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禁城的曙光中冉冉上升 第六章吉星照我上

在紫禁城的曙光中冉冉上升 第六章吉星照我上

歲交冬至,寒風凜冽的北京城,人心裡卻涌動著莫名的暖流。一條病龍終於升天了(龍馭上賓),冥冥中的機括忽然彈開,有些人壓抑了許久的命運,隨之急劇躍起。

在那個歲末,偌大的北京有三個人的命運,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讓他們本人也感到頭暈。首先一個,當然是裕王。在主持了父皇的喪儀后,他便有了一個新的身份:皇帝。因年號的關係,後人稱他為隆慶皇帝,有時也叫他「穆宗」(其實這是他死後為他定的廟號)。

他再也不是一個「小心敬畏」、「朝夕危懼」、不受父皇待見的藩王了。在此之前,他這20多歲的藩王著實令人可憐。自從進入裕邸后,嘉靖「惑於二龍不相見之說」,怕兒子剋了老爹的壽,除了年節問安,再不與他見面。骨肉父子,卻「生不得見,死不得訣」,大臣們都為他酸鼻子(《萬曆野獲編》)。

中國人都喜歡多子多孫,老嘉靖卻由於過於珍愛生命,忌諱兒孫到了畸形的程度。裕王生了兒子(就是後來的萬曆皇帝),也不敢向嘉靖報喜,甚至連小孩的名字也不敢取。

如此皇子,何如平民?

僅僅被冷落還罷了,地位又朝不保夕。他的生母已死,在皇帝身邊沒有奧援。比他小一歲的景王,其母尚在,條件比他好多了。嘉靖對景王「愛幸日異」,再加上小人為謀私利,暗地鼓動「奪嫡」,裕王怎能不日日活在恐懼之中?

當年連嚴嵩父子輩,也要來欺負,常常截留給王府的例行賞賜,有時一拖就是三年不發,裕王還得低三下四地去求嚴世蕃。

如今這一切屈辱,一掃而空。他大步走上龍庭,威加海內外。

與他相關的裕邸舊人,也通通加官。這就是一個命運中的機括,張居正就是借這個機緣在官階上得以一步三跨的。這一點,我們稍後再說。

還有一個人的命運,也是天翻地覆。他就是人們首先要想起來的——蹲在大牢里的海瑞。

老皇帝駕崩,鐵窗內的海瑞一無所知。提牢主事(監獄長)得知宮中遺詔里有「開釋言官」的說法,便知道海瑞此番要重歸大海了,前程未可限量。於是備了酒菜,與海大人共飲。

海瑞見牢頭忽然這個態度,大惑,心想今明兩天必是要押赴西市砍頭了。罷罷,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海瑞好歹沒算白來人間一場。他面不改色,喝著小酒,談笑如常。

畢竟是要上奈何橋了,海瑞忽而又有些傷感,向牢頭託付後事——老婆孩子還在家裡苦熬著呢。牢頭這才道出皇上晏駕的實情,然後哈哈大笑說:「先生不日必有大用,我這是祝賀大人要陞官呢!」未等牢頭說完,海大人竟一頭栽倒,喊了一聲「哀哉」,為那咽了氣的嘉靖哭了個死去活來,吃下去的酒飯,全吐出來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詔下,海瑞出獄復了原職。幾天後又升為大理寺丞,當法官去了。此後官職節節上升,一直當到了應天巡撫、省級幹部。此是后話。

鯁直的人,處事往往異於常人,不幹正事的老皇帝死了,合朝都振奮,你哭個什麼勁兒?這就是直臣常被人目為笑柄的原因所在。直臣的作為,無法融入一個準則很混沌的體系,因此,也就被批評為不具備可操作性。只有清譽,沒有效益。

張居正不想做只有清譽的人,他想做出效益來。歸隱林下,只是他在嚴嵩專權時期曾有的一念而已,20年的養精蓄銳,他的才具與聲望已積累到一定程度,如今箭在弦上,用不著再「病夫空切杞人憂」了。

元日一過,雄雞高啼。吉星光芒萬丈地照在他的雲錦官袍上。新春,張居正由翰林院侍讀學士升禮部右侍郎(副部長,從二品)兼翰林學士。也就是副部長兼了正式的翰林院院長(過去只是代理),晉陞為顯赫的高級幹部。這一步實在邁得驚人,年前他還只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不過一個正四品的中級官員,此次竟一下連升三級!

這是新皇帝對裕邸舊人的「佣酬」,是慣例,也是皇上的青眼有加。而且,大家且慢驚嘆,這隻不過是小小序曲,入閣才是大戲,現在不過是資格已全部具備了。

二月,吉星又增加了一個耀眼的亮度。由隆慶特批,張居正晉陞吏部左侍郎(常務副部長)兼東閣大學士,光榮入閣。同時入閣的,還有原裕邸講官陳以勤。

張居正這是把「天時、地利、人和」都佔了。

改元,是大吉大利的事,內閣按例要添新人,這是個好時機。裕邸舊人,這是誰也無話可說的好身份。新皇帝對張居正原本印象就不錯,徐階的推薦很容易奏效。此外還有一個有利因素,就是原裕邸大太監李芳現在也水漲船高了,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廷大總管,權力無邊。他在裕邸就是張居正的密友,自然也會極力推舉。

這次入閣,是不用群僚「會推」的,而由皇帝「特簡」,這是會推之外的一個選拔閣臣的方法。皇帝直接下手諭,吏部備案就是了。住院皇帝選什麼人,除了徵求首輔意見外,還可能徵求掌印大太監的意見。

「好風憑藉力」。看來,人的飆升,確實是這個道理。

張居正後來也不諱言這一點,他承認這是「因緣際會,驟步崇階」,一步登天了。原因就在於聖主念舊,師翁引薦(《答中丞洪芳洲》)。

身份的急升,他並沒有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出門去」那畢竟只是貧寒文人對驟然暴發的反應。一個百病纏身的大國需要打理,同時今日內閣也不是個省事的地方,張居正此時還是惶恐的心情多一些。

不過,今日登閣,畢竟是他多年夙願,走上文淵閣的台階,胸中還是有一股豪氣——他要「竭一念縷縷之忠,期不愧名教,不負於知己耳」!

