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終於飄起一片祥雲 第七章1569年的最後

文淵閣終於飄起一片祥雲 第七章1569年的最後

隆慶三年(1569)十二月,白雪覆蓋了靜靜的北京城。與這瑞雪一同到來的,是一陣強勁的政治旋風——高拱重歸紫禁城。

「高老又回來了!」京中官僚們對高拱的稱呼,顯示了這個人的分量。

高拱的回來,同時也顯出了政治遊戲的詭異。民間都知道,是「邵大俠」使了回天之力,才有高拱鹹魚翻生的奇迹。這件事史有記載,說是邵大幫主因此「名傾中外」(《明史》),估計今後可以以此為生了。但是,我以為,隆慶可能不這麼簡單,幾個太監不大可能把他唬住。當時情況是,吏部尚書楊博因徐階下台的緣故致仕,朝中需要有一個能壓得住的人來管人事,隆慶便選了高拱,讓他既入閣,又管吏部。

吏部尚書這個官,是六部首長中地位最高的,俗稱「太宰」,主宰一切官員的命運。首輔弄不好是轄不住他的。到後來的萬曆年間,首輔地位略跌,吏部尚書就完全不聽首輔的了。

高拱回來,以大學士兼掌吏部事,這在明代是破例,非常少見。因為這樣一來,該大臣的權力就太大了,大政方針和人事考核任免全在一個人手裡,要是把江山給顛覆掉了,皇帝也有可能還不知道。

但隆慶百分百地相信高老。我就這麼用他,天下人你們就看著吧,這就是我的擎天巨柱!

至於張居正如何對待高拱的復出,恐怕很難以猜度。他是一個日夕憂慮國事的人,看問題往往看大局,因此期待的成分大約多一些。

在高拱剛回來時,他在給一個地方官的信中說:「喜高老起用,素在同心,世事尚可為也。」他沒忘記,這是他一生中僅見的一個與他氣味相投、旗鼓相當的人。

後來在共事了幾年後,他在對高拱賀壽時說:「即余駑下,幸從公后,參預國政,五年於茲,公每降心相從。」像我這樣的低劣之才,有幸跟著高老您參與國家大事,五年來(實際只有四年多一點)您老總是放下架子跟我交往——這當然是客套話,但多少透出,他還是很感激高拱給了他一個施展的機會。

待高拱死後,張居正對他們之間的關係,評價就更高了,達到了「生死之交」和「雖子弟父兄,未能過也」的高度。人死了,生者自然是其言也善,但他感念高拱的一份同僚之誼,還是真實的。

相比之下,他對李春芳、趙貞吉之類的書生宰相,則嗤之以鼻。他後來在萬曆初年回憶,隆慶四年一次「北虜」犯薊州,京城戒嚴。堂堂金鑾大殿之上,朝臣們就研究起如何守城的技術問題來了。趙貞吉甚至私心慶幸有敵人來犯,以證明不按他的主意整軍,就沒有好結果。首輔李春芳呢,不知所措,控制不了會議局面。大家七嘴八舌,提出的措施都極為可笑。最後敵人連影子也沒來一個,京城防守了一個月後,解嚴了,白白花費了幾十萬兩銀子。

很難以想象,當時地球上最大的國家,竟是由這樣一群廢物在管理。一次小小的邊境戰役,就鬧得中樞亂了套,還有臉說什麼天朝上國?歷來,只有主政者如虎,國家才能虎虎有生氣。主政者若是如綿羊,國家就等於置身於狼群之中,你就是喊一千遍「公理在上」又能奈何?

基於這個背景,張居正對高拱的回來,是憂是喜,就不難判斷。即使高拱是虎,也暫時威脅不到他張居正什麼。在隆慶一朝,高拱根本不屑於向張居正下手。他們雖然同氣相求,但政治份量並不在一個等量級上。

真正感到憂慮的是徐階。他素來知道高拱是個眥睚必報的人,當年拱掉高拱確實是做得狠了點兒。

徐階的三個公子在鄉里胡鬧得夠了,也遇到了大麻煩。鐵面清官海瑞,於隆慶三年六月任應天巡撫,開始清理大戶兼并民田事宜。他脖子一挺,放出話來:「法之所至,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巡視所過之處,向他告狀,自訴被鄉官奪了田產的老百姓,竟然有幾萬人!

海瑞平日最恨的就這個,你肉山酒海的我管不了,居然還不讓老百姓吃口飯!於是,他「力摧豪強,撫貧弱;貧民田入富室者,率奪還之。」(《明史·海瑞傳》)這景象我們現在很難想象:一群穿制服的公差,如狼似虎地闖進大戶家,掀桌子,抖手拷,勒令退田——這實在是超越了人們的「常識」。

徐家三位公子急忙向張居正寫信告急。張居正回了一封意味深長的信,他說:「群眾情緒近來是比較厲害,等海公到了你們那裡,我當寫一封信給他以委婉疏通。至於師翁,他年紀大了,可能會受不了這場面,你們千萬要日夜好好保護。」然後是一句很含蓄的警告,「事有可了者,宜即自了之。」不要給自己帶來後患。

言之鑿鑿,你們聽不懂就算了。

不管張居正是如何贊同海瑞的做法,老師的面子還是要顧及的。高拱「復辟」以後,張居正得知徐階終日惶惶,還特地去信囑咐後任的應天巡撫去登門安慰一下。至於前任海瑞嘛,「其施雖若過當,而心則出於為民。」他退田是為了老百姓。老百姓不容易啊!知道嗎?「霜雪之後,少加和煦,人即懷春」,你總要給人家一點點溫暖呀。

應該說,張居正在處理這些事上,原則與人情都照顧到了,無可挑剔。

不出徐階所料,高拱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前徐大相國的所作所為。高老只有一個原則:一切反其道而行之。明朝的官官相軋,好像世世代代都是這一個原則。

你徐階啟用的人,不論好賴,我通通給你拿掉。你徐階逮捕了許多方士,說他們製作假藥害死了前皇帝,我就偏要為他們說情:「先帝晚年有病,畢竟是善終,不是暴卒。說先帝為方士所害,天下後世將怎麼看待先帝?我高某請求法司改判!」

他把徐階賴以立足的根基《嘉靖遺詔》全盤推翻,那是假的!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他摸透了隆慶的心理——先帝雖然毛病多多,但批評多了,皇帝還有什麼權威?所以,今後再不許批評!

所幸隆慶頭腦還是清楚的,他也就做到放了方士為止,並沒有興起反攻倒算的大獄,從而把高拱的清算活動大大打了折扣。當年追隨徐階的人,一個也沒受到追究。

可憐當初最先跳出來攻擊高拱的給事中胡應嘉、歐陽一敬,聽說高拱大人要出山,都因憂慮過度,給嚇死了。

看來,隆慶還是很不錯的。生活上腐敗得一塌糊塗,政治上清明得洞若觀火,這是一個奇皇帝!

但是風向畢竟變了,朝中一些原來依附徐階惟恐不及的官員,現在立馬掉頭,猛拍高拱馬屁,拚命羅織徐階的罪名,以洗刷自己,以表示咸與維新。人間的老套大抵相似,「惡政」一除,我們居然發現全是受害者!昔日窮凶極惡之徒,今日也來控訴受迫害的委屈,人之善變,不亞於烏龜穿馬甲。

徐階與高拱兩人,都還不是惡徒,互相較量,即使落敗了也還可不失紳士風度。反倒是他們各自養了些有奶便是娘的東西,致使他們在狼狽時,被這些「叭兒狗」再三折辱。惡狗總是比主人還凶,何朝何代,無不如此。其醜態百出,令當時的人也感嘆:「宦途真市道哉!」(《國榷》)做官也是有行情的啊,看漲時有多少人趨之若鶩,看跌時就有多少人棄你如破鞋!

