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來一個「王大臣」 第十章欲掃天下先

天上掉下來一個「王大臣」 第十章欲掃天下先

從那無上榮光的平台上走下來,張居正並沒有驕狂不可一世。正如他在隆慶五年擔任會試主考時說的那樣,一流人才必須「嚴乎內外,審於施應,既不沾沾以自喜,亦不汲汲以從時」(《辛未會試程策》)。干大事,就要有干大事的頭腦。他從這一刻起,每走一步,都是精心所為。

有很多的事,他要一件件先理清好。理清完了屁股底下的事,才能安安穩穩去闊清天下。

首先一件事是「正名」。張居正費盡心機奪來首輔位子,就是要幹事的。要想幹事的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孔子的話,有用的不多,最有用的可能就是這句。

在平台召見的時候,張居正於感激涕零中也沒忘申明要「遵守祖制」,這就是在做「正名」的工作。什麼叫「祖制」?在當時條件下,就是高舉朱元璋的旗幟。

朱老皇帝在沒當皇帝的時候,把人間的苦都吃遍了。為了避免兒孫再吃二遍苦,他制定了一整套國家制度,應該說,絕大部分還是有利於朱家江山永固的。但是將近200年下來,這套「洪武祖制」幾乎被他的後代扔了個精光。尤其正德、嘉靖兩朝,皇帝為所欲為、寵信佞臣,制度毀壞得也就相當徹底。國號雖然還叫「明」,跟朱老皇帝的那個「大明」已是相去萬里了。朱老皇帝那會兒,貪污60兩銀子以上就要殺頭剝皮,到嘉靖年間,凡有能耐的,哪個不撈他個200萬兩?

張居正要掃清天下的頹糜之風,就必須改革現行的做法。但如果他提出要創新制,全體官僚可能都要蹦起來跟他作對。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免不了到頭來做個王安石第二。

因此他只說恢復祖制。

恢復祖制,聽起來沒有那麼刺耳,官僚集團暫時不會視他為異端。但是,只要改革動起來,不可能不砍到官僚集團的肉。當官僚們群起反撲時,「恢復祖制」就成為道義上的擋箭牌。貪官污吏們的那些道理,拿不到桌面上來,所以無法在道義上壓倒他。

這就是「朱元璋旗幟」的妙用。

第二件事,是要好好培養小皇帝,在培養的過程中,還要讓小皇帝不知不覺把絕大部分皇權讓渡給他張居正。要改革,僅有相權是遠遠不夠用的。若想壓服百官,你必須百分之百代表皇帝。明代的皇權與相權,實際一直在互相制約和爭鬥,甚至許多言官就是靠這種爭鬥來吃飯的。張居正不想把自己的才智都花到與皇帝斗其樂無窮上。因此他在平台上向皇帝提出的一個要求,就是「宮府一體」。什麼是「一體」?說白了,就是你得聽我的。

萬曆年間的沈德符說:「柄國者,非藉手宮掖,安能久擅大權哉?」他說的是首輔必須藉助宮內來強化自己的權力。張居正則做得更徹底,他要把皇帝的權力全拿過來。

上天也非常照顧他,讓他攤上了個娃娃皇帝。娃娃不會做皇帝,自然就要由他首輔來擔任「帝師」。在張居正擔任老師的過程中,君臣之間的權力轉移就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皇帝本人也不覺得有什麼怪異,反而認為自己遇到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大忠臣。

當然,張居正培養小皇帝,也不全是為了功利目的,他認為這是國家的根本大事。如果小皇帝缺乏教養,成了個武宗那樣的混混兒,恐怕大明又不得安寧了。

張居正一點一點地教育萬曆怎麼當皇帝。

第一就是要視朝,去開朝會。也就是「有事啟奏,無事退朝」那種碰頭會。在過去,明朝的皇帝不上朝、不見群臣,幾乎成了遺傳病。「君臣不相接久矣」,小人進讒言、使詭計,也就「始得行乎其間」。可以說,後來大明亡也就亡在了這個病根上。道理很簡單,皇帝常和大臣接觸,對於外廷才有所了解,才不至於造成宦官勢力借皇權壓倒外廷的局面。外廷不受氣了,才能好好地管理國家。

君臣要想常見面,就要堅持早朝制度。明代上朝的時間很早,在每天天亮之前。皇帝和大臣都要起五更爬半夜的,極為辛苦。正德皇帝(武宗)和嘉靖皇帝就是因為吃不了苦,才怠工的。張居正在這上面做了折衷,說皇帝是小孩子,就不必天天早朝了。每一旬只要三、六、九日上朝,其餘日子就不上了。

萬曆沒費事就同意了。他小時候聰明懂事,知道這是堅持「朱元璋旗幟」的基本要求,從此一直堅持了15年。這樣,就使外廷和皇帝始終有一個溝通機會。宦官的作用,在萬曆初年被大大削弱了。

萬曆小皇帝視朝,這在當時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明代正德、嘉靖、隆慶三朝,沒有一個皇帝是正經上班的。現在可算有個有模有樣的皇帝了,雖然剛脫了開襠褲。小萬曆對各種奏疏都看得很仔細,有前後矛盾的、格式不統一的,都能看出來,親自予以批駁。他親筆擬的批複,文字上有理有據、溫文爾雅。不像他的一些老祖宗,動不動批個什麼「拖出去著狗吃了」、「先打了再問」之類的流氓語言。

他處理事務,頗近情理。先帝的遺孀恭妃派人把宮中的金壺偷偷拿回家去,被守門太監舉報。萬曆批示道:「她家貧,賜給她一百金。但先帝賜她的器具,則不能拿出去。」又有文華殿角門的礎柱突現「天下太平」四個字,擦都擦不掉。內閣認為是祥瑞,請他去看。萬曆去看了看,一臉的不高興:「假的!」智力比他祖父不知高了多少倍。

就連當時的朝鮮使臣,也在情報里告訴他們的皇上:「天朝民情欣甚,都認為皇上年雖幼沖,決非隆慶之比。」

小皇帝有勵精圖治的苗頭,張居正就抓緊了教育。萬曆對他也是事事依賴,開口閉口「元輔張先生」。好一對融洽的師生!

