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他掃清了障礙廟堂大決戰 第四章忠烈之士寧

為他掃清了障礙廟堂大決戰 第四章忠烈之士寧

秋山如洗時,前度劉郎今又來。

懷着「摘奸剔弊」的浩然之志,張居正回到了京城,然而一切似乎都未有變化。金碧依舊,黃土依舊。長安道上,仍是豪門的五花馬、千金裘。權貴及其子弟們,照舊「笑入胡姬酒肆中」。

國事看不出有什麼振作,京都的靡爛,不因他的萬丈豪情而刷新。在翰林院裏憑窗遠眺,張居正鬱結在胸,心事浩茫。

他慨嘆:「長安棋局屢變,京師十里之外,大盜十百為群,貪風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釁,則不可勝諱矣。」(《答耿楚侗》)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不過,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滿心歡喜迎候他回來的徐大老爺,實際上都有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為將來的棋局,佈下了幾個關鍵的子。

先是徐階已經把張居正作為自己「夾袋」中人了,在官場的升遷上,處處予以照拂。

他這樣做,固然有他個人的一些考慮,但在他安排的梯隊中,之所以選中張居正,也是出於為國家選相才的目的。

在這裏,就不得不提一下古時官僚集團的選人原則了。

我在前面說的,嘉靖中期的官僚們幾乎「無官不貪」,不過是極端之語。實際上任何時候,官員階層里都還有些正直之士。士風再頹靡敗壞,人心也不可能全部爛透。

這些官員,畢竟是由孔孟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民為貴」理念熏陶出來的。這套東西,有的人不當真,但也有的人很當真,自己的仕途既要考慮,另外也未敢忘憂國。

因為,吃飯的家什畢竟是這個國給的。他們還沒有蠢到要殺雞取卵。

從張居正投考生員時起,就不斷有高層官僚對他報以青睞。

張居正是寒門學子,上溯五代無一人有半寸功名。那些欣賞他的官僚們與他也毫無裙帶關係,但他們擢拔人才的認真勁頭,足以讓我們後人汗顏。

只有最愚蠢的官僚集團,才熱衷於安插自己不成器的三親六故連帶外甥小姨子。他們不怕馬鈴薯一代代的退化下去,直至賴以吃飯的家什也砸在這些庸才的手裏。

嘉靖十五年(1536),湖廣學政田頊看了小居正的答卷,驚問荊州的李知府:「太守試以為孺子何如賈生?」你看看這小子比賈誼如何?李知府的回答更是誇張:「賈生殆不及也!」賈誼?不如這小子吧!

其實他們所發現的這個靈童,才氣是否超過賈誼很難說,但他在將來的政治作為,遠比32歲就鬱鬱而終的賈誼大得多。

張居正確實很幸運。

國家在走下坡路,但官僚集團里有人在試圖補天。張居正就是他們找到的一塊石頭。

嘉靖三十八年(1559),徐階在皇帝面前越來越得寵,官運開始亨通。此後,他每升一步,也都想着拽張居正一把。兩人就這麼「水漲船高」。

嘉靖三十九年(1560),張居正從編修升了右春坊右中允、國子監司業(正六品)。前一個官名挺繞嘴,其實是虛銜,負責太子的奏請、講讀,暫時還輪不到張居正真的去做這類事。后一個才是實職,乃國立大學的副校長、或者說教務長,有一點實權了。

在他當副校長的時候,校長(祭酒)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叫高拱。這人,同樣是一個註定將來要攪翻一池春水的人。

儘管徐階在默默積蓄力量,但目前他只能隱忍,靠精心撰寫青詞來加固皇帝對他的信任。

嚴嵩父子,權勢熏天已不是一般程度。小嚴從一個正五品的小官升至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又升工部左侍郎,當了常務副部長了。對嚴嵩公子的加官進爵,其實也就是皇帝對嚴嵩本人的恩賜。嚴老賊心裏是有數的,越發搞起了「逆我者亡」。

這裏就要說到張居正的一個變化了,他此次返京,對嚴嵩十分恭順,這做法與他歸鄉之前對徐階「怒其不爭」的態度,是一個強烈對比。

為何如此?因為張居正終於懂得了,隱忍,是最強大的一種力量。

他對嚴嵩,能夠稱頌道:「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謨議帷幄,基命宥密,忠貞作干,終始惟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意思就是:尊敬的老太爺啊,只有你工作小心翼翼,為國家苦思冥想,堪為忠貞的棟樑,晝夜不停地在辦公,連吃飯都顧不上了。

對嚴世蕃這花花公子,也能說出:「篤生哲嗣,異才天挺,濟美象賢,篤其忠藎,出勤公家,入奉晨省,義方之訓,日夕惟謹。」(《祭封一品嚴太夫人文》)這大意是說,嚴家小子啊,天生奇才,崇高品質堪比先賢,為公無私奉獻,但又不忘孝敬,嚴於律己,從不懈怠。

對這些連溺器都要做成女人體的無恥之徒,奉上如此的讚美,這跟罵人也就差不多了。

估計張居正吮著羊毫筆想詞兒的時候,心裏只有一句話——「老賊」!

張居正居然也學會了韜晦。官樣的讚美文字,又不搭上什麼,舉手之勞的迷魂湯,他很願意白送。

張居正,他是否太小心翼翼了?

不是,是嚴嵩太狠毒了。

就在張居正歸山的前一年,發生了楊繼盛彈劾嚴嵩的轟動事件。

事起那個曾在獄中誣陷過夏言的仇鸞將軍。仇將軍在夏言一事上搭上了嚴嵩的客船,節節高升。在做宣大總兵時,正是俺答南犯之時。仇將軍根本不是打仗的料,畏敵如虎,竟賄賂俺答,讓這小爺爺隨便去打哪兒,只要「勿犯大同」。結果禍水東流,直衝到了北京。

仇大將軍卻又一面密報朝廷,說北虜有可能近期東犯,「誠恐京師震驚」,皇上趕快防守吧。您瞧這個乖賣的!內部天氣預報當然準確,皇帝不禁大為感動,封了他平虜大將軍。

仇鸞從此深受寵愛,從一名嚴嵩的馬仔(「義子」之一),躍為與老嚴平起平坐,而後,又壓了老嚴一頭。乾脆脫離了嚴系的門庭,獨立自主了。

嚴嵩哪裏咽得下這口氣,但他沒辦法。仇將軍正是如日中天啊!