海瑞也加入了倒徐的大軍。但他與眾人有所不同,打出的仍然是信念的旗號,對昔日曾為他緩頰的大恩人徐階,一點也不留情面,對徐家奪人田產的事「痛裁之」。這個人,當初讀書時可能讀得太專註了,到現在還以為——既然講孔孟,就不應該害民。他哪裡知道,孔孟也有真孔孟和假孔孟之別,而且數來數去還是假的居多。

退田的官司接二連三,公差不時上門來逼。徐階的兒子哪裡見過這個,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受壓迫。於是慌了手腳,嚷嚷著讓徐階想辦法,弄得老爺子狼狽不堪。徐階原想,只象徵性地退一點了事,但海瑞不幹,堅持起碼要退回一半。他開導徐大人說:「你不這樣,這些『刁民』怎肯罷休?為富不仁,對您又有什麼好處?」

我們海大人是很懂得邏輯學的——有豺狼心腸的富人,才有不講理性的「刁民」。人之初,性本來並不是這麼惡的。

看見剛退職的大學士尚且不保,江南一帶的豪強知道大勢不好,紛紛遠走邊地,以避群眾運動。太陽終於打西邊出來了,「小民始忻忻有更生之望矣!」(李贄《續藏書》)

千年的秩序,就這樣被海大人一朝顛覆。如此看來,海瑞之所以流芳百世,自有著人心的向背。世世代代真心感念他的,恐怕都是些草芥小民。小民們沒讀過孔孟,但他們也知道「民為貴」的說法。可是,三千年啊,有多少官陞官漲,蘑菇一樣生生不息,肯這麼為老百姓做主的,怎麼就這麼一個海青天?

不過,小民的歡樂,總是轉瞬即逝的。盤根錯節的老樹,絕非一人兩人之力就可以拔除。海瑞領導的退田運動,到隆慶三年底,遭遇了豪紳的強烈抵制。徐階的三個公子以重金買通言官,反誣海瑞是「沽名亂政」。當慣了大少爺的他們,依然狂妄,說:「千金能去一撫臣,則錢亦神矣!」

有錢就能把省長扳倒,無怪公子們要喪心病狂地斂財。

轉過年,到了二月,海瑞果然被罷官。這位海大人,連皇帝他都不怕,面對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卻只能連呼「奈之何!奈之何!」

只有高拱根基牢固不怕事,他接過手來,繼續清查。對海瑞,他也說了幾句公道話。

他說:海君做的事,說完美無缺,當然不是;說它一無是處,也不對頭(好個辯證法)。他過激、不盡人情,當然不可;但凡是他為民做主的舉措,就全部廢掉,則尤其不可。要是全部翻過來,弊端仍將在,而民心則盡失,這絕非國家之利。

作為一個當國者,高拱是清醒的。誰在動搖這個國家的基礎,他一清二楚。「民心」這個東西有多重要,他也一點兒不含糊。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人,總認為天底下最可惡者,恰恰就是「民心」。人和人,一樣的腦組織,產生出來的思想真是有天壤之別。

對於徐家的不法情事,高拱讓言官出頭向皇上檢舉,隨後應天巡按就逮了徐家的三個小子。高拱又專門委任了一個人來窮追到底。這人是他的門生,前蘇州知道府蔡國熙,此時正離職在家。高拱將他起複,不久又升為蘇松兵備。高拱指示應天撫按,凡是控告徐階父子的事,都交給蔡大人來辦。

官府嚴厲,百姓洶洶,徐大老爺算是掉進深淵裡去了。幾次自殺,所幸未遂。徐階的兒孫被整治得昏天黑地,牽著他的衣襟號泣。徐階仰天嘆道:「我不過勉強逃過一死,哪裡還能保你們活啊!」悲慘之狀,如墜地獄。

徐階在做官之前,家裡不過一普通讀書人家,17年大學士當下來之後,家中田產竟累積到二十萬畝,其富甚至超過嚴嵩。他雖然不收賄賂,名譽尚屬清白,但時人對他以權勢謀財的行徑,還是早就有非議的。

昔日權傾一時,今日被人追索,分明是冰火兩重天。不知他心中可有悔恨?

當官當昏了頭的人,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倒,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只會朝他笑。今日事,夠他銘記三生的。只可惜,這個寶貴教訓對他已經永遠沒用了。

清查進行了兩年多,前首相徐階貪財之名,哄傳天下,三個逆子也被發配戍邊。一世的清名,全毀了。所幸高拱還是個講「費厄潑賴」(紳士風度)的人,後來決定收手。張居正此時也極力主張罷休,多少對他也起了一些作用。

於是高拱屢次致信蘇松地區的當道者,要求對徐階與其兒子給予寬容,其辭頗懇切,說是「必望執事作一寬處,稍存體面,勿使此公垂老受辱苦辛,乃仆至願也」。

高拱之所以沒有「追窮寇」,就在於他認為目的已經達到。徐老大人既已嘗到欺辱百姓而遭的報應,也就算了。

他在與別人談及此事時,曾經說道:「華亭(徐的別號)之事,一切忘卻。」徐階已不復當日氣焰,「黃粱已熟,大夢已醒」,讓他自己回味去吧。

後世史家多認定高拱對徐乃是挾嫌報復,說「拱再出,扼階不遺餘力」(《明史·高拱傳》)。我以為,他的報復心理固然有,但從其為人來看,這樣做,也有他向來容不得違法亂紀的因素。前因後果,總起來考察,高拱做得還是相當磊落的。

徐階有幸,終不至於死掉。後來高拱下了台,他便一直在張居正的護翼之下了,晚年倒也無事,而且,是死在了張居正的後面。

世事何是夢?何是真?老人家自是領略到了真味。

再說高拱回閣后,僅居於李春芳之後,是為「次輔」,但他的權力資源無人可比,行事也就無所顧忌,實際上已具有首輔的威力。這時候,自然該下手來清理內閣這個牛圈了。當代有人評論說,高拱是個一流的政壇「拳手」,往日令張居正一籌莫展的人事,高拱一來,便挨個兒「修理」。僅僅兩年左右時間,文淵閣內,就被他打掃得乾乾淨淨了。

紫禁城內靠東邊的文淵閣,原本是個藏書館,明成祖正式成立「內閣」那會兒,沒有辦公地點,就借用了這裡。後來是乾脆與這個皇家圖書館合署辦公。最後,皇上又下令給文淵閣添了幾間平房,成了內閣正式的辦公署。

高拱曾在這裡受了徐階不少窩憋氣,今日,環顧左右,也是不順眼的人多——這樣天天講「之乎者也」的內閣,還能辦什麼事?於是,他又來了倔脾氣:知道我是誰嗎?有我,就不能有你們!

這樣強悍精明的人,一回來,勢必和另一個自負也頗高的趙貞吉形成對峙。說起來,他面對的還是一個徐階遺留下的老班底;趙老夫子、李大狀元、張小相公,都曾是徐階口袋中的人物。

李春芳無主見,事事退讓,先擱下再說。張居正謹小慎微,又與高拱畢竟有不淺的淵源,看來似可以為謀。只有那個趙老頭,既是徐階提拔的,又對徐階傾心敬仰,新的內閣混戰自然是拿這個老頭兒開刀。

內閣充滿了戰前的緊張空氣。首先忍受不了的,反倒是高拱的昔日袍澤——陳以勤。他雖並未捲入政爭,但對高拱主持吏部的做法大有異議,不斷上疏旁敲側擊,這當然觸怒了高拱。不過高拱念及舊誼,也僅僅一個不理睬就是了。最終,他覺得無法作為,於隆慶四年七月歸老田園了。

在高拱入閣后,趙貞吉見高拱掌了吏部,權勢太大,便也經過活動,兼管了都察院,成了科、道領袖,一時與高拱成雙峰對峙之勢。

隆慶對他們兩個都是青眼有加,委以重任。也的確,有這兩個人給他看家,他盡可以放心,只管夜夜金樽美酒花姑娘了。

可是,在咱們中國,像「一山容不得二虎」這樣濫俗到家的俗語,往往包含的是千古不移的真理,比孔孟還要接近真理的核心。

高拱與趙貞吉,若真是能如隆慶所願,攜手並進,那還真是大明朝的至福。可惜,兩人從來就沒有好好合作過一天。隨著隆慶皇帝發出的一道整治科道的命令,兩人立刻撕破臉皮,兔起鶻落,大打了一番。

強手過招,招數之凌厲不說,還帶有某種喜劇性。明朝人,這回好好的看了一場文淵閣大戲!