初進內閣,不知道「畫眉深淺」,張居正的忐忑不安是有道理的。論資歷、論年齡,論拜相時間,他都排在6名閣臣之最後,暫時還沒有傲視群雄的資本,只有夾起尾巴做人。

那時他給友人寫過幾封信,都流露出這種心情。比如「仆以淺薄,驟冒非份,日夕惶惶,罔知攸措(不知所措)」;又比如「仆以謭薄,獲依日月之末光,猥從末階,驟儕三事」等等,都是如履薄冰的樣子。

但《明史》張居正本傳卻有完全不同的記載,上面說,當時徐階以宿老身份居首輔位置,與次輔李春芳皆能「折節禮士」,對同僚彬彬有禮。而張居正是最後入閣的,卻獨獨有一副宰相的樣子,「倨見九卿,無所延納」。人比較沉默,但每說一句話,就一語中的,鬧得人極為怕他,對他的敬畏重於其他各相。

什麼叫「倨見九卿,無所延納」?

「倨見九卿」,就是對待九卿態度很傲慢。九卿那可是不得了,全都是正部級的高官,叫做「堂官」,包括六部尚書、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和通政司使(皇帝的秘書長)。而「無所延納」,是不拉幫結派的意思。不拉幫結派,是有可能的,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他在隆慶內閣的混戰中,一直是沒有清晰陣線的。但初入閣就倨見九卿,這怎麼可能?

據朱東潤先生講,《明史》的這個說法,完全來自王世貞的《張居正傳》,王說張居正雖然最後拜相,但自稱宰相應有宰相的尊嚴,所以倨見九卿。

朱先生說,這是亂說。張居正入閣之初,吏部尚書楊博、戶部尚書葛守禮官都比他大,能力和官聲都相當不錯,居正要是「倨見」的話,人家也不可能買賬。這兩人,都是張居正平時比較敬畏的大佬,資歷就在那裡擺著,張居正一日躥升,就敢慢待人家,是決不可能的。

朱先生還舉了日後發生的一件事為例,說後來萬曆即位的時候,張居正當國(做首輔),啟用陸樹聲為禮部尚書。陸是嘉靖二十年進士,比張居正早兩科(早六年),張居正見陸,用的是後輩見先輩禮。一次,老陸到內閣拜訪張居正,見待客的座位放得太偏,這禮部首長就是不肯落座(因為不合乎禮)。張居正連忙改正了座次,老傢伙才坐下來。此事也見出張居正是個知道深淺的人物。我以為朱東潤先生說得有道理。

張居正入閣后不久,就擔任了《世宗實錄》總裁(總編輯),為死掉的嘉靖寫編年史,這又是隆慶皇帝的特別看重。

到了四月,春暖花開,面向龍椅,吉星又一次爆發出強光。隆慶皇帝以重校「永樂大典成」的功勞,升張居正為禮部尚書(正二品),兼英武殿大學士。正二品的官兒,已經趕上當年賞識他的那個顧磷大人了,可以挎著犀帶而招搖過市。

然而勢頭還沒有停止。到隆慶二年正月,又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這已是從一品的虛銜了!

噹噹噹噹!

張居正真的是吉星高照,額頭放光了!從一個以前的從五品侍講,僅一年多的時間,就頂上了從一品的榮銜,這是連升八級。就連為他寫明史本傳的人,在寫到他的遷升之速時,也禁不住用了驚嘆的筆調——「去學士五品僅歲余」!

且驚且嘆。可以想象得出,執筆人在燭光下使勁拍桌子的那種樣子。

令人驚奇的還有呢,按照明代的官制,大學士這一職務的品級是有彈性的。它本身的官階僅有正五品,不高。但如果兼任了尚書、侍郎,則品秩可加得很高,從武宗時期起固定加官為正一品。也就是說,張居正的入閣,是以侍郎兼大學士的,官階是正一品!「從五品」——「正一品」,這是整整升了九級!

在中國近代的戲文中,「連升三級」,基本就是個理想化的概念,甚至帶有荒誕意味,但在張居正的身上,荒誕變成了無法搖撼的事實。

當然,這僅是金光閃閃的一面。

我們再來看另一面。自嘉靖年間起,內閣地位空前提高,六部尚書完全淪為內閣的屬吏,事事須向閣臣請示,內閣成了一塊香餑餑。而在內閣的內部,也分出了首輔、次輔、群輔三個檔次,首輔的權力遠高過其他人,諸閣臣只能望其項背。

這樣失衡的權力設置,相差如此懸殊的政治地位,必然引得很多人去爭首輔之位。因此閣臣之間「內相猜若水火」的事,就接二連三地發生。有人說,嘉靖以來的首輔,莫不是依靠傾軋排擠得來的,這完全是事實。政壇老將張璁就曾哀嘆:「從來內閣之臣,鮮有能善終者。」(《明神宗實錄》)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玩火者的終局是自焚——沒有人能笑到最後。

所以,入閣實際是一場懸崖之舞,很少有人不失手的。

最可怕的是,皇帝對於內閣的授權或放權,是沒有法律界定的,全憑一己的好惡。皇帝對於輔臣的評價,也是非理性的居多,有如小家千金豢養寵物。大臣地位甚至不如寵物,錦衣衛、東廠(秘密警察)就是對付大臣的。輔臣的言行,甚至輔臣家中僕人的舉動,都在被監視之中。高官之途,就是一條鋼絲繩,「盪呀么盪悠悠」,險象環生。