這一年,時近年關的時候,張居正在給皇帝講課後趁機提出,服喪還沒期滿,春節就免了宴會為好,宮裡的元宵燈會也別辦了。

萬曆點頭稱是:「煙火昨天我就下了指示,不要辦了。」

張居正又說:「這不光是盡孝道,也是節財儉用,乃皇帝之美德也。」

結果這一年春節宴會停辦,節約銀兩七百餘。

到第二年,萬曆實在是想看燈會,就試探道:「元夕螯山煙火是不是祖制啊?」

張居正知道他的鬼心眼,便正色道:「嘉靖中偶然有,但那是為了敬神,不是為了娛樂。隆慶以來,年年舉辦,靡費無益。現在咱們新政應當節省。」

馮保見小皇帝心切,就提議等以後手頭不緊了,偶爾辦一次也無妨。萬曆很高興,接著話頭說:「就看一次吧。」張居正決不讓步:「搞一次就要十萬金!天下民力枯竭,財政部計無所出。還是省省吧。」

萬曆聽了,馬上回心轉意:「朕極知民窮,如先生言。」(見《明神宗實錄》)

——讀史至此,草民不禁泫然欲泣。十一歲的小孩子皇帝,尚知體恤民窮,而況成人乎!天理良心,安在哉,安在哉!

萬曆的素質強過乃祖乃父,張居正自信孺子可教,所以第二件大事就是要叫他好好讀書。

本來,大明祖制中包含有皇帝的培訓方式,分兩種——經筵和日講。經筵是短訓班,分春秋兩季各三個月,每旬逢二的日子開講。場面比較隆重,由勛臣和大學士主持,六部九卿、翰林、祭酒擔當主講,科道官員等也來陪讀。講完了課,大夥還可享用一頓豐盛的宴席(吃不完要打包回家),所以叫「經筵」。日講是常課,隨時舉行,由大學士和講讀官主講,君臣可以討論,實際上成了小型碰頭會。

到武宗時候,這些全都被廢棄。連著幾位皇帝都懶得讀書。張居正現在決心要把這惡習扭過來。他定了一個課程表(《日講儀注》),規定小皇帝除了上朝之外,其餘每天上午都要來聽課,除非大寒大暑或者風雨,全年一天不停。而且說干就干,八月份就開日講,到第二年元年新春正式開經筵。

這年底,張居正讓講讀官弄了一本圖文本的《帝鑒圖說》,是講歷代帝王「善可為法者八十一事」、「惡可為戒者三十六事」,呈給萬曆做課外讀物(此書現在市場上還有刊行的)。萬曆看到有圖,大喜,連忙翻開來看。他也真夠聰明,不等張居正解說,自己就能講出裡面十之四五的內容。此後,這本看圖說話就放在了萬曆的座右,每天日講完畢,就由張居正解說,每天如此。

小皇帝上課,張居正不僅經常到場,還親自擔任主講。他重點讓萬曆學的,是《大學》和《尚書》里的「堯典」、「舜典」,還有《資治通鑒》。這是要把小皇帝往聖人方向培養了。君臣這麼一開課就是10年,大家都很投入,經常「談經終日竟忘疲」(張居正詩)。

小傢伙天資聰穎,觸類旁通。看到《帝鑒圖說》上說宋仁宗不喜歡珠寶,他就脫口而出:「國之所寶,在於賢臣。珠玉之類,寶之何益!」這認識水平比他爹可是強了一百倍。張居正連忙跟進,進行榮辱教育:「明君就是要貴五穀而賤金玉。金玉雖貴,但飢不可食,寒不可衣,區區一點點為價卻不低,徒費民財,不適於用。《書經》上說『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貴異物賤用物』,就是這個意思。」

萬曆馬上想了起來:「是啊,這宮裡的阿姨們就是好化妝。朕在年節時賞她們東西,常常要節省一點,她們的話就多,什麼『能用爺爺你多少啊?』朕就說了:『你們可知道,如今國庫里還有多少啊!』」

張居正不由感慨萬端:「皇上,您只要能這麼想,就是國家的至福啦!」

說完這事情,萬曆又提起,剛才講官還講了秦始皇銷毀民間兵器的事。他問:「這始皇帝好像很笨啊。木棍就不能傷人了嗎,銷毀兵器有什麼用呀?」

張居正答道:「治理國家,只有在對百姓施恩德和廉政上下功夫,才能凝聚民心。天下要是有什麼亂子,往往出在你防範的重點之外。這大秦帝國,就是幾個小兵倡亂,豪傑並起,才亡的。所以最重要的是『人和』啊。」

萬曆聽到這裡,不覺肅然!

張居正施行的帝王教育,抓住了一個根本,就是要讓萬曆明白:你們朱家憑什麼擁有天下?

印尼民間哲學有曰:「河裡的青蛙,是從哪裡來?」

搞不懂這個,遲早會把江山斷送掉。

這方面最好的教材,莫如本朝朱老皇帝的作為。張居正建議萬曆讀一讀朱老皇帝自己寫的《皇陵碑》。這是一篇歌謠體的自傳,是明朝人憶苦思甜的最佳讀本。萬曆看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對張老師說:「先生給的《皇陵碑》,朕覽之數遍,不勝感痛!」

張居正便啟發他說:「自古以來的聖人,沒有一個像咱們聖祖吃那麼多苦的。那時候他四處盲流,甚至到了無以糊口的地步。老爺子、老太太去世,竟然買不起棺材。這是上天要聖祖拯救蒼生,才讓他如此備嘗艱辛的。聖祖自淮右起義,動機就是為了救民啊!登了大寶以後,他把所有繳獲來的珍奇異寶都毀掉,穿的依然是舊衣服。三十年克勤克儉如一日,到了成仙的那一年,還要召集農村基層的老農與「糧長」,問他們民間疾苦。你知道這是為什麼?這就是只有以『天心』為自己的心,才能創造宏圖大業,傳到皇上您這兒。」

萬曆心服口服:「朕不敢不效仿祖宗,全賴先生輔導。」

張居正又拿隆慶做比照。他說,先帝喜歡做新袍子,穿一次就扔。「所費甚巨,皆取之於民。皇上能節約一件,則民間就會有數十人能穿上像樣的衣服。皇上如果隨便做一件豪華衣服,民間就會有數十人為之受凍。您不能不念及於此。」

這個說法,雖然是對自己的老爹有非議,萬曆還是「深以為然」。

萬曆完全為張居正的博大精深所折服,對張居正執弟子禮,畢恭畢敬。張居正偶爾肚子疼,萬曆也要親手調一碗辣湯奉上。張居正患病在家,萬曆就會馬上派太醫院御醫前去診斷,又親自包了一包葯,派太監送去,守著張居正服下然後回來複命。

萬曆後期曾任大學士的于慎行回憶說:「盛暑講課時,皇上要先站到張相公站的地方,試一試溫度涼熱。冬天講課時,皇上要給張相公在地上鋪一塊毯子,怕相公的腿著涼。」

君臣若此,同心謀國,實為古今所未有!