俺答退後,嘉靖皇帝企圖血恥,便抓緊了練兵,又封仇鸞為京營和邊兵的總督(最高統帥),準備北伐。

這草包將軍,如何北伐?於是他力主開「馬市」,也就是與蒙古展開邊貿。韃靼三番五次的來搶,無非是缺少生活用品,比如鐵鍋之類。草原上不能製造,中原又不賣給,莫不成天天吃烤羊肉串?

這時候,半路跳出來一個楊繼盛,堅決反對開「馬市」。他上疏彈劾仇鸞,遭下獄,受酷刑,被貶官,與仇大將軍結下了仇。

嚴嵩卻笑了,他注意到了這個不怕死的楊繼盛。他要好好報答一下這楞頭青——敵人的敵人,那就是我的朋友。

楊繼盛,比張居正年紀略大,是北直隸容城(今屬河北)人,字仲芳,別號椒山。小時候很苦,當過放牛娃。他好學、求上進,嘉靖十九年(1540)中舉,進了國立大學讀書(監生),與張居正同年中進士,授南京吏部主事,算是個中央第二組織部的科長吧。

這個小科長,卻是個硬骨頭,參奏仇鸞的時候,根本就不怕觸怒皇帝。被逮進詔獄后,受到酷刑,指斷足裂,后被貶為狄道(今屬甘肅臨洮)典史,當了縣看守所長兼聯防隊長。

他這一貶,倒造福了地方。好人到哪裏都是好人,老楊在地方上偶然做了代理知縣,就大辦教育,為老百姓減稅免役、開礦挖河,好事做了一籮筐。當地人淳樸,都叫他「楊父」。真乃古代的焦裕祿也。

而被他參的仇大將軍,後來可丟了大丑。卻說「馬市」開了以後,蒙古部落中有人不大守規矩,賣給明朝的是瘦馬不說,還強行索要高價。在宣府和大同之間,玩起了黑白臉:今天在這邊貿易,明天卻出兵在那邊搶劫,改天再反過來。甚至「朝市暮寇」,早上賣了一批瘦馬,晚上再搶回去。

這哪裏是貿易,這不是玩人么?

嘉靖大怒。仇大將軍見「馬市」失敗,怕皇帝怪罪,只好建議自己率兵去教訓教訓這些「不接軌」的傢伙。皇帝允了,仇鸞便戰戰兢兢上了路,一心只想拖,拖過去便算。

嚴嵩又奸笑了,他要為這個忘恩負義的「義子」催命。輿論是可以利用的,他就唆使群臣請旨——趕快打呀!

此時從大同到遼東,一連串的邊將,戰死的戰死,被撤的被撤。明發的聖旨又一道接一道地催。仇鸞無法,只好冒險襲擊俺答,哪知道中了「埋伏」,被兩隊人馬一頓砍殺。

仇大將軍見狀撥馬便跑,大軍哪裏還有鬥志,也都撒開了丫子逃命。

等敵人退去,偵察員來報:「大帥,剛才只是俺答的游擊隊,並非大部隊,請大帥不必驚慌。」

仇鸞羞憤難當,喝退了偵察員。憂心忡忡之下,病倒了,竟生了一個「背疽」(將軍都容易生這東西)。

大帥生病了,仗卻不能不打。嘉靖急了,要找人暫時代仇鸞征討,便派人去收他的將軍大印。仇大將軍捨不得大印,一急,竟然背疽發作,一命嗚呼了!

仇鸞一死,他納賄通敵的事自然也包不住了。嘉靖早知道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查實了以後,大怒,將草包將軍開棺戮屍——死了也得挨千刀。又抓了他的父母、妻子、親信通通斬首。佈告天下,立罷馬市。

皇帝想想,當初那楊繼盛也是夠冤的,至今還委屈在甘肅,便開恩把老楊從縣看守所長的位置上提拔起來,連續四次升遷,最後,當上了兵部員外郎,是個司級幹部了。嚴嵩自然也要說好話,又將他調入兵部武選司,這機構相當於是個選拔衛所武官的人事部門,權力可是不小。

嚴嵩有意籠絡這個敢說話的傢伙,有大丞相的協助,「一歲四遷」夢想成真。這一年之中(其實只有幾個月)四次加官,簡直是坐火箭了。

但楊老先生不是那麼好腐蝕的,他從南京到京城兵部上任時,走在路上,就有了大膽的想法。他認為,升得這麼快,真乃皇恩浩蕩,史上罕見,一定要捨身圖報,做個大大的忠臣。

環顧天下,如何報國?看看大明的官員們吧,都成什麼樣子了?貪官如狼,恨不得一口吞下一個寶鈔司;昏官如豬,只知道窮吃海喝、安插親信;淫官如驢,就忙着廣置華屋、藏匿小蜜……這一切敗象,都是由首貪嚴嵩造成的。再這樣下去,國將不國了!

他一路走,就一路擬好了彈劾嚴嵩的奏疏。蒼天在上,我要與這賊人來一場對決!

嚴嵩哪裏知道這個,按他的思維,領導朝你微笑,你感激涕零都來不及,哪能恩將仇報?他算定了楊繼盛能為他所用,讓小嚴在家中設宴款待老楊。禮賢下士,噓寒問暖,意思是很明白的——

你老傢伙上不上我的客船?

那時小嚴已是京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了,人呼「小丞相」。寒冬臘月里,能在嚴府受小丞相招待,吃涮羊肉,全北京能享受這待遇的,兩三人而已。誰敢不受寵若驚?

然而那楊繼盛,卻是個慷慨之士,吃是吃了,但嘴不短。吃飯的時候,袖子裏就藏着彈劾嚴閣老的奏章。

他暗笑。

你們就吃吧,看你們是否能一直吃到地獄里去?

楊的老伴張氏,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不同意老楊再折騰了。她勸阻道:「參個仇鸞,就把你差點搞死。而那老嚴嵩,一百個仇鸞也是敵不過的,你這又是何苦?」

楊繼盛慨然道:「我不願與這奸賊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嘉靖三十二年(1553)正月十八日,奏本終於遞上。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早誅奸險巧佞賊臣疏》。

這是明史上的一篇金石之作。

楊繼盛「古今第一言官」的偉業就此鑄成!

朽木撼動,濁水倒流!大明假使有上十個八個楊繼盛,哪裏會有這貪官遍地、豚犬當道的景象?

天不棄我族,天不棄大明,將這好男兒生將出來,在天地間,吼一聲「時日曷喪,予與汝偕亡!」

天呀,你瞎了眼么?讓我與你一起死吧!

