個素有人望的大臣頂上。

這個人,非他張居正莫屬。

因此,高拱的所謂「百世大業」,他張居正怎麼能攙和?張居正清楚,高老的攻勢一旦發動,就將是驚濤駭浪般兇猛。他必須馬上通知馮保,不能坐以待斃。

京城與昌平的大道上,快馬疾如流星。

馮保知道這消息后,自會有他的一番布置。

煙塵滾滾里,陰謀與陽謀交錯而行。大國廟堂上,不知又將有怎樣的酣斗?

平台上只有他和小皇帝。

大幕拉開,幾乎是刻不容緩。

新的一場爭鬥,一開始就具有高拱本人的那種急迫性。六月初十,小皇帝經過了一系列勸進、辭讓的狗屁禮儀后,坐上了皇位。當天,高拱的第一封奏疏就到了,是《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

高拱不愧是老手,這道疏內有大玄機。表面上,是建議小皇帝如何處理政務的。共五條,不勝其煩地講了上朝該如何,見了群臣應說什麼,奏章是如何一個處理程序,等等。關鍵是三點:一、要求「一切奏章俱發內閣擬票」;二、如果有不經過票擬就「內批」了的,我們必須向皇帝問明白才執行。最後一點,一切奏本都應發下,如果有不發的,那麼原奏事者就要面請皇帝發表一個明確態度。

奏疏的總字數不多,含義深矣!

馮保的能耐,不過就是扣住奏疏不發,或者自行擬旨(甩開內閣,造成既成事實),以此來干預朝政。這個「陳五事疏」,就是要給馮保戴上籠套。你必須把所有的奏疏發給內閣擬票,那麼內閣的意見成為皇帝的意見,內閣就有了最高行政權。你要是不讓我們擬,自己就批了的,我們則要向皇帝要個說法:為什麼要這麼批?你要是扣住不發,那麼奏事人有權當面問皇上是怎麼回事。

我要讓你成為一個廢物。

奏疏是由三閣老聯名上奏的,高拱拉了兩個不大牢靠的「同盟軍」助威,外人看了,還是有一定聲勢的。而且,三閣老的意見,沒有人敢於無視。

通篇又都是盡心輔佐之意,一句沒提馮保。你只要發內閣票擬,我就擬「照準」,然後以皇帝名義發布全國。看你馮保今後還怎麼跳?

只要這個奏疏一通過,就會有言官一擁而上彈劾馮保,內閣自然票擬「同意」。屆時,請馮公公體面下台。

高拱的棋,精確到了最後一步。

高拱的奏疏一上,高儀就告病,請假在家休息。真病假病不知道,估計是連累帶嚇的,身體真的有了點兒問題。

張居正在天壽山考察皇陵用地中了暑,回來也歇下了,沒來上班。

朝中是高拱與馮保在單挑。

那馮保早有思想準備。論權術他也是九段高手,收到奏疏后,偏就是不發給內閣,自己替小皇帝批了六個字:「知道了,遵祖制。」高老,你自己理解去吧。

這樣一來,高拱的奏疏內容是什麼,公眾不知道。皇帝接不接受這些建議,沒態度。

一比一平。

高拱打堂堂之陣打慣了,見了這招還真是一驚!隨即,第二手跟上,又上了一奏,敦請把前一奏趕緊發下票擬,不能不明不白的。

新政剛剛開始,司禮監不能老扣三閣臣的奏疏。一次行,兩次三次,鬧到小皇帝那兒說理,馮保就會吃虧。小皇帝並不知道這裡面的貓膩,要是問馮保一句:「誰讓你這麼乾的?」那就吃不了得兜著走。

馮保被逼得沒退路了,只好在六月十三,也就是4天後將「陳五事疏」發下。高拱大喜:閹人,你沒辦法了吧?立刻援筆擬了「俱依議行」,全都按你們說的辦!

大局定矣!

高拱大袖一揮,言官立即出動造勢。第一波,以工科給事中程文為首,上疏彈劾馮保「四逆六罪三大奸」,皆是滔天之罪。

比如,進淫誨之器、邪燥之葯以損聖體,害死了先帝;比如,矯詔爬上掌印太監位置,居心叵測;比如,將隆慶《遺詔》以邸報形式公布天下,欺騙輿論;比如,新皇帝登極,馮保立於皇帝身邊,竟敢受文武百官朝拜,大逆不道;等等,哪一條都夠凌遲的。

緊接著,吏科都給事中雒遵、禮科給事中陸樹德等先後跟進,一責馮保僭越受百官朝拜,二責馮保陞官遺詔為何在先帝彌留之後傳出?三責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並未免職,為何就有馮保突然任職?組織任免令何在?他們堅決要求,將馮保交付法司究罪,以正刑典!

