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場政治絞殺他冷眼旁觀 第三章誰是那隻最

一場場政治絞殺他冷眼旁觀 第三章誰是那隻最

張居正當了庶吉士,食君祿、吃皇糧,進了人人都羨慕的清要之地翰林院學習,似乎是應該趁著新鮮出爐的勁兒,加緊去拜謁權貴、編織官場關係網了。可是,從各種記載來看,他偏偏在這以後,有過一段漫長的沉寂期。

與他後來執政時的敢於任事、殺伐決斷比起來,這一段的忍耐簡直就是奇迹。

當然,這也不奇怪,從來就沒有天生的政治家。中國的官場,演員有時候的表演,到最終是要以生命為代價的。因此,要活着、並活得比別人快樂的話,韜晦、平衡、隱忍,這些看上去不怎麼光明磊落的本領,沒有是不行的。

張居正這一段是在冷眼旁觀。翰林院冷冷的孤燈下,他在學習——屠龍有術,不學不行啊!

他這幾年所忙的,是「討求國家典故」。這個典故,即是典章制度、前朝舊事,學政治的法則,學執政成敗的案例。他的潛龍之志,就表現在這裏。

在明代,知識分子標榜才華是一種時尚。人們渴望能像唐人、宋人那樣,憑一首好詩好詞就流芳百世。這種標榜名氣的小團體也空前地多,什麼「前七子」、「后七子」、「十才子」、「八俊八傑」……都是些志大才疏的狂人。其實,唐宋詩文之下,誰還能記得住這些名堂?墓木未拱,怕是浮名早已散得影子都沒一個了。

張居正有了少年時代的教訓,對那些花架子不屑一顧。三年的苦讀,心得不少,他果然就學好了政治屠龍術,這從他後來執政時的遊刃有餘上就能看出來。

三年以後,他庶吉士畢業,因為是二甲進士及第,所以照例點了翰林,任翰林院編修(正七品)。畢業那一年,他上了一道議論朝政的奏疏(給皇帝的建議、報告和檢舉材料都叫「奏疏」)。這是他在嘉靖一朝中僅有的一次。

他說:天地間的財富,是有數的,如果用得剋制,天下百姓就比較寬裕。如果窮奢極欲,天下就會匱乏。然而現在,「民力有限,應辦(稅費)無窮,而王朝之費,又數十倍於國初之時,大官之供,歲累巨萬,中貴徵索,谿壑難填……」(《論時政疏》)總之,說的就是,上流社會對老百姓搜颳得太厲害了。

民何以堪啊!這個年輕人,畢竟還是有血性的。

這個關於理財的題目,跟他在科舉時的八股文章內容是一樣的,只不過這次說的更多了一些。

奏疏上去,如石沉大海。張居正也就不再說了。他知道,還沒到他說話的時候。

此時,朝政正紛亂如麻,估計沉穩如張居正者,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他入京的第二年,嘉靖二十七年,內閣首輔,也就是相當於當朝宰相的大學士夏言,一個不小心,被著名的大奸臣嚴嵩構陷,讓嘉靖皇帝下令給殺了。死得慘!

是「棄市」,就是在西市(北京西四牌樓)給砍了腦殼。

一代名臣,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張居正看到了:血,陰謀,絞殺,你死我活!

他不能不面對政治的殘酷,也不能不體會到權謀的重要。這是大明帝國史上自朱老皇帝殺宰相胡惟庸以來,一百多年間,頭一個首席大臣被下旨殺掉。

昏君如虎,權臣似鷹,他張居正就甘心做一隻兔子么?

此時,朝中的頂級人物究竟在幹些什麼呢?

絞殺!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這是一場靜靜的謀殺。在熱帶雨林里,有一類樹,就叫「絞殺樹」,他們是附生植物,寄生於其他的大樹樹榦上,慢慢長出縱橫交錯的根,包裹着寄主樹,一面盤剝寄主的營養,一面與寄主爭奪陽光雨露,迅速壯大自己。當它的無數條根伸入土中,就形成了自身的強大根系,能獨立生存了。這時,密佈於寄主樹榦的根便急劇擴張,緊緊纏着寄主,直至寄主——哪怕你是參天大樹——「窒息」而死。

嘉靖一朝的「內閣」,就是一場不斷有參天大樹倒下去、又不斷有新的「絞殺樹」矗立起來的連台好戲。

內閣里捉對兒廝殺的,都是當朝聲名赫赫的大學士,國家重臣,貨真價實的「宰相」和「副宰相」。

在中國歷代的官場里,國家興不興,國家亡不亡,那都是很次要的事。而我興不興,我亡不亡,才是天地間第一要務。即便官至萬人之上的「宰相」,也擺脫不了這種慣性思維。

當然,在這裏,「宰相」只是個借用的說法。明朝從朱老皇帝的洪武十三年起,就沒有了「宰相」。

特色皇帝朱元璋,親手把延續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宰相官職給滅了!

自古以來,宰相為帝王輔佐,乃天經地義之事。鄉紳大地主還得要一個管家呢!在政務系統中,宰相之權,僅僅略低於皇帝。皇帝是「最高最高最高」,宰相就是「次高」。

古來有不少明君賢相、政通人和的美談,從管仲到耶律楚材,那也是一系列璀璨的明星;但是也有君相互斗、反賓為主的例子,比如霍光、曹操、司馬懿、桓溫……都是一手遮天、壓倒了皇上的霸道宰相。

可是像曹操這樣文武兼備的「漢賊」,畢竟兩千年才可能出一個。宰相在大多數的歷史時期里,還是聽吆喝的多。由於出了一個篡漢的曹丞相,歷代新朝在調整典章制度時,總是在不斷加強皇權,削弱相權。到了朱老皇帝坐天下的時候,皇權之高,已經根絕了宰相「篡漢」而代之的可能性。