這兩個人在朝中的勢力,可以說是各領了一支精銳軍團。高拱,掌管的是人事系統。他的吏部,分管的是官員的註冊、定級、考核、授銜、封賞之事,是往上抬人的。跑官的人,就要往這兒跑。不過在徐階任吏部尚書之前,吏部的官員們有個很嚴格的不成文規矩,就是決不與百官接觸,自成體系,省得老有人半夜敲我們家門。

趙貞吉管的是科道。科,就是「六科」,其職能我們上面已經說過了。道,是都察院系統的簡稱。之所以稱為「道」,是因為都察院下設了「十三道監察御史」,負責當時十三個「省」的監察之職。這是個「條條系統」,不受地方牽制。他們管的是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冤獄的事情,職責是往下「砸」人的。這兩大部門,在明代公文里常常合稱「科道」。其官員,就是具有極大殺傷力的「言官」。

科道裡面絕大部分都是小官,六科都給事中(科長)僅僅是個正七品、一般給事中只有從七品,跟個縣長差不多。監察御史也是正七品。官階雖小,卻可以彈劾一、二品的大員。這是古代行政制度里有名的「小尅大」原則,是為了防止官大了誰也管不了,腐敗一暴露就是千萬貪污犯。皇帝就拿這些「小蘿蔔頭」盯著你,一動就檢舉你,有利於高級官員的防微杜漸。

這科道官員也有權力批評和勸阻皇帝,話說多了皇帝往往不愛聽。雖然皇帝也明白「良藥苦口」,但哪個瘋子喜歡天天有人罵他呀?

好脾氣的隆慶就是讓言官們給罵急了。一開始,他還能禮賢下士,有一次,御史詹仰庇曾經上疏勸隆慶不要疏遠皇后,不該把皇后禁閉在別宮裡,都憋出病來了。這不是管到皇帝的家裡去了么,隆慶只是批了幾句話,說:「皇後身體不好,去別宮是為了養病。你哪裡知道內廷的事,光在那裡胡說八道!」也就完了。換了嘉靖,那還不得打爛屁股!

可是隆慶忍耐了四年,不想再忍了。這次是因為御史葉夢熊上疏引用宋時典故不當,隆慶大怒,借題發揮,直接下詔(沒通過內閣票擬)說:「科道官一向放肆,欺亂朝綱。」要求對科道官員四年來的作為來一次徹底考察。一天到晚說別人,你們自己難道沒問題?

這裡所說的考察,跟我們今天的意義略有不同,含有「整風」、「追查問題」、「過篩子」的意思,是有罪推定。

這是皇帝對言官的一次總清算。言官們平時那些貓膩,他也多少明白一些,不信查不出你們的問題來。

這道聖旨一下,最高興的是高拱。隆慶元年他被趕下台,就是這幫言官捧徐大老爺的臭腳,起鬨起的。這次出山,還始終沒倒出手來雪恥呢。叫你們嘰嘰喳喳,今天要你們原形畢露,以前那是時候沒到。

這個晴天霹靂,把趙貞吉的陣營嚇得不輕。老趙感到義不容辭,便上疏反對。說:「因此一人,遂波及於諸臣,並及前四年之諸臣,一時眾心洶洶,人人自危。」我對此甚為憂慮,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老傢伙說得也很有道理。他說,我翻了翻花名冊,自陛下上台以來,科道的官員先後有二百多人,中間難道就沒有赤心報國、忠直敢言之士嗎?我們老祖宗設立科道,就是為了讓他們「風聞言事」,聽到什麼就說,對與不對,還有執政大臣把關、皇上你親自上裁呢!縱有不當,責罰也僅僅止於說錯話的人。哪裡聽說要將好幾百號人通通加以審查,一網打盡,這不是要重蹈漢、唐、宋亂政時的覆轍,不讓人說話了嗎?

此疏一上,眾言官精神為之一振,趙老爹,您說得好啊——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看下文。

高拱恨言官不是一天兩天了,見老趙要「護犢子」,當老母雞,不禁大為惱火,立即上疏說,既然皇帝您發話了,那就得執行。除三品以上的都察院首長可以自糾自查外,其餘監察人員都要查一遍。到底有沒有徇私舞弊的?不僅現在查,將來還要隨時查。你們這些言官,好事幹得不多,無非是些「公室之豺狼、私門之鷹犬而已」!(高拱《本語》)你們道貌岸然的裝什麼?

不過,爭論歸爭論,考察還是如期開始了。

考察一開始,兩人立刻進入短兵相接。有時為一個人的去留,在文淵閣從早上爭到大中午,口乾舌燥。

老趙這回是拼了,就是要保護自己的幹部。

平日里我等微末草民。可能很少去考慮「真理」究竟是什麼東西?其實真理就是酸棗刺,它是兩頭尖。方向雖不同,刺人可都疼,哪一頭都可以刺著人,關鍵是看你用了哪一頭。

老高和老趙,就這樣各執一端,狂怒地向對方使狠手。

——我說得不對嗎?老傢伙!

——我說得也沒錯啊!瘋狗!

兩位大佬在文淵閣殺紅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

高拱提出了一份懲治名單,要把趙貞吉在科道的親信一概罷黜,讓你變成個沒毛的雞!

趙貞吉立刻反制,也提出了一份名單,要把高拱的狐群狗黨通通摘烏紗帽。哼,難道我平時是聾子、瞎子?

雙方這下子僵住了,估計哪一夥的屁股都不幹凈,拎出任何一個來都可以「見光死」。這兩份名單要是一併執行,那這架打得也就沒意義了,成了自殺式襲擊了。

於是有人站出來調停,兩位,有話好好說。調停的結果很快出來了:雙方都歇菜,你不追究我的人,我也不去揪你的人。

但是。高老有個附加條件,那就是:以前跟了徐階跑、而現在又沒投到你老趙門下的王八蛋,你就不要管了。

這下子,高拱一口氣貶斥了27個科道官員。這數目看來好像並不多,但是明朝的六科一共才40人,都察院「十三道」一共110人,整個國家的監察系統才150人。就這150人管著全國12萬多官僚的違法亂紀問題。150人一下被幹掉了27個,用當今時髦的術語來說,這落馬人數的「增幅」或者叫「同比增長值」,也是很驚人的啊!

還有以前彈劾過高拱,今日自知不免,不等你「考察」就自動辭職的,人數也有一批。

這考察是秋風掃落葉,只要沒有老趙庇護的,一個不留。高拱手底下,長期以來也攏住了一些言官,誰要是替被罷免的人說話就彈劾誰。瞄準一個、打一個,簡直是一場政壇大屠殺。韋慶遠先生在描述這場酣斗時,用了一個極其精當的形容——「閣內已儼然存在兩敵國」(《張居正和明代中後期政局》)。

打完了小卒,還不解恨。高拱的門生、吏科都給事中(俗稱「科長」)韓楫,蹦了出來,於陣中直取對方三軍主帥。他上了個摺子,彈劾趙貞吉在考察中營私,分明是「庸橫輔臣」,無能而又專橫。懇請皇上速速將他罷斥,以清政本,以明法典!

這個韓楫,老早就是高拱倒徐的馬前卒,場場惡鬥都落不下他。

趙貞吉心裡恨恨:娘西皮!這高霸王,又放出這些賴癩皮狗了!於是,他立即上疏自辯。

老趙滿腔悲憤,振振有詞:皇上,你看韓楫不是在胡說八道么?人要是無能,就不可能專橫。專橫怎麼可能是庸臣的特長?您信任我讓我掌管都察院,我哪裡敢不盡職?我認為,高拱本來就是內閣近臣,參預中樞機密,同時在外又掌握幹部人事權,這權力也太大了。皇上您委任我管監察系統,不就是要我節制他的權力么?十個月以來,他歪曲考察本意,放縱大惡之人,昭然在人耳目。如果我還不出來說話,那可就真是庸臣了。人要像高拱這樣,才談得上專橫。他姓韓的小子不就是想罷免我嗎?行,但是請皇上在放歸我之後,讓高拱這傢伙回到內閣來,千萬不要給他這麼大的權,省得讓他到處結納狐群狗黨!