果是來勢洶洶啊!

彈劾奏疏雪片般集中到通政司,再轉到司禮監批紅,馮保任是見過再大場面,也嚇得腿軟。如果全部壓下,百官不忿,要求面奏皇上,他一隻好虎怎麼能架得住一群狼啊!

馮保的額頭開始冒汗了:玩大了,這回真的玩大了!

這高老頭,毒,毒啊!他暈頭暈腦,連忙叫來親信徐爵:「快,快去問張相公。怎麼辦,怎麼辦哪!」

勝敗榮辱,間不容髮。政治就是一場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賭博。

可以感受到泰山將傾,可以看得見風雲變色。以權術起家的人,即使坐到了巨頭的位置,在這輪盤將停時也不禁股慄!

薄暮時分徐爵匆匆來到了張府,汗流浹背,口不能言。馮公公還能不能有救?

張居正不慌,一如往常吩咐用好酒好菜招待。眾言官的奏章,高拱為防止馮保留中不發,早叫人抄成揭帖遍發京城各衙門,輿論為止轟動。張居正業已詳知。

家人掌了燈。燭光里的張居正很難看清是什麼表情。他默思良久。

徐爵哪裡還有心思大嚼,只巴巴地望著這位冷面相公。

白日里看揭帖時,給事中程文的奏疏上,有一句話深深刺痛了張居正:「如有巧進邪說,曲為保救者,亦望聖明察之。」

這是在說誰?高閣老,可惜你一肚子的才智,都用到了這種地方!大明江山,流遍了郊原血,方才底定,何其不易!要保住這大廈不傾,難道就憑這雞鳴狗盜、吠聲吠影的伎倆么?

什麼「巧進」?什麼「邪說」?蓄勢多時,一日俱發,這不是在朝堂上公然上演潑皮鬧劇么?

突然,張居正湊進徐爵,拉住他衣袖:「回去,秉告馮公公,讓他趕快去找兩宮(后與妃)說清楚。」

徐爵不懂這樣子如何就能救命,但他深信張相公力能回天,於是拜過,起身就走。

六月十四這天,黑雲繼續壓城。馮保仍是吃不住勁,動用了特權,連夜開了紫禁城的東華門,讓徐爵和張居正的親信姚曠往返傳話。

一來二去,馮公公終於抓住了要領。六月十五日,緊急面奏小皇帝、貴妃和陳皇后,將高拱曾在內閣說過的一句話「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篡改為「十歲的孩子如何做天子」,惡告了一狀。

李貴妃與陳皇后聞言愕然,險些驚倒。就是十歲的小皇帝,也當場失色!

馮保見有了效果,自會添油加醋。他又說,高拱欺負太子年幼,想迎立自己家鄉開封的周王為天子,企圖以迎立之功謀求封「國公」的爵位!

周王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之後,世代封國就在開封,是朱家皇室里最有出息的一支,詩書傳家,多有著述。到萬曆年,這已是一個三萬二千人的大家族了。

這,這不是要天塌地陷!

馮保早已把金銀散給兩宮左右的太監、宮女,讓他們也跟著學舌。兩天里,後宮輿論滔滔。

大明,要亂了么?

馮保雖不是大奸大惡,但像他這種近臣,不可能有超群的才幹,固寵邀寵多半用的是小人伎倆。主子你越怕什麼,我就越給你彙報什麼,你越恐懼,你就越信任我。寧信小人,不信君子,又是一般內心自卑的高位者之通病。

他們在莫名的恐懼之下,對假想敵的反彈也會非常激烈。

馮保沒有估計錯李貴妃,一個深宮的娘娘、小戶人家出來的婦道,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跟大臣打交道。她決不會哪怕隨便請一個大臣來問一問情況。因為思想這東西,只能在同一層次的人當中對流。

六月十六日早朝時分,宮中傳出話來,說「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

這是要各部首長都到內廷去聽兩宮詔書。

情況非同尋常!

就要亮底牌了!