一旦帝眷衰退,或者什麼言論觸了「逆鱗」(觸犯了皇帝的脾氣),那就會失權、丟位、甚至掉腦袋。如夏言、嚴嵩那樣的行政高手,也都在所不免。

所以入閣就是一場賭博,是皇帝拿著殽子,讓大臣下注,輸贏是皇帝說了算,而不是你自己玩得高明不高明。

在職的輝煌和失位的倉皇,構成了一個最有吸引力的賭局。不斷有人甘願飛蛾撲火。

這就是人性。

這就是「權力尊嚴」的魅力。為看到屬官的諂媚,為看到賄金源源不斷,人們只迷醉於這隻夜光杯美酒蕩漾的時候,不大考慮它被粉碎的時候。

張居正眼下踏入的,就是這種高處不勝寒的地方。

他考慮到後果沒有?他預測過前景沒有?他究竟有多少勝算?客觀地說,他有過考慮,但不可能清晰地預見到來日的禍福。

他的選擇,是一往無前。因為他所尊崇的人生哲學,與他的老師大不相同。徐階崇拜的是「陸(象山)王(陽明)心學」,認為凡事「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心之本體即是天理」,主張「致良知」。

什麼叫「良知」?天知道!大概就是前幾年我們這裡流行的「人文關懷」吧?反正是求諸個人道德凈化,遇事可以權變,不要固執,不能硬來。治國,講究一個靜,一個平衡,維持現狀為好。老宰相「一味甘草」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

而張居正不同。他是講究「實學」的,痛恨「士習人情,漸落晚宋窠臼」(《答少司馬楊二山》)。他說,現在的迂闊虛談之士,動不動就拿宋末的亂政來影射現在,然而都是別人嚼過的糟粕,無助於實用。

儘管他在徐階影響下,曾深受陽明心學熏染,又與陽明後學多有私交。但他觀察「心學」的擁護者卻別有眼光。

他說,我也曾經周旋於他們之間,聽其議論。然而發現他們的真實目的,就是沽名釣譽,為爬上去找個捷徑罷了。他們所說的人文主義(「道德之說」),就是佛祖所說的「蝦蟆禪」,以「趨異」為能事,專門濫用新名詞。其實王學末流,已顯出空疏之弊。

他說,近時的學者,皆不務實,不求真正的效果,只在言辭概念上下功夫,講的虛無縹緲,都是大而無當的東西。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邏輯——「今世談學者皆言遵孔氏,乃不務孔氏之所以治世之立教者。」說起來都有主張,但如何實行,無人感興趣。

張居正本人,卻是要「治平天下」的,一貫研習的,則是經世之學。何謂「經世」?也許兩句話就可以概括,即「安民生,飭軍政」。為了富國強兵,就要「尊主權」、「振紀綱』」。要使人們有所敬畏,大家才能做事。

剛進內閣的時候,他就想做一二件實事。有人對他失望,議論說:「我以為張公掌了權,能行帝王之道,然而看他的言行,不過富國強兵而已,太令人失望了!」張居正聽說后,一笑:「您過譽了!我怎麼能有本事富國強兵?」他說,孔子、舜帝、周公,開口說的都是「足食足兵」這兩件事,他們的理念就是所謂帝王之道了吧,他們又何嘗不想富國強兵!

他自稱所本的是:「仆今之學者,以足踏實地為功,以崇尚本質為行,以遵守成憲為準,以誠心順上為忠。」(草民慨嘆:這樣的人物,當今已是很罕見了。人人都無所崇仰,唯一己之利是圖,幸福也就愈加渺茫矣。)

張居正在很早就形成了這樣的一套「實學」理念,而且準備把它付諸實踐。他在內閣中,有時也痛感「人事不齊,世局屢變」,導致匡濟之業宏圖難就,但他並不畏懼失敗。他曾在一封寫給徐階的信中說,如果萬一失敗,那麼就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許國、許知己,惟鞠躬盡瘁而已,他復何言!」

「敢於任事,不避毀譽」,這就是張居正。其勇氣的來源,就在於他的理念。

不是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嗎?心懷天下與蒼生,這就是張居正的鴻鵠之志!

內閣里掀起一場車輪混戰

與張居正踏上內閣紅地毯幾乎同時,隆慶初年的內閣陡起一場風潮,水火相剋,很像一場擂台賽。結果是,不斷有人滾下台去。

導火索當然是《嘉靖遺詔》。前此,徐階與高拱的矛盾,還是在內心裡暗較勁兒,《遺詔》一出,火就壓不住了。高拱等人被排斥在密議起草之外,「惘惘若失」,自然大為不忿。

看似老實的郭朴,竟然跳起來罵:「徐公誹謗先帝,可斬也!」高拱也是恨恨的。

這兩位是河南老鄉,郭朴死心踏地願意跟高拱走。

在《遺詔》正式下達之前,徐階曾把草稿給高拱過目。高拱看了,認為語氣太過。之後他與郭撲對桌而坐,說:「先帝是英主,在位45年,乾的不全是壞事吧。當今皇上是他的親兒子,30歲登位,不是小孩子了。你把先帝的罪過昭示天下,不是寒磣先帝呢么?那齋醮的事,是誰在幫著干?那大興土木的事情,還不都是他父子在籌劃,這都成了先帝的罪?裝模作樣地附和於身前,人一死就罵,我不忍也!」說完,與郭朴相對落淚。

這話當然有點矯情,嘉靖的胡鬧,徐階當初的無奈,高拱怎能不清楚?他這樣說,主要是對徐大老爺有怨氣,借題發揮罷了。這話傳了開去,不少人側目而視——這人怎麼這樣?其實,矯情的言語,我們現在也還在天天在說,不能苛求古人。不過高拱確實是有些心胸不寬,否則,內閣的戰火點不起來。

徐、高的恩怨,早在張居正入閣之前,就播下了種子。事起吏科都給事中胡應嘉告的一個惡狀。

還是在前一年的11月,嘉靖病得快不行的時候,胡應嘉上疏告高拱,說高拱把家安在西安門外,半夜不在西苑直廬值班,偷跑回去跟老婆親熱,根本沒有克己奉公的好思想。這個事倒是有,原來高拱五十多歲了,尚無兒子,頻頻往家跑是為了延續香火,沒別的意思,本也是情有可原。這事徐階也知道,一笑了之。

僅這一件事問題還不大,可怕的是胡應嘉告的第二件事,他說,皇上身體「稍違和」(拍馬!實際是病大發了),大小臣工都籲天祈禱,盼望皇上早日恢復健康,高閣老卻把值班室的辦公用具往外搬,是何居心?

