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如何慨然以天下為己任 第十一章大國之治

看他如何慨然以天下為己任 第十一章大國之治

這一瞬間如此輝煌!

當張居正終於位極台鼎、獨步政壇的這一刻,不知他是否在夕陽中登上東華門。如果曾有這樣的閑暇,他能看到的,該是京城九門浩茫如海的煙藹……

從這裡伸展開去,是何其遼闊的疆土!

北至庫頁島,西至烏斯藏(西藏),河山雄渾,哪裡不是西風殘照,何處沒有漢家陵闕?

這樣一個老邁的帝國,它將如何重生,如何奮起?將怎樣在萬丈塵埃中洗滌一新?

張居正從一個書生走到了這個制高點,「以藐然之軀,橫當天下之變」,他是從哪裡來的這無比勇氣?

「位卑未敢忘憂國」,這不錯,當年他一個青衫學子也曾經這樣做過。可是,國之興亡,真的只是寄於匹夫的肩頭嗎?難道,高位者反倒可以「忘憂國」了嗎?

肉食者鄙,鄙在哪裡?大概就在於此!

海內多頹靡之政,綱紀已土崩瓦解,各路當道者卻還在自己掘自己的墓。不問民生,只問錢途。國家的事情,哪還有半點神聖感?

獨有張居正攘臂而起,他不屈從於濁流,就是要在高位上發出迅雷疾風,搗破這醉生夢死的局!

張居正受過申不害、韓非法家思想的浸染,他相信只要「掃除廓清,大破常格」,天下之弊不是不可除,沉陷人心不是不可救。

關鍵是,從哪裡開始救起?

他說:「事有機,政有要」,這個機要就是「安民生」。

大明帝國確實有很多事情不可思議:皇家富有四海,四海卻民不聊生。想那上古時候刀耕火種,先民們尚能溫飽,且有餘興手舞足蹈。而今百姓疲於奔命,卻苦於謀一粥一飯,往往難於上青天。

這原因又在哪裡?

有殘民枉法的官,就有嗷嗷待哺的民;有視百姓為草芥的為上者,就有視官吏為仇寇的布衣。

張居正早看出,「患不在盜賊,而患吏治之不清」,「安民之要,惟在於核吏治」。

民的問題,還在於官有了問題。

當時的官員腐敗、頹靡到了什麼程度?

請看張居正對他們的描述——虛文浮誇相沿成習,剝下奉上以求政績,奔走趨承以圖升職,強制攤派以謀達標,敷衍草率以推罪責。

真是活畫出一群人的嘴臉。

且不說他們乾的事如何,僅是吃,也把國家給吃窮了。

明代的冗官之多。膨脹之速,堪稱驚人。當時人統計,天下有文官24000人,武官100000人,廩生35800人,吏員55000人。全國收上來的稅糧2600萬石,還不夠給他們發俸糧的。以至於王府缺祿米,衛所(駐軍)缺月糧,邊防缺軍餉,各省缺奉廩(工資糧)。

張居正在隆慶年間就曾建議,與其拖欠工資,上下都煩惱,還不如裁掉一批官員以節省工資款。

工資雖然有拖欠,官員們卻照樣活得很滋潤。明嘉靖以後,官場中貪風大盛,從首輔到吏員無不貪賄,當官竟然成了一場貪污競賽。《新會縣誌》風俗篇載:正德、嘉靖年之前,有兩袖清風的人辭官回家,鄰里都紛紛慰勞,嘖嘖稱讚;如有貪官回鄉,眾人皆恥於與之來往。嘉、隆之後,風向大變,有官員退休,鄉人竟不問人品,惟問揣了多少金子回來。人們相與嘲笑的,就是那些清白貧窮的「傻官」。民心若此,可見官風如何。

這群貪官,吃了,拿了,又屁事不幹。苟安於位,但求無過,多敬上司,少惹是非,是官場上的信條。官話雖然講得如滔滔流水,對民間疾苦竟一如盲聾。

顧炎武曾說:那個時候,貪污巨萬卻只不過被罷官,小小的刑名官員都能富得流油。何為至上,何為小道,全都顛倒了。

這樣一批無良心、無廉恥、無信念的官員,如何能當得起強國富民的中興之責?

張居正把他們看到了底。他說:這一群人中,「實心愛民、視官事如家事、視百姓如子弟者,實不多見!」

那麼,面對這樣一個龐大的集群,又該從何下手才是?張居正認為,「稽察吏治,貴清其本源」。何謂「本源」?中國哲學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誠如斯也!張居正說:「一方之本在撫按,天下之本在政府(內閣及部院)」。只有督撫部院帶好了頭,下面才可能克己奉公。上面的要是紛紛落馬,下面的當然就更加肆無忌憚。

至於整頓的時機,他認為則應是新君即位時,因為這時候人心皆有所期待。民心可用,輿論可恃,正是向弊端開刀的好時機。若是優柔寡斷,或只打雷不下雨,則會大失人心,導致惰政依舊,窒息政局,「后欲振之則不可得矣」!

張居正決心出手了!否則這批蝗蟲,必將把國家吃垮。

他為大明帝國的改革布下的第一顆棋子,就是「課吏治,信賞罰」。先提高行政效率,讓國家像個國家。

不然的話,帝國這輛老馬車連車軸都要銹住了!

當初朱老皇帝建立這個帝國的時候,剛剛脫離農民身份不久,民間疾苦,仍痛在他心頭。那時他說:「從前我在民間時,見州縣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凡民疾苦,視之漠然,心裡恨透了。如今要立法嚴禁,凡是遇百官貪污蠹害百姓的,決不寬恕。」

他之所以用嚴刑峻法來對付貪官,本心還是想建立一個為人民的政權的。可惜皇權專制之下,求清廉,講民本,無異於緣木求魚。當官是享受,沒好處誰當官?人民噤口,誰來監督?老皇帝到最後陷入了與武則天一樣的惶惑:為何殺人如麻,貪官仍前仆後繼?前任被剝的皮就在官府公座旁,後任貪瀆照舊,安之若素(趙翼《二十二史剳記》)。

國人本性,於開疆拓土上,於與敵談判上、於科技探索上,總是適可而止,以退讓求平穩,以無為勝事功。唯有貪污之欲,永無止境!

不知大家背著這三生三世都用不完的金山,要到哪裡去?

性好貪瀆,卻又冠冕堂皇。古來堂堂州縣衙門,皆有座右銘。曰「正大光明」,曰「明鏡高懸」,曰「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直至近世,又有「天下為公」云云,還不是成了掛羊頭的招牌?

然而,哪個能「正大」?何處有「明鏡」?正如古人所謂:「下民易虐,來的便著。上天難欺,他又怎知?」

蒼天盲了眼,不知道國家養了一群碩鼠,但張居正知道。

他在擔任首輔的17天之後,隆慶六年七月,就代皇帝對百官擬了一個戒諭,「明示以正大光明之路」。這個警告令說:「近年以來,士風敗壞,紀律鬆弛,致使有人鑽門覓縫,以之作為撈取好處的途徑;有人拉幫結夥,公然施展排擠之術。污衊老成廉潔的官員為無用,誇讚奉承奸詐之徒為有才。用人之道,全在愛恨恩仇,遂使國家的任免幹部之權,成了臣子獲取酬謝的資本。」

在點破了貪官昏官的貓膩之後,張居正代皇帝下了決心:「我馬上就要大事掃除,以廓清烏煙瘴氣。」各衙門給我好好辦事,「休得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以開枉法之門。職能部門應分好了工,以替國家分擔艱難,監察科道,要以公心為是非,各進直言以供我諮詢。」

張居正在給李幼滋的幾封談論改革的信中,更是明確表達了他革除百弊、振興帝國的大志,他說:「今部署已定,以後仍當綜核名實」。「核名實」,就是核查官員究竟能幹不能幹,幹了多少?與他的官職相不相稱?他說,不考核成績,怎能知道一個官員有多少真才幹?