天下讀過孔孟的高官,車載斗量。但是,誰敢?誰肯?誰能有這良心?

就在寫奏疏的前夕,嚴嵩又差遣嚴世蕃給老楊送來精美摺扇一把,上有嚴嵩手跡:「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老傢伙玩風雅的了。

楊繼盛感到,此乃奇恥大辱。與誰同懷?我要與你不共戴天!當即謄清了奏稿,齋戒三天,回心靜思,決心以天下社稷為重,以一死換來朝堂的清明。

此時,距老楊到兵部上任才一個月。榮華富貴,他早已視若糞土了。

這篇奏疏,蔡東藩先生描繪它是「語語痛切、字字嗚咽」。這一點不假。

當然,不僅在當時,就是後世也不見得所有人都會被它打動。也許有那在官場上十分想躁進的人,長袖善舞,學嚴嵩還怕學不地道呢,怎能為一篇文字所動?

但楊先生的奏本,卻是真的把嚴嵩的斯文外衣扒了個乾淨。「十大罪」,刀刀見血。尤其是第九、十兩條,即使今人見了,也不能不呼「痛快」!

我們這就來看,國防部職員楊繼盛訴嚴老賊第九大罪——「失天下之人心」。他說:嚴嵩老賊「一人專權,天下受害,怨恨滿道,含冤無伸,人人思亂」。他還說,老賊把持吏、兵二部,是因為有「大利所在」,用人不分賢與不賢,「惟論銀之多寡」——你就拿錢來吧!

他說:為了行賄,將官就只能盤剝軍士,造成軍士逃亡。文官為了行賄,就死命地搜刮百姓,造成百姓四處當盲流。軍民怨恨到了這種程度,怕是天下之患不在什麼北虜敵對勢力,而就在我們的國中!

第十大罪——「壞天下之風俗」。他說:嚴閣老不嚴於律己,以馬屁對付上邊,以貪污帶動下邊。自古以來風俗的敗壞,沒有一個時代比現在更甚!嚴老賊是首輔,是百官萬民的榜樣,首輔好利(迷戀經濟利益),天下也就因此流行貪污;老賊願意聽好話,天下也就因此崇尚舔屁股。老賊一人貪污,致使天下貪污成風——

只要你勤跑勤遞紅包,你就是貪得如盜跖一樣也能推薦陞官;你要是不跑不求人,你就是廉政模範像伯夷叔齊靠吃野菜過日子,也給你拿掉烏紗帽。世事已經昏亂至此地步了:守法的,叫獃子;善於溜縫的,叫有才,廉潔耿直的,叫過激;善於跑官的,叫幹練。「卑污成套,牢不可破,雖英雄豪傑,亦入套中」。

這套子,分明就是民族正氣的絞索,是社會良知的催命符!老先生的檄文,400多年後,也要讓人讀出一身冷汗!

楊繼盛列出的嚴賊「五奸」,就更是劍劍封喉——「皇上之左右,皆賊嵩之奸諜」,「皇上之納言(秘書),乃賊嵩之攔路犬」,「皇上之爪牙,乃賊嵩之瓜葛(一條線上的)」,「皇上之耳目,皆賊嵩之奴僕」,「皇上之臣工,多賊嵩之心腹」!我的皇上呀,你又怎麼能做出正確決策?

老先生最後更是急呼:我皇英明,你怎麼就不能割愛一個賊臣,難道就忍心百萬蒼生就這麼生靈塗炭?

您老人家要是不信我說的,可以去問二王(裕王、景王),讓他們倆給您掰扯掰扯;要不你也可以去問問各位閣臣,讓他們別怕嚴嵩,儘管講真話。

皇上啊,皇上,您就把嚴嵩用重典以正國法了吧,不然讓他退休回家也可以,那麼,我們的國家總還能像個樣子!這「內賊」一除,朝廷可就清了,大明的天下,才算見着亮了呀!

老先生的泣血上疏,一片忠心。哪裏知道,朝上奏摺,暮入詔獄——把他又給逮起來了。

原來嘉靖皇帝看了后,不為所動,只惱恨這個上回沒給夾死的老頑固又犯毛病了。皇上立即急召嚴嵩入內,把摺子交給他看。

嚴嵩強作鎮靜,擦著一腦門的汗,讀了一遍——看出問題來了。

嘉靖看了奏摺上罵嚴嵩的話,倒還沒怎麼生氣,罵嚴嵩的摺子年年都有,多半證據確鑿,估計嘉靖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皇上震怒的是,楊繼盛的奏疏里提到了「召問二王」,這在專制王朝是犯大忌的事。

自從西漢的「吳楚之亂」和西晉的「八王之亂」之後,歷代藩王的地位就有點尷尬。因為他們既是皇族同胞,血濃於水;又是潛在的篡逆者。要想造反,他們出面最有優勢,因為大家血管里都流着先皇的血。有時老皇帝駕崩,無嗣或未立太子,大臣和皇太后也是選一個藩王入繼大統,成為新皇帝。

明朝對付親王的辦法是硬性的制度,小王子一成年,就把他們通通攆到封地去(正式的叫法是「之國」),不能留在京城。華屋美食,供養得好好的,為非作歹也不管,但就是不得參與地方軍政。朝中官員要是「交通藩王」(與親王交朋友、通消息),那是大逆不道。

嚴嵩人老,眼睛可尖,一眼看出楊繼盛奏疏的軟肋所在。看完了他就退下,考慮周全后,立馬給皇帝上了一道密疏,說:「老楊這是膽敢交通二王,誣陷老臣我,皇上您做主吧!」

嘉靖就是藩王入繼大統的,所以他在這方面是特別地忌諱。

這對君臣,也真是夠默契的——混蛋們往往有一致的奇怪邏輯。老嚴的話,果然激怒了嘉靖。他下旨把老楊逮了后,命法官往死里拷問:「為什麼要把二王拉進來?」楊繼盛抗聲答道:「除了二王,滿朝還有誰不怕嚴嵩?」一針見血,把法官堵得沒話說。照此彙報上去后,下旨杖一百。

「杖一百」,就是打一百下屁股。

明代的王八蛋規矩——腦袋出問題,要屁股來負責。

一百下,那是定會皮開肉綻不可。有朋友擔心老楊熬不住,給他送進去了蚺蛇膽(喝了止痛),楊繼盛斷然謝絕,昂然道:「椒山(自稱)自有膽,要這玩意幹什麼?」

果然,幾次行刑過後,慘不忍睹,兩股之上,碎肉片片。老楊是個硬漢,半夜蘇醒,疼痛難忍,就打碎一個瓷碗,用碎片把腐爛的肉割下,爛肉沒了,筋又垂下來,又用手把筋扯斷。給他掌燈的獄卒,看得心膽俱裂,手抖得差點把燈打翻。

然而,「繼盛意氣自如」。

真是個鐵打的漢!