但是,朱元璋是個很有個性的開國皇帝,他和宰相老是搞不好關係。

他和我們當下的很多「一把手」一樣,都有共通的毛病——對待副手太苛刻。用個窩囊廢吧,嫌礙事;用個精明強幹的吧,總感到小子沒準兒有野心。人家左右都不是。

早在大明朝成立之前,老朱自稱「吳王」的那時候,他就有宰相。那時老朱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農民做皇帝,知識分子來輔佐,不是正好嗎?明代宰相的名稱是「丞相」,分左、右兩個。明代「尚左」,以左為貴,所以「左丞相」是第一丞相。

大明的第一代丞相,是兩位開國功臣:左丞相李善長,右丞相徐達。一文一武,挑選的還是不錯的。後來又有汪廣洋、胡惟庸相繼為相。有明一代,當過宰相的就這麼四個人。

可是他們的結局,可就太令人恐懼了。四個人,除了徐達幹了兩年多就領兵打仗去了、得以善終以外(不過也有人說,是老朱用一隻蒸鵝害死了他),其餘的三個,都因為「謀反」或受牽連,或被誅、被賜死、被滅門!案子歷時數年,株連蔓引,竟陸續殺了三萬多人。

這就是國初震動一時的「李善長、胡惟庸案」。實事求是地講,李善長、胡惟庸都是很有幹才的人,政務也不能說處理得不好。但他們越是多謀善斷,老朱就越不舒服。

什麼都是你們說了算,要我皇帝幹什麼?你們周圍聚集了一批死黨,他們怎麼不來走我的後門、拍我的馬屁?老皇帝跟權臣賭起了氣。史載,胡惟庸謀反是有證據的。不過,那都是來自告發者之口,或是同夥在刑訊之下的口供,很難說是真有其事。

追究胡惟庸,並不是老朱先發現了有謀反跡象。而是有謠傳說,「從龍」大臣劉伯溫因病暴死,是吃了胡惟庸私人醫生開的葯。根據謠傳,就要整一個大臣,這分明就是找碴兒。皇帝一放風出來,人人都知道胡惟庸要倒台了,其中有想撇清的、想立功的、想報仇的,那還不紛紛起來?不弄出謀反的名堂來才怪!

殺胡惟庸之時,是洪武十三年(1380年),老朱越想越氣:丞相還要謀反,要它還做鳥用?於是撤銷了這個官職,連同丞相的辦公室「中書省」也一併砍掉。

我寧願不要諸葛丞相為我鞠躬盡瘁,也不想重演曹丞相逼迫我兒孫的悲劇。

我老朱要自己干!

皇帝么,就是要上管天,下管地,中間再管個亂七八糟的……

有人統計過,老朱自從滅了宰相之後,每天自己要看20萬字的文件,處理事務423件,等於一天到晚不睡覺、不吃飯,每小時保持閱讀8000多字的速度、和處理20件國家大事的頻率。

這下老皇帝可吃不消了。

老朱這麼苦自己,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古人講究君權神授,皇帝的權力來之不易,不把它發揮到極致,豈不是虧了?在這方面,秦始皇就開了個好頭兒,他不分晝夜操勞公務,白天斷獄,夜批公文。即使這樣拚命,也還不滿足,還給自己規定了更高的目標,不批完一石公文,絕不休息。這就是史載的「日閱公文一石」。那時候的文件是用竹簡寫的,一石(念「擔」)就是120斤(那還是蠻重的啊)。

老朱親自上手那年,不過才53歲。按理說放過牛、爬過戰場的人,身體素質應該不錯,但是腦力勞動卻是個更為辛苦的活兒,幹了9個月,老朱頂不住了。只好從各地找來6個老儒,創立了「四輔」(這是受張良啟發),讓他們任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協贊政事」。

鄉下來的老學究,哪干過這個?兩年後,這個辦法無疾而終。為什麼不實行了,史書上未載,估計是幹得牛頭不對馬嘴。

但是,參謀人員還得要,否則建章立制、擬旨、批文這些工作得把老皇帝累死。於是老朱又從翰林院調了一些中層文職幹部(學士)來,充當秘書。不定編製,也沒有固定稱呼。

到明成祖攻入南京、奪了鳥位以後,就把這辦法固定下來了,這批人也有了編製、有了定稱。

這就是「閣臣」。學士改稱「大學士」;在哪個地方辦公,前面就冠以哪個地方的名字,比如「中極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等等。

皇上則把他們叫「輔臣」。自然了,當大臣的不能「主宰」什麼,只能「輔佐」什麼,皇帝才是天下的總舵把子。民間的老百姓對這些秘書,那可就恭敬得多了,一般稱為「閣老」(不老混不進去呀)。

儘管閣臣的權力比宰相小得多,只能上傳下達,但是畢竟執行了一部分原來宰相的職權,所以大家還是把他們看成是宰相,「入閣」就相當於「拜相」。後來官場上也不忌諱這個了,誰入了閣,大夥兒就紛紛寫詩給他,祝賀「入相」。

不過,兩者還是有不同的地方。宰相是有衙門的,過去叫「中書省」,有一大批各司其職的幹部。而現在,閣臣手下僅僅有些小文書抄抄寫寫、跑跑腿。辦事機構也含含糊糊地被稱為「內閣」。什麼「內閣」?不就是「宮裏的小房子」么,沒法跟「中書省」的堂堂正正相比。

過去,宰相怎麼也得是一、二品大員,現在的閣臣是從翰林院來的,五、六品的居多,最低的還有從七品的——芝麻官了。然而到了後來,閣臣就越來越尊貴了,經常是先當禮部侍郎或尚書(副部級、部級)才能兼任大學士入閣。

內閣還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比明文的制度還要嚴格。進內閣的人有個名次上的排列,中國人在這上面是一點都不含糊的。打頭的一個,叫「首輔」,第二人叫「次輔」,餘下三、四、五不等。首輔也就是大領班了。名次的排序是要論資排輩的,要是首輔離職或者死了,由次輔來頂上。如果原任首輔離職一段時間后又復職了,現任首輔的資格要是不如人家,就得讓位,退居次輔。