他也清楚,此去前路,不會有真正的知己與盟友。敢為天下先者,從來就是「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蘇軾詞)。但這一切,他慨然受之,表示「一切付之於大公」,即便遭受怨恨誹謗,也無所顧忌(雖怨謗有所弗恤也)。

他決心要實事求是,正己肅下,自己帶個好頭。法律要求嚴懲的,雖是權貴,也不寬恕。凡是有才幹可重用的人,雖是被人疏遠無人理睬的,也不能遺漏(法所宜加,貴近不宥;才有可用,孤遠不遺)。

說起來,張居正目前已位極人臣,若像嚴嵩那樣以固寵為要,也可保一生榮華。但他不屑為之。人之為人,就在於有慨然丈夫之志。滔滔東逝水,已淹沒了多少鼠輩,人豈可朝下走、貪小利、等同螻蟻而耗完一生?

眼見得國家已經如病貓,何日得重見雄風?大丈夫怎能安坐?大明確實已到了一個關口。滿天下只懂得如何做官,卻不留意如何幹事。國家養了官,卻日日在擾民害民。這不是跟朱老皇帝淮右起義的初衷開起了大玩笑么?打碎了一個,又來一個,那麼,當初浴血,又是何必?

國家養官,用的是來自老百姓上繳的稅糧。養一個這樣龐大的隊伍,國家與百姓本來就不堪重負,而這個官僚群體要是再不干事,那作的孽可就大了!

大明時代的中晚期,不幸就是這個樣子。龐大的官僚機器所謂的行政工作,可以說就是無數的「公文旅行」。比方說,某官上奏一件事情應該抓緊辦,皇帝照準,「批紅」讓有關部院去辦,部院便下文叫各省撫按去調查並辦理。公文到了下面,如果事情難辦,或有人請託,或部門利益有糾紛,這公文就可以無限期地被扣押住,不辦也不回復,一拖幾十年的也有。

張居正說:「各衙門批複需要辦理的奏章,天天都有。然而公文雖勤,而實效極少。」以言官的工作而論,「言官議建一法,朝廷曰可,置郵(通過驛站)而傳之四方,則言官之責已矣,不必其法之果便否也」。言官提議的新辦法以文件形式發下去,是否好用,就無人過問了。就算是皇帝下旨催問效果,答覆也僅僅是「正在採取有力措施」——讓你皇上的文件也成一紙空文。

因此,在明朝,「一令之出,隨則廢弛」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國家,就這樣成了一架奇怪的機器。六部忙忙碌碌,公文雪片般往來,卻沒做一件實事。光見機器轉動,不見產品出來。國家費盡心機徵稅,百姓如牛負重納稅,就供著這幾萬官員「過家家玩」。

這是一個紙糊的國家。無怪一個僅有10萬騎兵的蒙古部落,就能把擁有270萬常備軍的大帝國打得鼻青臉腫。是船不堅炮不利嗎?是大明的科技落後嗎?是將士的勇氣不如人嗎?

只要想想,二萬多文官、十萬多武官、五萬多吏員一天到晚忙的就是迎來送往、吃吃喝喝,有空了往公文上寫寫「正在採取措施」——我們還指望能夠戰勝誰?

嘉靖年間,這種惰政愈演愈烈。有的衙門有了官缺也隱瞞不報,等有了合適的親戚朋友再來頂上。有的官員到京接受考核,不先到吏部報道,而是去鑽營門路,趟好了路子再說。有的官員對任命不滿意,就稱病不領文書,直至任命作廢,再去活動好的職務。

張居正對此忍無可忍,於萬曆元年,推出了著名的「考成法」。考成,就是考核成績,做了還是沒做,必須查得一清二楚。

考成法規定,六部和都察院必須將所有往來公文登記造冊,每月底註銷一次(檢查是否辦完)。除了例行公事、不必考察的之外(比方賀歲奏章等),其他凡是需要查詢、互商、回報、督促檢查的公文,都要另外造登記冊一式二份,一份送六科備查,一份送內閣備案。六科根據這個登記冊逐一檢查,到下個月底陸續完銷(落實辦結)。這樣,就能確保絕大部分事情不會拖過兩個月再辦完。然後,每半年再匯總核查一次,如有拖延沒辦完的,要開列清單報給內閣,並下文件到部追查,部里要講明原因。第二年的每個季度,六科都要再對上一年沒辦完的事清查一遍,直到查明完銷為止。

各省如果有拖延辦事的官員,由部院舉報;部院註銷不實的,由六科舉報;六科有隱瞞的,由內閣舉報。所有的公務,只要逾期未完,負有責任的官員名單都將上報給內閣,由內閣擬旨查問。無正當理由而不辦的,要給以懲罰。

這就是「聲必中實,事可責成」——說辦就必須來實的,事情才能辦得成。

形成如此一個層層監督的網路,內閣對下面的辦事效率和進展情況,就心中有數了。六科也有了正經事干,沒功夫去胡說八道了。

這個辦法,看起來沒什麼神奇,不過是把一個雞蛋豎了起來。

但是,堂堂大明朝200年,誰也沒想起這個雞蛋其實是可以豎起來的。

即使是聰明蓋世的朱老皇帝,也只是制定了一套要求公文備案的制度,也沒想起來要制定相應的落實制度。

朱老皇帝白當了一回農民,他居然會不明白,驢子不抽它是不走的!

考成法出來后,兵部率先執行,其他的部院紛紛跟上,效果奇佳。萬曆三年正月,鳳陽、廣東、浙江三地的巡撫因上年未辦結事而被罰俸三個月,全國官員震動。萬曆四年,地方撫按中有63人未完成134事,為此,郭思極等人因未完成11事以上而被奪俸。萬曆五年十一月,戶部員外郎賈實等48人因瀆職而被勒令致仕。萬曆六年,共查上年應辦的137件事,有76人被查出逾期。

考成法,點石成金了!

張居正以一人的意志與權威,終於終結了龐大帝國無效的「空轉」。《明史》稱,考成法一出,「自是,一切不敢飾非,政體為肅」,「雖萬里之外,朝下而夕奉行」。萬曆六年戶科給事中石應岳說:「考成之法一立,數十年廢弛叢積之政,漸次修。」萬曆時人沈鯉也曾說:「天下再無不奉法之吏,朝廷亦無制定了而推行不了的法律。」

張居正由此建立了極大的威望,「中外無不想望其風采」!