楊的案子,後來移到了刑部(最高法院),皇帝讓刑部給定案。刑部侍郎(副部長級)王學益是嚴嵩的兒女親家,受了老賊指使,想以假傳親王令旨的罪名,判一個絞刑。而郎中(司長)史朝賓卻是正直之人,只認死理,他認為「召問二王」跟假傳親王令旨根本是兩碼事。

天下還有這樣不識好歹的?結果,嚴嵩立刻讓他滾到高郵當判官(地區監察局局長,從八品)去了。殺雞嚇猴,刑部尚書(最高法院院長)何鰲這隻猴可是給嚇得不輕,乖乖按嚴嵩的意思,把老楊判了死刑。

但是嘉靖還不想真的殺老楊,把他一關就是三年。這過程中,朋友為之奔走的不少,輿論也越來越大。就連嚴的嘍羅、中央大學副校長王材也頂不住輿論的壓力,來為老楊求情。嚴嵩略有猶豫,但另有黨羽鄢懋卿等人卻攛掇說:「老太公啊,你可不要養虎遺患!」

嚴嵩想想,把腳一跺:「好好,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什麼輿論,狗放屁!監督個紅杏出牆還差不多,能拿我這首席大學士怎麼樣?

老賊又玩起了陰毒的:姓楊的,你不就是一頭壓不垮的駱駝嗎,我就給你加一根讓你徹底趴下的稻草。

殺楊,確實還得動動腦筋。因為皇帝還沒有起殺心,但是他有辦法,權臣權臣,就是能讓皇帝按他的意思辦。

正在此時,嚴嵩的「義子」趙文華奉命到東南沿海視察海防。明朝時候除了「北虜」以外,南邊還有「南倭」、也就是倭寇,為患一時,鬧得朝野頭都大了。趙文華就是去視察抗倭前線的。

不過,嚴嵩的「義子」,還能有什麼好東西?

他正是楊繼盛所痛罵的嚴賊手下的「攔路犬」,是嚴嵩安排他當了通政使,也就是皇帝的秘書,專管收發奏章事宜,隨時可以通風報信。

趙文華在巡視的時候,與兵部侍郎、總督兩廣軍事的張經鬧矛盾。趙特使嫉賢妒能,上奏,誣陷張經等人「屢誤軍機」。嚴嵩先拿到奏章,他估計張經此回是一定要掉腦袋了,就提筆把楊繼盛的名字也附在了後面。

可憐張經,他剛在嘉興前線打了個大勝仗,斬首1980級。明代抗倭以來,還從未有過如此大捷。赴京報捷的兵卒和前去逮他的錦衣衛,在官道上擦肩而過。

皇帝果然著了道,批了,楊繼盛和張經等人一起殺!

楊繼盛的老伴張氏深明大義,要到午門去告御狀,願代夫一死!她是個婦道人家,當然不允許去午門,摺子託人轉遞了上去,最後自然是被嚴嵩扣下。

哼,我只要搞我的人去死!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二十九日,楊繼盛在北京西市刑場就義。

先生慷慨赴死,戴鐐長街行,在刑場賦詩一首:「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可憐啊!

死時,40歲整。

血落如雨。整個大明寂然無語。

當時有位大名士、刑部主事王世貞,不顧鷹犬環伺,在刑場為志士放聲大哭。

刑畢,他以官服蓋在楊繼盛的屍身上,又撫屍痛哭,置生死於度外。

——既然活不好,死,又有什麼可怕!

千夫所指就別想有好結局

古人講: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什麼道理?沒有道理。中國的事情往往就是沒道理。就在嚴嵩父子氣焰熏天時,事情開始發生逆轉。

皇帝開始對老嚴不滿了。

事情起因,不是因為嚴嵩太貪,皇帝的好惡哪裏能等同凡人?他是嫌嚴嵩老糊塗了。

諸位一定還記得老嚴當初是如何得寵的——撰寫青詞。嘉靖後期修玄修得走火入魔,避居西苑,不理朝政。天天與太上老君對話,就好這一口。

當他有了跟太上老君溝通的靈感,或者要對政務發話,就寫個條子,叫太監傳給嚴嵩去辦。

這個嘉靖皇帝,寫的條子有個特色,就是言簡意賅,幾近燈謎。

領會上意太不容易了,再加上嚴嵩坑死夏言再做首輔時,已經70歲了,腦筋開始犯糊塗,皇帝傳出來的條子,他「多瞠目不能解」。什麼意思?猜不出了。

老東西之所以始終沒露餡,仍恩寵不衰,靠的是嚴世蕃。條子來了,都是嚴世蕃揣摩其意,每猜必中,然後根據上意寫出奏答或青詞,皇帝沒有不滿意的。

這就是史稱的「上不能一日亡(無)嵩,嵩又不能一日亡(無)其子」(《明史紀事本末》)。

本來這生物鏈還可以長治久安,殺一個老楊,就是讓那些不識趣的20年內給我住嘴。可是,正當這時,有一個人死了。

死一個人而發生歷史轉折的事,在我國是經常有的。

死的這位,是嚴嵩的夫人歐陽氏。這權奸一家,就老夫人還算是個好人,她治家很有法度,見老嚴貪得不像樣子,每每勸諫:「你忘了鈐山堂二十年的清寂么?」

鈐(qian)山堂是嚴嵩早年不得志時隱居讀書的地方,就在他的家鄉。那時候他頗有清譽,「天下以公望歸之」,正經是個不錯的君子。可惜後來腐敗了。

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歐陽氏病故。按禮制,嚴世蕃應該護送棺材回原籍,在家鄉守孝。

這一來,老嚴嵩急了:兒子一走,那皇帝的謎誰來猜啊?便懇求嘉靖說,自己年老了,得有人照顧,能否讓孫子嚴鵠代替守喪。皇帝准了,嚴世蕃可留在京城守孝。

老夫人平時管不了嚴嵩,但把嚴世蕃管得挺死。這回她撒手西去了,嚴世蕃喜上心頭。守孝就不用上班了,在家裏,他開上了色情派對。史書上說,他在丁憂守孝期間「擁姬狎客」、「日縱淫樂於家」。就是說,天天都叫小姐。