這一和諧關係,基本貫穿整個「萬曆新政」時期。從這個時候看,萬曆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中興之主」。至於張居正死後,萬曆突然恩斷義絕、而且完全背棄了早期努力的原因在哪裡?倒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朱東潤先生強調張居正對萬曆的教育失之過苛,造成了小孩子的逆反心理。而黃仁宇先生則以為,是萬曆在張居正死後發現了張並不是道德完人,由於失望而心生怨恨。這兩種說法,影響甚廣,幾成定論。

說起張居正的身後事,現在人人都在嚼這兩塊饃。

但我個人認為,這兩種說法都誇大了心理感受的作用。倒是韋慶遠先生在這方面的觀點更接近事實。他認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萬曆在大婚以後(萬曆六年)道德大滑坡,與張居正的期望形成尖銳矛盾。二是,成年之後的萬曆,在由誰來掌握最高權力的問題上與張居正發生了衝突。

這個說法,才有可能是問題的實質。這裡暫且按下不說。

如果萬曆後來沒有受身邊無賴宦官的影響,而是一直求上進。那麼,張居正「致君堯舜上」的理想很可能就得以實現。

那麼,晚明的歷史,將因此而截然不同。

可惜。歷史的走向,往往是越走越糟。這就是中國哲學的「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定律,沒什麼道理可講。期盼百年,場場落空!也許生為明朝人,這本身就是個大不幸。

張居正在隆慶末年需要擺平的第二件事,是處理好與李貴妃的關係。

李貴妃起自民間,從小生活在京郊宛平,父親李清是個泥瓦匠,十分熱愛勞動。一直到隆慶二年,李貴妃封了皇妃,老人家才收起了瓦刀灰桶(閨女有話了:你還缺那倆錢兒嗎?)。嘉、隆兩帝的沒出息,讓她深感痛心,所以決心把孩子培養成合格帝王。

萬曆讀書有時侯偷懶,她就喝令罰跪。且下令不許30歲以下的宮女在小皇帝身邊伺候,以免壞小子過早做「壞事」。每次講課完畢,她都要令萬曆把內容複述一遍,「以驗其記否」。每逢上朝,到了五更時她就走進萬曆寢室,喊一聲:「帝起!」然後讓宮女扶起小皇帝,親手打水給小傢伙洗臉,再把他扶上小轎送走。

——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被老媽如此的管教與約束,據說是史上罕有。

任命張居正為首輔主持朝政,就是出於她的決斷。張居正的嚴謹內斂,也恰好符合李貴妃心目中的「帝師」標準。

張居正當然知道這裡面的利害。目前皇權的最核心部分,就控制在這個27歲的單身女人手裡。小皇帝,不過是她授權的二級管理者。

中國哲學講究「擒賊先擒王」,張居正在協調與皇權的關係上,就牢牢地擒住了這個王。

出身微寒與孤兒寡母的境遇,使得李貴妃的心理極其敏感,生怕宮內外有人瞧不起她。張居正便適時為她解除了後顧之憂。

在張居正執政之初,恰好遇到兩宮尊號的問題。按照大明祖制,新皇帝出爐后,先帝正室還在的,皇后要被尊為太后。新皇帝的生母如果是妃子,就只能尊為皇太妃,等級上要低了許多。到了弘治朝(孝宗),皇帝生母也可以稱太后了,但只能是「禿頭太后」,「太后」兩字前面不能加徽號。而嫡母太后的前面,則尊加兩個字的徽號,以示等級差別。

張居正摸透了李貴妃意欲出頭的心理,他提議,陳皇后與李貴妃不僅可以同升太后,而且都可加徽號。

這當然是違背祖制的,但他料定李貴妃不可能推辭,便將此事做為結好宮闈的重要步驟,極力促成。

他吩咐禮部:「既同為太后,多二字何妨。」如此,把一個可能會引起軒然大波的舉措,輕鬆帶過。吏部侍郎王希烈立即照辦,於是「兩宮並尊」(《國榷》)。陳皇后稱「仁聖太后」,李貴妃稱「慈聖太后」。後來沈德符論及此事,說張居正這樣做,是「內諂慈聖,以為固權也」(《萬曆野獲編》)。

在今人看來,兩個字也許一錢不值。但在古代禮法等級社會,名號卻是性命攸關。甚至迄今餘韻尚在,否則流行辭彙中何來「正廳級待遇」、「國家一級作家」之類的說法?我們也未必就能笑古人愚執。

兩個字換來了李太后對張居正執政的無條件支持。在當時,挾高拱被強力驅逐的威勢,這個違制的動作竟沒有遇到什麼抵抗。稱得上是明朝一次成功的「別針換別墅」的案例。

李太后終於正了名,在地位上與陳太后平起平坐,再不必像過去那樣,每日向皇后請安了。其心情之愜意,可以想象。

投桃抱李,她對自己娘家的人也就比較約束,不讓他們給外廷的工作添亂。娘家人或子弟如有請求加官進爵的,她就讓他們把過去用的瓦刀拿來。然後問,這是什麼?答曰:瓦刀。李太后就會訓斥:「當日你們就靠這個過活,今日已經大富大貴了,還嫌不足么?」對親屬的廉政教育十分到位。

此後,李太后的父親瓦匠李偉跟著雞犬升天,直升「武清伯」。他曾經提出請撥公款給自己造府第、建生塋(活人建墓),張居正都很痛快就給了方便。但是這位前瓦匠貪心不足,串通內庫官員,在承攬京營軍士冬衣製作中偷工減料,衣服糟得不能穿,引起了軍士嘩亂。司法部門不好追究,張居正就將此事先巧妙地推到李太後面前,叫人拿了漁網似的破軍衣給太后看。李太后頓感大丟顏面,傳諭內閣依法處置,決不要袒護。

張居正在處理這件事時,頗費了一番心計。他革退內庫官30餘人,重新發放合格軍衣,平息了事件。然後,又巧為武清伯開脫,說責任其實不在李偉,讓李偉接受了一通皇帝的訓斥完事。再藉此稱讚太后「至公無私,中外臣民莫不仰誦」(《萬曆起居注》)。此舉既制伏了李國老,又給足了李太後面子。

張居正上台,需要處理好的第三件事是,與太監領袖馮保的關係。馮保這人,招權納賄,名譽不甚好。《明史》本傳沒給他下什麼好評語,說他「性貪」、「橫肆」、「黠猾」。

這一點,要從兩方面看。在我們的印象中,宦官不壞的好像很少(蔡倫、鄭和是特例),似乎良知道德都隨著那玩意兒一起給閹掉了。但是,史書一般都是朝官寫的,因此就不免有偏激之處。歷代宦官為禍,是朝官的惡夢,大臣們甚至在正式行文中對宦官都沒有什麼好稱呼,比如「宦豎」、「大璫(帽子上的裝飾)」、「權閹」、「中涓」之類。在史書中,修史的官員對前朝的宦官當然不會留情面,於是就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定型的印象。其實在宦官中,正派、老成、甚至才華橫溢的,也大有人在。