考成法為帝國的車軸加了油,張居正還對不大靈便的車軸也進行了修理。與考成法相輔相成的,還有以下幾個措施——

首先是不拘一格選人才。

明朝的文官,出身有三種途徑,一為進士、二為舉人、監生、貢生,三為吏員。監生、貢生分別是由地方學官推薦,考入中央大學和省級大學的「大學生」。吏員是通過服吏役而獲得做官資格的人。明代農民、士兵家有兩三男丁以上的,須抽一名能識字的到官府服役,為期三年,抄抄寫寫,跑跑總務。三年後,優異者可進入京城各衙門服役三年,而後就可做官了。這種做法實在堪可玩味——幾乎是強迫普通的老百姓一定要做官了。

洪武年間,上述三類人都可當官。永樂以後,開始講究文憑。「吏部用人專以資格」。提拔最快和能升到高位的,惟有進士;舉人、貢生則多受限制,吏員更是不用提。部、院和地方正官,全部由進士出身的壟斷(老百姓做官哪能那麼容易)。

嘉靖皇帝曾經有意改正這一弊病,恢復「三途並用」,但實行了兩年,各地巡按保薦上來的官員仍是「進士十之七八,舉人百之一二,歲貢則絕不齒及」(《明會要》)。到了隆慶年間,更是發展到進士無論怎樣的廢物,都是一流人才。持有高學歷文憑者,不分青紅皂白都是香餑餑;文憑低一點的,則被視為無用之人。比如,進士出身的為政如果寬厚,往往被譽為愛民;若舉人為政寬厚,則被斥為姑息養奸。進士為政嚴厲,被譽為精明強幹;舉人嚴厲,那就是暴虐無道了——天生的小媳婦,怎麼也沒個好!

此種選人辦法,可謂比傻瓜還傻。其後果就是,一旦科舉考中了進士,即大功告成,人人皆不再求上進,其中有卑劣的更是放縱自己,驕狂不可一世。未得到進士出身的,先天地就被定為劣等人才,註定升不上去,於是心灰意懶、得過且過。

這種「文憑=才幹」的選干制度,根本就不是激勵機制,而是反激勵機制。導致士人在考試前,人人皆思進取、想報國。一旦考完,中了進士的就不用再努力了,有恃無恐;未中進士的,前途無望,紛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兩種人都缺少認真幹活的動力,國家哪裡還有什麼可用的人才?

早在隆慶年間,高拱就開始了用人方面的改革,要求「授官之後,則惟考其政績而不必問其出身」。張居正主持內閣后,並不因人廢政,繼續執行這一政策,主張「良吏不專在甲科(進士),甲科未必盡良吏」。曾有明文規定,推薦官員「毋得偏重甲科」。

為了對付官僚群體對新的選拔思路的抵制,他對科道官員的推舉乾脆規定了比例:進士佔四分之三,舉、貢佔四之一,確保總能有一部分優秀的舉貢人才進入科道。對太常寺(禮樂司)、鴻臚寺(禮儀司)及五城兵馬司(首都警備區司令)等衙門的主官,均取消了出身限制,非進士的也可擔任。

有一個他「破格用人」的例子最為搶眼。吏員出身的黃清曾任通判,為官一貫清廉,被譽為「天下第一等清官」,且富有才智,善於應變。後任嘉興同知,主持修建2700餘丈長的海鹽縣海塘,工程至為堅固,費用最為節省(因為不貪污)。此人什麼都好,就是與上級、同僚的關係處不好。張居正不顧下面的議論,將其提拔為兩淮鹽運使同知(副省級),讓他主持修建漕河關鍵部位——高寶內堤。此堤在這之前長期完不了工,黃清一去,兩年即告完工。張居正激賞此人能力,又提升他為太僕卿(馬政司主官)。黃清死後,張居正應總理河道大臣潘季馴的請求,為黃清立了祠,以供百姓紀念。小小一名吏員,「編製之外的」,竟受器重若此,對當時官場震動極大。

明代的官員任職,還有一大弊病,就是任期過短。本來明初洪武至正德之前,官員任期一般是九年,叫做「考滿」,考滿了才能調動。如果政績卓著,上下都很滿意,則任期也可能長於九年。各時期都有任期超過十五年的地方官。永樂至正統年間,任吏部尚書的蹇義甚至連任三十三年,幾乎幹了一輩子「太宰」。

到正德年間,這個好傳統被武宗毀壞,任職更調過於頻繁。一官到任,屁股還沒坐熱就走了,談何了解一方民情?辦妥一件實事?官員在任時,都毫無長期打算。只要「無過」就可升遷,誰還願意多事?所以皆「不以民事為急,崇尚虛文,計日待遷」。有那說得天花亂墜如孔孟再生、實際事務一樣不幹的,也許反而升得更快。

嘉靖年間也曾經有過規定,官員必須期滿才調動,「不許無故更調」,但卻實行不了。隆慶年間,有所好轉。張居正則在萬曆二年,明確了久任之法,規定知府通過兩考(三年一次考核)才能升職,如滿了三考也就是任職九年,就可升布政使、按察使(正省級),不滿九年的只能升副職,這中間差了兩個級別。還規定,各省提學官沒處理完本年科舉事宜,不得升調。

各部官員也是如此,如有賢能稱職者,就地加官,不必紛紛更換部門,免得客觀上鼓勵奔走謀肥缺的慾望。

當然,占著茅坑不干事也不行。張居正還規定,知府知縣「有才不宜於官、官不宜於地者」,省長可以自行調換。

這久任之法一實行,官員想坐火箭也難了,必須得在任上干出點實事,否則影響升遷。

——驢子是怎樣跑起來的?很簡單,就是用鞭子趕的。

張居正在考成法之外,對吏治採取的第二個辦法,是整頓考核制度。

大明帝國的官員考核,在制度上可以說是很嚴謹的,但好制度就怕歪嘴和尚。本來,「考滿」制度相當科學,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只要有成績,就升兩級,跨了一大步。另外還有「京察」,每六年對全體京官考察一次;「外察」,每三年對外官考察一次。「考滿」制度是看你政績,京察外察是挑你毛病,側重點不一樣。

這一套制度,遇到了歪嘴會如何呢?就是走過場,考語不實,賞罰不公,甚至到期不考的也有。

張居正了解這裡邊的癥結,他說「吏之難,非治民之難也,(而是)事人之難也。非得下之難也,悅上之難也。」看來,官兒也不好做啊——不是治理老百姓難,而是伺候人難;不是物色能幹的下屬難,而是取悅上級難。

張居正,太了解官員的痛苦了!

烏紗革履夜夜飯局,那是表面光;迎來送往、笑到臉僵,才是全無脊骨反類犬,不如平頭老百姓有尊嚴!

可是,「為人上者又以愛憎喜怒」來評定名次——「說你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你有甚辦法?誰叫他官大呢!

