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門外的最後一級台階 第五章難忘的嘉靖四

內閣門外的最後一級台階 第五章難忘的嘉靖四

徐階是個思維縝密的政治大佬,在他的囊中,揣了許多棋子。自他擔任首輔以來,他就一粒一粒地在布子。而張居正,是他最中意、且又是最後的一顆棋子。他的這種眼力,使他在晚年得益不少,否則,下場不會好於嚴嵩太多。這我們在後面就能看到。

他對張居正的栽培,處處都有心機。當年他提拔張居正擔任國子監司業,使張在眾多監生中有了威望,這是在為張居正積蓄做大事的資本。明代由監生入仕而任各級幹部的,有一定的比例。在他們中間,醞釀出一種「誰人不識張江陵」的氣氛來,到日後,必會有用。

嘉靖四十二年,也就是嚴嵩罷相的第二年,徐階又把張居正的位置挪了一挪,推薦他去參與重校《永樂大典》,同時又讓他擔任修撰《興都志》的副總裁,實際主持全盤工作。總裁是老徐自己和另一位大學士袁煒。

這是一次精心的安插,目的是為了能讓張居正在嘉靖皇帝那兒有個深刻印象。

這所謂的「興都」,就是湖廣的安陸,這地方在嘉靖一朝非同小可。這裏是嘉靖的親生父親興獻王的封地。嘉靖繼位,是由於武宗(正德皇帝)無後,從旁支選了一個入繼大統的。當了皇上后,他忽發奇想,要把自己死了的老爹也封個皇上,在執政初年,狠狠的鬧了一場「大禮議」風波。這本來就是胡來,沒有任何法統依據,但他終於力壓群臣如了願。

興獻王成了皇帝了,安陸也就改了名字叫「承天」,同時還有一個尊稱叫「興都」。《興都志》(又名《承天大志》)是嘉靖為自己的「正統」出身造輿論用的,所以每一篇稿件都要親自過目。

張居正在編輯這部《興都志》的時候,榮耀是榮耀,卻發揮不了什麼才能。寫的東西,無非是馬屁文章。有人明知是馬屁文章也要隨時欣賞,所以只好胡吹。比如,把興獻王比做周文王,什麼「我獻皇帝,天縱聖哲……邁於周文」,這基本是胡說八道。又稱嘉靖乃「今之堯舜」,就更是令人瞠目。不錯,確是堯舜。但是,是假冒偽劣。

張居正才是真正的「天縱聖哲」,能來寫這種玩意兒,證明他已歷練得有點功夫了。在一個瘋人充斥的世界裏,你也得做一個瘋人才顯得比較正常。

那個與徐階兩人同為閣老的袁煒,是個最著名的「青詞宰相」。張居正寫的稿子,他要死勁刪改后,才能遞上去。袁煒後來病死了,張居正的稿件直接拿上去后,嘉靖並不十分滿意,認為吹得還不夠——鬼都不看的東西,卻要耗費很多精神來寫!

嘉靖四十三年,《吹牛大志》總算寫完了,徐階立馬又挪動了張居正一下。讓他任右春坊右諭德(虛銜),實職是裕邸講讀(裕王府的講官,從五品),給皇子當老師去了。嘉靖那時未立太子,所生八子死了六個(都讓太上老君給召去了)。裕王是現存僅有的兩位之一,而且是長子。按照立長原則,裕王是皇位第一繼承人。

徐階的這個安排,用心良苦啊。

張居正這個人,寫阿諛奉承的奏章寫不好,如果愛聽馬屁的嘉靖再多活個十年二十年,可能也就把他給埋沒了。那種玩意兒,也確實得臉皮夠厚才寫得出來。

譬如那個擅長此道的大學士袁煒,看見發生日偏食,一件本是不吉利的事,他偏要上奏祝賀,說:食僅一分,與沒發生差不多,因此臣等不勝歡欣。還有,聽說皇帝養的貓死了,又趕忙寫悼詞,說那是「化獅為龍」。——簡直暈死!

唉,讀書人,你為什麼不羞恥!

而張居正的才學見識,卻是實實在在的。在裕王府講讀,也就是給裕王講課,「王甚賢之,邸中中官亦無不善居正者」(《明史·張居正傳》。就是說,裕王很善待他。王府中的太監也無不和張居正友好。據說,他講課的時候,「必引經執義,廣譬曲諭,詞極剴切」,講得非常到位,裕王往往目不轉睛地盯住張老師,以表示崇高的敬意(《文忠公行實》)。王府的侍從大太監李芳對他也極尊重,經常向他請教書中道理,談話往往涉及到天下事。

這一段實踐,也見出了張居正的本事——善於和太監們周旋。他後來執政時,與在內廷掌實權的太監關係處理得很不錯,從這裏就看出了苗頭。

裕王的弟弟是景王,兩人都不是太子,於是關係就很微妙。嘉靖原來立過太子,但是死了,按理裕王就該晉封太子,但嘉靖聽信了道士陶仲文的話,相信所謂「二龍不能見面」的說法,就長期不見裕王,不重新立太子,反而對景王很欣賞。而景王想要奪嫡的動向,在宮中已不是什麼秘密。嚴嵩當國時,傾向的是景王;而徐階、高拱等則是擁裕一派。那時,誰也說不清楚將來的變化,乾脆就賭吧!反正到時可以據理力爭。看來,徐階把張居正安排到裕王身邊,也是冒了一定風險的。