好,連老將都給逼出來了!高拱見狀,寸土不讓,也立即上疏做了答辯。老傢伙,就讓皇上來評個公道吧!

老趙的上疏言辭犀利,也充滿了邏輯性。但是君主一般是不容易為邏輯所打動的。高高在上的時間久了,思維總是異於常人,明明眼前是哀鴻遍野,他看著也是一片太平盛世。

而高拱的自辯,倒是很一般。無非是說,韓楫參劾趙閣老,是他的個人行為,絕非受我指使,而且我也沒有放縱大惡。他強調的關鍵一點是,既然趙閣老這麼看不慣我,那就請皇上將我罷免以謝趙老。

高拱將完了趙貞吉的軍,這是又在將皇帝的軍了。他給了隆慶一個明白無誤的信息:不是他走,就是我走!兩隻老虎,不可再處於一籠。

若是換了勤快一點的皇帝,可能就會分別去做工作:都是肱股大臣,看我的面子還是和為貴吧。但是隆慶是個懶人,他喜歡快刀斬亂麻,很快地,詔書下來了,其中沒提趙貞吉有什麼錯,只是對高拱表示:你忠誠輔佐,辦事公正,是我的左右手,怎麼能引咎辭職呢?好好乾吧,辭職不予批准。

滿朝的人都在等待這個裁決,現在清楚了——高拱全勝!

趙貞吉似乎感到很意外。老頭兒明白了,這是徹底輸了。於是只好灰溜溜地夾起公文包走路,致仕回鄉了。

隆慶對高拱,是鐵了心地信任。高拱的權力資源,可說是一等一級的。趙貞吉雖然也很受賞識,但恩寵的等級要低得很多。兩人的強弱之勢,非常明顯。老趙最正確的戰略,應該是採取守勢。雖然你很強硬,但我沒有破綻,你也拿我沒奈何。而現在這樣不顧一切的決戰,勝負的結果只能有一種,老趙事先應該想得到。兩個人拼的,不過是恩寵的等級——那隆慶是個聽得進真理的人么?

趙貞吉就這樣走了。首輔李春芳痛心於徐階的勢力土崩瓦解,在這前後也走了。高拱如願以償升任首輔,同時內閣又補進了一個殷士儋。殷過去也是裕邸的一個講讀,現任禮部尚書。

現在的內閣,很像是裕邸大講堂的翻版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也是個濫俗的民間話語,不過,你能說它概括得不對?所有的宏大話語,都是冠冕堂皇的,而在那後面藏著的,恰恰就是這些濫俗到家的真理。

現在該論到高拱捻著鬍鬚微笑了——河清海晏啊,如今的內閣還稍微有那麼點模樣了。

官場排擠人的手段,其實到哪裡都是一樣。連芝麻小官也都會。要想把你擠走,就給你製造不友善氣氛。對自己人有說有笑,對你,則視若無物。無論你說什麼,我就是一個反對。我這一夥里的人,哪怕是癩蛤蟆,我也要把他捧上天,而你,就是蘇東坡再世,也能給你找出文理不通來。

七、八品的小官兒,管的不過是十幾個人,尚且要搞一統天下,就更不用說操持國柄的大佬了,那肯定是要把班子徹底「洗刷刷」。

可是,班子還沒有完全乾凈。這個殷士儋,倒還不是高拱一夥的。裕邸的舊人先後入相,他是進來得比較遲的,隆慶四年十一月才入閣。老殷升得慢,就疑心是高拱不肯提拔。這次入閣,走的是「中官」路線,來路不大光明。高拱看不大好他,看好的是自己的直接下屬——吏部侍郎張四維。殷士儋見此情形,就疑心自己的相位八成是坐不穩了。漸漸的,對高拱,連殺的心都有了。

殷士儋的背景,是隆慶身邊的大太監陳洪,根子很硬,不大買高拱的賬。高拱看他也是如鯁在喉,不耐煩之極。這時,忽而又有御史郜永春參劾張四維家庭出身不正,是個大鹽商,過去有勾結官府、權錢交易的劣跡。高拱立刻疑心是殷士儋在幕後主使。

緊跟著,就有韓楫等人上疏,對殷士儋走閹宦的後門入閣提出異議。殷士儋也認定是高拱在幕後主使,兩人就此劍拔弩張。

這一天,六科的給事中們會齊到內閣,按例和大學士們開碰頭會。大家互相作個揖,然後開會,因此這例會的正式名稱叫「揖會」。

這下冤家正好碰了頭。殷士儋走過去對韓楫說:「聽說科長(原話如此)對我不感冒,不感冒可以,但不要被人當槍使!」韓楫未加理會。散會時,高拱忽然來了一句:「做事不合規矩哪行啊!」

一聽首輔這陰陽怪氣的話,殷士儋就知道這是在諷刺他「走內宦路線」,頓時勃然大怒:「你為了提拔張四維而壓我,我沒脾氣。現在你又想驅逐我給那個傢伙騰地方,是不是太過分了?你驅逐了陳公,又驅逐趙公,完了又驅逐李公,現在又來驅逐我。你這樣子就能坐得穩這個座兒?」說著揮拳就要痛揍高拱。

老高急忙閃開,殷士儋連續幾拳打在了茶几上,竟「其聲砉然」,也就是「嘭嘭」作響!

文淵閣里演開了全武行,張居正在一旁不能袖手,連忙來勸,也被殷士儋連帶著一頓臭罵。

這山東大漢倒是個敢作敢當之人。有人立馬彈劾他不成體統,他也就掛冠而去,不再玩了。這是隆慶四年十一月的事,老殷僅僅在內閣幹了一年。史書上說,他後來「退居里第,閉門卻掃,不談世故」,當卧龍先生去了。

說來也巧,隆慶內閣先後落敗的幾位輔臣,陳以勤、趙貞吉、李春芳,包括最早高拱一派的那個郭朴,回鄉后都能安居草野。或詩酒應酬,或徜徉山水間,很讓當時的士人羨慕,以為簡直可比「鳳翔千仞」、「松柏後凋」的仙人了。

他們的結局,很符合林語堂先生的「享樂人生」。看來,官場失敗,絕非就等於人生失敗。當官當到了頂的人,才能看得這樣透。世間最躁進的,可能就數有些七、八品的「芝麻綠豆」了。

「不知腐鼠成滋味」啊,他們把那一頂小小的烏紗,看得可是很金貴呢!

文淵閣終於平靜下來。靜日生香,年末的冬陽照在差點被殷士儋砸碎的案几上,竟有一派祥和之氣。

高拱坐下來,再環顧四周:身邊只剩下張居正張少傅一個人了。

此刻,他最想對張居正說一句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拱耳!」

來人啊!煮酒,煮酒!

且看牛刀是如何小試的

諸位讀史到此,一定看出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隆慶九相」(隆慶末期,高拱又引進了一個高儀,因年邁多病幹得不長,於萬曆元年死於任上)命多不好,數年的車輪大戰,幾乎人人都遍體鱗傷。兩大派的主帥徐階、高拱,在朝中是舉一發牽動全局的大人物,卻都不免身遭重創,先後黯然還鄉。

在這鋒芒雜錯的刀光劍影中,怎麼會看不到張居正的影子?

他在前期為徐階所庇護,避身於事外,倒也可以理解。徐階倒台後,連累徐家班底接二連三被逐,張居正何以能獨善其身?他是徐階最為青睞的大弟子,與聞嘉隆轉型時的國家機密,這事情中外皆知。那麼,他是怎樣在徐階去后保全自己的?他與徐氏的淵源,猶如胎記,而能使復出的高拱忽略這一點,容他在新內閣里安安穩穩地做少壯派,其玄奧又在哪裡?