那年嚴嵩已經81歲了,還天天守在西苑值班室,伺候着皇上修玄,經常累月回不了家。以往的票擬,有小嚴來代筆,現在小嚴熱孝在身,按規定不能進大內。皇帝的條子一來,嚴嵩就急忙「飛札走問」,也寫個小條子派人去問嚴世蕃。

問題就出在這裏。守孝期間,嚴世蕃一口氣娶了27個二奶,說是仿古制——「二十七世婦」。估計每月一天一個,另外三天休息。哪還有功夫幫老爹寫材料?「飛札」一到,他就胡亂應付,有時抱着小姐喝醉了,竟無法動筆。此時太監又在值班室頻頻催老嚴快答覆,老嚴無奈,只好自己琢磨著寫,有時寫好了覺得不對,又把草稿追回來重擬。擬出的稿子,這回是皇帝看不明白了,有時邏輯還前後矛盾。青詞也是找人代寫的,文采要差得多了。

皇帝由此老大的不高興。廉頗老矣,謎都猜不好了。

隨後,又聽說嚴世蕃守孝在家淫樂,這還了得?皇帝對這父子倆就更起了厭惡之心。

嚴世蕃對封建禮教禁錮的反彈,成了他們家族悲劇的序幕。

讀《明史》讀到這對父子的諸般劣跡,人們往往會有這樣的疑問:惡事幹得太多的人,清夜捫心,他們的良心安嗎?

也許這是與虎謀皮了,他們從來沒有良心。

但是,他們能夠感到安全嗎?

嚴嵩父子的跋扈,讓那些想撈好處的人紛紛跑來攀附,固然是聲勢浩大。但這些人只為利來,利盡就散夥,根本別指望他們在危難時刻能捍衛主子。相反,嚴嵩搞的那個「逆我者亡」,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使一些正直的人為了自救、自保而結成了牢固同盟。他們隨時在窺伺、在醞釀、在互通信息,尋找著龐然大物上的任何一條縫隙。並且前仆後繼,要致嚴嵩於死命。

這些人,就是「清流」。

要在這世上建成烏托邦、人人都成堯舜,固然是妄想。但要想把這世上的「清流」剿滅絕跡、人人都喪了良心不說話,那也同樣是妄想!

在楊繼盛「文死諫」之前,已有錦衣衛經歷(憲兵隊文書)沈煉上疏,極言「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頑之心頑於鐵石」,「要賄鬻官」,「貪婪愚鄙」。

皇帝不聽,下詔將沈煉廷杖、謫官。嚴氏父子仍懷恨在心,幾年後,指使黨羽尋機陷害,終致沈煉被斬。他的三個兒子,兩個被打死,一個被發配邊地。

又有御史(監察官)王宗茂履職才三個月,就不顧身家性命,彈劾嚴嵩「八大罪」。

皇帝又不聽,將他貶為縣宰。嚴嵩又藉機奪去王宗茂父親的官職,致使其父含憤而死。

與楊繼盛死諫同一年,又有南京監察御史趙錦在雲南上疏彈劾嚴嵩「奸權亂政」,疏文被傳誦四方。

他說:大學士嚴嵩乃「奸佞之雄」,善於逢迎之巧,買通皇帝您的左右親信,凡陛下有什麼動靜,他無不先知,所以做事當然讓您老人家無不滿意。文武大臣們官職升得快慢、得官還是丟官,全看賄賂多少。有那一幫想攀附他往上爬的傢伙,自貶身份,對自己的稱呼已經到了「不倫」的程度,廉恥掃地,我甚至沒法說出口(估計是自稱「三孫子」之類)。嚴嵩輔政以來,只講恩怨,只顧受賄,群臣怕中他的陰招,有忠言不敢直說;四方習慣了貪污之風,致使百姓日益愁困。「天下之勢其危如此,非嵩之姦邪,何以致之?」

皇帝還是不聽,將他從雲南逮回,下詔獄拷問,斥為民。

屢撲屢起,屢敗屢戰。連嚴嵩及其嘍羅,也覺得安全確有問題。

問題說來就來了。從嚴世蕃守孝之後,嘉靖皇帝有什麼秘密話,都捨棄嚴嵩而去問徐階。不久,又加徐階太子太師的榮銜(從一品)。

這是一個信號:風向要變了!

恰在此時,又有兩件事對嚴嵩極其不利。冥冥中是有天數的吧,倒嚴的大潮已經有微瀾初起。

天意從來就難測。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帝住的西苑突如其來一場火災,引發了朝中清、濁兩股勢力均衡的微妙變化。

皇帝在西苑,已經住了19年,徹底住習慣了。以前,他是住在大內乾清宮的,那裏才是他該住的正地方。那麼,為什麼要搬出來?是給嚇的。19年前的那一年,十月二十一日晚上,嘉靖服過了仙丹,想在人間也找一找神仙的樂趣,就跑到萬安宮曹端妃那裏逍遙。一個曹端妃還嫌不夠,又叫了一個王寧嬪,三人在床上玩起了「現代派」。到半夜,以楊金英為首的16名宮女,因平時經常受到嘉靖的暴烈責罰,心懷怨恨,串通了有同樣遭遇的王寧嬪,密謀殺皇帝,差點把嘉靖用繩子勒死。

當時的場面十分恐怖。不過,由於受害人是皇上,所以也很搞笑:嘉靖的嘴被黃綾抹布塞住,脖子被繩子勒住,喉嚨格格作響,眼球向外凸出。宮女們還紛紛拔下頭釵,往他胯間那個要害地方亂刺……

看來,匹夫之怒,也了不得啊!