高拱興奮異常。他以為皇上要下詔開掉馮保了。這個成功,一點兒沒出他的算計。隆慶年代的根基,暫時還是牢不可破的。這麼多的奏疏上去,這麼大的朝政風波,不黑的人也要給描黑了。何況他馮保有短處給外廷捏著。

他想象著等會兒馮保被罷斥的狼狽,心中有按捺不住的豪氣。

姜,還是要老的才行吧!

他左右環顧:高儀怕事,在家裡養病,那就讓他養著吧。

張居正從天壽山回來,就一直患腹疾,嘔吐不止,也正在家裡歇著。

這個機會,一定要叫他來親眼目睹。高拱打發人去催,催了幾遍,才見張居正來了。

高拱此時已把張視為盟友,朗聲說道:「今天的事,肯定是為這兩天科道奏本的事。如果皇上和兩宮責問什麼,我來應對。我當然要以法理為依據,所說的話可能得罪。張公,內閣有你留下,我就是被驅逐也沒事。」

張居正本不想來看這一幕,他還不是個幸災樂禍的人。但高拱派人催了好幾次,不來的話,反而是顯出有鬼了。此時聽見高拱這樣說,張居正只好應付:「高公,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

一行緋袍玉帶的高官,迤邐來到會極門。沒見著皇上,也沒見有兩宮,只見太監王蓁奉聖旨出來。

各部首長一起跪下。只聽王蓁高聲道:「張先生接旨——」

嗯?

不等眾人有思考的餘地,王蓁便連珠炮一般念開了聖旨:

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說與內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曰,東宮年少,賴爾輔導。今大學士高拱攬權擅政,奪朝廷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現令高拱回籍閑住,不許停留。爾等大臣受國厚恩,如何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從今往後洗滌思想,忠心報主,如再有這等的,典刑處之。欽此——!

高拱伏在地上,越聽越不對勁,當他明白過來后,不禁「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地不能起」(王世貞語)。

晴天霹靂!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亂命,亂命啊!

但是,他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完全擊潰了。鬥爭的結果與他的期望,相距太遠。他頭腦中只是一片空白。

紫禁城、文淵閣、緋袍玉帶……難道,這一切就將永遠與他無緣了?

在旁邊的張居正連忙將他扶起,又喚了兩個小吏來,將老頭兒攙扶出宮去。

張居正當日即升為首輔,此後便是他長達十年的「江陵柄政」時期。

今人有曰:此次的首、次輔之爭,最為迅捷,勝負立見。大明一朝,此前此後都沒再有過。

這一年,是隆慶六年,歲次壬申,因此史稱「壬申政變」。此次政變以其短促、絕情、當朝首輔被處理之狼狽而著稱。

對於當天張居正是否在現場,後世有不同看法。《明史》及《明史紀事本末》均稱在場,而據崇禎年間周聖楷《張居正傳》考證,當時張居正仍在天壽山考察,回京時政變已發生。再看張居正本人的奏疏,則含糊了這一點,也似乎並未在場。而在六月十八日亦即兩天後,才有太監傳他進宮接受新任命的。朱東潤先生獨取后一說。

但我以為,以張居正在場,更具有歷史的真實感。

皇帝發了怒,首輔丟官。這隻出頭的公雞一被拔了毛,百官立即噤口。昨日之喧囂,恍若隔世。倒是張居正接旨后,馬上去找了病中的高儀,兩人聯名上疏,請最高當局收回成命,竭力挽留高拱。

他執筆的這個奏本,倒也直言不諱,說「臣等看高拱歷三朝三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雖其議侃直,外貌威嚴,而中實過於謹畏」。這是公道話。但沒錯不等於就不能被罷免,道義何時曾經斗得過權力?