把大官伺候好了,不管你幹得好壞,他都給你下個「稱職」的評語,你就算沒白朝他笑。

本來明初時規定,官員考語由各衙正官來寫,「察其行能,驗其勤惰,從公考核明白,開寫稱職、平常、不稱職詞語」(《明會典》),但是各衙正官一般誰肯得罪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到後來通通寫上「稱職」。大明稱職的官員,你要是只看考核記錄,那是成麻袋的裝,但沒幾件事情是干明白了的。對此,張居正嚴令,考語必須分出等級,「大家好」就是大家都不怎麼樣。他還提出了好官壞官的區分標準:「惟以安靜宜民者為最。其沿襲舊套,虛心矯飾者,雖浮譽甚隆,亦列下考。」

安民為上,其餘免談。玩花架子工程的,無一例外,都是劣等官員。

張居正要求,考察官員「但當察其事之實否,不必問其曾得罪於何人也」;考核必須依據事實,勿雜以愛憎;「不許偏執成說及出身資格,任意低昂,致枉公論」。得罪了什麼大官,不能影響提拔;一般的輿論評價,不能作為依據;出身資格更不能作為標準。由內閣及六科監督部、院,部、院監督各省長官,考察一旦失實,就是「不稱職」。你不好好考察別人,我就要考察你。這樣一來,哪一層都不敢馬虎。

官員分出好壞后,對好的要獎勵。根據張居正的建議,從萬曆二年起,皇帝親自接見列入「廉能」一類的官員,賜宴並獎勵。皇恩浩蕩啊,小小官員何嘗想過能目睹天顏?因此這是對廉能官員的最大激勵。而對「貪酷異常者」,則要移送法司問罪。

即使是勛貴犯法,張居正也敢於來硬的。開國功臣、朱老皇帝的義子沐英的後裔,世襲黔國公,世代鎮守雲南。當時的黔國公沐朝弼屢次違犯國法,按律應當法辦。但一般人顧忌他在雲南根深蒂固,怕引起變亂,主張姑息。張居正力排眾議,他認為此事用一使者就可以辦,沐朝弼必不敢反。於是派一使者前去雲南宣讀詔書,宣布由沐朝弼的兒子繼承爵位,然後逮捕了這位老爵爺。沐朝弼果然乖乖就擒。

向一個龐大的惰性群體開戰,從張居正這一面來說,是一場十足的「一個人的戰爭」。自從高拱被驅逐后,從隆慶六年到萬曆三年八月,與張居正同在內閣的,只有一個呂調陽。後來陸續增加了張四維、申時行、馬自強。但「江陵柄政」時期,只有他一個人有實權;內閣和全體上下官員只是在執行他一個人的意圖。

兩宮太后與皇帝將「中外大權悉以委之」,這就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劍。這場不對等的戰爭,也因此以張居正的大勝而告結束。

帝國這輛破車,終於讓他給修理出個樣子來了。

所有的問題,一旦說破,竟然簡單到難以置信。

所有的問題,原來,都是人的問題。即便恢復到老祖宗的體制,只要人的工作有效率,國家也一樣有朝氣。

張居正說過:「法之不行,人之不力也,不議人而議法何益?」

他多年潛心鑽研典章制度,知道帝國的軟肋在哪裡——辦公效率。他的考成法,就是把考核與辦公效率結合到了一起。交給了你幾件工作?辦完了幾件?沒辦完的是什麼原因?三個問號解決好,就萬事大吉。

反觀之,所有複雜的事情,都多少有些可疑。法律法規千萬條,有幾句話是真正能操作的?幾句話是真正能起作用的?各種「主義」前仆後繼,哪個主義能在低效率下創造「高產田」?更不要說吹牛、粉飾、搭花架子哄上級玩的勾當了。

張居正不是現代人,但不等於不是現代人就不聰明。聰明跟現代不現代的沒有關係,只跟能不能痛痛快快的辦事有關係。

萬曆二年正月十九日,大明皇帝宮內的會極門張燈結綵。文武百官服裝鮮亮,肅立兩旁。12歲的小皇帝昂然而出,官員虔誠地三叩九拜,「萬歲」聲直衝雲霄。

大太監馮保高聲宣讀獲獎廉能官員名單,模範們魚貫而出,伏地謝恩。

廉潔幹練者揚眉吐氣,這才是國之大幸啊!

張居正位列百官排頭,春陽照在他的臉上,神采非凡。在他的身上,相權之重,古今未有;治國之才,古今未有!這也是帝國之大幸。

大明的國運,眼下正有如祖宗祭壇上的香煙,蒸騰直上。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否!

他張居正,永遠不會有這種悲嘆。

為什麼呢?時也,勢也,千載難逢的機運也。

腐朽與新生,沉淪與崛起——這中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天塹,而是一葦可渡、舉手之勞。

之所以做不到,是沒有人在認真地做;之所以做不成,是沒有人真正想把它做成。

朱老皇帝以一農民,赤手空拳,揭竿而起,建立了一個偉大的帝國。這是奇迹。但是當這個帝國具備了所有完善的國家機能以後,為何反而創造不出奇迹來了?是因為:哀莫大於心死!肉食者,既然有肉吃,他就不再想創造什麼奇迹了。食不著肉的人,裹腹尚難,他們沒有什麼義務去創造奇迹。

國家之老,老於人心。

既然大明這條寶船是永不沉沒的,那還用管它往哪裡開?

——但是,船真的是永不沉沒的么?

可惜,夏蟲不可語冰,跟他們說這些是沒用的。貪酷之官,只知道財富是無盡的;庸惰之官,只知道太陽是每天都要升起來的;奔競之官,只知道寶塔尖上的風光是最好的。

對他們來說,民力,可以無止境地使用;人心,可以無顧忌地踩踏;笙歌,可以無終結地演奏下去。

這一切,永遠不須償還。

他們哪裡知道:就在這腳下三尺土中,「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昏睡百年的大明,就這樣不可挽救了么?

歷史,恰在這個時候選擇了張居正。

書生報國,惟以智慧。還有就是——「慨然以天下為己任」。

他起自布衣,登入廟堂,「且受深恩,義當死報,雖議謗有所弗恤也!」

人力可勝天,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難道世路多荊棘,他不知道嗎?

他當然明白。

但國家興衰,不止是一個人的禍福。拯民救時,就在今朝!是五尺男兒,能罷得了手嗎?

正所謂「無限滄州漁父意,夜深高詠獨舷鳴」(張居正《泊漢江望黃鶴樓》)。

這內心裡最深刻的嘯聲,有誰聽,有誰聽!

金戈鐵馬入夢來

張居正的「江陵柄政」十年間,最值得人稱道的還有善用將帥、安定邊陲之功。

在隆萬交替之際,大明的天下還不能算四方晏然,各處仍時有聞警。這都是正德、嘉靖兩朝留下來的爛事。

那兩位自我感覺良好的皇帝,在國防決策上實屬低能兒,對外戰略完全短視,忽戰忽和,缺乏長期打算。對所啟用的邊將也是信疑不定,讓人很難願意賣命。仗要是打輸了,那就都是下面的錯兒,薊州前線在十七年中,竟更換大將十人,沒有一個不是獲罪撤職的。總督王忬與楊選兩人,還因吃敗仗而被皇上殺了頭。

只有低能的下屬,沒有低能的上級。皇帝的心理倒是平衡了,但事情卻毫無起色。

兵備鬆弛,到了近乎兒戲的程度。

軍官們普遍強迫士兵服勞役,十分殘苛,導致兵卒大量逃亡。當官的正好吃空餉。以京軍、邊軍的編製論,合計有百萬,但實際有多少鬼才知道。以京軍為例,嘉靖時的編製14萬,按人頭一個個數的話,只有不到6萬,而能打仗的,大概也就2萬。

明初的軍屯到後來已經無法生效,軍費均由財政支出。一年軍費70餘萬兩,一打仗就超過上百萬兩,佔全國年總支出的70%!從太倉發放到邊境的軍餉,年年不足用。這個大包袱,哪個背得起?