可惜事機不密,其中有一個丫頭,臨陣脫逃,跑去告了密。方皇后聞訊急忙帶人來,救下了嘉靖一條命。所有的涉案人員,都當場拿下,方皇后領旨立刻主持拷問。第二天,一個也不留,通通從重從快、千刀萬剮。包括王寧嬪和並不知情的曹端妃,還有那個告密的宮女。

這就是震驚天下的「宮婢之變」。皇帝還專門為此事佈告天下臣民,以安定人心——真不知他是怎麼把話給說圓了的。

這回西苑起的大火,也是逍遙惹的禍。當晚,嘉靖和他的新寵尚美人,半夜三更的在貂帳里玩煙火,不小心點燃了帳子,一把火,把永壽宮燒了個乾淨。皇帝玩的花樣兒,總是這麼匪夷所思。

寢宮給燒了,就只好暫住玉熙殿。玉熙殿地方又小又潮,皇帝住得不大愜意。大臣們就建議,乾脆搬回大內乾清宮去住算了。嘉靖不幹:那地方?決不去。陰影尚在,在心理上承受不了。再說那是歷朝老皇帝駕崩的地方,太晦氣。我的活神仙還沒有當夠,堅決不去。事情總要解決一下,他便把嚴嵩、徐階兩位愛卿叫來商量。

嚴嵩當然不敢提搬回大內,就說:那麼,就搬到「南內」去吧。這「南內」是過去英宗當了瓦剌部落的俘虜、放回來后被幽禁的地方。這地方,在政治上很敏感。估計嚴嵩當時確實是老糊塗了,說這話時沒過腦子,犯了大忌。嘉靖一聽,這是什麼主意?極不高興。於是又問徐階。

徐階此時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正在和嚴嵩暗鬥,頭腦清醒得很。他知道皇帝是捨不得離開西苑,因為在這兒裝神弄鬼的比較方便,就提議說:工部尚書(建設部部長)是個能幹的人,讓他在原址上再造一座新的不就成了么?幾個月就可以辦到。

嘉靖聽了,大為高興,立即任命徐階的兒子徐璠為建設部的科長,充當這個工程的包工頭。小徐不辱使命,到第二年春,建成,皇帝親自改名為「萬壽宮」。

新居很對嘉靖的胃口。不久,徐階加「少師」銜,位列「三公三孤」里的「三孤」之一(明朝至此尚無活着的大臣位列三公),可謂「位極人臣」,連帶着小徐包工頭也躍升為太常寺少卿(宗教事務部副部長、正四品)。

自此,徐、嚴兩家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徐階隱忍十年,就在尋找這樣一個時機。他於嘉靖三十一年就以禮部尚書職入閣,成為閣老,雖是末位,但前途無量。到此時取代嚴嵩為首輔,已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皇帝現在凡有軍國大事,都是問徐階;對嚴嵩么,只有裝神弄鬼的時候才想得起來。

大明的官員中,有一類人,比例大概很不少,也許他們沒有一件事情能幹得利落的,甚或連幾句官場的套話也說不清楚,但對於人事變動卻具備超級敏感——全部的聰明都用到這上了。徐階的上升,嚴嵩的失寵,不用誰來說,很快明朝人都知道了。

嚴嵩就是再糊塗,也感覺到了形勢的嚴峻,他不能不考慮退路。再打擊徐階就是找死了,於是他又來了能伸能縮的那一套,擺了家宴,恭恭敬敬把徐階請來,命子孫團團跪拜在徐階的面前。他舉起酒杯,語重心長地託付徐大人:「嵩旦夕且死,此曹惟公哺乳之。」

老賊,你也有今日!這樣的話,居然也說得出口——「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這幫小子只有認您老人家為奶媽了!」

然而,徐階不是夏言,夏言的教訓他記得牢著呢,此時只是佯做驚訝,把小崽子們逐一扶起,溫言相慰。

有道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不錯,縮頭了十年的徐階開始出手了。這時候發生的第二件事,就是他與道士藍道行聯手,對嚴嵩發動了第一攻擊波。

藍道行這傢伙長於扶乩之術,就是咱們說的「裝神」,能請來神仙的意旨。他與徐階有着盤根錯節的關係,徐把他推薦給了嘉靖,進西苑去預言禍福,無一不中。本來就相信搞怪的嘉靖,服了,待之若神明。

下面,就是一次非常關鍵的對話。

嘉靖問大仙:「現在天下何以不治?」

藍道行以大仙名義回答:「因為賢臣放不開手腳,有奸臣攔路!」

問:「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答:「賢如輔臣徐階、尚書楊博,奸臣就是嚴嵩嘍。」

問:「嚴嵩固然是奸臣,但是上天為何不滅他?」

答:「(廢話,我滅得了嗎我?)上天要真是滅了他,那麼用他的人罪過可就大了,所以就沒滅(您看着辦吧)。」

這一忽悠,大起作用。嘉靖心裏一動,不再問了。此時,他罷黜嚴嵩的決心已下,就等個合適機會了。

天心迴轉了,機不可失!言官們見嚴嵩地位動搖,都蠢蠢欲動。第一個蹦出來的,是御史鄒應龍(這名字也好,真龍天子想什麼,他就來什麼)。

嘉靖四十一年春,春雨瀟瀟。這真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預兆。持續了15年的「嚴冬」,似乎就要結束了。

監察官鄒應龍給了嚴嵩致命一擊,這倒並不是出於徐階的授意。他一向就是個秉公執法的好乾部,對於嚴嵩早就恨之入骨。不過,這次干還是不幹?他是有過猶豫的。嚴嵩畢竟還不是紙老虎。就在4年前,刑科(司法系統監察組)和刑部吳時來等三個小幹部,於同日分別上疏,參奏嚴嵩受賄賣官、破壞邊防等惡行,沒奈何得了嚴嵩,反被流放到邊遠地區。因他們皆是徐階的門生故舊,所以才不至於掉腦袋。

此次要是出頭倒嚴,萬一沒對皇帝的心思(我養的惡犬,我踢一腳可以,但你踢就不行,你踢就是打狗欺主),那也免不了要流放三千里。

最終,據說鄒應龍從夢中得來靈感,說一箭就能射垮嚴嵩這座大山,於是他連夜疾書奏章,天明就遞了上去。

這份奏疏,比較講究策略,並沒有主攻嚴嵩,而是重點打他的「軟肋」——為虎作倀的嚴世蕃。

他說:嚴家小子憑藉父權,擅自賣官,廣收賄賂,致使幹部選拔法完全敗壞,賣官居然公開叫價。因為有一批小人趨炎附勢,竟然把價錢給步步抬高!最高法院科長項某人,花了一萬三千金轉到了組織部任職;舉人潘某人,以二千二百金得了個知州。部里和各郡的小官,都動不動行賄以千以萬計,公卿大老就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了。平時從中擔任買官賣官「經紀人」的,居然不下一百多人。其中,嚴首輔的孫子、家僕、幕客(幫閑師爺)尤為猖獗。