內閣開始的時候,還不拘一格用人才,到後來則是非進士不行了。想「學而不優」而當大官,不靈了。

進了閣子,就要爭當首輔,因為首輔是和皇帝打交道最多的人,也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因此。朱老皇帝設置的這個「內閣」,後來就演化成了「掐架院」。你不下去,我就上不來,我能讓你好嗎?各種手段就一起來吧,打小報告的,無中生有誣陷的,拉攏「言官」(監察部門的官員)掀起政潮的……只要能搞死你就行。和衷共濟的班子,越到後來,就越少見。

等到了嘉靖這一朝,內閣的戲就多了。因為嘉靖皇帝從執政第二年起,漸漸地喜歡上了修道成仙那一套,妄想長生不老。到嘉靖二十年,乾脆搬出紫禁城,躲在西苑跟方士們混在一起,不視朝了,很少過問一般的政事。但他對政務處理又要求得很嚴格,因此對首輔的挑選也就很苛刻,既要能辦事,又要聽話。嘉靖放了很大的權給他們,把閣臣的地位明確提到「六部」之上,為文官之首。

「閣老」們的位也高了,權也重了,有的人就誓死要保住位子,有的人呢,則恨不得明天就拿下這位子。因此從嘉靖年間開始,閣臣們的內戰也就出奇地精彩。

首輔平常的工作,是閱覽各部門送來的文件,然後把自己覺得妥當的處理意見寫在小票上,分別貼在這些文件的封面,進呈給皇上。這個工作,叫做「票擬」,也就是代皇上寫處理意見了。皇看了要是同意,就用紅筆畫個圈圈,批兩個字。這叫「批紅」。

首輔在擬定意見時,不必徵求其他閣臣的意見,一人獨大,其他人只有唯唯諾諾。即使旁人代擬文件,也是按首輔的意思來落筆。這個票擬制度,初看起來,不過是皇帝借首輔的腦子用一用。可是另一方面,首輔也可以對下拉大旗做虎皮,對上巧妙地影響皇帝的看法,想辦法蒙住皇帝,在票擬中偷運私貨。

皇帝的權力包括生殺予奪之權,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割讓了很大一部分到首輔手中。

這一點,連朱老皇帝也料不到:潛規則的能量不僅比制度大,而且也比皇帝大。

這時的首輔,不光是名位在「六部九卿」之上,其權力之大,有時甚於過去的宰相。在他的面前,何人敢不戰戰兢兢?

張居正踏上仕途之後不久,前任首輔夏言冤死,內閣里剩下的是現任首輔嚴嵩和次輔徐階。居正後來的經歷,與這兩人都有着較密切的關係。

嚴嵩是位大名人了,後世無人不知。作為白臉的「奸臣」,在中國民間文化里,大概除了曹操名氣最大之外,第二個就是他了。雖然他作為閣臣,處理政務水平很一般,遠不及同時期的另外幾個。但由於貪婪和專權,留下了萬世之名(可惜是臭名)。

嚴嵩是江西分宜人,與夏言是江西老鄉。他年長夏言兩歲,進士及第比夏言早四科(12年),詩文書法水平堪稱一流,但就是政務水平太差。他入閣時,已是56歲,還是夏言把他提攜起來的。

夏言這人,機敏決斷,相當自負,朝中大臣誰也不在他的眼裏,就更沒把由他一手拽起來的嚴嵩當回事。嚴嵩擬的文稿,常被夏言改得一塌糊塗,還常常擲還責令重寫。

嚴嵩不知為何,就是怕夏言。夏言的個性甚強,經常觸怒嘉靖皇帝,在政壇上竟然四起四落。不過只要一回內閣,就能死死壓住嚴嵩。

恨便由此而起。中國人,能記住一飯之恩的人不多,能記住一箭之仇的人相當不少。嚴嵩經過幾個回合,終於明白:夏言只要活一天,就是他頭上揮不去的一片陰霾。

想要出這口惡氣,就得讓他死!

嚴嵩用來對付夏言的訣竅,是以柔克剛。卑劣之人的柔,不是一般善良者的軟弱,而是包含藏着鱷魚牙齒的微笑。他對夏言,永遠是忍氣吞聲。心裏雖然在罵,見面卻畢恭畢敬。據說,一次他在家中舉辦生日宴會,請夏言大人屈尊賞光。夏言不屑於來這套,沒有去。嚴嵩竟然恭恭敬敬地跪在給夏言預留的座位之前,為英明的首輔夏大人遙遙敬酒。

不顧尊嚴,一至於此。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則百毒俱全了!

嚴嵩是個貪官,在夏言落馬的空檔里,他在皇帝面前一人專寵,甚至一度成為「獨輔」,也就是整個內閣只有他一個人。此時,他就是上傳下達的唯一管道。大臣要想給皇帝留下好印象,沒有嚴嵩成嗎?於是,給嚴嵩送紅包的大小官員,車子擠滿了嚴府門前的路(輻輳其戶外)。嚴大人只是笑納,然後回報以高官厚祿。以至於嘉靖皇帝也有所察覺,趕忙把夏言再度召回內閣,讓夏言來制約一下這個老滑頭。

夏言不是榆木腦袋瓜,他知道自己失寵是嚴嵩搞的鬼,這次回來當然要報復。他一回來,仍視嚴嵩為無物,把嚴嵩提拔的親信盡行掃蕩。嚴嵩仍舊還是怕他,一聲不敢吭。

有一次,夏言尋到了嚴嵩的兒子嚴世蕃貪瀆的罪證,準備上本參劾。這個嚴世蕃,是個混世魔王,貪聲在外,無惡不作。自我感覺卻超級良好,稱自己佔有天下才華三分之一。

嚴嵩久經沙場,自知這一次小兒的醜聞要壞大事,便帶領嚴世蕃來到夏言家中求情。夏言得知僕人通報后,裝病不見。嚴氏父子竟強行進入,跪在夏言榻前淚如雨下,懇求夏大人放條活路。敢於向仇人示弱,也是小人的一記狠招——我已經服了,你還非讓我死嗎?夏言見此,於心不忍,「遂置不發」,把奏本壓下了,當了一回東郭先生。