花這麼多銀子要是養一批精兵,也還不算冤枉。可是大明的軍人情況如何?軍官都是世襲,吃慣了空餉,罵慣了士兵,哪裡懂得帶兵。一遇檢閱會操,就臨時拉來一批老百姓充數。兵部的大員下來,檢閱陣前,只見一片嘻嘻哈哈,「呼舞搏笑而已」。兵部官員受了賄,也不見怪:弟兄們好啊!

這就是大明軍。無怪在庚戌之變時,京軍一聽說要出城打韃子,竟人人號啕大哭!

邊防潰爛,這「潰爛」二字一點都不過分。

就在張居正入閣那年,隆慶元年,仍有一次俺答犯境,兵鋒直薄北京城。經過張居正與高拱經略,邊防才有所復振。到他完全執掌了最高軍事權之後,更是加緊調兵遣將,整飭武備。大明的千裡邊防,畫角連營,漸漸的有了一支虎賁之師!

書生穩坐帳中,決勝萬里之外。

張居正在入閣后的16年中,與邊防將官頻頻通信,指點機宜,部署措當。這些函件捨棄了公文套路,事無巨細,詳為謀划,在他的文集中收錄的有百餘封。

「燕然未勒歸無計」。他知道,在前方的將領選得好不好,是邊防安寧不安寧的關鍵。

他選將,要的是既驍勇善戰、又足智多謀。

他用將,是授予大權,坐鎮要害,統轄一方,用之不疑,曲為維護。

有了稱職的統帥,自會有不怕死的大將。

有了稱職的大將,自會有不怕死的雄師。

那時四方皆有將星熠熠:俞大猷、譚綸、戚繼光、李成梁、王崇古、方逢時、殷正茂、凌雲翼……均為一時之雄。北虜南倭。無不心生懼意。邊防上的形勢,開始由危轉安了。

這其中,張居正對戚繼光、李成梁兩位著名將領的使用與關愛,不能不細說一下。

戚繼光是山東登州衛(今山東蓬萊)人,字元敬,號南塘。他出身於軍士家庭,嘉靖二十三年17歲時承襲父職,任登州衛指揮僉事,負責海防,也就是對付「南倭」。曾有雄心壯志曰:「封侯非我願,但願海波平!」

嘉靖三十一年,戚繼光應考山東武舉,在數百人中脫穎而出。次年夏,被提為山東都指揮僉事,參與當地的防海抗倭。此後十餘年間,輾轉山東、江蘇、浙江、福建,再到廣東,到處留下「戚家軍」赫赫威名。

張居正入閣后,調戚北上,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這是為戚繼光特設的一個職務,本意是能讓他帶更多的兵,但因和三鎮的總兵官權力劃分不清,「諸將多觀望」。於是兵部將他調任薊州總兵官,能實際控制一鎮的軍隊。可是這樣一來,名銜卻有所降低,戚繼光為此怏怏不樂。張居正那時還只是內閣的普通輔臣,不能直接改變這一狀況,便說服隆慶皇帝改任戚為總理練兵兼鎮守,可以節制其他兩鎮總兵,使之便於練兵。

戚繼光是一名罕見的將才,從軍「三十年之間,未嘗一日不披堅執銳,與士卒共命於矢石之間」(王世貞語)。《明史》上也說:「戚繼光用兵,威名震寰宇。」看來他是從沒有玩過虛的。

他初到北邊,見北地邊軍紀律鬆弛,就與譚綸一起調來三千浙兵。浙兵都由他一手訓練而成,紀律嚴整,可充軍中骨幹。剛到北邊那天,正逢大雨,三千兵佇立雨中不動,從早至暮,有如樹林。北方邊軍看見,無不震駭,「自是始知軍令」——才知道軍令如山是什麼樣子!

戚繼光不負張居正重望,到北方后,輪訓三鎮邊軍,使其聲威稍壯。又從沿海招募貧民屯墾,解決了軍糧問題。

最為天才的是他的兩大發明。一是「馬、步、車」協同作戰。在平原地帶,蒙古騎兵銳不可當。戚繼光臨陣時以數十輛車圍成堡壘,馬、步軍掩藏其中。敵至,則騎兵突出廝殺,車輛趁機列好陣。

一旦敵方大軍逼近,騎兵便迅速退入車陣中。待敵騎突入近前,則陣內火器萬槍齊發。打得敵人焦頭爛額,步兵見機殺出,手持拒馬器與竹制銳利長矛,一字排開,敵騎兵頓時人仰馬翻,不一忽兒,隊形就大亂,紛紛潰散。騎兵便在這時躍出追擊,攆他個屁滾尿流。

以此制敵,昔日鐵騎聞風喪膽!

第二個發明是修築空心敵台。原北京一帶邊牆是明初大將徐達所築(並非秦長城)。嘉靖年間陸續修過,但年年有所損壞。戚繼光認為,薊鎮邊防綿延二千里,只要一處有缺口,則整個邊牆都是廢的,年年修,年年有塌陷,純屬浪費。他提議,最好跨牆修建空心台,也叫做「敵台」。高五丈,中空,裡面三層,上有雉堞(槍眼),內可宿百人。裡面鎧甲、器械、糧草俱全。士兵居內可守望,也可迅速集結成野戰軍。

本書前面曾經講過,張居正對此給予了無保留的支持,親自督促建造。歷時三年,從居庸關到山海關,共修了1200個,又從後方調來浙兵9000人負責防守。

巍巍邊防,只見千里連營,戚家軍大旗獵獵!

大明原來的軟腹部——薊州,成了鐵打的壁壘。

史載,北邊一時守備堅固,敵不能入,都轉到遼東去了。過去俺答入寇北京郊區的事,做夢也別想了。

戚繼光不僅會帶兵,亦能作文,有詩集名曰《橫槊集》。時人說他「軍中篝燈讀書,每至夜分。戎事少閑,登山臨海,緩帶賦詩」。好一個能文能武的大將軍!

猛士出燕山,萬里塵埃靜。

可惜的是,按照中國哲學「出頭的椽子先爛」的規律,這樣的人當然不能安穩。戚繼光成名以來,外界非議不斷,實際上很受了些窩囊氣。若是大家批評他不廉潔或盛氣凌人倒也罷了,該人確實有這類毛病。但挑剔他的人,都是武大郎的後代,專從軍務工作上故意掣肘。

戚繼光剛剛北調時,有的督撫和兵部的一些人,就看不慣。他們無法否認戚的平倭戰績,就說「南兵」不適合北邊。張居正明確表態說,戚繼光「才智並非拘於一局」,在南方行,在北方為何就不行?

隆慶那幾年,由於戚繼光治軍不合一些要員的胃口,觸犯了當道,幾乎遭滅頂之災。張居正堅持「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及時給予了援手,使得戚繼光能脫離險境,並有施展的餘地。

張居正任首輔以後,把與戚繼光惺惺相惜的譚綸調為兵部尚書,又把自己的得意門生梁夢龍調去接任譚綸為薊遼總督。這樣,戚繼光上面下面就都有了人,再有什麼非議,自然有人給擋住。

對戚繼光性格上的弱點,張居正可說是如父如兄,每每去信予以勸導。反覆告誡「願足下自處,務從謙抑」,勸他不要與人爭功,不要無謂冒犯上司。這些勸說,使氣量狹窄的戚大將軍有所收斂,適當地把尾巴夾了一夾,免去了很多麻煩。

士為知己者死,萬古如此。張居正不但懂得如何治軍,更懂得駕馭人心。以為自己有了點權勢,下級就一定要向你搖尾巴的,那是豬頭領導。

首輔對一個邊將能如此耐心指點的,為前代所未有。戚繼光一個武夫,怎能不甘願效命?