我只能說,首先是因為他很幸運,其次是由於他很小心。能在隆慶內閣的行星大碰撞中,躲閃其間而毫髮無損的,唯有他一人能做到。

內閣兩派,他是唯一與兩邊都有淵源的人,這是關鍵中的關鍵。

他在高拱這一面,也有很深的根基。裕邸舊人這一身份(這要感激徐階),使他與隆慶、高拱都有了一層只可意會的政治血緣。他既是徐階物色的接班人,同時又是高拱的親密朋友,關係之鐵,時人甚至用「刎頸之交」來形容。

按常理說,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屬於兩個政治營壘,除非是間諜。而張居正,恰恰就具備兩個陣營的特別通行證。

屬於徐氏,是因人事上的脈絡,這在我們中國是一種牢不可破的關係。屬於高氏,是因為觀念上的契合,這在士大夫階層中,又是一種物以類聚的癖好。

加之張居正昔日曾為裕王老師,使得他比別人又多了一個保護層。只要不犯大錯,不捲入旋渦的中心,起碼別人不可能在皇帝面前搬弄得了他的是非。因為隆慶對大臣,一是看得准,二是看準了之後印象就永遠不改。

說到這裡,我們也許可以看出來了,正是他入相前的經歷,把他造成了一個極其幸運的左右逢源者。也許,徐階當年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僅僅是徐階無意為之。總之,在一場又一場的亂仗中,確實是沒有一塊磚頭是專門砸向張居正的。

此外張居正得以自保,也源於他超乎尋常的謹慎。前期在徐階的授意和卵翼之下,他遵循「不上前線」原則,你們儘管斗,我來坐戰壕。戰鬥中,我只是個沉默的士卒,陣線上的面目很模糊。因此在徐、高之戰中,兩派均未得罪。

但是,永遠沉默也是不行的,時局一旦有變化,關鍵的時候一定要跨出一步。

在高拱反攻倒算時,他若再模糊就已經不行了,因為已沒有了可靠的庇蔭。再含含糊糊,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徐階餘孽,要被人指著鼻子逼問「為什麼不懺悔」。因此,他這次有了態度,就是基本站在高拱一面。

徐氏已大勢已去,保住老命就算不錯,在隆慶一朝絕無反攻的可能。以張居正之聰明,他沒有必要去做無謂的殉葬。因為他的恩師,恰恰是他事業上的障礙、觀念上的敵人。此時局面已經明了,高拱遲早會清洗內閣,張居正所期待的「實學」用武之地就在前面,因此他當然會站在高拱一面。

《明史·張居正傳》可以為證:「拱至,益與居正善。」這個「拱至」指的就是高拱捲土重來;「益與……善」,就是兩人關係越來越好。為什麼會越來越好?剛剛我已經說清楚了。

張居正這樣做,是在走鋼絲。他自己也說是「畏行多露」。怕言行表露得過多,被人抓住把柄。

比如,在高拱「復辟」后,如果無條件贊同高拱的話,就有可能被徐派人馬指為「賣師求榮」。所以必須出面為老師求情。但如果求情的分寸不當,又可能被高派人馬視為非我族類。

隆慶初年的那些日子,張居正可能有很多失眠之夜。

所幸,他安然度過難關。他的一個基本做法是,既與強勢的一方保持一致,又要適度地同情弱者。這才是高明的左右逢源,而不是芝麻綠豆們的有奶便是娘。

由於他是兩大陣營中唯一與對方有淵源的人,因此失勢的一方在危難時,需要靠他出面來緩衝。這個居間的身份,自然會讓弱勢者心懷感激。他也就因此洗脫了「背主」或者「賣友」的惡名。

——他為什麼不濕鞋呢?因為他永遠離河一尺。

有當代人說,這不過是「委蛇」、奸詐、滑頭。

怎麼來解釋他的權變?

張居正是個熱衷於執政的政治家,不是道德名臣,更不是聖人。他以權術立足,以事功為業。因此以完美品德標準來衡量他,顯然有失公允,解釋不了他的行為動機。

過去蹉跎於故紙堆20年,今日相業已經到手,唯一遺憾的是內閣環境惡劣,不得伸展。那麼他最基本的期望底線,就是不要被搞掉;第二願望,則是廓清內閣、打造一個能幹事的平台。

當年未能站出來與老師一起玉碎、甚至事後也感到某種愧疚的原因,是為了保住底線(徐階本人安插他入閣,期冀的也決不是讓他玉碎)。而後熱情迎來高拱出山,兩人日益密切,則是為了實現第二個願望。

這樣一個人,說他委蛇狡詐,違反本心,逢迎了自己並不贊同的勢力,那是忽略了此人的複雜性。

他是一個很典型的「紅心白蘿蔔」。人事關係的交錯,鑄成了他這個奇特的身份。徐階的人馬,看到的是他的白皮兒,諒解他的苦衷。高拱這方面,看到的卻是他的紅心兒,因而欣然接納。

在歷史轉折的詭異之點,往往是「紅心白蘿蔔」的人,方能不被淘洗掉,從而將歷史驚人地推進一步。

如果他沒有這樣的雙重身分,而是非紅即白,那麼無非是跟李春芳、郭朴一樣,與統帥人物一損俱損,政治上從此心灰意懶,以優遊田園終其一生。

他不肯對高拱落井下石,為落魄的徐大老爺講情,力助高拱清掃內閣,都是符合本心的行為,絕非為保全自己的違心之舉。

況且,以大明官場的利益糾葛,即使道德名臣,也不免有攀附強勢人物之心。

隆慶元年,廣東道御史齊康上疏彈徐階「二子多干請(幫人跑官)及家人橫里中(橫行鄉里)」之事,徐階以退為進,申請致仕,引起徐陣營的全面反彈,攻擊高拱的上疏無日無之。如果僅此,高拱還不至於全線崩潰。恰在此時,直聲滿天下的海瑞放了一發重炮,直指齊康是受高拱指使,甘當鷹犬,目的不過是期望高拱登首輔之位,自己能撈到更高的官爵。海大人詞鋒凌厲,橫掃千軍,要求皇上果斷罷斥高拱。

連時代楷模都說話了,高拱立刻陷入了道德譴責的火牛陣,難以突圍。最終,以告老回家完事。

海大人的這次講話,毫無事實根據,不過是濫用道德武器掄了一回,私心裡也可能有依附徐階強大勢力的意圖。事後,果然就有「應天巡撫」烏紗的回報。至於整治徐家少爺,那已是徐階離職一年後的事了。整治徐少爺,現在看來,不排除有洗刷、撇清的嫌疑,不然不會做得那麼絕。

然而一切已晚,高拱回閣后,成為了實際上的首輔,海瑞雖已有「反戈」之舉,但舊賬不可能一筆勾銷。三個月後,言官們剛剛對海瑞提出異議,海大人的官帽子就保不住了。整治徐少爺的事,由高拱自己接過來做了。

後來張居正秉政,終身未啟用海瑞,除了嫌他操切太過之外,對他在「反戈」中的薄情寡義無法原諒,恐怕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那麼張居正在隆慶前期,是不是光顧著固寵保位了呢?否。資料證明,在幾場大混戰中,他都在關鍵的時刻,起了關鍵的作用,有時參預得相當之深。

他的某些行為,顯然與「君子坦蕩蕩」不符,或密謀於室,或吹風於耳,都或許有之。各類史書、筆記上記載得很多,這裡也不必避諱。但從他入閣以後力圖有作為這一主線來看,在登上首輔之前的這些機巧,實算不得大罪大愆。

並且,我個人認為,正史或筆記上所說的,張居正「構陷」、「投隙」、「鉤隱」、「乘間」,十之八九可能都是子虛烏有。

下面我們來簡單梳理一下,他在「隆慶混斗」中備受人指責的幾個小動作。

先是高拱與徐階酣斗被言官圍剿時,沈德潛《萬曆野獲編》說,張居正作為徐階的門生,「為之調停其間。慫恿高避位。」意思是高拱中了張居正的招,不戰自退。

可是,高拱一走,內閣無為的狀態將無限制地拖延下去,這於張居正究竟有何好處?