這一箭來得毒!暗含之意是:高閣老是否在準備應變,一心以為皇上要死了,用不著在西苑值班了?

幸虧嘉靖已經病得不省人事了,此疏壓下,沒有引起風波。隆慶登位后,高拱上疏做了辯解,新皇帝認為這告狀奏疏純粹是扯蛋,自己的老師我還不了解么,怎會如此不堪,便讓內閣議議,要把胡應嘉削職為民。高拱和郭朴當然同意,徐階則主張從輕。高拱便認定了是徐階在幕後指使,要「深文殺我」(羅織罪名殺我),從此把兩人恨之入骨。

徐階很鬱悶(這麼坑害人也確實不大像他的風格)。偏巧這胡應嘉又是徐階的同鄉,這就更說不清了。

胡應嘉當的這個「都給事中」,官名挺怪,「給事中」意思是「在內廷服務的」,「都」是「最大的」之意,相當於六科中某一科的「科長」。明代對應著「六部」,有「六科」,對部里起監察作用,並直接對皇帝負責。明代制度,凡以皇帝名義發出的旨意,給事中要對之進行複核,如有不妥之處,可以封還奏報(打回去)。全國各地上報給皇上的奏章,六科要根據分工抄報各部,並提出駁正意見。

六科之官權力極大。皇上交派各衙門口辦理的事情,由他們每五天督辦一次。倘或有拖緩不辦者,由他們向皇上報告。都給事中官階只有正七品,給事中是從七品。雖然是芝麻小官兒,但不容小視,因為他們對大臣有直接彈劾的權力,對皇帝也有批評的權利。

六科給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都是負責紀檢工作的,統稱為「言官」,看見什麼不對就可以說,而且這意見由皇帝批示了以後,很快就公告滿朝文武,形成巨大的輿論監督壓力。皇帝就是通過這個機制,來限制大臣少幹壞事的,同時有這麼一幫多嘴的人,也可以提醒皇帝自己別犯錯誤。但言官們說得對不對,一般由皇帝來裁決——「說你錯、不錯也錯」,千古定律。

大臣們是比較畏懼言官的,惹他們不起,都千方百計搞好與「言路」的關係。高拱是個倔脾氣,主張對言官也應該監督考察,因此惹了一大片,與言官們的關係不怎麼樣。而徐階,則考慮到言官們幾十年來被嘉靖打壓苦了,新政之初,應該愛護言官,造成新氣象。他的這個態度,深得人心,所以基本能左右言官的傾向。

這個「言官」的機制我看挺好,起碼比媒體的監督有力量。但言官也容易因考慮私利,受人指使或者拉幫結派,無端就掀起政潮。

胡應嘉一敗,果然就有打抱不平的。高拱居然敢主張把一個言官削職為民,這還了得。言官們群情洶洶。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跳出來,上疏指責高拱「奸險橫惡,無異蔡京,將來必為國巨蠹」,話說得很難聽了。此後又有言官紛紛上疏,乾脆就說高拱不具備「宰輔器」了。矛盾最後交到了徐階這裡,他建議將胡應嘉貶到福建建寧當個推官(縣法院院長)。總算擺平了事情。

剛剛告一段落,不料隆慶元年一月,戰端陡地又起,這下鬧大了,後果為雙方所始料不及。胡應嘉前次被貶后,很快因為幾句話的建議受到隆慶的賞識,得以起複,又牛起來了,但馬上又因辦事違規被皇帝斥責。徐階讓當天輪值的郭朴執筆,他口述,票擬一個處分意見(代皇帝寫個處分意見)。郭朴當即拿起筆說:「這個胡,是個小臣,皇上剛即位他就敢越法,罷了他的官得了!」

徐階知道這是高拱的意思,要報一箭之仇,便拿眼睛掃了掃高拱,見高拱在一旁「已怒目攘臂」——瞪起眼珠挽起袖子,要一觸即發了。徐階便不再說話,任他們去寫。而後,他與李春芳等聯名寫了個奏疏,表示應留下胡應嘉,以利廣開言路。

徐階在寫這個奏疏時,高拱故意不說什麼,用目光示意郭朴,郭朴便上前與徐階爭辯,雙方火氣很大,「幾失色」,差點兒翻了臉。

王世貞後來在《嘉靖以來首輔傳》中對這段衝突的描寫,活靈活現,似乎他就在現場一般。想想,五、六十歲的閣老們在辦公室為一個七品官的任免,幾乎動起手來,那也是很有趣的。

此時兩派策略,頗為不同。高拱對胡應嘉事件的態度很不圓滑。因為曾有前隙,在處理胡時,如果是有經驗的老官僚,一般就應該迴避了——省得背個報復的名。但高拱卻任著性子來,激怒了眾言官,惹火燒身。

而徐階則退居二線,一言不發。私底下默許或者鼓動言官萬炮齊發(草民我以為,他一定是進行過幕後策劃的,否則言官的攻勢不會如此有路數)。後來的史家談遷評論說,新皇帝剛上台,如果把言官處分得太狠,怎麼能避免人們在將來議論他?所以皇帝不可能支持高拱。徐階誘使高拱走進與言官大戰這個泥潭,「誠智老而滑矣」!(《國榷》)

徐階以言官打前鋒的策略大獲全勝,高拱百口莫辯。當他意識到自己上了套時,已為時過晚,相當被動了。於是大罵徐階:你結好言路就是為了驅逐我高某!