所幸,嘉靖四十四年,景王也蹬腿兒了。裕王才算坐穩了皇位繼承人的椅子。這個結局,註定了阿里巴巴的大門遲早要對張居正打開了。因為依例,東宮(太子府邸)的講官,是一定要被任命為閣臣的。

徐階對張居正的前途下的這一注,就這麼贏了。

張居正進入裕王府侍講,應該說是接替了另一個非凡人物,就是高拱。這也是一條人中之龍。在某種意義上,他簡直就是張居正的一個翻版,志趣、才幹、抱負、見解,無一不同。只不過跟夏言一樣,剛有餘而柔不足,所以,沒有張居正那樣的好運氣。最終,只是一顆驚鴻一瞥的政治流星,直到晚年還為此憤憤不平。

高拱比張居正年長十多歲。他字肅卿,號中玄,河南新鄭人。仕途經歷跟張居正一模一樣,學而優,則仕。17歲鄉試奪魁,嘉靖二十年中進士。選了庶吉士,兩年後當了編修。

王世貞說他「刻苦學問,通經義,務識大指,為文不好稱詞藻,而深重有氣力。」(《嘉靖以來首輔傳》)看來,也是一個務實的人。裕王府剛一建立的時候,他就出任侍講,一干就是九年,為岌岌可危的裕王出了不少死力。裕王待他,視為最可信的人(王深倚重之)。

當時景王也想當皇帝繼承人,朝野流言四起,人心洶洶。裕王整天膽戰心驚,不僅嘉靖有時侯疑心他不軌,連首輔嚴嵩也敢於欺負他,竟然派了小嚴來責問高拱和另一位講官陳以勤:「聽說你們殿下對我們家大人不大滿意啊,是怎麼回事?」高拱等人都竭力做了周旋。

高是性情中人,對權勢熏天的嚴嵩也不大在乎。一次嚴嵩作壽,傲然出場,百官躬身迎候。高拱就笑出聲來,說:這場面,叫我怎麼想起了韓愈的《鬥雞詩》——「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待」。言罷,全場笑倒一片,嚴嵩也只能是哈哈。娘的,成雞了我!

後來他離開王府去任國子監祭酒,裕王送了他很厚的禮,且難捨難分,「哽咽不能別」。以後王府里無論大小事,裕王都要派了太監去問高老師。一次,想老師想得厲害了,就讓太監送去一幅字,寫着「懷賢」兩字;不一會,又派人送去了兩個字,是「忠貞」二字。世態炎涼中,高拱顯然當得起忠貞之士的名號。

張居正幾次都和高拱湊到一起,在裕王府,是同僚;在國子監,也在一起;修《永樂大典》,又在一起。他都是擔任高拱的副手。對高拱,以兄長事之。

兩人氣味很相投。當時人評價是「謀斷相資,豪傑自命」。且又「相期以相業」,也就是彼此鼓勵,將來一定要入閣,好好乾一番。

兩人對嘉靖朝的弊政,都看得很清楚。官場廢弛,邊防渙散,民力疲憊,他們心中是有數的——等老子們上手再說吧。

每讀史至此,草民我不由得感慨叢生。想我們年輕時,也都有雄心大志,不說想上凌霄閣之類,心想未來做一名督撫,總還是小菜一碟吧。哪裏知道,命運全不由你自己把握,甭說督撫,就是「以科長、處長相期」,也大都一夢黃粱。有那極少數夢成了的,也差不多快累吐血了。

幾百載之下,遙想當年公瑾式的人物,憑欄處意氣風發,真是徒有羨慕,徒有羨慕啊!

在相對祥和的氣氛中,堪堪來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這一年,有幾件大事值得一書。

嚴嵩被扳倒后,政壇說是祥和,實際嘉靖的老毛病沒改多少,照舊是裝神弄鬼,且愈演愈烈。皇帝好什麼,臣子就忽悠什麼。那時候,各地都爭獻「祥瑞」(上天賜給的吉祥物),比方什麼冬至甘露、烏龜蛋、白毛雀,硬說都是出自皇帝老祖宗陵墓上的。

嘉靖欣然接受,不疑有他(誰還能懷疑拍馬屁的?)。一有祥瑞,禮部官員就趕緊奏請,讓百官給皇帝上祝賀的帖子(進賀表),又告太廟(把那些玩意兒放到祖宗廟裏供著)。

事情越鬧越離譜。一次,嘉靖在晚上坐着發獃,一回身,看見身後桌子上有一隻新鮮桃子,就問:桃從何來?貼身太監善於拍馬屁,靈機一動,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符合牛頓定律)。嘉靖大喜:「哦,天賜也!」立即下令舉行五天的謝恩大典。慶典還沒完,第二天,「天上」又掉下一個桃來,而後,宮中養的白兔、白鹿又接連生崽兒。真是好事連連啊,朝中為此忙了個不亦樂乎。

太監見嘉靖確實糊塗了,就幹得更起勁,沒兩天,又放了幾顆藥丸在他床上,也說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嘉靖也不想一想,就算天上能掉桃子和藥丸,深深大殿,它也沒法從窗戶進來、拐著彎掉你桌上啊!人獨攬大權久了,總有點兒白痴。