我認為此事即使有,也無可非議。高拱那時被朝中當要津者和言官們集體抵制,已無轉身的可能,硬挺下去,恐怕連隆慶也將不知如何措置。如果張居正確實勸過高避開,那也是出於理性的考慮。聯繫他此前不願為徐提供攻擊高拱的炮彈,完全可以推論,勸說高拱暫避鋒芒決沒有什麼禍心,前後兩個行為的動機是一樣的——不願意見到高拱遭受更大打擊。

如果說這樣做是為了向徐階討好,那麼我以為,以張居正與徐階的親密關係,張已無須以這類行動再去拍徐的什麼馬屁。

勸高拱「走為上」,不過是張居正憑本心做了一件對朋友有利的事。

其次在徐階的離開上,王世貞《國朝獻征錄》上說,徐階被隆慶冷落、不得已上疏求歸時,「張居正不欲階久居上,且與拱有宿約」,於是就秘密告訴大太監李芳,說徐階這次是真的不想幹了,由李芳向隆慶遞話,導致徐的求去被批准。然而正史及其他筆記的上,並無此事的證據——王世貞是如何得知這些機密的?

徐階在內閣固然是壓了張居正一頭,但他走後,仍然有李春芳、陳以勤排序比張居正高,那麼驅徐的意義又何在?如果說「驅徐」是實現「迎高」的宿約,那麼這兩件事相隔一年零四個月,似乎又不太可能有這種因果關係。王世貞在這裡,恐怕又在想當然耳。

再者就是趙貞吉被高拱驅逐,在明末和現代,都有人說是張居正挑撥所致。這倒是唯一能找到一點點事實的說法。也就是這其中透露了,在趙、高之爭中,張居正的傾向非常明確。他為高拱出過主意,打過氣,都有可能。當時兩人已經處於聯手狀態,行動默契也不足為怪。

之所以張居正要擁護高拱,前面已經講過,是因為兩人治國的理念相近。而就閣內的權力來講,驅走了眾人,高拱也未見得能給張居正以更大的空間。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張居正完全知道這個道理。

而趙、高決戰的原因,是由隆慶要整治言官而引發。沒有這個觸動雙方重大利益的事情發生,兩人也不可能激化到這個程度。趙貞吉其實是被隆慶本人逼走的。說是因張居正進讒言、挑撥離間所致,無乃欲加之罪乎?

還有更極端者,沈德潛言之鑿鑿地說:「蓋隆慶一朝,首尾六年,與江陵同事者凡八人,皆以計次第見逐。」把責任全都歸到張居正一人身上。

我倒有些不明白了:張居正一個一個、沒有原則地驅逐人,難道他會感覺很好玩?

我看,張居正之所以遭非議,是因為只有他一個人未被驅逐過。這又是一個「楚人無罪,懷璧其罪」的事例。

張居正沒被驅逐的真實原因,我以為,是由於他在內閣中當時的權力資源最小。大樹徐階已經倒台。他的裕王舊人身份,在內閣也沒有什麼可依恃的,因為就連淡泊內斂的陳以勤,在裕邸的資格都比他老得多。大太監李芳本來可以做他的一個後盾,但可惜後來已經失勢。甚至在他之後入閣的殷士儋,在「中官」的背景上也足可以讓他氣短。

——這就是張居正在內閣的「末相地位」。其「末位」,不僅僅指的是入閣的順序。

這樣的一個脆弱者,對高拱或對其他人來說,實際上是一個無害者。他因此而在這個淘汰機制中僥倖被保留。

這就是莊子所說的,不材之木,方能終其天年。道理完全一樣。

高拱之所以惟獨留下了張居正,撇開別的原因不說,這應該是最深層的一個原因。當然,高拱也恰恰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這就是后話了。

隆慶一朝紛紛擾擾,張居正如履薄冰。但他還是做了一些事情。隆慶二年,徐階走了以後,內閣與朝中官員的空談之風略有減弱,張居正私心裡還是頗欣慰的。在分別給幾位朋友的信中,說了幾次「近來士習人情,似覺稍異於昔。浮議漸省,實意漸孚」之類的話。

如果徐階還在的話,《明史》上說他「陰重不泄」,也就是悶著。大家想干點實事,很難。後來的首輔李春芳雖然無能,但他也還寬厚,內閣多少就有了一點清爽之風。張居正那時已過不惑,年華已非常不禁老,他愁的就是,總有人「欲守故轍,騖虛詞,則是天下之事,終無可為之時矣」。

這是清醒者的痛苦。而盲者,就不會有看見深淵的痛苦。

人們總以為,告別了嘉靖舊時代,一切就皆圓滿,人人會自動成為君子國民。其實,新時代自有新時代的弊端。時代決不因為「新」就自動完美。舊的荒唐過去了,新的荒唐又生,人們只好又忍。張居正也痛感隆慶初政一年多過去,「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

到七月徐階一離開,八月,張居正跟著就上了一道《陳六事疏》。他要跟皇上陳述六件事。張居正在這個時候把這東西拿出來,是考慮了老師的面子,他不願在徐階在位時就表露出兩人政見不合。

這個奏摺很有名,實際是張居正的全部執政綱領。一共有六條,無不切中大明吏治的要害,是他為重振帝國開出的六條良方。也就是: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

他在萬曆年間當國十年所為,無不是按照這個既定方針辦的。奏疏把明朝的問題看得入木三分,讀起來相當之痛快。就像庖丁解牛,砉然有聲。

大明朝這頭步履蹣跚的老牛,還真是就得張居正這樣的人來捅它幾刀。

因為這個條陳是張居正後來十年新政的靈魂,所以我在這裡就逐條揀出來羅唆一下。

先說第一議「省議論」。

他說,幾年來我看見,「朝廷之間議論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先褒后貶),或前後不覺背馳,或毀譽自為矛盾。」這就是所謂的「政多紛更」,老是自相矛盾。若此,百姓又何所適從?

張居正指出,「又每見督、撫等官,初到地方,即有條陳一疏,或漫言數事,或更置數官。」這是說新官上任時的情形。

——「漫言數事」,就是今日之「我來簡單說兩句」,這兩句,簡直就是滔滔不絕。此外一有新官上任,就不問青紅皂白撤換中層幹部,凡是前任所用,通通撤掉,或調來親朋好友,或有拍馬小人見機跟進,立刻就有官可做。庸官的套路,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張居正又指出,你看這種條陳,文辭華麗,看的人無不驚嘆,不是說他有才,就是說他能幹事,其實他小子剛到任,「地方利病,豈能盡知?屬官賢否,豈能洞察」?不過是聽了人家的風言風語罷了。時間一久,「簡單說兩句」說了些什麼,恐怕他自己也忘了。

張居正強調指出,要辦事,就不要七嘴八舌。像現在有些人施政,一開始就沒考慮周全,聽到有人說什麼就馬上實行,沒等見效,又因人言而止。弄得大家疑慮不定,曠日持久,難見成效。他主張,今後「欲為一事,須慎之於初,務求停當,及計慮已審,即斷而行之。」就是考慮好了再干,干就要干到底。

張居正還特彆強調指出,皇上您應該叮囑各部院衙門,今後要領會朝廷講究務實的方針,一切彙報與報告,必須簡單扼要;是非可否,你給我明明白白說清楚。全體幹部要秉公持正,建立「誠行直道」的人際關係,以提高業務素質為要務。這樣,幹部管理才能有生氣,隊伍風氣也才能起變化。

第二議,曰「振綱紀」。

張居正說,我看近年以來,綱紀不嚴格,法律不起作用,上下都講姑息,百事全都付之因循,「以模稜兩可謂之調停,以委曲遷就謂之善處」。法律所管的,居然僅僅是微賤小民;強有力者雖然違法亂紀,可誰也拿他們沒辦法。所有的紀律,反而是只有制定紀律的中央在執行,下面的官員,則有踐踏法規之行而毫無畏懼之心。整個官場,因循守舊之風漸成,舉手之勞就能解決的事情就是辦不成。