徐階馬上稱病請假,四次上疏請求退休(那我退還不行嗎?)。棋路到此,已經相當精彩。

高拱確實是太直了。他想不到,當年徐階鬥倒嚴嵩,為眾官撥雲見日,大家能不感恩戴德?不僅如此,現在朝中的大小官員,徐階在當首輔的6年中,又不知結交或扶植了凡幾!這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高拱現在公然與徐階對決,觸犯的就不僅僅是言官了。

在他這一方面,也有為他說話的。高拱的一個門生、御史齊康,氣不過,拔劍而起,殺入了群毆陣中,向徐階一陣亂砍(勇氣可嘉)。

這下,更加激怒了眾官。一時之間,九卿大臣(所有的部長及最高法院院長、複審法院院長)、南北科道(北京和南京的監察系統)一起爆發,交章論奏,彈劾高拱,斥其為「大兇惡」。光祿寺丞(宮廷餐飲司的處長)何以尚,甚至要請尚方寶劍以誅高拱!這人是廣西人,和海瑞是至交,兩人經常喝著小酒談論政事。海瑞被關押,他也受到牽連蹲了大獄,是和海瑞一起被平反的,其感念徐階,自不必言。

在這一階段,史載「言路論拱者無虛日」(《明史·高拱傳》),先後28道奏疏排山倒海壓過來。估計隆慶皇帝腦袋都大了。

群情激憤到這個程度,高拱根本就沒法兒再幹了,只得稱病求退。隆慶十分眷戀他的這位老師,但見輿論如此沸騰,只得准了。

隆慶元年五月,高拱灰溜溜下台。

他走了,還有一個郭朴。言官們窮追不放。九月,郭朴被逼不過,也自請退休了。

徐階大老爺牛刀小試,凱歌以還!

但是,時論對此也有非議。稍晚後有人評論說,高拱是個清廉耿直的人,家裡清貧得跟寒士一樣。言官們這麼攻擊,是太過了(支大綸語)。

徐階這一仗玩得漂亮——前鋒搦戰,誘敵深入,全面包抄,只犧牲了一個不成器的胡應嘉,就打得高拱全軍覆沒。然而,當徐大老爺捻須微笑時,他沒有想到,隆慶皇帝雖然寡人有疾、毛病不少,可並不是個白痴。

一個顧命大臣,在新君面前顯示了如此之大的能量,朝局甚至連皇帝也無法左右,那麼皇帝該做何感想?

京中大老們只顧彈冠相慶,大概無不以為10年以內,朝局已堅如磐石了。究竟是不是這樣,他們很快就會看到。

混戰之間,我們卻沒有看到張居正的影子。他沒有聲音。入閣之前,他僅為一個正五品的侍讀學士,閣老們打架,輪不著他參與。況且,他與兩邊,關係都非同尋常,因此所抱的態度是堅不介入。

入閣以後,情況有些微妙。一面是恩師提拔,難以報答於萬一。另一面,與高拱有六年之久的袍澤之誼,即我們今天單位里所說的「手足情,同志愛」。因而只能中立,但又不能完全沒態度。本身已是閣員了,對雙方的執政理念,總要有個傾向,否則不是成了藏頭露尾的小人了?

兩方面的作派確實大有不同。高拱是個認死理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是個「實事求是」的典範。而徐階用政,則多從策略考慮,講究以行政上沿襲的手法婉轉達到目的。有時顧慮過多,就不惜放棄原則。

這裡僅舉一例,一次,有言官提議說,某即將被罷官的高官素有聲望,不應該擬去職。而徐階內心是巴不得此人被幹掉的,就提出:那麼我們就請皇帝「上裁」吧。高拱斷然反對,說:「這個頭兒不能開!先帝是因為在位多年,通達國體,所以過去常請他『上裁』。而當今皇上剛即位,哪裡知道一幫下屬哪個賢哪個不賢?讓他上裁,要麼難以決斷,要麼就是交給別人去辦了(指太監)。如此,天下大事去矣!」

此話真是忠直得可愛。張居正素來欣賞這種「實學」精神,對雙方的行政理路,他內心實際是有所褒貶的。

在風潮之中,張居正見言官挾輿論以自重,氣焰囂張,甚不以為然。對徐老師使用權術,以輿論醜化政敵而逐之的手法,也不能苟同。他與高拱,畢竟還有很深的情誼,於是「見其狀,不平,往請於徐階,不聽。」他在徐老師那裡,是為高拱求過情的。

老師不肯收手,作為學生,又不能起而反對老師,張居正只能獨善其身。一日,徐階向他就政爭中的某事徵詢意見。張居正說:「我今日向你提供意見,明日就成了中傷他人的材料。」老師啊,打死我也不能說。(《國榷》)

這位時年43歲的內閣「末臣」,彼時政治品質還絲毫未被權力腐蝕,應該說,是相當光明磊落的。

對老師,只能是這樣了。但對言官的囂張無度,他這回既然領教了,心裡就已經有數——來日方長吧。

塵埃落定。張居正才稍喘了一口氣,總算是兩邊都未得罪。既未負師恩,也未負「同志之愛」。

可是,這口氣還沒有喘多久,朝局又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大佬徐階,搖搖欲墜了!