戚繼光樂與士卒同甘苦,每戰之後必親自慰問傷殘,祭奠亡靈,全軍為之泣下。他鎮守邊關16年,虜不敢犯。在張居正執政時期,以軍功升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又晉陞太保,終成一代名將。

張居正傾注心血最多的另一員猛將是李成梁。

李是朝鮮裔人,內附大明已有四代之久,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他自幼生長在遼東,深諳韃靼土蠻部的虛實。隆慶元年時間,土蠻部進犯永平府,他援救有功,以參將升副總兵,協守遼陽,從此嶄露頭角。隆慶三年,斬敵酋張擺失。隆慶四年,俺答的兒子辛愛大舉入侵遼東,大明總兵官王治道戰死,遼東全線告急。李成梁繼任總兵官,坐鎮遼陽,他臨危不懼,積極修工事,選將校,招健兒,穩住了局勢。

《明史》上說他「英毅驍健,有大將之才」。此言不虛,他確實有一番奇謀。自此後便轉守為攻,於隆慶五年,夾擊來犯之土蠻部於卓山,斬首580餘級。這在斬殺敵人十數人就算大捷的明後期,簡直是蓋世奇功!

到了萬曆年間,他破敵之役更不可勝數。萬曆三年,泰寧部的炒花糾集兩萬騎,南掠永平、瀋陽,李成梁率火器營迎頭痛擊,殲敵上千。

萬曆六年,率軍趁夜出塞,長途奔襲200餘里,直搗泰寧部與土蠻部進犯大軍的營地——劈山營,斬首430級,此為劈山營大捷。

萬曆七年,土蠻與泰寧部的速把亥兩部合駐紅土城,分兵進攻錦州、義州(今遼寧省義縣)。李成梁趁夜出塞200里,直抵紅土城,斬首470餘級。此為紅土城大捷。

萬曆八年,韃靼千餘騎從永奠入侵,李成梁又出塞200餘里,斬敵人750人,盡毀其營壘。

類似這樣奔襲200餘里斬首數百級的戰例,在這裡不可能逐一盡數。

這一幕幕景象,為大明邊關百年來所絕無僅有。

遼東平原上,煙塵滾滾,大明軍旗所向披靡。土蠻精銳全沒了慣常的威風,被殺得七零八落,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昔日明軍被動挨打的局面,已恍若隔世。

這裡面,也有幾次戰役是張居正親自籌劃的,但能夠在前線取得如此驚人戰績的,非李成梁莫屬。張居正深感李成梁「忠勇可用」,屢次請旨為其加官進爵,並不吝惜封賞。

李成梁的戰績,也使萬曆皇帝大為開心,曾為此告謝郊廟,在皇極門向百官告捷。在張居正的數次提議下,李成梁一路高升,先後加太子太保、太保,世蔭錦衣指揮使(子孫可任此職),封寧遠伯。

李成梁的兩個兒子也是久經沙場的軍人,能獨當一面,且屢有戰功。

李氏父子率重兵,猶如鐵打的堡壘雄踞遼東22年(至萬曆十九年),威震絕域,韃靼各部望之無不心驚!

封爵后,李成梁遂了平生心愿,更是勇猛異常。於萬曆十年,在鎮夷堡設下伏兵,將來犯的速把亥斬首,滅掉了這個騷擾遼東20餘年的心腹大患!

天賜勇將與大明,亦賜良相與中國。

李成梁在張居正的掌控下,功績非凡,標炳史冊。《明史》本傳在寫到他的功績時,真是不吝讚美之詞,其中說:「成梁鎮遼二十二年,先後奏大捷者十……邊帥武功之盛,二百年來未有也。」

但正像所有的王牌都有其醜陋的背面一樣,李成梁這個人也有他的陰暗面。史載,他「貴極而驕,奢侈無度」,對遼東的軍費、馬政、鹽業、政府採購無不包攬,以此中飽私囊,以至「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己」。在戰功方面也有水分,仗著邊地遙遠不易核查,經常謊報戰功;若敵人已從別處突入內地,他則擁兵觀望,並不出手;有時甚至掩敗為功,放縱部下殺良民以取首級冒功。

擅殺平民冒功,是大明軍隊流行了百年的弊端,無人能夠制止。到了李成梁這裡,更是肆無忌憚。士兵們在戰事結束后,成批殺害邊境平民,割下腦袋,按蒙古習俗重新結辮子,冒充敵首。兵部人員論人頭點數,其他不問。早在嚴嵩當政年間,邊兵擅殺就是邊民的一大害。被嚴嵩害死的錦衣衛官員沈煉曾有詩詠及,至為沉痛:「割生獻馘古來無,解道功成萬骨枯。白草黃沙風雨夜,冤魂多少覓頭顱!」(《感懷》)

草民讀史至此,則有許多感慨:在某種意義上,歷史真不是善良人創造的。軍隊本該保民,區區平民何辜!李成梁若只有鎮遼之功而無其他,也許可算得上是大明少有的聖賢了,可惜,人性的黑暗,就是如此無所不在。

李成梁的所作所為,只瞞過了高高在上的閣部。地方督撫若有異議,一概被他排擠而去。當時也有言官交章彈劾,卻奈何不得他。

張居正對這個桀傲不馴的武夫,當然有清醒的認識。首先,他極其清楚李成梁的存在,對遼東防務乃至大明的安危都有重要意義,所以從未動過撤換之心。這樣的猛將,可抵雄師百萬,不是隨便哪個就能取代的。鑒於大局高於一切,張居正對李的污行劣跡做了不少讓步。但對李部的所有動向均了如指掌,決不放鬆。

若李大總兵實在鬧得不像話,張居正也決不給他好臉色看。恩威並用,把這個傢伙牢牢攥在了手心裡。

萬曆三年五月,李成梁腦袋不知轉了哪根筋,聽到風就是雨,報稱土蠻部擁兵20萬來犯,前鋒已至近邊的大凌(今遼寧錦州東北),「請兵請糧急於星火」(《萬曆起居注》)。

遼東巡撫張學顏連忙飛報兵部,兵部聞訊張皇失措,一時竟拿不出辦法來。連萬曆皇帝也被驚動,屢問張居正:「虜情如何?」

張居正卻保持了異常的鎮靜,他對局勢做了估計:此時正當暑天,又大雨連綿,不利於騎兵作戰,根本不是北虜進犯的恰當時機,土蠻部不大可能愚蠢若此。他一方面令戚繼光嚴密防守並派兵應援,一方面讓宣府巡撫吳兌探查敵情。

不久,兩方面都有情報回饋:邊境上鳥也沒有一個!純屬李成梁聞風生事,想自抬身價,趁機殺幾個老百姓冒功。

張居正接報大為震怒,請旨對兵部和李梁成嚴詞申斥。他批評兵部「彼己虛實茫然不知,徒借聽於傳聞耳,其與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者何異?似此舉措,豈能應敵?」

張學顏與兵部尚書楊博,兩人都是張居正素所倚重的大臣,但張居正並未稍作寬容,同時對李成梁也狠狠敲了一下。

萬曆六年三月,有韃靼一部因得罪了土蠻,一行七百餘騎東來準備投明。李成梁部一名游擊想冒功,竟揮軍掩殺,斬首470級,擄掠大批牛羊,謊稱獲得「長定堡大捷」。結果又是一番告廟、頒獎、晉爵等等,不亦樂乎。當時張居正請假回江陵葬父,在家接到報告,大為疑惑,寫信給時任兵部尚書的方逢時說:「遼左之功,信為奇特。」敵人來就來么,還帶著牛羊幹什麼?七百餘騎偷襲,必有周密準備,怎的我軍偏師一擊,他們就四散潰逃?