馮保跟前朝後代的一些「權閹」比起來,還算是比較本份的。只要不得罪他,為人也還平和、謹慎,不大有太過格的事。

張居正對馮保在李太後面前的得寵,決不像高拱那樣看不得,而是相當尊重。嚴守「井水不犯河水」規則,不去搶佔不屬於自己的地盤。但是對馮保這個人,又沒有敬而遠之,那樣的話就可惜了。他看出了馮保是聯結皇權與相權的關節點,決不可忽視。對馮保,張居正以結好的方式進行了不露痕迹的駕馭,借用馮保之力,來加強自己的權勢。所謂馮保的權力,說到底也就是李太后的權力。正是這條管道,源源不斷地給張居正送來了強大的權力資源。

張居正心中有數:有了這個本錢,再放開手整頓朝政,才沒有後顧之憂,才能有雷霆萬鈞之力。

當初李貴妃「矯詔」讓馮保同受顧命,張居正也有參與其事的很大嫌疑。如果是的話,那就是他進行了一筆相當成功的政治投資。

在整個萬曆新政時期,馮保做得非常知趣。也許是在與高拱火拚的過程中,嘗到了外廷的厲害,也看到了張居正的超凡能量,所以他對張居正始終尊重並全力支持,決不干涉外廷事務。

張居正就是這樣子,把一個歷來騷擾外廷的惡勢力,變成了一個支持他改革弊政的良性勢力。

兩人互為利用,相得益彰。

無怪後來有人評論說:馮保依仗執政,言路方面就不用擔心,可以在宮中適當來點兒貓膩。而張居正依仗中官,則保持了太后的恩寵長期不衰(見蔣棻《明史紀事》)。

這就是中國哲學的「狼狽為奸」,現在一般都被闡述成「雙贏」。

張居正平時在和萬曆對話時,凡是講到為君之道,馮保總是不失時機地添油加醋:「張公是忠臣,是先帝特別託付來輔佐皇上的,所以你要聽仔細了。」

而張居正也利用馮保對整個宦官系統進行約束和鉗制,以至在後來新政展開時,中官無一人敢於阻撓者。

張居正對馮的表現相當滿意,說他「未嘗內出一旨,外干一事」。馮保對付高拱的那套辦法,從來沒對張居正使用過。

後來,有一次馮保的侄子、都督馮邦寧(名不副實)在鬧市酗酒,欺凌百姓,恰遇張居正的親隨姚曠。姚曠勸他不要胡鬧,馮邦寧不聽,反而扯壞了姚曠的腰帶。張居正遂寫了個條子給馮保,讓馮保自去處理。結果馮保果然大怒,打了侄子40大板,奪去他冠服,一年內不許參與重大活動(停職反省)。像這樣能嚴厲約束其家屬的大宦官,在史上也是不多見的。

這就是張居正的魅力所在吧。

于慎行高度讚美這一合作關係,說「自是宮府一體,其心若蘭矣」。

皇上、太后、大太監,全部搞掂。

大明中晚期的一輛規格最高的「三套車」,就這麼在歷史的冰河上跑開了!

對上的問題解決了,餘下的就是對下的問題了。張居正驟登高位,手握大權,並不等於萬事皆備,他還有一個收攏人心、建立公信力的問題。

橫在他前面的,並不是坦途,而是溝壑縱橫。

首先是高拱的被驅逐,百官中多有不服氣者。憑什麼讓他滾蛋,你坐莊?這情緒必須壓制下去。張居正坐在文淵閣中,只覺得腳下隨時有火山要爆發,「日夕兢業」,不敢大意。他對自己聯馮驅高的貓膩,做了大量的撇清,反覆向人解釋,自己對高拱被逐曾經「冒死為之營訴」。這當然是欲蓋彌彰,但總比不蓋好。

其次是資歷問題。張居正雖然浸淫官場25年,但與前幾任首輔比起來,資歷尚淺,如何才能讓人樂於效力?這就不是說說就能辦到的了。縱觀歷史,凡能夠領袖百官者,基本都有長期身居高位的資歷,早就拉起了自己的一套人馬來。當年老嚴嵩做了7年的禮部尚書,又做了6年大學士,才升任首輔。徐階做了3年禮部尚書,后又做了10年大學士,才扶正的。這資歷,張居正根本沒法比,他雖然也做過6年大學士,但入閣前只有禮部侍郎的虛銜,從來沒擔任過院部堂官,是由翰林院直升上來的。

用官場流行語來說,這是「下面沒人」。

平時倒是沒甚問題,下面的可以不算人。但到了當首輔的時候,你指揮不動,才能感覺到,下面的小蘿蔔頭不僅是人,而且還很難擺弄。

張居正只有採取清理的辦法,打一批,拉一批,目標控制得很精準。

高拱是個很乾練的吏部尚書,任職三年,基本隊伍已經建得差不多了。因此,他走後給張居正留下的,是一個需要認真對付的文官隊伍。

官員里永遠有靠上躥下跳進讒言吃飯的傢伙,其哲學概念就是「做糖不甜做醋酸」,也就是建設性的事情做不來,毀人的事很拿手。高拱的門生韓楫就是一個。基本可以證明,高、張交惡,韓楫沒少「做醋」。

對這類人,張居正稱之為「害政者」。

「害政者」總是笑臉朝著有權勢的人,屁股朝著沒權勢的人。所以高拱看到的都是可愛的笑臉,而張居正恰恰有幸看到了許多屁股。

現在你們要換成笑臉也來不及了!

他說:「二三子以言亂政,實朝廷紀綱所系,所謂『芝蘭當道,不得不鋤』者。」我就是要拔了你們這些仙人掌!

但這樣的人畢竟只是一部分,還有一些讓張居正看不順眼的,不過僅僅就是「站錯隊了」罷了。

那沒有辦法,玉石俱焚吧!