這桃子就是太監從宮外菜市場買的,也可能是沒收小販的,拿來給皇帝嘗鮮。張口一撒謊,收不住了。至於白兔、白鹿產崽兒也是偶然,動物生孩子也是到日子就生的事,跟人無關。

嘉靖感覺良好,認為這吉祥三寶,「天眷非常」。太上老君那是特別地看好我呀(見《明世宗實錄》)。

但有人不看好,誰?就是那個後來大名鼎鼎的海瑞。海瑞那一年是戶部雲南司的小官,管的是錢糧財稅之類的事,宮內外亂七八糟的祥瑞事件,本與他無涉。但他實在看不過了。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他上了一份疏奏《治安疏》。這裏要說明一下,此「治安」非彼「治安」,不是說社會的治安狀況太差了,到處男盜女娼,而是勸告嘉靖要好好治國、安天下。

此疏一上,連海瑞自己也沒想到,他就此成了一位名震千古的諫諍之臣。你現在去問中國的鄉村野老,最著名的清官是誰?答:包公,海瑞!一問一個準兒。

海瑞是海南瓊山人,字汝賢,因為生平所學的學問,以剛為主,因此他自號「剛峰」。好人,名字也好。他這人剛直不阿,骨頭硬得很,是一頭官場絕無僅有的犟驢。在福建南平代理教諭(縣教育局長兼「縣學」校長),碰到御史大人來校視察,他的屬員們全都跪地行磕頭禮,唯有他一人作了個長揖就算了事。他說:「大人,我本該給您磕頭行禮,但這縣學的大廳,是老師教育士子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屈膝!」

嘉靖三十七年他任浙江淳安知縣。當了縣太爺之後仍然簡樸,吃的糧食是自己親自磨的,常常穿了件布衣在場上篩稻穀。吃菜不買,讓老僕人在家自己種。平時吃不上肉,母親過生日時,才買二斤肉開葷。不貪不佔,一貧如洗。當時的總督(省長兼軍區司令)胡宗憲聽說后,大吃一驚:當官的,怎麼能窮到這份上?

胡宗憲的兒子有一次路過淳安,住在驛站(縣郵局兼招待所),嫌驛吏招待不周,把人家倒吊起來打。海瑞打抱不平,下令把這撒野的胡公子抓了,搜出身上沿途官員孝敬的數千金,通通沒收上繳國庫。還當眾宣佈:「過去胡大人到部里辦事,聲明沿途不得超標準招待。這個小子,帶這麼多金銀財寶,一定不是胡公子!」

通報送到胡大人處。那胡宗憲是一代抗倭名將,對此也是沒招兒,干憋氣——老小子,你幹嘛要捅我的軟肋!

嚴嵩執政時,其爪牙鄢懋卿(就是勸嚴嵩不可放過楊繼盛的那個)為巡鹽都御史,也就是監察部長兼鹽政巡視官,一路巡查,浩浩蕩蕩,地方上都是好生招待。到了淳安,見只有鹹菜稀飯,不由大怒:「小小知縣,你耍我?」海瑞高聲反駁道:「俺們縣小,供不起你們那些車馬!」

鄢懋卿想要逞淫威,但他知道海瑞一向就是倔驢,跟他纏上,沒什麼好處,只得灰溜溜離開淳安。後來指使別人蔘了海瑞一本,把海瑞貶到興國州當了判官。

嚴嵩倒后,吏部有官員對海瑞的遭遇不平,把他調來北京當京官,這才有了震爍古今的「海瑞上疏」。直到上世紀的60年代,還一度圍繞他的事情引起軒然大波。

——海瑞,當政者都欣賞他的萬古精神,卻就是容不下身邊一個活的海瑞。

海大人的這篇今古奇文,我認為有「三奇」:在中國歷史上竟然有這麼一篇下級幹部指著鼻子罵皇帝的進諫書,這是一奇;這樣的文字竟然出現在對諫臣處罰一向酷烈的明代,這是二奇;可敬的海大人居然沒有因此而掉腦袋,這是三奇。

只能說,我中華之大,無奇不有!

來看內容:

海瑞首先是先輕輕拍了一下馬屁,說:陛下啊,我是要「言天下第一事」(教教您怎樣做皇帝),您「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功勞如下……(此處略)。但是(話題急轉),英明的時間不長,卻走了神兒,錯用了您的一肚子聰明。以為遙遠的理想可以實現,就一心修玄去了。您固然是富有四海,但是你怎麼不說這是老百姓的血汗呢?光知道大興土木亂花錢。20多年不理朝政,社會的道德紀律,全都廢了!

您看看現在,「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天災無時不有),盜賊滋熾(不法分子氣焰囂張)」。您剛上台的時候這些情況就有,但還不厲害,而現在「賦役增常(上面的稅費比過去多),萬方則效(地方就學上面的樣子也胡亂收費)」。

陛下您竟不顧破產去裝神弄鬼,鬧得家底空空!天下都把陛下的年號叫做「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誰都缺錢花啊!天下的人不說您好話,那可是有時候了(前呼後擁的您怎麼會聽得到啊)!

大小臣僚也都放棄了職責,您看看他們都在幹什麼?一說裝神,就相率進香;出了「天桃天葯」,就爭相慶賀。為了建造宮殿,工部極力經營;為了取香覓寶,戶部公差四齣;陛下您一個錯誤舉動,諸臣也就順着錯的來,沒有一個人為你糾正一下。揚善懲惡的大義,都扔到爪哇國去了。臣子們拍馬屁也拍得太厲害了,低三下四,含糊其詞,「昧沒本心以歌頌陛下,欺君之罪何如?」

陛下啊,您的錯就多了!您修醮是為了長生,可是自古聖賢只說是順其自然,是天地賦予了人的性命,這一句話就說全了!堯舜湯禹、周文周武,那是聖人中的的極致了,都不能不死啊!我也沒見過漢唐宋的方士有活到今天的,能讓陛下您也學學他們的法術。陶仲文那個老道士,陛下您稱呼他為老師,可是他已經死啦!仲文都不能長生,陛下您怎麼又能求到呢?