嚴嵩對皇帝,也是柔媚以事之。在中國,邀寵,有時侯就是最大的政治。馬屁永遠是下級討上級歡心的法寶。無能之輩為何屢屢得寵?因為,最拙劣的馬屁本領,就是最高明的政治權術。

文雅一點講,就是四個字——投其所好。

嘉靖皇帝痴迷於道教,經常讓值班的閣臣替他撰寫「青詞」,也就是寫給玉皇大帝的效忠信。寫好了,就拿來焚化以祭天。以至後來竟有了因擅寫青詞而入閣的「青詞宰相」。皇帝一有了什麼靈感,就急猴猴的讓閣臣照他的意思寫一篇。一遇上此事,嚴嵩總是兢兢業業地寫,而夏言雖然也是此中高手,但覺得這東西純粹是扯淡,有時候就叫人代寫,有時候則把以前寫的改頭換面拿去充數。

兩人對比,皇上當然喜歡獻媚獻得好的那一個。

此外,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嘉靖皇帝在醮天時,是要戴着「香葉冠」的,就是一種道士帽。某日,他一時高興,分贈給五位重臣每人一頂,讓他們也戴着趕趕時髦。夏言不聽那一套,從來不戴,問起來,就答:「這並非法定官服,大臣如何能隨便用?」

嚴嵩則不同,每次去西苑入見,都要戴得端端正正,上面還小心地籠上了一面輕紗。皇帝很好奇,問他:「典出何故?」嚴嵩含笑答之:「天子所賜,恐染灰塵。」

兩下相較,柔弱的一方焉能不勝?

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哪個當總把舵子的不喜歡奉承?哪個高高在上的不喜歡順耳之言?

嚴嵩摸透了在上者的虛榮和愚蠢,也摸透了剛直者的疏闊與執拗,那麼,想要上下其手,置對方於死地,就差一個必然要出現的機會了。

這機會說來就來!

——這就是後來震動朝野的「復套」事件。

何謂「復套」?套,是指河套,即黃河流經甘肅、寧夏、陝西一帶的這塊地方。這裏是明朝北邊的戰略防務要地。朱老皇帝開國時,對這一帶的佈防做了精心籌劃,在北方一線置三大衛所(軍事據點),修邊牆(即現在俗稱的「長城」),讓諸王坐鎮,嚴防「北虜」入寇。

這一招很有效,曾經使「三十餘年胡馬不敢南牧」(《殊城周諮錄—北狄》)。

但人算不如天算,老皇帝一蹬腿兒,為朱家天下防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就反了,南下奪了鳥位,名正言順成了主子。這位明成祖為防止類似自己的事情發生(我造反可以,別人卻不可以),將軍事重鎮大寧都司與東勝衛內徙或後撤,使北方防務出現兩處缺口。唯余開平一處孤懸蒙古高原,三面受敵,不得不在宣德年間也撤往內地。從此京師和內地門戶大開,原先防務的最後底線,現在變成了前線。

一些饑寒交迫的蒙古族部落,就是趁這個機會,陸續進入河套來找飯吃的。後來他們安下了家,漸漸成了氣候。起先不過是千餘騎騷擾,到後來竟能聚起十萬餘騎,攻入大明的邊鎮殺掠。這就是史書上所說的「套虜」或者「套寇」。

夏言最後一次當政時,陝西「三邊總督」(地方軍事主官)曾銑上奏,認為「套虜」問題不難解決,只要朝庭添一點兵力,由他調度,可一舉擺平。這個曾銑,是個有膽略、有辦法的將才,對邊患如何根除看得非常透徹。

恰好夏言也想在此問題上建立一番萬世功業,就極力向嘉靖皇帝保薦曾總督。嘉靖為夏言的話所動,下令褒獎曾銑,並指令兵部開始操作,籌劃兵餉。

夏言是個實在人,很認真地與曾銑書信往還,討論起了復套的步驟。皇帝既然下了決心,此事就有十分把握了。

他萬萬想不到,一轉身,這個樂於齋醮的皇帝就反悔了。為什麼?為的是中了嚴嵩的詭計。

那政壇老混混兒嚴嵩,早已觀測多時,套復不復干我鳥事,但徹底干垮夏言,正當其時!

嚴嵩此次策劃得很周密,在宮中鼓動近侍(不幹好事的太監),在外廷勾結言官,大家眾口一詞,都說可萬萬不能復套啊!老祖宗都惹不起的蒙古人,咱們怎麼能惹呢?一種傾向性的輿論,就這樣包圍了皇上。

嘉靖一想:不錯呀!萬一惹上大麻煩怎麼辦?前車之鑒,離得還不遠呢,英宗就是因為輕易出兵示威,被蒙古騎兵在土木堡抓住的,當了多年的戰俘,險些永遠丟掉了皇帝的帽子。

然而大話已經放出去了,如何收回?收回的話,天子的顏面何在?嘉靖苦思無計,又不好明說,便時常發一些無名之火。他甚至已經想到,萬一「韃子」殺過來,自己殺掉曾銑求和,是否就能把這些野蠻人擺平?

這皇帝的心,也真是難測!曾銑不過是個有抱負的軍人,「復套」也是為朱家天下着想,卻不料自己的腦袋,轉眼已經是皇帝手上一粒隨時準備講和的砝碼了。

皇帝每日繞室徘徊,正是下不來台的時候。聰明的臣子怎麼辦?你——就要給他梯子,為他找一個替罪羊。

在嚴閣老的授意下,有心懷叵測的言官便開始發難了,說邊釁不可輕啟,不能讓邊將為立功而把國家推向險境;又說曾銑交結閣臣、無非是大言欺君,等等。嚴閣老更是偏偏在嘉靖一心一意齋醮之時,把上報山崩、沙塵暴異常氣象的報告,和曾銑的復套建議一起呈給皇上。當天是正月初一,皇帝看了,當然感到晦氣,太晦氣!於是,他公開的態度立刻就變了。

皇帝下令將曾銑下詔獄(只對皇帝負責的最高監獄),削奪夏言一系列官職,僅以禮部尚書的職位退休。大正月的,正當錦衣衛前往邊關捉拿曾總督之時,總督大人正領着數萬大軍夜襲「套虜」,頗為得手。曾大人被捕后,「三軍大慟,聲聞百里」,手下親軍五千,日夜磨刀稱反——想不通,真是沒有天理啊!