他剛一執政,就開始清理門戶,隆慶六年六月,對南北兩京四品以上官員進行考察。七月,對所有京官進行考察。這就是威力很大的「京察」。因為鎖定了目標,就不是泛泛地開大尾巴會、表言不由衷的態。兩次大掃除,共斥退吏部員外郎穆文熙等30餘人,並將吏科都給事中韓楫等50餘人調離京城。之後,從庶吉士中補充了一些人進來,重建了言官隊伍。

後來又貶斥了一批尚書、巡撫級別的高官。

這可以說是一次很徹底的大清洗,時人說:「一榜所黜皆高黨!」(《國朝征獻錄》)

這一通掃蕩很解決問題。那時候的官員,看問題也比較科學,降就降了,打起背包就走。一個龐大的文官體系,有升有降才是正常的。只有在不斷代謝的東西,才是活的。只升不降、連平級調動都要大驚小怪的官員體制,怎麼可能是個活物?不過百足之蟲罷了。

幹掉了一批,就要選拔上來一批,而且不能不像樣子,總要和「高黨」比一比。安排內閣與各部首長,也是一門藝術。如何醫治政變留下的創傷,只有把有聲望的人安排上來。

內閣里,高儀死了,張居正不能「獨相」。因此張居正選了禮部尚書呂調陽。呂調陽是個忠厚長者,張居正選他入閣是動了點兒腦筋的。這個平台上,不能允許有潛在的對手,哪怕他現在還很弱小。夏言、嚴嵩、徐階、高拱都各自有教訓。張居正把別人拱翻,現在就要防止悲劇在自己身上發生。這便是中國的「州官」定律。

吏部尚書由當時資望最高的楊博擔任,禮部尚書空缺由陸樹聲補上;兵部調來抗倭名將譚綸;戶部用了王國光;刑部用了王之誥;工部朱衡與左都御史葛禮光留任。這些人,都是素有清望的大臣。其中王之誥是張居正的親家,但從不依附張,頗得輿論欣賞。

明代的六部堂官,雖然並不由首輔來選,但在當時情勢下,張居正多有策劃是無疑的。

這樣一套班子,可謂聲威赫赫,基本可以服眾。

此次清洗,力度之大,遠超過嚴嵩、高拱剛上台時進行的清洗。有人形象地說,是「揚人如掖,摧人如擲,天下從風而靡」。好傢夥,提拔人就像往上拽,貶斥人就像往外扔。

這次清洗,既是對將來萬曆新政革除弊政打下基礎,另一方面,也是張居正為建立自己的權力體系而採取的措置。

他在《陳六事疏》中,曾經反對新官一上任就撤換幹部,但他自己也未能免俗。這是因為,中國哲學里「老鴉站在豬身上」定律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就在他環視海內,覺得乾坤初定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事變從天而降!

事發突然,且極其弔詭,險些毀了他一世英名。

凌晨刺客直奔皇帝而來。

這是一件註定要考驗人性底限的事件,倏忽而來,令人驚愕。

張居正經過半年才穩定下來的局面,陡起軒然大波,以至令他取捨難定,猶疑再三。這在他一生的行事中為僅見。

往前一步是什麼?

他也有惶然的時候。

事發萬曆元年(1573)正月十九日。凌晨的夜幕中,萬曆皇帝被他媽叫醒,乘坐軟轎出乾清宮上朝。轎子剛出乾清門,從西階上猛然下來一個人,身穿太監服裝,慌慌張張直奔轎前。守門兵卒見勢不對,立刻虎狼般撲上前,三下五除二擒住。

皇帝隊列連忙停下。一片鼓噪中,兵卒立刻對該恐怖嫌疑分子實施搜身。結果搜出綁在腋下的刀、劍各一把。

宮禁之中,竟混進了刺客!

此人雖然下巴上沒鬍鬚,穿的也是太監衣服,但面孔陌生,沒人認識他。

大膽!隨值的太監與眾兵卒心有餘悸,喝問該嫌疑人:「叫什麼?哪來的?」

該犯略遲疑,立刻有無數拳腳伺候。最後他吐出兩句話:「小的我叫王大臣……家住南直隸常州府武進縣。」

此外,打死再沒有二話了。

皇帝重新啟轎上朝去了,事情交給馮保處理。

話是再問不出什麼了。馮保照直彙報上去,萬曆親筆批了個旨:「王大臣拿送東廠究問,此外再派當差的校尉去著實緝訪了以後,來回話。」

讓東廠這幫惡狗來治他!

警衛森嚴的皇宮如何混進了外人?其實這事也不算蹊蹺。高牆雖然跳不進去,但門是可以混進去的。

按照《明會典》,文武百官進宮辦事,須出示「門籍」,也就是腰牌,上面註明姓名、籍貫、官職。這是皇宮的特別通行證。進宮時交給衛兵,出來時取走。太監也有這東西。

既然有通行證,就有可能假冒或轉借。一些想混進紫禁城的人,自然會有辦法。有的人借了太監親戚的衣服,早上混進去,晚上再出來,居然也沒事。

皇宮裡有近萬間房子,哪裡有那麼多人來看守,於是有那膽大的,晚上在裡邊找個偏僻地方過夜,第二天再混出去,亦無不可。

天下事就這麼無奇不有。那麼,這些人混進皇宮來打算幹嘛呢?

所幸,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什麼政治目的。有的,就是想開開眼界,回去好在被窩裡跟老婆吹吹牛。還有的,想進來發點兒小財,順手偷個金碟子金碗什麼的。

《明實錄》里記錄了不少這樣的稀奇事。對這些人,一般處理得都比較寬大。皇帝也理解:老百姓么,就這素質。輕的打一頓屁股就放人,情節嚴重的則發配充軍,沒有一個是判死罪的。

王大臣就是這麼一個不守本分的人,異想天開跑進了大明朝的心臟。他被帶到東廠以後,給特務們一頓暴打,馬上就招了。

他說:「我本名叫王章龍,是從戚繼光戚總兵那裡來。」

難道是戚繼光派來的刺客?

難以置信!

張居正聽到馮保那邊傳來的消息,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戚繼光是軍中要人,手握重兵,是他張居正安放在邊境的一顆重要棋子。這消息要是走露出去,於自己極為不利,而且容易在戚繼光那裡激成意外之變。

他連忙叮囑馮保:事關重大,不能再讓那傢伙亂咬了。

其實,這王大臣與戚繼光一點瓜葛也沒有。他本是常州的一個無業游民,跑到戚繼光的兵營前想要投軍,人家沒收。他沒辦法,只好流落在北京。後來給一個太監當了雜役,幹了時間不長,就偷了主人的衣服穿上,偷偷混進了宮。

他深更半夜揣著利器潛入皇宮,目的何在?有關的史料上均不載。估計連他自己都沒想明白,就闖了進來。十九日天快亮的時候,剛好碰見萬曆皇帝上朝的隊伍,這王大臣生平沒見過這等威儀,給嚇得不輕,想找個地方躲一躲,結果反而驚了聖駕。

馮保接到張居正的建議后,覺得有道理,但他由此產生了一個念頭:牽連戚總兵當然是不妥,但是可以讓這傢伙去咬別人。

誰?頭一個就是那不識相的高閣老!