要說什麼天賜仙桃藥丸,那就實在是太扯淡了!您想啊,桃子是要人采才能採到的,藥丸是要人工搗制然後捏成的,沒有這些過程他們就來到您這兒了,難道桃、葯都長了腳嗎?還說什麼是「天賜」,難道天有一隻手拿着送給您的嗎?陛下您修玄多年,一無所得,至今左右奸人還哄著陛下瞎想。區區桃葯就能導致長生?斷無此理!

太甲(商湯王的嫡長孫)說;如果有人說的話聽着刺耳,那必然是「有道」的,如果有人說話什麼都順你的心,那一定是「非道」的。嚴嵩可曾有一件事情不順着您嗎?沒有。可是怎麼樣,過去貪污,現在要謀反啦!望您一洗過去的錯誤,翻然悔悟,天天上朝來打理打理,君像個君,臣也像個臣。朝廷的各種浪費,也須收斂一下。京城裏節省一金,就相當於給農村撥付了一百金。您這裏節省一些,國家費用就足啦,老百姓的儲蓄也就不知道有幾多啦,這種好事,陛下何不為之?

總之,「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對這個我要是不說,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大臣拿着高津貼而奉承您,小臣怕得罪您而順着您,您有了錯自己也沒辦法知道。我海瑞每每最恨的就是這個,因此冒死為陛下進一言。

——不愧是從海邊考上來的秀才,端的是生猛異常!

對這份上疏,草民我把欄干拍遍,讀之再三。絕了!海剛峰,海大人,好啊。這哪裏是我們印象中溫文爾雅的儒生,這哪裏是戲文里喊「吾皇萬歲」的賤貨?這是「高山仰止」的山峰,是一個世俗民族最缺乏的脊骨,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股氣血!

草民我自小就聽說過「海瑞上疏」這四個字,卻不知它竟是這樣一篇奇文。在為古人擔憂的同時,也甚感欣慰:史海漫漫,畢竟,我們總還能披沙揀金。

這份不要命的奏疏到了嘉靖手裏,他正病著,看完,暴跳如雷,臉都氣綠了,把奏疏一把摔到地上,看着左右侍從,怒吼:「胡說八道!快給我拿下此人,不要讓他跑了!」

時有司禮監太監黃錦在一旁,緩緩開口道:「稟皇上,此人素有痴名,您甭發火。臣聽說他上疏的時候,自知杵逆了皇上必死,已經買好了棺材一口,訣別了妻兒老小,此刻就在宮外等候您發落呢。家僮僕人怕受牽連,都一跑而空。他呀……這個,是決不可能跑的。」

嘉靖一聽,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三千年歷史啊,居然有這種小子!

隨後下旨,將海瑞下詔獄,「究主使者(把幕後人物揪出來)」。錦衣衛遵命出去后,黃錦彎腰把海瑞的奏疏從地上撿起來,又放到嘉靖的座右。

嘉靖拿起又看了一遍,心有所動。想想,那嚴嵩的黨羽藍田玉、陶仲文的徒弟胡大順,也確實拿了些假冒偽劣的仙藥哄我,海瑞說的話,不無可取之處。隨後,嘆口氣說:「此人可與比干相比,但朕卻不是商紂呢!」便把奏疏壓下了(留中不發,也就是不交給內閣票擬意見)。他不想落下個殺忠臣的萬世罵名。

嘉靖提到的這個「比干」,是商紂王的叔父,官居少師。因紂王淫亂的作風問題,曾屢次強諫。他說:「君有過而不以死爭,則百姓何辜!」紂王聽得煩了,將他殘忍地掉殺。把海瑞比做「比干」,還是滿恰當的。

海瑞的案子,後來由嘉靖下旨移到了刑部,你們看着辦吧。

由於假藥吃多了,導致鉛中毒,嘉靖的身體愈加壞了。他百般無奈,把徐階召來商量,想去一趟承天府老爹的陵墓,取葯補氣。徐階勸道:保重要緊,不宜出動。

嘉靖更加心灰,說乾脆「內禪」算了,讓兒子繼皇位,自己不幹了。徐階慌了,說那哪兒成呀!嘉靖此刻又想起了倔海瑞:「海瑞說的全對啊,我病得這麼久,怎麼能辦公!」想振作,但力不從心啦。「真是的,我不知道自己珍惜,病成這樣,假使有力氣去便殿辦公也好,也不至於挨這人這麼罵啊!」

徐階連忙予以緩衝,說:「海瑞這人,說話一貫愚憨,明朝人都知道。其心還是可諒的,請陛下對他格外寬恕。」

此後,刑部的意見上來了。刑部尚書黃光升(就是要了嚴世蕃小命的那個)居然認為無法可依,只好比附(參照)「子罵父律」,罪應論死。嘉靖略略一瞧(子罵父?當斬?黑色幽默啊!),當即擱下,不批。一直到死,這份意見他都沒批。

海青天海大人的腦袋,就此保住了。

從嘉靖四十一年嚴嵩倒台到現在,三年多了,徐階就這麼左顧右盼,小心伺候着皇帝,操縱着中樞的班子。好在棋局還是活的,可以容他走動。好不容易擺平了海瑞的事情后,內閣的人事又急需做調整了。