嚴嵩又連連進擊。此時有個叫仇鸞的邊將,由於受曾銑彈劾,正在獄中,嚴嵩便教唆他上疏,污衊曾銑掩蓋敗績,剋扣軍餉,還賄賂了夏言。

曾銑本來還不至於丟命。這麼一來,風雲突變,嘉靖二十七年(1548)三月末,曾大人終於以「隱匿邊情,交結近侍官員」的罪名被斬首於西市。夏言在路上聽說了他的罪名,竟然嚇得從車上掉了下來:「噫!吾死矣。」

正人君子,從來難斗過陰險小人。當年四月,夏言果然被逮捕回京城。十月,腦袋就搬家了。一代人傑,就這麼個下場!

是嚴嵩笑到了最後——哼哼,你蔑視我,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官場的食物鏈遠遠沒有完結

夏言一倒,大事畢矣。嚴嵩以柔媚事皇上的辦法奏了效,此後他又在朝中專權了差不多有15年。

一個皇帝,乖僻多疑,很少干正事;一個權臣,虎假虎威,坐收賄賂。這一對寶貝君臣,敗家就像別人創業那樣鍥而不捨。朝政眼見着就一天天敗下去了。

嚴嵩有個好兒子。老宰相賣官納賄,都是由兒子嚴世蕃一手操辦。諸司衙門想辦點事,老嚴就一古腦推給小嚴:「小兒識天下大體,可與商。」結果,朝政等於由嚴世蕃一人把持。

嚴世蕃是嚴嵩中年才得的獨生子,嚴嵩專權時,小嚴已經30歲了。此人肥頭大耳,一目盲,年輕時沾了老爹的光(父蔭)讀了中央國立大學(國子監),畢業后,當了五品小官。他的確有點歪才。代父處理政務之後,誰要是想求見,十天半個月也見不著——不拿錢來?沒門。有那想跑官的、跑項目撈好處的,均奔走其門,一溜兒的禮物箱子「相望於道」。

小嚴對內外所有官職的油水多少、難易程度,全都了如指掌。對跑官者索要賄賂,開的價碼,都正正好好,一分也不能少(責賄多寡,毫髮不能匿)。有了這樣的智力,想不成為古今中外第一貪也難。

最厲害的一個干法是,戶部發給邊防的銀兩,嚴世蕃要得其中大半,沒等銀子出京,就縮了水;或者送到邊關之後,邊將再乖乖按比例返回嚴府。國防的錢缺不缺,誰管他娘的。敵人來了的話,可能連大刀都買不起了。

嚴氏父子中飽私囊,掙夠了,當然就要花。他們窮奢極欲,夜夜笙歌,所吃所用的,人間都非常罕見。摟着含苞欲放的三陪小姐,「朝歌而夜弦,左斟而右舞,宣淫無度,污衊綱常,從古以來未有以擬其奢」(《明世經文編》)。

上樑如此,下樑也就可想而知。嘉靖後期,嚴氏父子這一對妖孽,把現世當做末日過,造成了貪風大熾,士風敗壞,賄賂公行,簡直到了隨便抓一個當官的來砍頭都決不會冤。

國家財政哪裏禁得起這麼消耗?大明天下已是千瘡百孔了——國庫緊張,入不敷出,軍備廢弛,民力不堪重負。一個世界第一的超級強國,到了此時,已是陡然轉彎,一步步踏向夕陽了。

這個嚴大首長在內閣前後有20年,父子倆到底貪了多少?真相可能永遠是個謎了。史書上記載,他們嚴家的溺器,也就是小便器,「皆用金銀鑄婦人,粉麵粉衣」。這還不算,往裏面撒尿的那個洞洞,居然做成了女陰形狀。

猖獗之極啊!誰說中國古人沒有想像力?

他們以為聖眷從此不衰,他們認定天下可以隨意折騰,他們習慣了自認為的「天不變道亦不變」。

荒野淫無道的人,把機關算盡,但就是料不到有無數仇恨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們。

有這樣一雙眼睛,是他們決不可以忽視的。

這就是另一位他們將遇到的重量級對手——徐階。

徐階是江蘇華亭人(今屬上海),為人聰明幹練。早在嘉靖二年(1523)報考進士,中了一甲三名,俗稱探花的是也。那一年,他才21歲。按規定,一甲的這三名,不用考庶吉士,直接就進翰林院,當了編修。

當年,任首輔的名相楊廷和曾經責怪過主考官,為何不把徐階這個聰明小子錄取為狀元;又指著徐階誇讚:「此少年名位不下我輩。」——老一輩人獎掖後進的那股子真誠勁兒,真讓現在的小孩只恨生得太晚!

徐階個子不高,面白,風度翩翩,性格機敏,有權謀而不外露。在嘉靖初年本該一帆風順的,可是,仕途剛一開始,就遭到了坎坷。

嘉靖皇帝上台那時候,還干過幾件不錯的事,其一就是取消孔老夫子「大成至聖文宣王」的嚇人稱號,僅封「至聖先師」。這是比較符合事實的——取消了大師的官本位。

但徐階不同意這個做法,因而觸怒了當朝紅人張璁和皇帝,被外放到福建延平,做了個縣法院院長(推官)。

這種基層的歷練,對徐階好處不少,閱歷一多,人也圓通老練了。他在下面的政績不錯,從縣到市,再到省一級,當到了江西按察副使,是管司法的副省級官員了。

夏言很看重他,對他多有提攜。嘉靖二十年(1541),徐階回到中央,當了國子監祭酒(國立大學校長);兩年後,調任禮部侍郎(副部長),又升為吏部侍郎(跑到組織部去了),由於在部里受一把手受器重,成了實際上的組織部長。他待人和氣,「折節下問」,下面來了辦事的官員,他總是一臉和藹地詢問風土民情,因此口碑非常好,官員們人人「願為用」——有事您就吩咐吧!