高拱雖然下了台,但餘黨尚在,他本人也有可能東山再起,這一風險必須連根拔除。

如何才能消除隱患?惟有把人搞死!

中國哲學說,無毒不丈夫。我雖然已經不是丈夫,但毒卻是一點不能少的。

王大臣,你就是上天送來的一柄利器!

馮保想好了主意,就再次提審王大臣。他屏退左右,關上門窗,低聲對王大臣說;戚總兵的事,不能再胡說了,要說就說是前司禮監陳洪公公主使,受高閣老之命前來謀刺皇上。你小子只要照這個路子招認,保你高官得做,富貴一生。否則,活活打死!

這王大臣本來腦子就不大夠用,哪裡禁得住這樣哄,居然就答應了。

馮保大喜,決心把這事情辦成鐵案。他叫來心腹親隨辛儒,賞了20兩銀子,讓他去東廠監獄,和王大臣同吃同住,一句一句教王大臣假口供。

果然,再次過堂的時候,王大臣有了新的供述:「是高閣老的家奴李寶、高本、高來三人與我同謀的。」

馮保心裡一聲冷笑:世界上的事哪有真的?誰在台上誰就是爺,這就是真的!

他立即差遣東廠校尉(緹騎)四名,飛馬馳往河南新鄭縣,對前首輔高拱實施監視居住。

四位緹騎馬不停蹄趕到新鄭,先去了縣衙。這東廠校尉是什麼身份?那是連錦衣衛官員見了都要敬禮的。知縣見了,惟有畢恭畢敬。緹騎吩咐,此行是為監視高閣老而來。那縣官忙不疊派了一干衙役、捕快、牢頭,把高府圍了個水泄不通。一隻鳥兒也別想飛出來!

卻說高拱府里遠遠望見衙門的人出動,都心知不好,僕役丫鬟一鬨而散。高拱本人則以為這是皇上要治他死罪了,一聲嘆息,便找出繩子來要上吊。家人連忙死死把他抱住。高拱無奈,只好硬起頭皮,出來問幾位校尉大人:「你們想要幹什麼?」

四位緹騎見了高閣老,倒也十分有禮貌,答曰:「我們可不是來逮您的,是怕此事驚嚇了您老人家,特意前來保護的。」

高拱明白了暫時尚無性命之憂,才稍安下心來。

中國的「虎落平陽被犬欺」定律,古今皆同。堂堂朝廷重臣,就這樣被一個只會玩貓膩的「宦豎」搞得死去活來。真是天理何在!可嘆,如今太監雖是絕跡了,但「有卵的太監」似乎還未繁衍到盡頭。

這件案子來得如此撲朔迷離,當時輿論認為其中甚有不可解之處。王大臣不過一盲流分子,私穿太監服裝混進大內已屬離奇,卻又身懷利器,究竟意欲何為?《萬曆起居注》和《萬曆以來首輔傳》都認為所謂「搜出刀劍」云云,系馮保事後栽贓。這也可以聊備一說。

事態仍在擴大。三天後,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張居正上奏,正式代表內閣就此事表態。他說:「發生這樣的事,臣等不勝驚懼震駭。經研究,臣等認為,宮廷之內侍衛嚴謹,若非熟門熟路的人,豈能如此順利地接近聖駕?王大臣的這個行為,顯然蓄謀已久。中間又必有主使勾引之人,請下旨責令刑偵衙門進行緝訪,務得下落,杜絕禍本。」

這個奏本,據當今有關學者推測,顯然是馮保已就構陷高拱的意圖與張居正通了氣,張居正不僅同意,而且予以配合,先以奏疏方式大造輿論。

皇帝哪裡知道這些「潛規則」,既然大內都能混進外人,當然要查,於是立即批複;「卿等說得是,照辦。當天守門的太監和衛兵也要拿下拷問。」

張居正的題奏一上,邸報傳出四方,朝野立刻轟動。關注此事的官民人等都已看出,現任首輔要興大獄了,矛頭所指,正是前任首輔高拱!當下京城裡人心惶惶,上至堂官,下至小民,無不驚駭萬分。不知又有多少人頭要落地,不知高閣老如何能逃過這一劫?

然而,馮保在高層鬥爭的檯面上,畢竟是初出茅廬,這個案子的情節之離奇,辦案的手段之荒誕,豈能堵塞天下人之口?

人心,就在此時顯示了它的力量。

科道官員首先表示了不平,紛紛打算上疏指出其漏洞,但顧忌張居正的權勢,一時還不敢冒然。刑科給事中聚在辦公室里議論,群情激昂:「此事關我刑科,其無一言,遂使國家有此一事,吾輩何以見人!」於是當即草擬一疏,建議皇上將此案從東廠提出,移交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審,以求公正。為取得張居正的諒解,他們專程到朝房去面見張居正,陳述理由。

張居正不為所動,告訴他們:此時已成定案,無法更改,你們也不要上疏了。科道官員哪裡能服,連續五天到張府求見,張居正躲得蹤影全無。從朝至暮,只有一群官員在張家苦等。

御史鍾繼英等得不耐煩,自己獨銜上了一本,暗示此案大有蹊蹺,涉嫌陷害。張居正接到通政司轉來的奏本,大怒,票擬「令回話」。你什麼意思,給我講清楚!

此時,張居正素所倚重的吏部尚書楊博,也持反對意見。他勸告張居正說:「事大,迫之恐起大獄!高公雖粗暴,天日在上,他萬不能做出這種事來。若一意追究,必惹事端,且大臣人人自危,似乎不可!」

都察院留任的左都御史葛守禮,對老長官高拱心有念念,索性將東廠辦案的內情透露了出去。消息不脛而走,百官更是激憤。

太僕(馬政官員)李幼滋是張居正的老鄉(湖廣應城人),見輿論太過強烈,就抱病前往張府,問張居正:「張公為什麼要幹這種事?」

張居正說:「怎的說是我乾的?」

李幼滋說:「大內拿下了嫌疑分子,張公就下令追究主使之人。現在東廠說主使人即是高老。高老如有不測,萬代惡名都要歸到您的身上,您怎麼能解脫!」

在道義上,張居正已毫無退路,只有堅不承認:「我正為此事煩惱,幾欲愁死,你怎麼還說是我主謀?」

輿論反彈竟如此強烈,這是張居正事先所不曾料到的,不禁大為沮喪。據說,此間他曾一度去午門關聖廟抽籤,以維持心理平衡。

那幾日,張居正終日躊躇,繞室徘徊。這件事情,究竟做還是不做?令他著實難下決斷!