從夏言的前任首輔張璁起,內閣就是個生事的地方。迄今所有的首輔,下場都是灰溜溜的,尤其夏言和嚴嵩的結局更讓人不寒而慄。徐階不得不留出自己的後路。因此,在網羅人才入閣時,便用盡了心計,只求能保證一條:將來能讓我體面地退休、體面地養老。

前一年(嘉靖四十四年)三月,那位青詞宰相袁煒病重,再也寫不了「萬壽無疆」的賀詞了,退出局去。徐階不敢「獨輔」,馬上主持選人。明代的選閣臣制度,叫做「會推」,也叫做「廷推」,就是集中各部各科臣僚開會,推選出2—4名候選人,交由皇上決定。參加會議的成員涵蓋很廣,但大多隻來走走過場,主要是由六科「都給事中」(中央六大監察組的組長,那時候俗稱「科長」,權力極大)說了算。

自嘉靖一朝起,皇帝不大管事兒,首輔的權勢大增,不僅能壓得住這些科長,連吏部尚書(中央組織部長)都壓得住,所以,會推基本就是按首輔的意思辦。

這次引進了嚴納和李春芳兩個人。這兩人,和剛剛致仕的袁煒,還有在他們之後入閣的郭朴,共四個人,就是當時人們所說的「青詞宰相」。

詞臣入閣,固然是嘉靖之所好,但也有徐階的考慮。他本人還在位,能做實事,乾脆就選點兒只會玩花活兒的進來,省得礙事。不過,他對李春芳還有特別的一層意思,因為李年輕,又是狀元出身,聲望很高,為人寬厚。將來如果是這人接任首輔,最理想不過。李春芳一定會對此感恩,那麼我老徐退休后的待遇就一定沒問題了。

推舉嚴納,其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給李春芳當個陪襯,而且排名還在李春芳的前面,別人看不出什麼來。

果然,入閣當年嚴納就因病退休了。李春芳接任次輔,接班沒有問題了。

嚴納一走,又缺人,於是嘉靖四十五年春,又一次會推。

這次徐階又從他的口袋裏摸出他的「棋子」來,還是兩個人,郭朴和高拱。

和前兩個人一樣,徐階實際上要推的是高拱,郭朴是陪襯。不過,高拱可不是什麼青詞宰相,也不是徐階的「夾袋中人」,他是未來的皇帝裕王的老師,是和張居正早就「相期以相業」的不安定分子。用他,似乎不太合乎徐階的邏輯。

嘉靖四十五年春,徐階走的這步怪棋,牽動甚大,甚至預設了後來萬曆初期的政局。可他當時完全預料不到後果。

他是這樣考慮的:裕王是早晚要繼承大位的,裕王一當皇帝,高拱勢必入閣,這個趨勢,傻瓜都能看出來。那麼,我徐階先走一步,先把你提拔進來,賣你一個人情,你高拱肯定要心懷感激。就此,把你收入我的門下。將來換了皇帝,我還是有保障。

徐階啊,是華亭人,算盤打得太精了!

可是高拱哪裏是那麼好收服的?

高大人不僅僅是皇子的老師,他在仕途上的其他資歷也夠格,最高的職務還當過禮部尚書。在當時,進內閣一定要會寫青詞,這個,高拱也能。

入閣,是高大人的鐵定前途。既然傻瓜都能看出這一步,那我為什麼還要領你徐階的情?

你徐大人是否多此一舉了?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高拱高昂着頭顱進了內閣,時年54歲,氣勢凌厲。

徐階有意將高拱延至門下,因而對高拱就特別熱情。高拱是怎樣聰明的一個人,他當然感覺到了,但他不高興,甚至很不高興。

徐相爺,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高拱是什麼人,既有奇貌,又有奇才,人事背景在將來是無人可比的。我還想做個當朝大佬吆喝一批人呢,怎麼可能當您的馬仔?

高拱在入閣以後的情緒,徐階很快有所察覺。他知道糟了:走了一步大大的臭棋!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智者徐階也難免千慮一失。

他在緊張地轉腦筋,既然事不可追,那就要有個法子來補救。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張居正。

恩師提前鋪下紅地毯

在我們中國古代,師生關係、師徒關係都有點兒像父子關係,民間既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說法,廟堂上「天地君親師」的排列,也暗示著一種倫理紐帶。老師,往往就充當着「精神之父」、「人格之父」的角色。

今日當然不同了。有的地方,我看師生關係就好比訓獸員和野獸之間的關係。老師視學生為野馬(敢不戴籠頭我抽死你!),學生視老師為屠夫(幹嘛每天都宰殺我的靈魂?)。

我認為,徐階對於張居正,自在翰林院結締師生關係之後,一直就扮演了「政治人格之父」的角色。

張居正在選了庶吉士后,發奮研習國家典章制度,不吟風弄月,不「交通」權貴,表現特異。據王世貞回憶,那一批同年進士多沉迷於古文詩賦,以漢唐大家相砥礪,「而居正獨夷然不屑也,與人多默默潛求國家典故與政務之要切者。」

明末還有人說,他在這個時候就有志於宰輔,將「戶口、扼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一一條列」(林潞《江陵救時之相論》)。並且逢到鹽司、關司、屯馬司、提刑按察司等官員任滿還朝時,就攜帶一壺酒、一盒菜去拜訪,死纏住人家,詳細詢問關隘要害。回到公寓后,挑燈記下,「其精意如此」(王思任《與周延儒書》),非腐儒可比。對這樣的有志青年,《明史》上說,「徐階輩皆器重之」。