以僕人嚴年為例,士大夫中的無恥者竟稱呼他為「鶴山先生」,首輔過生日,他居然能拿出一萬金的壽禮。跑腿兒打雜的都富到如此程度,主人又該如何!尤為駭人聽聞的,是嚴世蕃在喪母期間,聚嫖客,抱小姐,「恆舞酣歌,人紀滅絕」。現在天下水旱頻仍(天災連連),南北多警(有鬼子進犯),但嚴氏父子,只知道日日搜刮,中央地方各種機構,無不將民脂民膏搜羅一空,以填他們倆的欲壑;如此干法,「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病?天人災變安得不迭至?」

英明的皇帝,請您立斬嚴世蕃的頭顱,懸之於市,以作為人臣不忠之戒。要是我上述有一句話失實,甘願受刑掉腦袋。此外,嚴嵩溺愛惡子,受賄賣官,也應立刻打發他回老家歇著,還我們一個清廉的政治空氣(見《明經世文編》)。

這些話,都是老話,說了十多年了,皇帝充耳不聞。可是這次,見效了。嘉靖閱奏后,「勒嵩致仕,下世蕃等詔獄」(《明史》)。

——勒令嚴嵩退休,嚴世蕃下天牢待審。姥姥的,你終於翻船了!

五月十九日,詔旨一下,舉國歡騰。

——說來,似我等草民百姓,一生平淡如飄萍,唯有三件事能讓我們欣喜若狂:一是連綿多年的戰事以我方勝利而告終(譬如「劍外忽傳收薊北」),二是舊朝崩潰、新朝崛起(譬如「滿城盡帶黃金甲」),三是奸臣垮台、萬象更新(譬如「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

餘生也晚,只趕上了最後一件。那種解脫感確實無以言表。

罷官一個月後,83歲的老嚴嵩蹣跚離京,回老家袁州去了。浮華一夢,盡皆成空。這條回鄉的路,不大好走啊!

嚴世蕃被判流放雷州衛,那地方離天涯海角也不遠了。其餘孫子輩、以及鄒應龍摺子上點到的惡仆幫閑,系獄的系獄,充軍的充軍。就連那兩個買官的小子也沒跑得了,一個死在獄中,一個充軍邊遠衛所。

徐階順理成章執政,內閣基本是他說了算。他坐進了原來嚴嵩的值班室,貼出標語:「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用誰不用誰)刑罰還公論」,顯示出新氣象來。

當然,他還在思考,嚴嵩這百足之蟲,還沒有僵,還要設法再給他來個致命一擊。對付惡人,就不能講婦人之仁。

張居正過去曾經對徐階的忍讓頗為不滿,在回鄉前的告別信中,甚至有所暗諷。但是徐不為所動,堅持烏龜戰略,終於看到了對手敗亡。張居正現在當然很服氣了,更加留意徐階的處事之道。徐階對張的器重,是始終如一的。他有意保護張居正不捲入任何政爭,只留在幕後。沖衝殺殺的事情,決不讓他干。

張居正自然明白老師的苦心,也決心有朝一日大幹一場。

狂歌裊裊天風發,未論當年赤壁舟。

這詩,寫於嚴嵩垮台的當年秋天,也還算是有些鴻鵠之志吧。

朝局一步步地在好轉。徐階不愧是一代名相,他當政之後,平反了一些冤案,嘉靖一朝原先的戾氣有所緩和,錦衣衛不再頻頻出動,人們為了國事也敢於講話了(朝士侃侃)。對付嘉靖,他也有辦法加以疏導。皇帝的乖僻性格,慢慢有所改變,對徐階竟然「諄懇如家人」。

另一邊,此時的嚴嵩,在家裏還做着東山再起的好夢,不時的給皇帝送去點兒祝壽頌辭和鬼畫符。皇帝畢竟念及他幾十年的苦勞,時時流露出有所不忍。嚴嵩便向皇帝近侍行賄幾千萬金,令他們揭發那個藍道行的「非法活動」。結果藍道行被下獄,死在獄中。垮了台的嚴嵩,居然順利報了這一箭之仇。

嚴世蕃也沒有去衛所報到,而是在半路上潛回了老家。他不思悔過,反而收留亡命徒,搶女人、劫商旅,橫行不法。又召集了工匠幾千人大造府第。

此事被南京巡江御史林潤得知,就上疏稱:嚴世蕃收留江洋群盜,日夜誹謗時政,蠱惑人心。又以建屋為名,召集勇士四千名。市面上人心惶惶,都說要出大亂子,形勢難以預料。

嘉靖看到摺子裏說嚴世蕃居然要謀反,不禁震怒,立刻下令第二次逮捕嚴世蕃,解到京城問罪。

其實,謀反是不大可能的,工匠也不是什麼勇士。但是,不用這陰損一招,又怎能斬草除根?諸臣把嚴嵩的那一套,也學的差不多了。

嚴世蕃卻不怕,在監獄里放了話出來:「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他憑的什麼呢?

在這最後的格鬥中,已是嚴世蕃在與徐階較量。那老嚴嵩害人的本領,也不過是倚仗皇帝恩寵,暗地裏做手腳殺人。一旦擺出堂堂之陣,倒也看不出有什麼作為。

嚴嵩下野、嚴世蕃逃回原籍后,嚴家最忌憚的,是徐階。那徐階知道事情尚未完成,照舊示之以弱。嚴嵩派親隨去徐府打探,徐階只說:「沒有嚴公,哪裏有我今日。忘恩負義的事情,我做不來。」並且連連致信問候,一如往昔。這伎倆不僅瞞過了嚴嵩,連聰明絕頂的小嚴也著了道,鬆口氣道:「徐公不我毒。」——老徐不會害我們。從此在家招兵買馬,肆無忌憚。

老徐大概只在心裏笑吧:不如此,你們怎會在臨死前猖狂一跳?我又怎能抓住把柄「毒」得了你?