張居正又為「陳五事疏」做了辯護,說是「其意蓋欲復祖制」,「意實無他」,並沒有什麼壞心。而且是「與臣等彼此商量,連名同上,非獨拱意也。」

因此,要罷,請把我們兩人也一同罷了。他再次提醒皇帝,高拱是元老,「未有顯過,遂被罷斥,傳之四方,殊駭觀聽」,與先帝的託付相抵觸。

這個挽留奏疏上奏於事發當天,道理說得相當到位。高拱與後世(包括當代)的絕大部分史家都認為,這不過是在演雙簧。

上這個奏疏是為避嫌,這是沒有問題的。但假戲似乎也不必做得這麼真。所以,我就此疏的內容如此尖銳,不由得對張居正究竟參與了多少陰謀,有了一些疑問。

往事不可追了。還是來看政變的結果。

張居正上午上疏,下午得皇帝答覆:「卿等不可黨護負國!」意思是,你們不要搞小團伙。高拱,絕對是挽留不住了。

第二天,高拱依例前去「辭朝」,交代工作事宜。張居正見了,忙說:「我要為你請求『馳驛行』。」就是請求享有乘坐公家驛車的特權。

明代高官外出公幹,一向有此特權。驛車是大車,中途停歇又有人伺候,自是體面而又舒服。私人只能僱到小車,簡陋而顛簸,路途上比較辛苦。別人都還在為政變而驚恐,張居正獨獨想到了這一點。

高拱毫不領情,一口回絕:「行便行矣,何馳驛為!」少給我來這套!

張居正不由呆住。高拱又譏諷道:「張公大可不必如此,你就不怕再下一道『黨護負國』的聖旨來?」賣友求榮啊,居然和皇上一塊兒演起雙簧來了!

張居正無法辯解,甚尷尬,只能說:「高公,你還是這個樣子!」

高拱辭朝之後,就算正式卸了任。因聖旨有曰「不得停留」。因此早有錦衣衛盯著,立時三刻,馬上就得出城回鄉。

倉促之間,高拱在路邊雇了一輛騾車,回家胡亂裝了些細軟,載著家人踏上歸程。

張居正的提議倒不是多慮,高拱立刻就嘗到了世態炎涼。因為首相垮台,大禍臨頭,家中奴婢因恐懼多半逃散,將值錢的東西也差不多盡行捲走。又有錦衣衛的「緹騎」兵卒跟在車后,一路追逼催趕,把車上的行李包裹也搶奪一空。

出了都門二十多里,全家饑渴交加,才在路邊一個野店歇下來,吃了一點東西。

時人嘆:「大臣去國,未有狼藉至此者。」(尹守衡《明史竊》)片言獲罪,如叱一奴!

宦海若此,生又何益!

不過,儘管中國哲學奉行「狗眼看人低」原則,終有幾個忠直之士不怕天威難測,前往宣武門,與高老泣別。

這一日,正是立秋。

一路秋風,千里黃塵。誰人得識君?

清流詩人嵇元甫那時候尚年輕,與高拱交厚,送別高拱后,痛極,賦詩一首——

單車去國路悠悠,綠樹蟬鳴又早秋。燕市傷心供帳薄,鳳城回首暮雲留。徒聞后騎喧乘傳,不見群眾疏請留。三載布衣門下客,送君垂淚過盧溝!

我沒見過五百年的帝皇功業留在了哪裡,但只見五百年的布衣友情永為佐證。

高老,有這一掬別淚在此,人生足矣!

卻說高拱一家繼續前行,來到了良鄉真空寺,當地即有親朋故舊聞訊趕來接風送飯。高拱心稍安。下得車來,隨友人步入寺內,就見一小吏手持文書也匆匆跟進。高拱不由一驚:難道皇上又要加罪了?

一問之下,才知這是張居正派來的何文書。何文書把一個馳驛勘合(憑證)交給高拱,說:「這是老爺您的乘車證明。我們張爺早就票擬請旨准許您坐車,證明也早就寫好了伺候著,聖旨一下,就給你送來了。」

話說得滴水不漏,在情在理。

高拱仍意氣不改,瞟了一眼勘合,冷笑一聲:「他怎麼知道皇上一定會准?他怎麼就知道不會再有『黨護負國』的責備了?他真是想幹什麼幹什麼,沒有幹不成的!」說著,一句河南話就脫口而出,「這不是又做巫婆又做鬼嗎?」

吃罷飯,高拱負氣,不肯去坐驛車,還想登上騾車。送別的親友再三相勸,說皇上的恩典不好違背,他這才去坐了官家的車子。

他離開了旋渦的中心,京中仍未平靜。

此時正在家養病的另一位顧命大臣高儀,聽說政變發生,大驚,但也無法,惟有終日嘆息。很快病情加重,嘔血三日,於六月二十三日病故。

高儀為人清廉淡泊,家裡遭火災后竟無錢重修,寄居在他人屋舍內。死後,險些因家貧而無法下葬。

時窮節乃見。吏部左侍郎(常務副部長)魏學曾,看不得自己的老師被如此陷害,挺身而出,公然聲稱:「皇上新繼位,為何就驅逐顧命大臣,且詔書出自誰手,不可不明示百官!」他又約諸大臣一起前往張居正家質問。諸大臣不願去,張居正也以患病避而不見。後來,因這件事魏學曾被降調南京任右都御史,最終,自己辭職了。