徐階還一度出任翰林院的掌院學士(院長),負責教導庶吉士,這就恰好是張居正的老師了。他對張居正的最初印象與好感,應該是始於此。張居正對他,則是終身執弟子禮,始終恭敬有加。

這是張居正仕途上的引路人,是一顆帶來好運的吉星。張居正後來能攪起那麼大的動靜來,就是因為徐階給他發了一個通行證。這些,我們稍後再慢慢地講。

夏言被殺的第2年,嘉靖二十八年(1549),徐階已經回京8年多了,當了禮部尚書,這就很有入閣的希望了。果然,3年後,他順利入閣。

諸位可能想不到,徐階的竄紅,不單是因為他有才幹,而且是跟他擅寫青詞大有關係。嘉靖就喜歡他撰的青詞,認為玉皇大帝看了一定會滿意,於是,歡喜得一日都離不開徐階的樣子。

徐階入閣的時候,嚴嵩是首輔,李本是次輔,徐階排老三。

這顆新星升任次輔,看來是指日可待。在眼下,朝中能對嚴嵩構成潛在威脅的,也就只剩下徐階一人了。

嚴嵩雖老,可他的嗅覺還是靈敏的!他不能容忍有人在皇帝面前的地位超越他。史載,他對徐階「中傷之百方」(《明史》),也就是想方設法地擠兌。這是生物競爭的本能。

楚人無罪,懷璧其罪。徐階的罪過,就在於他得了皇帝的寵愛。

大明的所謂「辦公室政治」,無非就是爭寵、邀寵、固寵那點兒事。因為領導當中理智的不多見,糊塗的居多,欣賞誰就不問青紅皂白,什麼都好,怎麼干都行。受寵的下屬,鬧翻了天也沒有什麼關係。因此,像嚴嵩這樣的政治老手,自有他的原則——上級的寵愛,決不容他人分割。

受到嚴嵩的壓迫,徐階當然鬱悶。但他是目睹了強悍的夏言是如何覆亡的,他不可能傻到去重蹈覆轍。

他使用的對策,也是柔術。手段跟嚴嵩相似,只是目的不大一樣。

他內心早已經清楚——他的使命或者說宿命,就是有朝一日干倒嚴嵩,挽回政局的清明。而在此之前,就只能先保住自己。

嚴嵩的攻擊來得相當之凌厲。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俺答部落因邊貿問題與大明鬧翻,大兵拿下薊州,突破古北口,鐵騎直薄北京城。明軍潰敗,九門被圍,京師震恐。這就是著名的「庚戌之變」。當時防守北京的京軍,在冊的只有6萬人不到,半是老弱,強壯點兒都給派到高官家裏服役去了,而且裏面還不知有多少是空額。倉促間召集了約4萬武舉生員、街頭流氓等防守。彼輩從未經過戰陣,登上城頭一看蔽天的煙塵,早嚇得哭成一片。

嚴嵩在這個事件過程中,兩次給徐階下套,都被徐階僥倖躲過,沒有蹈夏言的覆轍。

兵臨城下時,嘉靖曾徵詢嚴嵩和徐階的意見,嚴嵩借故這是邊貿問題,向禮部(也就是徐階)推責任。徐階沒辦法,只好獻上了一條緩兵之計。他認為蒙古軍孤軍深入,長不了。先問俺答要什麼,咱們就答應給什麼,拖一拖再說。

瞎貓碰上死耗子,這緩兵之計居然就奏效了。俺答在各地開來的勤王軍隊壓力下,退去了。徐階也因此安然無恙,而且還在皇帝面前贏了幾個點數。

還有兩件事也很懸。一是請求早立太子事,一是安葬已故皇後事,不知怎麼觸怒了上心,徐階險些被驅逐。嚴嵩已經興奮得在那兒摩拳擦掌了,但徐階的認識轉得非常快——皇帝聖明!皇上您說的,那才是對的。

柔術到底還是有用的!皇上不再追究了。

不過風浪也實在是太緊,徐階只有萬分小心。於是他更加兢兢業業撰寫青詞,將功補過。他很清楚,做這些於國於民沒用的事,反而比做有用的事更能讓皇帝高興。此外,他畢竟不像夏言那般剛直,平時寬以待人結下的善緣,也使他有了一層無所不在的保護網。無論嘉靖走到哪裏,都會聽到有人說:徐大人這人,為人不錯啊!

事情就這樣無可理喻——領導有時候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對下級的評價,並不是出自觀察。他喜歡聽輿論。隨便什麼趕車的、端水的、送文件的小角色,說一句某某人好,就能影響他對一個人的看法。

徐階便因之有福了。皇帝的氣總算消了,危機得以度過。

嚴嵩當初扳倒夏言,用了10年光陰;如今徐階與嚴嵩暗鬥,也用了10年工夫。徐階的法子,是「內抱不群,外欲渾跡」,他把最終的政治目的深藏起來。對嚴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玩起了太極推手。

徐階日日面對咄咄逼人的嚴首相,採取的是「委蛇」策略,跟智退俺答的辦法是一脈相承的。

也許是由於官場太險惡,也許是夏言的教訓太慘痛,徐階在一些事情上做得有些過,後世總有人呶呶不休。

因為嚴嵩極重鄉誼(夏言除外),徐階就以避倭寇為由,特意在嚴嵩的原籍江西南昌建造府第,然後把戶籍遷到江西去,與嚴大老爺攀上了鄉親。他還把自己的孫女送給嚴世蕃做小妾(一說是送給了嚴世蕃之子),用起了和親政策。兩家既然成了姻親,嚴嵩對徐階的冉冉上升便「坦然不復疑」——老滑頭也有中招的時候!