張居正指出,在處理違紀上,人情當然可以考慮但不能徇私,法律宜嚴格但不宜猛(嚴打之類的就不必要了)。我希望皇上奮起掌握國家命運的決斷,把你的光輝照耀四方,申明法紀以嚴肅幹部作風,掌握好權力以日理萬機。

張居正還強調指出,獎懲賞罰要統一於公道,而決不能徇私;政教號令一定要有中央來決斷,而不要受那些空談影響。凡是法律應該懲罰的,雖是權貴也不能寬恕;凡是受了冤枉的,雖是卑賤平民也必須糾正。這樣,國家的體統才能正,中央才能有威嚴,下面的那些傢伙,才能有守法意識。

——張大人在這一點上,與商鞅、韓非等法家的思想有相似之處,比較相信法律嚴明的效力。所謂「法必明,令必行」(《商君書》),是他們治理不正之風的法寶。

第三議為「重詔令」,也就是中央精神一定要貫徹好。

張居正說,各衙門報上來要處理的事務,關係到各地方民情利害的,該衙門機關應考慮輕重緩急,按次序上報。中央交辦的事務,必須抓緊辦理,事情才不至於堆在一起。

張居正指出,天子的號令,就如疾風霹靂,如果風也不能動,霹靂也不能擊,那麼可能連自然的進化都要滯住了。

張居正強調指出,近來中央的命令多落實不了,抄發到各部之後,往往拖住不辦。或是簽一句「按中央精神辦」就算完事,「一切視為故紙,禁之不止,令之不行」。中央指示下來,各地方官反應遲緩,甚至有查勘一件事十餘年也查不完者。文卷堆積,多數被淹沒掉了(多至沉埋);可作證的人,一半都死掉了(半在鬼錄),事情也查不出真相來了,最後使犯法的人漏網脫逃。

張居正憤怒地問道:「國有不伸之法……人懷不白之冤,是非何由得明?賞罰何由而當?」

張居正還特彆強調指出,部院各衙門凡大小事務,接到中央命令后,數日之內,應儘快回復。事情比較清楚的,要做一個結論,不要再推到下面省里去議了。要是需要省里調查的,要嚴格立下一個期限,責令上報。部里設立登記簿,辦的時候登記,辦完后註銷。超過期限的,要按違反制度論罪。這也將作為吏部考核幹部的依據之一。這麼幹了以後,人人都會拚命盡職,事情就不會堆在一起推不動了。

——史載,大明的官僚機構,到了嘉靖、隆慶這一代,凡有文件下來,官員都會簽一個「照辦」(欽此欽遵),然後就成空文。什麼「照辦」?哪個還來理會!一年裡文件不知道有幾麻袋,辦沒辦,天知道!文件本身就是一張紙,它又沒有知覺,這事是沒人來管的。國家機構等於基本癱瘓。你看各層,都有官在位置上,也經常有一些「揖會」,傳達這呀那的,但實際工作一樣也推不動。

——人之初,性本懶吧?官員們有吃飯局、泡腳、剪綵的時間,卻沒有辦實事的工夫。

第四是「核名實」,專門講了用人標準,十分詳盡。

張居正說,臣每見朝廷用人的時候,吏部首長就要慨嘆缺乏人才。竊以為,古今人才的人數和水平應該相差不遠,皇帝使用賞罰之權驅使天下之士,什麼樣的人才得不到?而說「世無才焉」,臣不信也。問題就在於「名實之不合,揀擇之不精,所用非所急,所取非所求」。

也就是說,提拔上來的幹部,名不副實。選拔時沒有用心考核,選上來的並不是需要的人。於是皇帝對下的賞罰不分明,下面的人都懷有投機取巧心理。由此,可悲的局面形成:老牛和千里馬同拉一車,兩者都拖累得疲憊不堪;南郭先生混在樂隊里瞎吹,如此,人才怎能不缺乏?事情怎能辦得成?

張居正指出,一般來說,器必試而後知利鈍,馬必駕而後知優劣,現在用人則不然,把一個人稱做人才,卻不通過實踐檢驗;任命了某人之後,卻不考核他的成績;辦砸了事情的,又未必給了適當的處罰。因此,荒謬也就產生了,質樸老實的,被譏諷為無用;大言無當者,以虛張聲勢竊得名譽;超群出眾的,被說成是不合時宜;而拍馬奉承的,則以假象欺世。

有人雖有才幹,卻因為地位卑微而被忽視(一成為下屬就越看他越無能);而才幹不怎麼樣的,因為有虛名而倍受尊重(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有那偶爾做成了一件事的,終身都能拿來吹牛;有人偶爾出了點差錯,則議論紛紛一巴掌拍死。

更成問題的是,官員往往在一個崗位任職太短,不等他干成什麼人就走了。「更調太繁,遷轉太驟」,當官的怎能有責任心?還有就是,對待幹部太過講資格,因而毀譽都不符合實際。

張居正說,臣竊以為,「世不患無才,患無用之道」,沒有好的選人辦法哪裡能行?如得其道,天下之士任皇家挑選,不可能挑不出適用的。臣願皇上慎重賞賜,用人一定要考核其成績,任命必須看準了人。有功於國家的,雖千金之賞、封侯之印,您也不要心疼;無功於國者,就是一個笑臉也不能給他。

張居正強調指出,請皇上命令吏部,要嚴格考課之法,務求名實相符。凡京官三年期滿、外官六年期滿,都不得隨便連任、濫給恩典。吏部必須明白開具「稱職」、「平常」、「不稱職」(原文如此)的評語,以為備案。至於官員的升降進退,一切以「功實」為準,不要被虛名所惑,不要拘泥於資格,不要太顧慮輿論,更不能摻雜個人愛憎,不要以一事概括其一生,不能以一點小缺點掩蓋其大節。

在京各衙門的副職,須要量才錄用,長官一旦出缺,就以副職補上,不必另找(哪有那麼多的外來和尚?)。部院本系統下屬各省的官員,有熟悉規則、盡職盡責者,九年任滿,吏部可以授予京官之職。級別高的可轉任本部的司級、副部,其他級別可直接調用,部院就不必外找了。

——張居正的這一議,相當重要,是他日後厲行「考成法」的藍本。專制皇權下的知人用人,一直是令人頭痛的問題。奸滑官吏,有看臉色吃飯、奔走逢迎的,往往官運亨通;幹練下屬,有埋頭苦幹、辦事較真的,不是默默無聞,就是得罪人多,日久不得提拔。如此選拔,人心不服,隊伍哪裡會有士氣?

下面來看第五議「固邦本」,何為邦本?國家之本也,就是老百姓富不富、社會穩定與否。這一條,江陵先生說得言辭懇切,邏輯嚴密,即使我們後來者聰明無比,也不得不服——原來古人什麼都明白!

這一條,也多含有法家思想。法家,總是要講強國、講實際的,除去那些不盡情理的嚴酷,我看法家的真理還是多一些。現在常說的「以人為本」,就是管仲曾經說過的。管仲是齊國成就霸業的大功臣,他說:「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要想稱霸,大國崛起,不是多生產鋼鐵槍炮的問題,而是怎麼樣以人為本的問題。

我們來看張先生的教誨。

張居正首先指出,我聽說,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內(草民按,彼時之胡說,今日之真理)。《尚書》曰:「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就算是古代大治的時代,也有外患和盜賊,但百姓卻能安樂,豐衣足食。為什麼呢?因為邦本深厚堅固,所以無虞。如果老百姓愁苦思亂,民不聊生,外患內盜才會乘機而起(江陵先生的意思是說,這個因果關係不要弄反了)。安居樂業的老百姓一般喜好仁義,過不好日子的老百姓就容易為非作歹(危民易於為非),這是必然的(其勢然也)。