幾乎是高拱前腳走,後腳,徐階就面臨著失寵的尷尬。隆慶皇帝與徐階的關係驟然緊張。

雖然徐大老爺在「嘉隆轉軌」中功勞甚大,朝官一片擁護,新皇帝也是認賬的。但徐階忽略了他與「中官」(太監)的關係,同時與隆慶之間的君臣位置也沒擺好。事情就麻煩了。

隆慶這個人,也是個甚為稀奇古怪的皇帝,需要在這裡說說。

他在做藩王的時候,位置不穩,所以人倒還老實。可能是由於壓抑太久,反彈得就很厲害。一登大位,毛病就出來了。用三句話可以概括:不理政、好色、貪財。樣樣都到了極端的程度。

理政方面,後世史官給他的評語是「端拱寡營」(《明史·穆宗本紀》)。什麼叫「端拱」?形同木偶也。「寡營」,什麼也不做。朝會時見大臣,一言不發。一連三、四年都是如此,簡直匪夷所思,連朝臣都感到忍無可忍,上疏批評道:「豈無所以致之耶?」——您倒是說句話呀!

那時候,朝鮮國派來晉見的使臣趙憲在《朝天日記》中記載道:「隆慶視朝的時候,東張西望,沒個樣子。且發言甚少,都是太監在傳呼。」大使先生的這個描寫,頗為傳神。

祭祀祖宗的事,也懶得去參加,往往派人代行,即便參加,也是敷衍了事。朝鮮使臣說,隆慶即或是偶爾參加,也極不耐煩。儀式剛完,就令把宮門大開,他拉過一匹快馬,騎上就飛馳進宮。扈從的諸臣,屁滾尿流,攆也攆不上。

政事上不上心,女色上卻孜孜以求。即位之初,還服著重孝呢,就「日為娛樂,游幸無時,嬪御相隨,後車充斥」(《明穆宗實錄》)。其醜態,宮內外都傳遍了。

剛一當上皇帝,他就下詔增選宮女。吳媽、小尼姑什麼的,多多益善。禮部尚書高儀上疏力阻,說,現在宮裡邊還積壓著宮女好幾千呢,您還是開恩,把她們放歸鄉里為好,就別再濫收了。隆慶的批示反應極快,聖旨第二天就下來了,幾個字:「宮女不多罷!」高部長當場沒暈死!

皇帝好色,民間就恐慌。隆慶二年初春,江南一帶謠傳要選宮女,引發「拉郎配」的狂潮,「女子十二三以上,婚嫁殆盡」(葉權《信博篇》)。誰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女兒一輩子「幽在深宮」,成個「白頭宮女」。就連官宦人家也穩不住了,紛紛嫁女。女婿一時極為緊俏,在街上隨便拉到一個,問問是光棍就行。大街之上花轎相連,貧家女子因漲價租不起轎子,就徒步上門入洞房。那時,窮漢娶到富家女易如反掌,不過,野史筆記上說,這樣「婚姻往往不諧」。

一開始,地方督撫也不辨真假。後來弄明白了,官家就趕緊闢謠。但「官愈禁愈為實」。官方發言沒有公信力,你越闢謠,老百姓越相信是真的。一直持續到次年春天才平息下去。

隆慶在貪財上也可稱為一絕。他不經過內閣,直接派太監向各部索要金銀。各部不足,就下令停發工資,把國庫(太倉)的銀子也調進宮來,並急如星火向下攤派,致使南方几省數年內加徵稅款幾百萬兩。

左右太監又攛掇隆慶搜羅珍寶,下詔讓各地大量採買。「買珠買玉,傳帖數下,人情惶駭」,基層幹部叫苦不迭。甚至有的地方官員懷疑,這聖旨是不是假的呀?(《明通鑒》)

朱家的皇帝,換了一個,仍然是很有特色的嘛。

當然,這個皇帝也有他的優點,那就是在政治上很寬厚,或者說怠惰。他的習慣,是完全放權給閣臣去操作。

對於這個特點,後代治史者有不同的評價。朱東潤先生在《張居正大傳》里認為:「不幸他連駕馭大臣的威柄,也一齊放手,因此穆宗(即隆慶皇帝)一朝,內閣裡面只看到不斷的混亂。」朱先生為此感到痛惜。

而專治明清史的韋慶遠先生,在其七十高齡之年寫出的巨著《張居正和明代中後期政局》中則認為:「這樣一個庸懦的皇帝,客觀上亦為徐、高、張得行其策,得遂其謀划提供了條件。」

前輩見仁見智,我是贊同後者的。

固然隆慶內閣的混斗,耗去了明朝當時最精英分子的一些精力,耽誤了明朝又快又好發展,但這個時間不很長。自隆慶三年以後,秩序便穩了下來。因為「混斗」也是一種特殊的淘汰機制,「混斗」選擇了最適合領導明朝前進的精英。

此外,隆慶皇帝決不是有人懷疑的那樣,是個智障病人。他在選擇肱股輔臣時,不管是出於直覺還是理性,最終選的還是很准。

可以慶幸的是,隆慶的老師是耿直而想有所作為的高拱。由於歷史的因緣,隆慶皇帝無比信任這位老師。高拱在隆慶後期所做的一切,恰恰為張居正的大展身手鋪好了路。張居正的改革,實際是從隆慶年間就已經發端的,在其後,以張先生為品牌的十年「萬曆新政」,並不是沒有來由就橫空出世、天降狂飆的。

大國,就是大國。它永遠會適時產生出與之相稱的「人中蛟龍」!

徐階,並不是這樣一條「蛟龍」。

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但在專制的官員體系中,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國家權柄的,不一定就是政治家。很可能,那僅僅是一個權術高手,甚至就是個庸常官僚。

國家的經濟、民生、兵備如何統籌?體制痼疾源於何處?如何拔除腐敗以起衰振惰?一個政治家是要會下這盤棋的。

而行政官僚,卻只懂得人際關係這一步棋。如何固寵和如何安插親信,乃是他們的全部本領。

大國如果由這樣的超級官僚來領導,其結果必然是超級穩定。像明朝這樣一個版圖超大而兵備疲弱、人口眾多而榨取過甚的大國,穩定就意味著正在沒落下去。

歷史不想等待,它馬上就要請徐大相國出局了,用的是非常突兀而奇詭的方式。

徐階太熱心了,也太大意了。他以為,以其撥亂反正的功勞,新君能容忍他一反往日的曲從,不斷對皇帝指手畫腳(這是為你好啊)。可隆慶並不這麼想,江山是我家的江山,做臣子的吃的是我家的飯,老說我不愛聽的,煩不煩?