徐階比較喜好經世之學(即「經世致用」的學問),他是有一番大抱負的。當日社會,正流行陽明之學,徐階雖不是王陽明先生的學生,但他的朋友中,不乏陽明先生的弟子,因此耳濡目染,「外示人以名節,內濟之以權術」,玩得很圓熟。

孫女做了妾!這胯下之辱暫且咽下,來日再算總賬。

在這點上,我們不能苛責古人。

當今在世上謀生謀職的各位,環境再惡劣,尚且沒有斧鉞加頸(就是掉腦袋)的危險,可我們能有多少人敢於直言?敢於疾惡如仇?各位還不是要常常動用臉上的微笑肌肉?

況且徐階面對的,不是一般的對手。

嚴嵩的奸詐與「橫」,是史家給予定評的。要取仇家的腦袋,或以他人性命做賭注,不過舉手之勞。

俺答兵犯京畿的這回,就有人為他送了命。由於明廷採納了徐階的意見,與俺答周旋,待勤王大軍陸續到達后,明軍勢力增強,嘉靖便命兵部尚書丁汝夔發兵出擊。丁汝夔向嚴嵩請示如何辦,嚴嵩授意:不要動真格的,天子腳下,如果打不好交不了差,瞞也沒法瞞。還不如不打,北虜搶夠了自然會退走。

丁尚書照計而行,讓各營停戰,京兵更是樂得不戰,於是任俺答兵燒殺。敵兵在城外殺掠夠了,果然退走。那時宦官的家產多在城外,損失至為慘重,因此他們圍着皇帝哭天抹淚,要討個說法。皇帝為之震怒,追究下來,逮捕了丁汝夔。

丁汝夔慌了,連忙囑咐家屬向嚴嵩求救。嚴嵩告訴來人說:「老夫尚在,必不令丁公屈死。」丁於是寬了心,把停戰的責任全部攬下。

卻不料嚴嵩在嘉靖面前談及丁汝夔,嘉靖勃然變色:「汝夔負朕太甚,不殺汝夔,無以謝臣民!」幾句話嚇壞了嚴嵩,只好踉蹌而出,不發一言——天要下雨,我可管不了啦!

待到棄市的聖旨下來,丁汝夔被綁赴法場,他才知道不好,大哭道:「賊嵩誤我!賊嵩誤我!」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嚴嵩老賊,誤的豈止是一兩人的性命。

道不同我就不奉陪了

朝中的事如此波詭雲譎,張居正此時又在幹什麼呢?俺答襲北京的那年,這位青年才俊正值庶吉士畢業,請假回家探親數月,春去秋歸,正趕上這件震動全國的事變。

國家的危亡,君主的善變,權臣的翻雲覆雨,給他上了一堂最生動的政治課。

我們可以做個推測:他不能不有所悟!

就在朝堂上嚴、徐兩人掐得正激烈的時候,徐階開始注意到了這位「沉毅淵重」的張居正,深表讚賞。徐大人是個有慧眼的人,走政治的棋,會想到後面的很多步。於是,他有意結納這個年輕人。

《明史》上載:「居正為人,頎面秀眉目,須長至腹。勇敢任事,豪傑自許。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測也。」用當代的話說,這人就是儀錶堂堂,冷峻孤傲、含而不露。

在混沌的官場之上,這實在是夠醒目的。

當時嚴嵩猜忌徐階正深,好多與徐階關係還不錯的人,不免要躲躲閃閃。但張居正不,他堂堂正正,既與徐階親善,又與嚴嵩往來,決不鬼鬼祟祟。如此一來,徐階自然是大為感嘆,而嚴嵩也不以為杵,反倒是很器重這天馬行空的後生。

這也許就是天生的政治異稟吧?當代有人評論說,要做到這一點,非有很深的道行不可。以今天職場的經驗觀之,確實是不易。單位里如果有非黑既白的兩派,想左右不得罪,難矣哉!

我想,張居正固然是以光明磊落走穩了這鋼絲繩,另一方面,跟嚴嵩畢竟是個才氣頗高的文化人也有關。嚴嵩對張居正的才華,多少還是有些欣賞的。

張居正在翰林院裏,從表面看,也確實只做了些無聊的馬屁文章,比方給皇上看的《賀靈雨表》、《賀瑞雪表》、《賀元旦表》。這樣的東西,嚴嵩也需要經常寫,有時他懶了,就叫張居正代擬。

做這樣的文章,如何才得以經邦濟世?這樣憋悶的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院裏有兩棵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這一段時間裏,張居正必也有魯迅在教育部做小吏時的苦悶,他險些走了另外一條路。

嘉靖三十三年(1554),到了而立之年,一切皆茫然。他曾經娶妻顧氏,卻早亡。不久又娶王氏。但內心創傷仍難復,即使喪妻一年後,他仍是「偶讀韋蘇州傷內詩,愴然有感」。

這一年,他忽然萌生退意,堅決告病假,回了江陵。他無法面對「師翁」,臨走前,只給徐階老師留了一封信,勸老師也退了算了:「遺世獨往,不亦快乎?」

面都不見就走了,這學生是夠固執的。書生氣畢竟未脫乾淨啊!徐階比張居正老道得多,他不會激憤。在官場,激憤有什麼用?能做的,就只有蜷伏。日久生變——時機是等來的,兩下里的較量,有時就是耐心的較量。

但他對張居正並不失望,他仍然要等待,包括等待張居正的歸來。

張居正這次告假,既是對混沌世局的不滿,也有避禍的念頭。他深感「榮進之途,甚於榛棘」,仕途不是那麼好走的。他告病的前後,正是著名的直諫忠臣楊繼盛上書嘉靖,參劾嚴嵩「十大罪狀」、「五大姦宄」之時。

直臣楊繼盛的下場非常慘烈。

這位一根筋的楊先生是張居正的進士同年,時任兵部員外郎。他挑戰嚴嵩,幾乎等於飛蛾撲火。忠勇固然可嘉,可是旁觀者看了,很難不膽戰心驚。就在張居正告假的第二年,系獄已三年的楊繼盛,被嚴嵩陰險地借皇帝之手殺死。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這句聞名於今世的話,就出自這位硬漢。勇士留其名,千百載之後都會有人嘆服。他當時沒有改變得了什麼,皇帝下詔殺他,也只不過就當捻死了個蟲子。大明天下幾乎爛透了的道義,他一個瘦弱的肩膀能擔得起來么?