還有張四維,當時正在外地公幹,聞訊大驚,在返京途中走到北直隸的獲鹿,即改道前往邯鄲,見到了歸家途中的高拱。老同事自是一番欷噓。后張四維又數次給高拱寫信,叮囑老上級萬萬謹言慎行。官場險惡,什麼事都難料。

他在信中說:「邯鄲一別,匆匆若失,今已一月矣。京中人情事態,儼然如隔代,不忍見,不忍言!」他再三告誡高拱,「且閉門謝客,絕口勿言時事,過幾月再說,如何?」殷殷之情,流露紙上。

朝中皆狗眼,獨有高士鳴。

高拱是個經歷過幾仆幾起的政壇大老,且一貫是有仇必報。朝野間很多人對驅高也甚覺突兀,不平之氣瀰漫上下。所以像馮保者流,不能不考慮到,萬一高老東山再起,自己的腦袋還穩不穩就不一定了。所以這樣的局勢,對高拱來說,仍是十分險惡。「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這未必僅僅是好友的擔憂。

高拱其人,總體上看還是個磊落之士,忠君憂國,大哉其行!尤其是他對於宦官干政的憂慮,有相當驚人的先見之明。這一次的所謂落敗,無非是時不利兮,「非戰之罪也」。中宮、內廷、以及他的強勢同僚,都不耐煩有個跋扈的前朝大老壓在他們頭上。三方牢固結盟,且機巧百出,實出乎高拱意料。在政爭中,他的本來優勢已隨隆慶而去,卻又不能審時度勢,仍生活在權力幻覺中,將三方一起得罪。尤其「矯詔」一說,直指李貴妃和小皇帝的權力合法性。結果觸動機括,一朝覆亡。

他雖有分化對方的想法,卻未能全力以赴,反倒成了泄露機密之舉,激成馮保勢必對他施以致命反擊。

一代權臣,就這樣敗在了並無大開大闔手段的宦豎手裡。

高拱忠而近迂,他不明白:國家者,誰之國家?一家一姓而已!人家自喜小人弄權,人家不怕自壞長城,人家甘受大廈傾倒、子孫授首的後果,與你又有何干?僅逐你出都門自去逍遙,已是很給你面子了!

當然,忠義之士也自有天助。高拱的直道而行,贏得了許多人的尊重;他因盡忠而失勢,也引起了許多並未受過他恩惠的人的同情。這是一種道義上的潛在屏障,人心,不完全是可以隨意踩踏的。無數並不相識的人,不約而同,起而對高拱進行了有力的保護。

就高拱的結局來說,即使以「狗眼」視之,也還強於夏言、嚴嵩,以至後來的張居正。

只是高老自己想不開,此番羞辱,終生難以化解,歸鄉以後一直抑鬱難平。《病榻遺言》大抵就是在這種心境下的抒憤之作。

往事越千年。其實「留得清白在人間」遠比當日居高位的風光,來得更久遠和有價值。高老完全可以瞑目了。

高拱走了,宮中終於獲得一片清平。兩天後,小皇帝萬曆單獨召見張居正,正式開始了新政治框架的運作。

這就是著名的「平台召見」。

會見地點在乾清宮對面的雲台門後方,這地方就叫做「平台」,是皇帝召見大臣的地方。

十九日一早,有太監到張家,宣召入宮。張居正此時中暑未愈,仍在家休息,聞召立刻趕到宮中。這時候,比平常的早朝時間還要早一些。萬曆小皇帝已坐在平台等候了。

萬曆讓他跪到自己的寶座前,安慰道:「先生為父皇陵寢,辛苦受熱了!」稍頓,又說,「但是國家的事太重要,你能否在辦公室好好調理,就不要請假了吧。」

張居正連忙叩頭承旨(為萬歲爺服務!)。

萬曆想了想,又語重心長地說:「凡事還要先生儘力輔佐。父皇說過,先生是忠臣啊。」

張居正感動得再三叩頭,幾乎不能仰視,伏在地上說:「臣蒙受先帝厚恩,擔任顧命,怎麼敢不竭力盡忠?我以為,今天國家的要務,就在於遵守祖制,就不必亂改動了。至於講學、親賢、愛民、節用,都是為君之道的首要任務,望聖明的皇上留意。」