自高拱被「拱」走了以後,徐階更加看重言官的作用。當他發現,新君的身邊竟然漸漸聚攏了一群瞎胡鬧的太監時,他又故伎重演了。在朝中,不斷公開支持言官,諫阻太監操控京城「團營」、在宮內校場操練軍士等等荒唐事。這,自然惹惱了「中官」。

這些太監,可不要小瞧。在大人物身邊,總有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得寵。也許,皇帝對能幹的大臣潛意識裡就有些嫉妒:我貴為天子,為何才幹不如你?好,就算我才幹不如你,但我可以讓你難受。皇帝對太監,心裡就沒有什麼芥蒂——你們他娘的下半身都沒了,我還嫉妒什麼?因此,皇帝總是在折辱大臣,而極少折辱太監。當然,大部分以吃拍馬飯為生的太監,輕易也不會惹惱皇帝。

徐階這一來得罪的是整個「中官」群體。老東西還管到宮裡來了!耳邊風當然就吹得緊了:皇上,這老傢伙為什麼不讓我們過幸福生活呢?

皇上的臉色極不好看,幾次批示近乎呵斥。徐階只好「乞休」。

休就休吧,隆慶也來了拗勁兒,只給了老相國回家可以乘坐驛車(公家郵車)的待遇,其餘的,沒有了。經過李春芳的說情,才勉強給了退休金和獎狀。

什麼「先朝元輔,國之大老」?大臣就是我皇家的狗,太監才是我哥們兒!

隆慶二年七月,徐階17年的大學士、7年的首輔生涯,就這麼結束了,距離他「完勝」高拱僅有一年多。而且,這一去就再也沒有返回政壇。這裡面,不能排除隆慶是在為他的老師高拱出氣。

臨走時,徐老爺子把朝政大事和家裡的事,都託付給了張居正——這是他布置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國家的事,其實不用說了。退休了,跟你還有什麼關係?大佬習慣了操心,一時還改不過來。倒是他的三個兒子,應該讓他擔心。徐老雖然是個講「心學」的君子,但兒子們卻是鄉里的一霸,強佔民田,為非作歹,鄉民對其恨之入骨。

老子高唱「孔孟」,兒子狂刮民財,明朝的好處真是都讓他們占完了。徐階一退,會不會有人追究這仨小子,徐階沒底,只能拜託張居正好生留意。

徐階這次,是被「中官」坑了。張居正對此事的心情比較複雜。一則,本應該出頭為老師講兩句話,但他估計了形勢之後,覺得這麼做無益,只能把自己也搭上。二來,老師如果繼續幹下去,朝局還是溫吞水,他張居正天大的雄心壯志,也只能在老師的「心學」影子底下,不得伸展。所以他沒有說話。幾年後,他在寫給徐階的信中,略表示了懺悔,說自己懦弱。這是虛套,還是實話,真是不大好分辨。

最重要的是,張居正因此看到了「中官」的力量。他決不能重蹈覆轍,對那些沒有下半身的,今後一定要拉攏好。除非是皇帝換了腦子。

內閣在這之後,論資排輩,由李春芳頂上,為首輔。李春芳這個「狀元」首輔,是個庸才,一級一級升上來的。又信奉「心學」,一味以靜制動,根本不知道怎麼做最高行政官。張居正對李同學的這種無能,幾乎是公開蔑視。

徐階走後,李春芳心理壓力極大,曾嘆息說:「連徐公都退了,我也長不了吧!」張居正說:「那不正好?可以保全你的名聲。」李春芳目瞪口呆。據說,為此事曾經三次上疏求退。

另一個大員,陳以勤,人還不錯。淡泊,低調,但同時也就沒有很大的氣魄。他們做人都是好人,做官都還欠點執政理念。張居正呢,位列末相,還輪不到他過多表現。於是,內閣有點兒撐不起架子來。

隆慶在在這時,便又調了個禮部尚書趙貞吉入閣。

趙貞吉,字孟靜,號大洲,四川內江人,是嘉靖十四年的進士。也是一位「心學」門徒。他可是有個性,敢想敢幹,然而卻是個向後看的人,動不動要人家「守祖法」。因為自己的科場輩份高,不免就氣盛,並不把張居正等小輩放在眼裡。在辦公室,直呼張居正為「張子」(你去給我倒點水來),並且當面說張的學問不過是「淺學」。

這個趙貞吉,人際關係的學問實在是太差,與各部官員都有些抵觸。

張居正當然感到很不舒服。

據說,他在這個時候想起了高拱。《明史·張居正傳》上說,因為張居正受了趙貞吉的氣,就去找司禮監掌印太監(太監頭子)李芳,策劃讓高拱回來,「以扼貞吉,而奪春芳政。」

高拱果然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難道張居正真的參與了人事更替?

這是誰也鬧不清楚的千古之謎了。

朱東潤先生卻不信,他考證,那時李芳因為得罪了隆慶,正蹲在監獄里等候判決呢,不可能再推薦閣臣。再者,李春芳又能礙著張居正什麼事?張居正如果想引進高拱來抵制趙貞吉的話,無異是「引虎拒狼」,他不會那麼笨的。

草民我認為,這事情極有可能。朱先生還是沒有吃透張居正啊!