他說,去年因為是元年,國家減稅一半,結果國用不足,邊防開支又大,國庫空虛,不得已派了四個御史分道去催稅款,這雖然是權宜之計,但老百姓就受不了這種搜颳了。臣近日聽取了外官的議論,都說這事情辦不了啊,原因是御史作為欽差出去了,目睹老百姓窮苦,又沒有別的渠道清理欠稅。只好將各地官庫的儲存全部調到京城來,以致各省庫藏空虛,一遇到水旱災害,眼看老百姓餓死而沒辦法救濟。這麼搞,國庫沒等充實,國家元氣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張居正還教導我們說,臣竊以為,矯枉者必過其正。在當今民窮財盡之時,若不痛加節省,恐怕這局面就不可挽救了。我叩頭懇請皇上念惜民窮,多給百姓一點實惠,凡是不急的工程(草民按,譬如高樓寬路廣場等等),沒有益處的徵收攤派,一切都應停免。您本人則應該崇尚節儉,為天下先。

我乞求皇上下令吏部,要小心選擇好官,讓他們善待小民。考察官員賢與不賢,要把那些律己廉潔、實心愛民的,作為「上考」,也就是稱職,儘快給予陞官。如果只會巴結上司、企圖跑官要官,而無實政惠及老百姓的,即使有才幹,也只能給予「中考」。其貪污顯著者,嚴限追贓,並押送到邊防管制,什麼時候退完了贓,什麼時候另行發落。

張居正強調指出,陛下應責令戶部反思,為什麼天天琢磨來錢的方法卻財政匱乏?其弊端何在?現在準備的新舉措,是根據什麼原則?當今風俗奢侈,官民穿華麗衣服、造豪華大宅都沒有什麼限制,加上豪強兼并土地,賦稅不公平,偷稅漏稅,恃強不納,田賦征糧偏重於小民。各衙門小金庫到底存了多少錢糧,漫無查稽,誰也不清楚。假公濟私盛行,官吏當然要滋生貪污之心。

張居正痛心疾首地指出,上述種種,皆耗財病民之大者。如果能嚴厲追查那些私吞國家財產的傢伙,把他們幹掉,又何必求索於窮困之民、而消耗國家的元氣呢?

——張居正先生一點也沒有危言聳聽。明代自正統年間以來,財政情況就一蟹不如一蟹,每況愈下。《真定府志》載,成化以前,民間除了兩稅、草馬(供給邊防用)之外,不過給官家服幾天役而已。到了弘治以後,中央和地方兩級每年增派的稅收多了十倍。凡是官員級別高一點的,都盯著下面的財富,公派的私加的,像老鷹攫肉,必獲乃已。小民怎能不因貧困而逃走?村裡壯丁不足服勞役的數,就加派田賦。這情景怎麼得了!

史載,當時的官員考核,就是一個稅收情況如何(長吏考課,唯問錢糧),其餘公務,不過虛應故事。到了這位隆慶爺,更是專派御史到各地去「清庫」,有點錢就運回皇宮來供他玩樂。天天晚上狂游燈會,喝酒取樂,以為盛世已經千秋萬代。

真的就千秋萬代了么?燈山酒海里,人也難清醒。草莽之夜哭泣,難以越高牆。

可是張先生關於「危民易於為非」的警告,並不是在嚇唬他。皇爺,禍起蕭牆的時候,上吊可都找不到安靜的地方!

最後一條,第六議,講的是邊防的事。這事,也是當務之急。

就在張居正上這道疏的前一年,隆慶元年九月,秋高馬肥,俺答曾率6萬騎犯邊,寇大同,陷石州,另一彪人馬土蠻部落犯薊鎮,抵灤河。北京再次戒嚴,有人甚至嚇得棄官逃走。到十月敵人才退去。大明帝國又被折騰一回。

張居正是個博覽群書的人,頗知兵事,負責國防后,更是相才將才兼備,確有些詭異的天賦。他對軍餉、兵源、選將等諸多事宜都有獨到見解,這裡就不詳述了。同時他還提出了舉行「大閱」的建議。大閱,就是大閱兵。一是能夠檢驗官兵能力勇氣如何,二是可宣示遠近,讓人知道皇帝已加緊了軍備,以此煞一煞狂虜的銳氣。

從嘉靖二十八年張居正上《論時政疏》起,迄今已經19年過去。這19年,官場歷練把他造就成了一個真正的相才。當年還不過是書生論政,頗逞意氣,現在提出的這幾條,都是成熟的治國之道。

《陳六事疏》的命運,也比以前的那一道疏好些,隆慶好歹批了幾個字,說「覽卿奏,俱深切時務,其見謀國忠懇,該院部看議行」。

奏疏交到各部去議了,有些大臣不禁感到興奮,總還可以談論一下實事了。都御史王廷、戶部尚書馬森、兵部尚書霍冀,都有談感想的摺子上來。不過說一通,也就罷了。

張居正可能會失望,也可能會徹底明白——明朝的變革,靠的不是觀念,而是權力。一個末相,說得再多又怎樣。當然萬曆年間也有人看出來了。他這奏疏,雖然沒有毛遂自薦,但自我推銷的心機已經表露無遺(《國朝典故》)。張居正多年後回憶,說此舉是「往者冒昧,妄有所陳,誠激於時弊,不得已耳。」(《答廣西熊巡撫》)

冒昧我看倒談不上,有激情才是真的。

政治上的作為不作為,全在於有沒有激情。在位者若沒有激情,老百姓也就過悶罐式的日子吧。年年說皇恩浩蕩,年年卻是積弊如山,河清有日乎——我等到花兒都謝了!連街頭販夫都看得清的事,以皇帝的天縱英明,為什麼老看不見呢?

張居正的條陳一上,與高拱的思想不謀而合。高拱在嘉靖四十五年,也有一個《除八弊疏》準備上奏,不巧老皇帝要咽氣,就壓下一直沒交。高拱的條陳,簡直就是張居正《陳六事疏》的另一版本。我想,自此他對張居正另眼相看,視為同道,是大有可能的。

《陳六事疏》中法家的痕迹太重,當朝的心學一派和因循官僚自然如芒在背,誣張居正為「小人」的輿論也就從此發端(然忌我者也自此始矣)。

可是張居正白白背了這個黑鍋。

條陳在皇帝那裡幾乎沒有反響。但隆慶獨獨對「大閱」十分感興趣,他和武宗一樣,都願披戰袍、跨駿馬,裝一回大將軍。上疏第二年五月,隆慶下詔要準備秋季大閱。到九月,十多萬人馬齊集京城,京營、邊將、爵爺、錦衣衛特務輪翻操練、比試騎射。「龍旗照耀虎豹營」,一時間也是煙塵滾滾,煞有介事。

當時和後來都有人反對這次大閱,說是勞民傷財,花了二百萬(有誇張),擺個花架子;說是張居正為了討好皇帝才出的這餿主意,天下能有被你大閱兵嚇住的敵人嗎?有錢還不如接濟一下邊防軍家屬。但是閱兵畢竟起了點心理作用,境內就曾一度哄傳要收復河套了,估計俺答也知道了風聲——漢家郎畢竟不是好惹的。

隆慶初年張居正的這個上疏,不過是他後來龍吟虎嘯的一聲初啼。入閣后,他這還是頭一次露鋒芒。昏昏者只見其奇談怪論,昭昭者卻能見出他志在廓清。我們明白了他的抱負之後,也就可以索解他後來與高拱愈走愈近的原因。

大明帝國沉痾在身。這樣龐大的一坨,生,生不得;死,死不掉。它等待的就是有回天之力的國手,能給他痛哉快哉地來上一針。

天不負居正,給他送來了一時瑜亮的高拱。自隆慶三年起,一年之內,高拱趕走了內閣里擋道的腐儒,開始了史稱「高張聯立」或「高張並相」的祥和時期。

我們兄弟倆,終於可以做點事了吧?

有時人曰:「隆萬間,所稱最名相二,曰高新鄭公文襄,張江陵公文忠。兩公鍾異姿,膺殊寵,履鼎貴之位,豎震世之勛,皆大略相同。」(馬之駿《高文襄公集序》)

所言極是。

生也苦短,哪裡還能顧及什麼「謗牘盈篋」了。有異姿者,必有庸人難以認同的異行。

「當直幾番清座久,隔簾時有御香飄」。這樣的機遇,人生能有幾回?趁著東華門的紫氣祥雲冉冉飄起,哥們兒,該出手時就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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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終於飄起一片祥雲 第七章1569年的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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