徐階很早就開始有意引導張居正擔大任,期望值很高。在翰林院看見張居正寫的文章,雖然也引用子史百家的話,但並不脫離治國之本。對此,他深感滿意,曾親口對張居正說:「張君,將來一定要盡忠報國啊!」(《文忠公行實》)

當然,對於老師的一套政治謀略,年輕時的張居正,也有個理解的過程。

徐階老成謀國,有人不理解。嚴嵩時期,有人譏他是「四面觀音」、「一味甘草」。其中,被他救了命的海瑞就是反映最強烈的一個。但徐階仍不改隱忍作風,「碌碌無奇」。對嚴嵩這條毒蛇「陽柔附之,而陰傾之」,終於得以保全自己,等到了翻手的機會。

張居正起初對老師的一味隱忍也是氣悶的。三十三年他請假歸籍之前,給徐階的信里,就顯出了一股急躁。他對老師說,你固然內心有想法,但外表卻隨波逐流,想用這個辦法等待時機,不亦難乎?這樣等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不如「披腹心,見情素,伸獨斷之明,計捐流俗之顧慮,慨然一決其生平」,與嚴嵩大幹他一場算了!如果老天有眼,青史留名指日可待;如果這路走不通,「即抗浮雲之志,遺世獨往,亦一快也!」

這時候的張居正,還有很濃的名士氣,慷慨任事,看不得老師那樣的窩囊。

但這只是私人之間的通信,不是公開的政治姿態。從張居正以進士二甲九名的好成績跨入仕途之後,到如今,已是19年蹉跎過去,中間除了在嘉靖二十八年給皇帝上了一份《論時政疏》之外,再沒有露過任何一點鋒芒。

他的身份,是詞臣、文字匠。他的官場形象,是沉默,無所作為。官場上的時光,一刻值千金,他卻整整沉默了19年。

這裏面,徐階潛移默化的影響,不可低估。

其實徐階與張居正,根本是兩種類型的官員。人們對徐階的責難,多半有道理。他樂於居間調停,玩平衡;一遇險阻,立刻後退。海瑞說他是「甘草國老」,「畏威保位」,大概是不錯的。他的原則,就是要把事情干成,否則就不幹。

楊繼盛上疏倒嚴嵩,他不贊成,認為無益。楊繼盛因上疏得罪嘉靖而下詔獄,他不援手,認為事情已不可為。張居正對他的麻木不滿,他卻不無幽默地讓居正自己去試試。——不用真的去說情,只讓你設身處地體會一下難度。

而張居正,則與高拱是一類人物。他們倆都是要做事的,劍在匣中則鳴不平。所以才有相期「以平治天下為己責」,要做「救時宰相」。他的原則,是要幹事,對「無為」的狀態感到難以忍受。

老師的傳授,對他,顯然起了作用,張居正接受了徐階的策略。就是,將「要把事情干成」作為第一原則。

因此,在張居正「剛」的一面上,又加上了「柔」的色彩。直到嘉靖四十五年他即將踏入內閣的前夕,都處在「守雌」狀態,養精蓄銳也。進入內閣后,開始也很謹慎,直到大權獨攬為止。

先柔后剛,是他仕途生涯一條明顯的曲線,這也是他和高拱日後的命運有天壤之別的關節點。

我可以等待,我甘願沉默,但不是無原則的,為的是拿到「幹事的權力」。

張居正說過,徐階「沉機密謀,相與圖議於帷幄者,不肖一人而已」。很多機密的國家大事,徐老師只和他一人商議。比如,嘉靖皇帝曾經懷疑過裕王的接班能力,讓徐階去查成祖是怎麼看待太子的。成祖故事,就是老皇帝老是想換掉太子。徐階會意,做了很好的解釋,打消了嘉靖的疑慮。張居正說,「此一事惟臣居正一人知之」。

徐階這樣做,自有他的用心,是刻意培養居正成大器。

這些熏陶日久,就讓張居正學會了掩蓋住本色,先隨波逐流,后中流擊水,免得尚未有所舉動,就被滔滔大水嗆死。

但是,張居正從本真上,是一個「貴乎自我」的人,傾心嚮往「竹林七賢」那幾個人「有謗牘盈於一世,而獨行者不以為悔」的氣概(《七賢詠·序》)。他只要一得手,就會「欲報君恩,豈恤人言」!才不管你同代人、還是後世人怎麼說三道四。

徐階把他作為「圖窮匕首見」的一個人物,在最後拿了出來,以挽回自己招攬高拱的失敗,這是一個大智慧。但徐相公絕然想不到,他一下子就為大明帝國放出了一頭潛在的雄獅!

要讓張居正儘快入閣!

這是徐階頭腦中電光火石的一閃。這位老先生,現在的思維完全集中在具體的人事問題上了,其實也難怪,中國的政治,歷來就是人事問題、權力分配的問題。至於主張些什麼東西,倒成了其次的。今天說這樣,明天說那樣,不過是拿到權力的一個手段而已。

徐階目前最看重的,恰好是張居正所具備的人事上的條件。首先,他跟李春芳——目前的次輔——是同科進士,李是狀元,張是二甲九名。同年,成績又都很好。徐階想:兩人彼此可能會服氣、會相處得很好,不至於兩個接班人在內閣里掐起來。

其次,張居正和高拱都曾是裕邸的僚屬,在國子監和修《永樂大典》時搭檔多次,高拱不會有抵觸,張居正的進入可以很順利。

三是,高拱和張居正之間關係微妙。兩人有過一段情誼不假,但高拱這人心高氣盛,沒有真正把張居正當個人物。以他看來,張居正才具平平,輩份又晚,根本不在自己的這一檔次上。當個副手,還可以。別的,看不好。因此徐階想:高、張二人不大可能結成聯盟來對付我徐階。