張居正把事情做到這一步,草民我認為,此乃他一生之中的唯一敗筆。此事逆人心而動,且漏洞百出,羅織構陷的企圖太過明顯。而權謀之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到「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既然路人都知道了,還要堅持不動搖,豈非花崗岩式的思維?

在當時就有人評論說,以張居正的絕頂聰明,何以把自己降到馮保一流的水平?小人只是圖一時之快,而張居正是要做大事的,如此蠻幹,所擔道義風險之大,實難以預料。

張居正決定還是要把事情幹下去。東廠已經發出拘票,把前司禮監大太監陳洪拘捕到案。一張漫天大網開始撒開。

高拱的項上頭顱,至此已岌岌可危!

據《國榷》一書的描述,事情到此突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個中因由,是朝廷重臣葛守禮與楊博起了作用。

葛守禮不忍坐視高拱被陷害,便在危急時刻拉了楊博去見張居正。雙方有如下的一番口舌:

張居正說:「兩位還是不必多說了,東廠已經辦結,一待同謀人逮到,就可以上奏請示處置了。」

葛守禮猛然站起,向張居正一拜:「我葛某豈是贊同亂黨逆賊的人?但我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擔保高拱無罪!」

張居正沉默以對。

葛守禮又說:「早先夏言、嚴嵩、徐階、高拱諸公,遞相傾軋,身敗名裂。這是張公您的前車之鑒。」

張居正憤然道:「兩位是說我想陷害高公么?」

當下便拿出一份東廠的文件給二人看,意謂此案系東廠一手包辦,與己無關,卻不料在這份審結文件上,張居正曾親手加了四個字「歷歷有據」,一激動之下,他竟然把這個茬兒給忘了。

葛守禮接過文件,看到上面有張居正的筆跡,微微一笑,將文件猛地藏進自己的袖中。

張居正這才醒悟,連忙掩飾道:「那上面有的地方與法理不合,我給改了幾個字。」

葛守禮隨即好言勸道:「機密案情,不報給皇上,先交給內閣,有這道理嗎?我們二人不是說張公您想陷害高老,而是高老的事情,現在只有您才有回天之力了。」

張居正見短處已握在別人手裡,意識到如果繼續幹下去,確實可能後果難料。便猶豫道:「但後事如何了結?」

楊博即說:「有何難結?只須找一個勛臣世家子弟來,不會有什麼顧忌,自然能辦好此事。」

第二天,張居正便令錦衣衛左都督朱希孝前去東廠,與馮保一起會審。

朱希孝是輔佐明成祖謀反的「靖難功臣」朱能的第五代孫,是當今朝中級別最高的探長。他以此身份介入,合情合理。自此,馮保壟斷王大臣一案審訊的企圖完全失敗。

張居正已明確開始轉舵。

但朱希孝並不知內情,他感覺夾在馮張的威勢與朝官的清議之間,萬難做人,不管倒向哪一方,弄不好,都有殺身之禍。這位身世顯赫的刑偵武官,情急之下計無所出,竟然急得哭了起來!

糾糾武夫,被逼到這種程度,可見其時官場之險惡。哭夠了,還是要尋個出路,朱希孝只得去拜見張居正,討要一個主意。張居正並不多說,只讓他去找楊博。

楊博心中已有數,便開導朱希孝說:「張公的意思,是想借你保全高閣老的體面,怎麼忍心讓你去干陷害的勾當?」遂將了結此案的辦法一一指點。朱希孝茅塞頓開,大喜,掉頭就走,馬上展開了一系列工作。

此時已是正月二十八,數日之內,事情已峰迴路轉,最明顯的標誌是張居正為此案又上了一道奏疏,建議要謹防王大臣「妄攀主者」。他說:「臣聽說廠衛連日加急審訊,案犯支吾其詞,案情仍不清楚。臣以為應稍加緩和。如迫得緊了,反而將真情掩蓋住了。審訊過急,恐怕還會誣及好人,有傷天地和氣。」

此疏與此前所上的「務求主使勾引之人」的那一疏,立論已有天壤之別,說明張居正已決定將此案全面剎車。

此後,他又連續給高拱寫了兩封信,頭一封是「令拱切勿驚死」,第二封是進一步溫言安撫(《萬曆邸抄》)。

張居正在最後一刻,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此後辦案情況的發展,證明他及早抽身是十分明智的。

朱希孝這人,是掌管錦衣衛的武官,深得張居正信任,但以往與高拱亦有舊交,此時也甚為同情高拱的遭遇。既然張居正已發出轉向的信號,朱希孝便決意為高拱洗清。

按照楊博的指點,朱希孝派了一位得力校尉秘密提審王大臣,問他:「私闖大內謀刺皇上是要滅族的,你為什麼要干這事?若從實招來,也許可以免罪。」

王大臣始而茫然,繼而大哭,說:「是辛儒教我這麼說的。他說只有主使者才有砍頭的罪,我這算是自首,不僅沒事,還可以有賞。誰知道現在假口供都成真的了!」

校尉也不多說,只點撥了一句:「到如今你只有說真話,或許還可活命。」

校尉將案犯的供述報告了朱希孝,朱希孝微微一笑,揮手讓校尉退了:「好了,沒事了。」

二月十九日,廠衛聯合會審。朱希孝剛一到東廠,原本風和日麗的天氣,忽然黑雲壓城,風雨大作。東廠內的審訊人員不禁為之色變。

對此案早就持有異議的東廠理刑官白一清,對兩位東廠的問官千戶說:「天意若此,你們就不怕么?高老是顧命元老,這事本來與他無關,現在卻強要誣陷他。你我都有妻子兒女,做這種事,他日能逃得了被砍頭的結局嗎?你倆受馮公公厚恩,應該向他進一句忠言。況且王大臣供詞前後不一,你們為什麼在結案報告上寫『歷歷有據』?」