但是,他不與王八蛋們苟活在同一片天下的絕然,卻為萬世的人們昭示了——「男子漢」三個字該怎樣寫!

他死了,留下了一捧正義之火。人們固然是噤聲了,但離爆發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張居正的選擇,則是與惡濁的政治一刀兩斷。在江陵老家,他開始了「卧龍」式的生涯。「卜築小湖山中,課家僮,插土編茅,築一室,僅三五椽,種竹半畝,養一癯鶴,終日閉關不啟,人無所得望見,唯令童子數人,事灑歸,煮茶洗葯。有時讀書,或棲神胎息,內視返觀。久之,既神氣日益壯。」(張敬修《文忠公行實》)

這簡直是活神仙了!張家原來僅是清貧之家,張居正小的時候,家裏可以說是無存儲一擔之糧。但在他中舉后,祖父輩經商有方,才得攢下數十畝田。現在,他可以優遊了。

山居的日子令他迷戀,甚至,不禁有「終焉之志」了——老死在這兒,也未嘗不可。

但是,對政治的熱中,對民情的焦慮,對國事的牽掛,都註定他當不了陶淵明。

在鄉間,他常繞行在阡陌間,看那些「田夫佣叟」。看到他們「被風露,炙熇日,終歲僕僕,僅免於飢」;稍遇荒年,母親就要賣掉孩子才能度日。而官吏催稅催糧,就像火上了房一般急吼吼。放眼鄉間,何處不是寡婦夜哭,盜賊橫行……

農民這日子,怎麼過啊?

張居正的心也是肉長的,「未嘗不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然而,當朝的大佬們,只要有官好做,他們怎能有切膚之痛?

張居正痛心於「田賦不均,貧民失業,民苦於兼并」。什麼叫「苦於兼并」?就是農民失地!農民們本來就賤,失了地,就更賤到了底!

在明代,選了庶吉士的人,做外官的機會很少。不做外官,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農民有多苦。張居正曾經有過做外官的念頭,但沒辦法實現。這次在家中隱居,是他第一次以政治家的眼光來看民間疾苦,就越發不能安坐了。

他想到,要想老百姓活得滋潤點兒,莫如省徵發,輕關稅,以厚商而利農。

民間的問題,看來古今都是一樣的。解決問題的那層窗戶紙,其實也是一捅就破的。

問題是,沒有人來捅——關我鳥事!肉食者別有懷抱,懂嗎?

張居正是看得夠了。他心裏的火,還沒有熄盡。隱居江陵時,他曾與好友前去同游南嶽衡山。留下的幾篇詩中,流露出他內心的矛盾:是消極避世,還是做大事業?實在難以取捨。

「山色有情能戀客,竹間將別卻憐君。」這是忘情于山水間了。

「欲騁萬里途,中道安可留?各勉日新志,毋貽白首羞!」這又是想揚鞭奮蹄,干他個天翻地覆了。

老爹張文明,不懂兒子內心裏的這些羅里八嗦,看見兒子高卧山中一晃就是三年,不免悶悶不樂。孫子們問他為何焦慮,他起身就走,像沒聽到一樣。

老人家想的也許是:張家,完了。

他哪裏會想到,能山居者,往往就是有大志者。他的寶貝兒子攪動天下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來了。

這三年的山中生活,張居正並沒有隻顧埋頭讀書,也絕非飽食終日,他在眼觀八方,發微探幽——帝國的病症究竟在哪裏?

隱居的第二年秋,正值俺答部落的手頭又緊了,與明朝貿易不成,就搶。韃靼兵犯大同、宣府,十多天後,又奔襲至懷來,北京再次不寒而慄,宣佈戒嚴。

俺答雖然擁兵十萬,為蒙古土默特部的勢力最強者,但畢竟不是以往遼、金那樣強盛的國家。僅僅是為搶奪一點財物與人口,竟逼得大明朝的首都屢屢戒嚴。堂堂大國,怎會衰弱到如此地步?

這一時期,張居正對於「國病」的思考,已是一針見血。他早看出來,像嚴嵩這樣貪得無厭的高官盤踞上位,必然是「財貨上流,百姓嗷嗷」。何謂「財貨上流」?就是,財富都流到上流社會去了。皇室的奢靡,權奸的搜刮,無日無休。國家的各類機構就是無數條吸管,有多少民力禁得起這樣來榨!

張居正在一篇《贈友人詩》的長序中說,漢代賈誼有言,如果生產的人少,靡費(胡亂花錢)的人多,「天下財力,安得不困」?居正感到萬難理解的是,居然有人不求從根本上除去這弊端,反而競相仿效奸商狂斂老百姓的財富,這怎麼能使國家富起來呢?

因此,「國本」一定要小心培植,「元元」(老百姓)更是要加以厚待,坐江山,就要做一個「計度久遠」的統治者。

張居正不是滿足於寫寫流行詩賦的時尚文人,也絕非空有抱負而毫無治國本領的李太白。他的頭腦,正醞釀着改變這鬱悶政局的風暴。他的詩,也有不輸於太白的慨然之風——

拔刀仰天肝膽碎,白日慘慘風悲酸。吁嗟殘形,似非中道,苦心烈行亦足憐。我願移此心,事君如事親,臨危憂困不愛死(不惜死),忠孝萬古多芳聲。

為了「致君堯舜上」,又怕他什麼「地崩山摧壯士死」!

張居正,這難得的人中蛟龍,終於從潭中躍起了。嘉靖三十六年(1557)秋,他突然返回京城復職。

一條迢迢的楊柳官道,車馬轔轔,載的是要讓這遼闊國土重見盛世的雄心!

身後,是江陵的青山碧水;前方,是京城的黃塵萬丈。

他張居正,此去,就是要廓清這世界。上報君恩,下對得起黎民百姓。

那些啼飢號寒的「末世景象」,他再也不要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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