張居正和高拱交往,是忍讓的時候多,壓在心裏不說而已。高拱對此一點也察覺不到,但是徐階卻看出來了。而且徐階對兩人水平高下的評價,與高拱本人完全相反。徐階看張居正,其才幹、胸懷、氣度,無一不比高拱強。把張居正收進內閣來,由他來制約高拱,是決無問題的。否則,我老徐一退,靠一個好好先生李春芳根本壓不住高拱,說不定還會被幹掉,那樣的話晚年就別想平靜了。

明代的官員薪俸都極低,京官不受賄、外官不從賦稅上抽取「常例」(撈油水)是活不下去的。像海瑞那樣兩袖清風,自己種菜吃,冬天披着被子禦寒,那是瘋子所為。貪污受賄,人人心知肚明。但是政治上不能倒台,一旦倒台了,貪賄就成了個問題;不倒呢,就不是個問題。

退休,也就是失權。失了權跟倒台有點類似,萬一人家借什麼風潮追究起來,就會有尷尬。因此,退休了,台上也得有自己的人,作為防火牆吧。這就是徐階從張璁、夏言、嚴嵩的結局上悟出的道理。他要跳出這個宿命的怪圈。

他在執政的最後這幾年裏,主要考慮的事情,就是選人。

老官僚,看人往往憑直覺,這次他完全看對了。以張居正的能量,對高拱豈止是制約?人們不會想到,低着頭做人的漢子一旦爆發起來,會有何等驚人!

因為老馬失過一次蹄,這次徐階小心多了。在引進張居正的問題上,他當然也要賣個人情,好為自己的將來做鋪墊。但是前次的教訓是要吸取的,所以這次他的行動不露聲色。

他開始頻頻地去探望張居正,表面看來,只是欣賞他的才幹——我,嘿嘿,不過是個老伯樂而已。

張居正當然感到欣喜,知我者,徐公啊!兩人之間的走動,從這一年的夏季開始頻繁起來。《明史·張居正傳》上所說的「階代嵩首輔,傾心委居正」,當是指這一階段。

張居正在這一年,已從裕邸講讀(從五品)位置上升為侍講學士、掌翰林院事,成了翰林院代理院長了。這個「學士」,是個正四品官,品級還不是很高,距離入閣的資格還差得遠。且看這高高的龍門,張居正將怎麼來跳?

徐階自有辦法。

老徐現在是皇帝身邊唯一的肱股大臣,嘉靖的情況他心裏有數。從這年8月起,皇帝看上去要不行了,自己開始在安排後事了,把那個一塊兒玩火燒了房子的尚美人趕緊封為妃子。眼看要上西天了,唯有美人忘不了。

秋來,好歹熬過了六十大壽。嘉靖簡直不能相信,春秋還正盛着呢,又求了這麼多年神,怎麼眼看着就黃泉路近了呢?

嘉靖迷信丹藥不是一般的痴迷,幾乎是他的生之唯一意義。他是由藩王入繼大統的,驟然君臨天下,生殺予奪了一輩子,很快意。登位以後天下也還算是承平,就欠一個長壽了。

吃丹藥,可讓他遭了不少罪,甚至還吃了一些亂七八糟連豬都不想吃的野草。為理想付出的代價,外人不可想像。仙藥都是他召來的方士們獻的,人可疑,葯更可疑。服了以後,急火攻心,「火發不能愈」,身體徹底垮了。

10月,他掙扎著去萬法壇祈禱,老天又捉弄他淋了一場冷雨,回來后就徹底倒下了。

難忘的嘉靖四十五年,12月14日,躺在西苑的嘉靖熬不過去了。徐階很着急:以前武宗就是死在大內之外「豹房」的,沒法向後人交代。好在皇帝已經沒有意志了,太監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急急忙忙抬回大內,壽終正寢。總算「崩」於乾清宮,圓滿解決了。

人總是要死的,但皇帝死了,人民總有天塌地陷的感覺。宮裏一片忙亂,人人都像死了父親一樣。這時候,徐階的位置就凸顯出來了。

嘉靖先後有過三個皇后,被他喝斥嚇死一個,廢掉並「幽禁」死一個(別人不能再用了),還有一個失火時被困,他卻沒有讓人去救,活活燒死了(就是把無辜的曹端妃給殺了的,那個方皇后)。此刻宮中等於沒有主人,徐階在這幾天,暫時代替了全國人的「父親」,請裕王入宮、辦喪事、繼位、改元……時候都進蜡月了,太緊迫!