兩位問官面面相覷,只得解釋說:「『歷歷有據』是張閣老親筆改的。」

不一忽兒,馮保也到了,會審即開始。

東廠問案子,照例是打了再問。十五下殺威棒是少不了的。這一打,王大臣不幹了,大叫道:「說是給我官做,永享富貴,怎的又打我!」

馮保喝問:「說,是誰主使你來?」

王大臣此時已有一定覺悟,怒目沖著馮保說:「就是你主使,你難道不知道?為何又來問我?」

當場露餡,直接了當。馮保差點沒氣暈過去,只好強挺著問:「你說你認識高閣老,是怎麼回事?」

王大臣又是一蹦:「不是你教我的嗎?我怎麼能認識高閣老?」

馮保此時臉已氣得成了豬肝色。

朱希孝見場面太尷尬,連忙接過去問:「問你刀劍從何而來?」

這王大臣雖然智力有點兒問題,但是他琢磨,按照馮保所說,承認謀刺皇上,反而能做大官,這裡面的邏輯不大對頭啊!於是索性咬住馮保不放:「是馮公公的家奴辛儒給我的。」

朱希孝怕再審下去,馮保要收不了場,便厲聲喝道:「胡說,連問官都敢攀扯!該打!」

說罷,拉起馮公公就走,審訊不了了之。

馮保被氣暈了頭,越發不肯罷休,回宮後面奏皇上,說:「臣已查明,是高拱主使行刺!」

他話音剛落。宮內一位七十高齡的殷太監,猛地跪在萬曆面前,說:「萬歲爺爺,您別聽他的!高閣老是個忠臣,怎麼能幹這等事?他一個大臣,若要行刺萬歲,他圖的是什麼呢?這絕無可能!」

殷太監隨後又對馮保說:「馮家,萬歲爺爺還小,您積點兒德,好好扶助萬歲。高老是忠臣,受了顧命的,誰不知道?是張蠻子想奪首相做,要誅滅高老。你我是內官,又做不了外廷的官,你跟著張蠻子忙個甚?你現在要是幹了這事,將來一旦翻案,咱們內官一定會受牽連,不知又有多少人頭要落地。可萬萬使不得!」

馮保聽了這一席話,臉色驟變,只覺無言以對。

他退下后,剛好碰見太監張宏。張宏也勸他此事萬萬不可為。

馮保這才感到,眼前的這堵牆,恐怕是繞不過去了。思前想後,決定罷手。他派人給張居正帶了話去:「宮內有人跟皇上說了話,事情辦不下去了。」

第二天,張居正就下令,將王大臣從東廠提出,轉交刑部,由三法司會審。法司動作相當快,當天就提審。但是他們發現,王大臣已經被人強灌了生漆,成了啞巴,無法交代任何口供了。

究竟是何人乾的,各種史料的說法不一,無非說是張居正和馮保兩人之一。

二月二十一日,三法司再審,也不問話,只擬了闖入宮禁罪,建議斬首,將此案果斷了結,任何人不再涉及。

這正是張居正最希望的結果。他立即根據法司意見,上疏請求批准執行。

由此,這個王大臣,就成了中國史上最有名的一位盲流。

此事的前前後後,令人驚心動魄。其忽焉而起,忽焉而落,說明為政者終究還是怕眾口喧嘩。在這世界上,人心,固然是最沒有力量的一種力量,但一旦全面引爆,其勢也自是難當!

張居正在輿論面前及時讓步,既保全了他自己,也保住了馮保,儘管二人在名譽上已經失了不少分。

史載:「由是舉朝皆惡保。」(《明通鑒》)

盟友之污,即是己污。如此拙劣的誣陷,無疑是第二個「風波亭」,險些讓張居正成為歷史上的第二個秦檜。

看來,人心畢竟不可太歪。即使沒有蒼天在上,總還要對得起白髮的爹娘!

王大臣一案,敘述得較為具體的莫過於高拱晚年寫的《病榻遺言》。此書內容雖不免摻雜高拱較多個人情緒,但證之《明史》、《萬曆邸抄》、《萬曆起居注》、《明神宗實錄》、《國榷》、《明通鑒》《名山藏》、《萬曆野獲編》等書,情節大同小異,可見高拱所言距事實並不遠。

高拱在回憶中,曾實指張居正企圖將他滅族,事不成后,卻又自鳴其解救之功。這應是不錯的。

而張居正事後曾在給友人的信中,則只是強調,此事全賴他力挽狂瀾。

天啟年間的大學士朱國禎是當時過來人,對此事有比較允當的看法。他說:「看來張欲殺高是無疑的。但張似不應如此愚蠢,或是當中有小人加以利用,也未可知。還有一種說法,是說出於馮保的主意,這應是準確的。」(《涌幢小品》)

王大臣一案,轟動中外,連朝鮮使臣也有耳聞,記錄下了王大臣一案在京城的民間說法,即構陷者是誰,「道路之言,皆指太監事。」(《荷谷先生朝天記》)

此案內中一些詳情,恐怕永遠不可為人所知了。各種著作中,也有一些不盡一致之處。譬如,曾有人說辛儒秘密給王大臣送去蟒袍與刀劍,劍柄上鑲有貓眼石,誘惑王大臣以此為贓證,用以加重此案的份量。

還有的書上說,朱希孝在東廠會審時,曾令王大臣辨認混雜在人群中的高拱家奴,王大臣茫然無所知,以此確知他的所謂口供均系捏造。

此案對高拱來說,可算是因禍得福。因這次誣陷失敗,張居正與馮保後來一直未再向高拱下手,以迴避清議。因此高拱得以享受一個平安晚年,在故鄉整理和寫作了大量著作,給後世留下了一些有價值的文獻。

從對此事的處理上,我們還可見出張居正在應對突發事件時的一個特點,就是易於感情用事,反應較為衝動。這與他平時的沉穩極不相稱,幾乎判若兩人。這個特點,在以後還會數次出現。

此外還有,張居正歷來有收買人心的一套手段,既做了事情,又不肯承認,反而標榜自己是解鈴人。這在此前此後,都有一些表現。不過這種「買好」往往功效不大,掩耳盜鈴而已。

最後還要說的是,他在狙擊政敵時,又往往在緊要時刻良心發現,或不願意把事做絕,不肯出手致命一擊,有時反而能為對手略做解脫。

官場功利與人性底限的衝突,在他身上交纏虯結,不可以非黑即白來概括。

近年一些評述張居正的小冊子,為描紅其「改革家」的形象,竟然將他排斥異己甚至誣陷政敵的行為,一古腦讚譽為大刀闊斧的改革措施。

改革家,就一定是德行無虧的么?

改革家就沒有私慾了么?

改革家就沒有萬劫不復的敗筆么?

改革家就沒有窮凶極惡的面目么?

只能笑當今之開明之世,當年「評法批儒」的套路還未有窮期!

還有的著作將王大臣案的戛然而止,說成是張居正胸懷遠大、高度明智所致,亦是讚美不止。

事實如何?怕是張居正心裡最清楚。

他大概唯有慶幸:當一天陰霾消於無形時,只祭了一個王大臣,其他各方並無慘烈的損傷。萬曆初年剛穩定下來的政局,未遭到傷筋動骨的毀壞。

張居正僥倖擺脫了一次最大的危機,那麼,他現在可以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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