待小嚴進了詔獄,知道是上了徐階縱虎歸山的當,但他自有主意。在監獄中接見嚴氏舊黨,密囑:「貪污一事,皇帝不在意,死不了人,你們放心好了。聚眾造反,查無實據,你們可以當眾吹風,讓法官在定案奏稿上刪去謀反一節。告訴他們,楊繼盛、沈煉案才是關鍵,不列入罪狀,豈能扳倒嚴氏?」嘍羅不解,小嚴笑道:「楊、沈兩案,畢竟是皇上主裁,要翻案,那就是揭了皇上的麵皮,觸怒天顏。我等自然可以解脫。」嘍羅恍然大悟。

一提起要為楊、沈翻案,京中群情振奮。刑部尚書黃光升等「三法司」(即:刑部——最高法院;都察院——中央監察部;大理寺——複審法院)首長果然中計。將楊、沈兩案寫入罪狀,擬成奏稿,準備要搞死嚴世蕃。

為此,他們三人前去向徐閣老討教。徐階只要過草稿來看,看罷一笑:「法家斷案,諒無錯誤。請你們進內廳裏面來談。」

進得內室,屏退左右,關好了房門,徐階問:「你們的意思,是想救嚴公子活命嗎?」

三人爭相答道:「小嚴一死都抵不了罪,豈能讓他活?」

徐階道:「既然想要小嚴的命,那麼為何要牽入楊、沈兩案?」

大理寺卿

張守直

道:「用楊、沈事,正是要他抵死!」

徐階笑道:「殺楊、殺沈,都是嚴嵩巧妙利用皇上的旨意。可是皇上英明,能承認自己不對么?你們這奏章一上,皇上必然疑心是法司借本案張揚他的過錯,要發脾氣。你們這幾位,恐怕就有不測,反是那嚴公子沒事,騎驢款款出都門去了!」(《明史·嚴嵩傳》)。

三法司首長這才如夢方醒,連忙請徐閣老指示。徐階便拿出自己寫的草稿,讓三人看了。三人不由得叫好。當即讓嚴府的文書謄清,三人蓋了大印,封好送上去了。

徐階的這個稿子,隻字未提楊、沈冤案,重點有三個,一是說嚴嵩的親信羅龍文與著名的倭寇頭頭汪直「交通」;二是說嚴嵩聽信江湖術士的話,以南昌有王氣,於是造起豪宅,規模不亞於皇宮;三是說他勾結「宗人」(旁系皇族),窺伺「非常」機會,聚集亡命徒,「北通胡虜,南結倭寇,誘致外兵,共相響應」。

這次嘉靖感到十分震驚,令再次核實。

皇帝不願意被蒙,也很難相信嚴閣老會墮落至此地步。

徐階揣著聖旨出了長安門,叫了三法司的首長到自己家,再寫奏本,曰:「事已勘實,其交通倭寇,潛謀叛逆,具有顯證,請亟正典刑,以泄人神之憤!」(《明史紀事本末》)

密室定案書,就這樣出籠了。可憐權奸嚴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交通日本」。

徐公的這次謀划,連同書吏在內,天地間只有五個人知道,斷無任何泄露的可能。中國的政治,多出於密室,就是類似於此。嚴世蕃在監獄中哪裏能知道其中內幕,只聽說是黃光升等擬的奏疏已將楊、沈案列入,不由大喜。按照他以往對皇帝心理的揣摩,摺子上去,不出十天,他就可騎驢走出城門了。

他與同案的羅龍文關在一起,兩人談得高興,買通獄卒叫了酒來痛飲。小嚴此時,只是恨當日為何不取了徐階的首級?十分怨恨父親養虎遺患。眼下,只有等聖眷恢復,再來收拾那個老滑頭及其同夥。

不想,第二天,三法司的主官前來提堂,徐階也在座。堂上甩給他看的,就是那個寫有三大罪狀的奏疏。嚴世蕃讀了,面如土色,連呼冤枉,嚷道:「徐公!徐公!你定要我父子死嗎?」

徐階冷笑,將壓抑了十多年的惡氣,一口呼出:「哼,自作孽,不可活!」

這就是「再勘」的真實過程。再過一日,即有旨下,「命斬世蕃、龍文於市」。兩人聽了,相覷愕然,只有抱頭痛哭。不一會兒,家僕聞訊趕來,叫趕快寫遺書交給嚴嵩。小嚴渾身顫抖,竟不能書一字。

不多時,有監斬官到,一聲大喝,命捆綁起來,押赴西市——任是有多少才情,以及往日的風花雪月,都畢了!

京師民眾聞聽消息,無不歡天喜地,紛紛攜了酒到西市法場去看行刑。嚴氏的名聲太壞了,人人皆恨。那仇恨,已超出了利益層面,變為民眾情緒的宣洩口。這也是徐階敢於這樣做的一個民意背景。

徐階徹底斗敗嚴氏,顯然是有貓膩在內,勝之不武。但面對可能的猖狂反撲,為了自己和同僚的身家性命,不如此,又能如何?

此次小嚴的丟命,說明一個規律:惡人逼人太甚,同時他自己也就走在了懸崖邊上。可見,凡事不能做絕,才是硬道理。

史家對於徐階的這個玩法,多持有原諒態度。手段並不重要,目的才是一切。

聖旨中還有一條,就是將嚴嵩削職為民,並命江西巡撫(省長)和按察使(省政法主官)負責抄家。此次共抄得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另外還有珍奇異玩價值數百萬銀。這些財富,足可抵大明中央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且後世有人認為:嚴家的資產應該遠不止這些,僅嚴世藩瞞着嚴嵩私藏的黃金,就有十多窖。抄家所得的財富與前代的宦官劉瑾相比,尚不算十分驚人,可能因為種種原因被有意壓低,或者在地方官執行的時候,流失了很大一部分。

嘉靖對嚴嵩居然如此貪財倒是很感意外。至此,他對嚴嵩僅剩下的那一點點憐惜,也全都消散了。

據說,在抄家時,嚴嵩懇求巡撫大人給他留一些藥品。

大人問:「可有能治刀劍紅傷的葯?」

嚴嵩答:「有,有,多乎哉!」

大人遂正色道:「請問那東西能否治好楊繼盛頸上的刀傷?」嚴嵩只能無語。

天道輪迴,夫何言哉!

嚴嵩僥倖沒死,但在政治上已經等同死亡,斷無復生的可能。

他的幾個孫子和那些惡仆,全部被判刑、流放。嚴嵩孤獨一人被驅逐出門,房產被查封。

此後的生涯里,據說他曾經靠乞討為生。

一年多以後,87歲的一代奸雄,在家鄉墓地一間看守墳墓的草屋裏,咽了氣。也有人說他是寄居在一位故舊家裏死去的。

在這凄風苦雨的一年時間裏,足夠他回味往日輝煌的了。他無數次想過的,也許只有一個問題——打了一輩子鳥的人,為何被鳥啄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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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他掃清了障礙廟堂大決戰 第四章忠烈之士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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