這次改元,是將「嘉靖」年號改為「隆慶」。轉過年,就稱為「隆慶元年」了。不到半個月,換了新天,在有明一代里是最快的一次。換皇帝時,按例是等第二年的元旦改年號,舊年號有時還要用很久。這次是逼到年跟前了,說換就換了。

嘉靖在皇位上折騰了45年,「騎鶴」走了,被尊為「肅皇帝」、廟號「世宗」,長眠在天壽山永陵(在今北京昌平)。

徐階還幹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草擬遺詔。遺詔名義上是老皇帝的意思,顧命大臣執筆,但皇帝僅有一息尚存,遺詔的內容,都是首輔說了算。

這個遺詔實際成了徐階對嘉靖朝政的一次撥亂反正。以先帝名義檢討了諸多錯誤,對「朝講之儀久廢」表示痛心;對「建言得罪諸臣」予以平反,活的要起用、死的要撫恤;對那些搞怪的方士「查照情罪各正刑章」,也就是要殺要判;「齋醮工作」等勞民之事,全部停止。

以前那個胡鬧皇帝武宗死的時候,也是由首輔大臣楊廷和起草的遺詔,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工作」全都給廢掉了。這次的情況很相象。

這個遺詔,並不是徐階一個人寫的。參與起草的,還有一個人。

誰呢?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居正。

此時的內閣,除了徐階外,還有三個人,李春芳、郭朴與高拱。論資格、論才具,擬遺詔找他們三個哪個幫忙都行,犯不着找一個沒入閣的正四品官員來摻和。慣例上,首輔忙不過來的文件,可以找閣僚、一般是次輔代擬。徐階這一次的舉動,可以說是完全壞了規矩,讓人吃驚。而他的貓膩也就在這裏。

找張居正參與擬遺詔,是一箭三雕:可以提高居正的地位,為他儘快入閣造勢;可以在高拱和張居正之間起到微妙的離間作用,不至於出現張居正一旦入閣後跟高拱成了鐵哥們兒的可能;還可以給高拱這個不吃素的一點小小的顏色看看。

徐階的暗箱操作,果然達到目的。李春芳對此沒有什麼態度,高拱卻氣得要跳起來!原本以為不會怎樣的郭朴,也有很強烈的反應。

高拱與張居正之間,從此就有了暗暗的裂隙,終於沒有結成長久的聯盟。

從更廣的範圍來說,這份遺詔的出籠,對徐階來說,真不知道是得大還是失大。由於《遺詔》否定了嘉靖時期的弊政,揭示了新政的大致走向,且概括得十分到位,公佈后「朝野聞之,皆號痛感激」(《明通鑒》)。顯然,它順應了人心,給徐閣老帶來了巨大的聲望。甚至後世有人懷疑這是出自張居正的手筆,我認為也極有可能。

但另一面,遺詔對先帝的譴責,畢竟是對皇帝的不恭,這就預伏了日後有人藉此發難的潛在危機。

最直接的一個後果是,直接引發了高拱、郭朴與徐階的嚴重對立。

徐階在嚴嵩專權時期,曾經不得不忍辱負重,「肩隨嵩者且十年,幾不敢講鈞禮」(《明史·徐階傳》),也就是不敢平起平坐。因之他對門派鬥爭深惡痛絕,在用人上小心謹慎,決心想消除門戶之見,造成和平內閣。可是嘉靖遺詔一出,內閣就開始紛爭不斷。

隆慶一朝,先後共有九人入相。可以說,其中無一人是奸佞之徒。隆慶皇帝本人木訥、怠惰,「委政台閣」,自己不大管事,對待閣臣的進退處置,又十分的理智和寬容(這一點很難得)。「九相」雖有進退,內閣始終是強勢內閣。本可以有一番大作為,一洗嘉靖時期的沉痾,但可惜,閣臣相鬥,猶如車輪,使得隆慶新政大打折扣,徐階本人也險些翻車。

種瓜得瓜。徐階玩的小計謀,壞了他的大佈局。

但是目前還看不出什麼來。在這「嘉隆之交」,正是張居正青雲直上的瞬間——好運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從夏秋間起,不僅徐階常常造訪翰林院,在徐階的值班室——直廬,也常會看到張居正的身影。兩人頻頻謀於密室,說得好聽點兒是「運籌於帷幄」。轉軌前後的國家大事,張居正不僅瞭然於心,說不定還出了一些很具體的主意。

國之器也,練兵就在此時。年長於張居正22歲的徐階,對張居正的通透與沉穩顯然真的是很讚許,漸漸有了依賴感。後來張居正回憶說:「丙寅之事,老師手扶日月,照臨寰宇」,而參與其事的,只有他張居正一人。

這個龐大國家的升沉,就在徐階的股掌之間。而徐階身邊,無其他任何閣、部大臣。只有這個年僅42歲的異才。

人的差別,何其之大!其實正如張居正所說,今日帝國的高官「冠纓相摩,踵足相接」,「然而未必皆可與之言也」。酒囊飯袋輩,跟他們有什麼可說的?

這也是國家的不幸啊。本來,官員就是吃皇糧,為皇帝做事的。官員的生涯,應該是一種盡職的過程。官員在從政中應有一種以一己之力提升萬民生計的樂趣。可惜的是,大明的官員,永遠是庸碌的比盡責的多。庸官們把做官當成了一種享樂。官的涵義,成了權與利兩個字。汲汲於貪賄,是逐利,把仕途看成了商場。熱衷於進官,是戀權,在高人一等的感覺中體會所謂的尊嚴。他們的人格就是官階,將烏帶換成金帶、金帶換成犀帶,人格也就逐漸高大——比自己品級低的小官們的逢迎,就是尊嚴的基礎。

張居正卻是個異數,他在這些濁流中拔地而起。品級不很高的他,以一個中級官員的身份與當朝首輔結成了莫逆,參與國家大局的運籌,贏得了遠超過他品級的巨大聲望。當年王世貞的一句話,可以為證:「中外目屬居正,謂必大用矣。」(《嘉靖以來首輔傳》)

恩師提前為他鋪好了紅地毯。隨着隆慶元年(1567)元日的到來,這位深藏不露、智勇沉毅的未來之星,就要在龍虎風雲的內閣登堂入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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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門外的最後一級台階 第五章難忘的嘉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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