事情最後是調查清楚了,但因皇上已下了「聖諭」表彰,一切都無法更改——天子還能被愚弄嗎?張居正只得向有關邊鎮督撫透露了一個信息:我這裡是洞若觀火的!李成梁大約也知道瞞不過張首輔,此後加了小心,若干年裡未敢再次犯混。

從明末崇禎時期遼東的用將與防務謀略看,張居正對李成梁的倚重與優容,是具有戰略眼光的。那句著名的淺顯唐詩,包含著與國運相聯繫的真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誰不服這個氣,誰就自嘗苦果。連皇帝也不能例外。

至於邊民與降人的冤魂,歷史說到這裡就說不得了。滾滾車輪總是要踏著一些冤魂前進的。

千載悲歌皆如此。

張居正除了嘆息「乖謬如此,殊為可恨」之外,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從全局來看,張居正對戚繼光、李成梁青眼有加,委以重任,一舉扭轉了大明邊防的頹局,是極富戰略頭腦的。明代史家談遷論及此時,高度讚賞,說「江陵能盡人之才」。

對兩位的器重,張居正曾多次對人剖白,說自己從中並無私人好處,無非因為他們是「為國任事之臣」,所以才「視之如子弟」,「獎提愛護」。

兩位名將的結局,很不相同。這裡不妨多說兩句。

張居正死後,又有人重彈老調,說戚繼光不適合於北方,旋被調任廣東總兵,第二年又被彈劾,致仕還鄉。三年後又被奪俸,於同一年鬱鬱而終。著有《紀效新書》、《練兵紀實》,為後世兵家所重。

李成梁雖鹵莽,但結局卻相當風光。張居正死後,他仍留任遼東,至萬曆十九年解職。子弟皆列高位,連僕人都跟著顯貴。他離開后,遼東凡十年竟易八帥,看來是誰也玩不轉了。萬曆二十九年,時年78歲的老將軍又被啟用,重回遼東,邊境立刻安定。又幹了8年,共在遼東稱霸20年。后以93歲高齡辭世。

閻崇年先生在《明亡清興六十年》里說,李成梁在古勒城肆意屠城,誤殺了努爾哈赤爺爺和父親,種下了仇恨的種子,導致努爾哈赤立志滅掉大明。此說我不能贊同。

這段公案史書上記載得很清楚,以當時女真的情況看,努爾哈赤不可能是因此事而與大明反目的。他是一個有宏大政治抱負的人物,遲早都會崛起。個人恩怨不足以解釋他的動機。

史載,萬曆二年李成梁攻破建州女真部,斬殺了建州女真酋長王杲。萬曆十一年初,李成梁率軍攻打王杲之子阿台盤踞的古勒城。當時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為明軍做嚮導而被阿台軟禁在古勒城中,努爾哈赤的父親塔克世隨明軍前往,先於明軍進入城中搭救其父。後來明軍攻破古勒城,射殺了阿台。遺憾的是,此役中覺昌安和塔克世都為明軍誤殺。

戰後努爾哈赤和兄弟混跡於亂軍,歸附了李成梁。《清史稿》本紀中說,「成梁妻奇其貌,陰縱之歸。」是李成梁的老夫人把他給放了回去的。后李成梁送回了覺昌安、塔克世的屍體,並賜銀給努爾哈赤厚葬其父祖。這一點,李成梁做的還是很有策略的。

明朝在此之後賜予努爾哈赤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允其承襲父、祖之建州左衛都指揮使。明朝的這次封賞,才是努爾哈赤興起的關鍵原因。此時努爾哈赤雖極弱小,但有了天朝的封賞在身(在所有女真部落里是唯一的),他就以此為號召,開始聚集政治和軍事實力,逐漸坐大。

努爾哈赤開始稱王,「定國政」,大敗海西女真九部,統一建州女真,成為一方勢力的整個過程,恰是在李成梁卸任期間完成的。其間,萬曆二十三年,明朝還以努爾哈赤守邊有功,封他為「龍虎將軍」,證明那時大明與努爾哈赤的關係還相當默契。

李成梁起碼對努爾哈赤的崛起無須負什麼責。至於後來努爾哈赤終於統一了女真三十部,國力大盛,以「七大恨」為理由興兵反明,那只是借口罷了。狼想吃羊了,誰還有什麼辦法?

人之在世,常有無數的錯謬糾纏。有時候,「時代」這個詞,也成了某種不負責的借口。其實無論什麼時代,智慧是不能少的。因為所有的悲劇,其實都來自愚蠢。

避免愚蠢的方法之一,即是讀史。

青燈黃卷總有味。

在對以往的任何事情似乎都已解釋清楚了的當代,我們來讀史,往往會有意外觸動。畢竟我們精神的血肉,是來自那些塵封中的紙頁中間。

今人未可笑古人啊!尤其讀張居正治國的史實,心頭時常會彈出一些驚喜。

書生治國,他有著書生的優長,卻沒有迂腐之氣。

在他治下,大明邊防的重振,除了審慎用將之外,還得益於正確的戰略思想。之所以說是正確,就在於「實事求是」。

這四個字,當已說濫了的時候,就等於沒說。

我們往往會看到,中國哲學「瞪著眼睛說瞎話」的原則好象要更流行一些。

張居正當國之初,他對大明的國力有過很客觀的估量。韃靼雖然已由強轉弱,但大明自己亦是千瘡百孔。舉大兵,征漠北,滅胡虜,無論如何也只能是千年大夢。因此,他制定的國策是以撫為主,以戰促和。

你不鬧,就行了。我們各自放牛羊、種莊稼。這也很符合現代的地緣政治理念。

他看到,蒙古諸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各部時合時分,彼此也有攻殺。這就完全可以分而制之。他的策略,簡略地說,就是「東制西懷」——拉住一個打一個。

西懷,就是對俺答諸部的懷柔。俺答基本可以說是老實了。封王滿足了他的生平心愿,互市解決了飯鍋的問題,他自然願意長期納貢就封,打仗對他並無好處。張居正就盡量滿足他的要求,甚至賞賜給俺答部的絲綢、鐵鍋、茶葉,都要親自去驗看,不能有假冒偽劣。俺答的兒子黃台吉(體面一點兒的譯法是「皇太極」)、弟弟昆都,都不大聽老俺答的,時附時叛。張居正對這兩人就實行又打又拉,還告訴王崇古要使離間計。總之,能嚇唬住就行。