萬曆認真聽了,而後說:「先生說的是。」

張居正又說:「現在天氣暑熱,望皇上在宮中慎起居、節飲食,以保養龍體,萬壽無疆。」

萬曆說:「知道了。(環顧左右)來呀,與先生酒飯吃!」

這次召見,萬曆還賞賜給張居正白銀50兩、絲綢衣料面子、裡子各4套。明朝皇帝歷來較為小氣,賞賜一般都是象徵性的,甚至很寒酸。這次出手已是很大方了。

這是新皇帝與新首輔的正式接軌。大明帝國的機器,開始重新啟動。

謝恩回到內閣后,張居正馬上寫了一道《謝召見疏》呈上,無非是表示效忠。其中對小皇帝再次提出了一番希望,其中有兩條非常重要。一是「親賢遠奸」;這裡的「賢」指的是他自己自不必說,「奸」則特有所指,就是那些慣於興風作浪的言官。二是「宮府一體」;這是他非常重要的執政理念,也就是他希望,目前形成的權力「鐵三角」要長期保持默契,不能搞成兩張皮,甚或尖銳對立。皇權與內閣行政權,應該互相支持與諒解,而不是互相牽制與抵消。這一點,在他的「江陵柄政」時期,做得相當好。

正是滿城盡帶黃金甲之時,萬曆首輔張居正躊躇滿志,踏進他獨自一人的文淵閣。盼顧之間,覺天高地闊,萬里江山都在股掌之中。

這一年,他48歲,距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得中已有25年。宦海沉浮長安道,真是甘苦自知。

值此秋風浩蕩日,將唾壺擊缺,於岡上振衣,快哉,快哉!

——人豈能一生無為如螻蟻!

這真是太神奇了。當歷史在一個轉彎處時,他突然看到: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縱馬馳騁吧,再沒有什麼障礙可以阻擋你了。

人世的代謝,慾望的交錯,把一個千年罕有的機會推到了張居正面前。

其中任何一個因素只要稍微有所不同,「萬曆新政」就絕對不會以張居正的名義流傳後世。

在漫長的官場生涯中,張居正的隱忍謙抑、曲為周旋,今日終於有了回報。中國的地方哲學有曰「仰臉老婆低頭漢」,意謂這兩者都是不可輕視的角色。男人的隱忍,有時是包藏著致命鋒芒的。任何將這種隱忍視為軟弱可欺負的人,都將為之付出代價。

張居正一貫的退守姿態,使他能保持冷靜,客觀判斷彼此實力,且有從容心態等待成功一搏的機會。

歷來有大成功者,決不會是一個志驕氣浮的人。

他終於一躍而上。

但是在這裡我要強調,專制皇權下「無權就無法改變世界」的規律,迫使張居正不得不阿附宦官,雜以權術,以此換來施展政治抱負的空間。這一點,是他一生中的一個污點。不僅為當時的清流士人所不齒,也為後世百家所垢病。這是他的名聲在此後的四百年中始終不彰的重要原因。

白璧有玷,無須隱諱。政治道德上的這種卑污,是任何理由都不能原諒的。

人不愛惜羽毛,自會辱及後世。

中國人都是無神論者,不相信有最終裁判,不相信有拔舌地獄,不相信有閻羅判官,更不管他娘的身後名聲。難道,如此就可以在生前放手作惡了么?

中國的哲學,固然有五花八門的原則,但有一條歷史定律百試不爽,永遠有效。那就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張居正的誤區,足以讓後世人審慎思之。

當然,有一個悖論也在這裡。就張居正的個案來說,如果他當初珍視操守,贊同高拱,對馮保的擅權和李貴妃的越位持抗爭態度的話,其結局,也將與高拱一樣「被風吹雨打去」。因而,就不再會有此後「萬曆新政」的輝煌與施展他個人治國方略的機會。

那樣的話,大明帝國與後代史家是否會感到深深的遺憾?

卑鄙,當它成了成功的通行證之後,選擇還是不選擇?這個命題,充滿了歷史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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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政變於一夜之間到來 第九章當人們猛醒時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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