張居正當時在班子里,是負責國防事務的,誰說秀才不知兵?張居正就是一個。他在翰林院里沒白白研究山川險要,深諳地緣政治和邊防戰略。這在他以後的施政手段上可以看得出來。

在邊防上,與俺答的或戰或和,其實與整個國策的特色有關係。是隱忍韜晦,還是示敵以強,都要與國策吻合,才能做得下去。

而眼下這個班子的構成,不大像能讓張居正施展拳腳的樣子。李春芳是靠寫青詞得寵的,「凡六遷,未嘗一由廷推」。6次陞官,全是皇上一手提拔(《明史·李春芳傳》)。入閣后,唯徐階馬首是瞻;徐階走後,推行「沒有徐階的徐階政策」,主張休生養息、「優柔寬政」。他雖沒有主見,但畢竟是首輔,你總不能越過首輔去改變國策。

這不是絆腳石是什麼?

陳以勤,說來還是張居正的「房師」。也就是說,張居正是陳的「門生」。這是個什麼關係?即張居正考進士那年,「經科」考的是《禮記》,由陳以勤批卷子。在過去,這層關係可不得了,是做官的一個重要關係網。所謂「門生故舊滿天下」,就是指這個。

這層關係,又死死壓住了張居正,意見不一致也不能太冒犯房師,總要有所顧忌。再說,陳以勤與高拱一樣,是隆慶多年的老師,當年頂住嚴嵩的壓力,對裕王的皇儲位置「羽翼有功」(《明史·陳以勤傳》),離權力中心比張居正要近得多。張也不可能搖撼他。

這兩個人,主張「祖宗立業、子孫承之」,「苟非至於大壞,固未易變更也」。視勵精圖治為「躁競」,視革除陋習為「紊亂成法」,你還好意思越雷池一步嗎?

明朝的發展,其實已經很成問題了,積弊如山,財力枯竭,外敵窺伺,哪裡還容得你休生養息?再不振作,再不根除頑疾,就沒有時間了。什麼「寬政」?無非是放縱貪官污吏;什麼「和揖中外」?不就是挨打了也忍氣吞聲!

國人啊,「漸已醒」了嗎?

再說這個趙貞吉,他倒是一條漢子。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襲北京那時候,嚴嵩、丁汝夔按兵不動,敵勢鋪天蓋地。嘉靖問計於廷臣,久久無人一語。趙貞吉卻力排眾議,堅決反對議和,並請命上前線勞軍。嘉靖一見,心情大振,立刻升了他的官,讓他奉旨前去「宣諭諸軍」。

史載:「貞吉廷議罷,盛氣謁嚴嵩,嵩辭不見,貞吉怒叱門者。適趙文華(嚴的乾兒子)至,貞吉復叱之。」這個細節,在當時也真是大快人心(《明史·趙貞吉傳》)。

嚴嵩當然為之惱怒,在票擬時故意不寫授予督戰權,讓趙貞吉到前線一個兵也調不動。當時京城附近敵騎充斥,趙貞吉居然敢一個小卒也不帶,單騎出城,馳入軍營。持節宣慰諸路勤王軍,諸軍無不感動泣下,願意殺敵報國。「北虜」聽說之後,有所收斂,稍微後撤。趙貞吉大名一時傳遍天下。

功臣往往都是白乾。敵人退後,嚴嵩立馬構陷趙貞吉。結果,趙老夫子被打了一頓屁股(廷杖),貶到廣西去當了典史(明代的縣看守所所長不乏名臣啊)。

這樣一個人,名氣大,輩份高(比陳以勤早兩科,比張居正早四科),所以敢於指陳各部、科道失職違紀的貓膩,人得罪光了都不怕。他為官40年,一點兒不懂官場潛規則。書生本色,不給人一點兒面子。

張居正受他的氣大了。每每議論話題,老趙總是朝小張子揮揮手:「這不是你們小輩所能理解的。」一談到經史、玄禪,就笑問張居正:「怎麼樣,深奧吧?你們光知道韓、柳文(韓愈、柳宗元文章)!」

張居正,能不鬱悶乎?

四位閣臣,莫衷一是,這還怎麼干?

他一個人,拿這三個人根本沒奈何。雖然張居正也當過裕邸的講官,與當今皇上有一點兒淵源,但權力資源還差得遠。怎麼才能讓這兩個沒用的離開茅坑,讓那個不懂事的閉住嘴?怎麼才能讓自己離權力中心更近一點,能有個搭檔聯手做事?

他不會不想到「相期以相業」的高拱。徐相已遠走,在朝中,高拱最大的勁敵沒有了。普天之下的王臣,誰還能比高拱離權力中心更近?

藉助高拱,可做大事。這一定是張居正最後的結論。

高拱的回來,已經具備天時。但張居正不大可能直接居間活動。活動這事,已不是外臣所能及,須得有近侍太監說話。李芳已經失勢,張居正在中官那裡的能量恐怕還很有限。

具體的操作,是由一名外號叫「邵大俠」的人主動發起的。張居正,最多是從中策應。這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從這時起,我們就可看出他的一個人格特點,就是為了達到做大事的目的,不妨在必要時刻用一點兒權術。關鍵是,要用得恰到好處。

「邵大俠」名叫邵方先,丹陽人,涉黑分子,能量之大相當驚人。他居然能為閣臣一級的官員「跑官」。張居正與邵大俠事先有沒有勾結,沒有證據,但不排除在事情進程中有呼應。

隆慶三年,大俠先跑去與徐階商量:您老願不願意復職?徐階不幹(我不願看皇上那張冷臉)。邵回頭又找到高拱,兩下里一拍即合。大俠立刻進京,找了當時權勢熏天的中官滕祥、孟沖、陳洪,上下其手,把事給辦妥了。

這三個「沒下邊的」,都是鼓動皇上一到晚上就泡宮女、觀燈、熬夜喝扎啤的主兒。太監們為什麼要管高拱的事?這就是所謂的「內外勾結」。一是可能當場收錢,二是高拱肯定承諾了將來會投桃報李(後來的事情可資證明)。

於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世界上的得意事,最美不過當「還鄉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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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禁城的曙光中冉冉上升 第六章吉星照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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