大明首當俺答部的要衝,是薊門。張居正告誡邊將:「在他鎮以能殺敵為功,此地以賊不入為功。」因這地方離皇陵乃至京城太近,不是打仗的好地方,所以千萬「毋輕與戰」。

近憂沒有了,遠憂也就不怕了。張居正的「東制」,是指對集中在遼東的土蠻等部要狠狠地打。

對韃靼的這兩大勢力,採取冷熱截然不同的對策,就能保證他們永遠合不到一塊兒,彼此心懷怨望。有了「東制」,「西懷」的這一部分在對比之下,就更為珍惜和平。有了「西懷」,橫亘在薊州、宣大之北,與大明形成呼應,「東制」的那一部分輕易也不敢殺過來。

張居正對這一套戰略頗為得意,稱「東制西懷,自有妙用」(《答吳環洲》)。

「西虜」的封貢是經過苦苦懇求才得到的,所以他們一般不會背棄。而對「東虜」那幫傢伙,就是他們來懇求封貢,也決不能同意,就是一個字「打」。假如同意了「東虜」的請求,韃靼東、西兩部就可能同時都看輕了這封貢,反而一個也拉不住了。

張居正自誇道:「一舉而樹德於西,耀威於東,計無便於此者矣!」

讀史到此,又忍不住要拍案!大國戰略,太愚蠢或太坦誠了,都是不行的啊。

即便對已經臣服了的俺答,張居正也不敢掉以輕心。俺答於晚年信奉了喇嘛教的黃教。黃教於明初興起於青藏,後傳入蒙古,信仰者眾。俺答成了堅定的信徒之後,不失時機地利用宗教影響來擴大勢力範圍,讓自己的一個兒子賓兔台吉在甘青一帶建立佛寺,以籠絡當地部落。

張居正看出了俺答的用意,便在這方面盡量優容,以此把這老英雄拴得更緊。明廷經常賜給俺答一些佛經;萬曆三年,還將俺答建立的新城「庫庫河屯」賜名為「歸化」。歸化在漢語里是「歸化遠人」之意,有民族歧視色彩,所以後來不用了,而使用了它的另一個古老的譯名「呼和浩特」(青色的城)。

萬曆五年三月,信仰愈堅的俺答向明廷提出,要去青海做佛事(設醮)。四月,俺答的兒子賓兔台吉在青海也已建好了寺。兵部和張居正都認為俺答這樣做,是事先徵得朝廷同意的,便請旨予以批准,由萬曆皇帝親自為西海寺賜名「仰華寺」。

誰想到,到了萬曆六年初,俺答竟帶領大隊人馬浩蕩西行,幾乎是傾國而去。張居正覺得事態非同尋常,立刻命令三邊總督和甘肅巡撫做好應變準備,留心俺答這傢伙在歷來無事的西北惹出什麼麻煩來。又讓宣大總督吳兌出面,勸俺答快快返回。

俺答哪裡肯聽?繼續帶領數萬大軍西行。

俺答此行,一方面是拜佛,另一方面也想劫掠西邊的瓦剌部落,伺機占點兒便宜。但英雄畢竟老矣,在甘肅境外,他被瓦剌給打得灰頭土臉。撤回來后,俺答向甘肅巡撫借道,要去烏斯藏(青藏)見活佛。甘肅巡撫哪裡擋得住他,只得任韃靼大軍穿越甘肅向南到了青海。

五月,俺答和活佛索南嘉措在青海湖畔的仰華寺會面,匯聚「諸酋」,召開了有蒙古、藏、畏兀兒、漢等族十萬人參加的法會,舉行入教儀式。蒙古人有千人受戒。俺答此次尊索南嘉措為「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其中「瓦齊爾達喇」是梵文「Vajra—dhra」的音譯,意為「執金剛」;「達賴」是蒙文音譯,意為「大海」;「喇嘛」是藏文音譯,意為「上師」。這就是達賴喇嘛活佛稱號最初的由來。

張居正見俺答新敗不久,拜佛也拜得差不多了,就命甘肅巡撫勸俺答早回故地,善始善終。俺答這才心滿意足而還,幸而沒惹出什麼大亂子來。只是青海一帶的藏人,被他騷擾得夠嗆,「益遭蹂躪,多竄徙」(《明史》)。

萬曆九年,俺答病重。張居正擔心老王萬一去世,諸部必生亂心,若大部歸順了土蠻,那就危險了!他極為警覺,擬詔命邊臣練兵積糧,加意警備。萬曆九年十二月(1582年1月),俺答去世。北邊的形勢驟然緊張,將士們晝夜戒備,誰也說不上會發生什麼。

在此風雲難測之時,張居正指示邊將厚撫士卒,做好戰備,靜觀其變。

幸虧天佑大明。此時,一個蒙古族的巾幗人物出面挽救了危局。她就是早年引發俺答緋聞事件的主角——三娘子。

三娘子又稱「鍾金夫人」、「也兒克兔夫人」,真實姓名已不可考。「三娘子」這個名兒,是蒙漢百姓對她的昵稱。她不僅美艷,且文武雙全,精通蒙文,手不釋卷,又十分仰慕天朝文化。俺答對她信任有加,諸事都交由她裁決。俺答與大明化干戈為玉帛,三娘子在枕頭上沒少吹風。隆慶五年,明廷封她為「忠順夫人」,大名響徹塞上。韃靼各部與大明互市多年,相安無事,三娘子也是從中出力不少。

據記載,每逢開市之日,三娘子總要親自主持,每每只見她「勒精騎,擁胡姬,貂帽錦裘,翱翔塞下」,簡直是天人風采!她與明朝宣大總督等一干官員往來密切,友情甚篤。以至在宣大總督向朝廷的報告中都要題上一筆:「得三娘子主市,可以寧邊。」

俺答死後,子黃台吉繼承了老爹的汗位,並襲順義王。出於政治上穩定諸部的考慮,黃台吉提出,要娶三娘子為妻。這個做法在韃靼高層習俗中並不為怪,父死嫁子,稱為「順繼婚」。三娘子大約瞧不上這位老「台吉」,不答應,負氣率部西去(據說領走的都是娘子軍)。

大明與韃靼之間,驟然失去了一個紐帶人物,雙方關係日趨緊張。黃台吉是個脾氣暴烈的武夫,對通貢互市並不贊成,過去「只為父兄所強」而勉強就範,今後怎樣就不好說了。

張居正和兵部看得明白,能挽回局面的,只有三娘子了。

於是大明方面,由時任宣大總督的鄭洛出面,勸三娘子按習俗下嫁黃台吉。鄭洛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他說:「汝歸王,天朝以夫人封妝;不歸,一婦人耳。」又說:「若三娘子別屬,我封此黃台吉何用?」三娘子權衡再三,只好從大局出發,做了第二代順義王夫人。明廷也第二次封她為「忠順夫人」。

在三娘子的規勸下,黃台吉改弦更張,再未違約。后黃台吉病痛日多,大汗的權力實際上落在了三娘子手中。在她主持下,有鄂爾多斯等蒙古各部共47支前來通貢互市。

如此三年過後,黃台吉去世,其長子扯力克襲順義王。三娘子說自己老了,便練兵萬人,築城別居。明朝此時擔心又要出問題,於是再做月老,要求三娘子下嫁扯力克。三娘子也就再次屈從,當了第三代順義王夫人(到此時才算嫁了個平輩的人)。

扯力克對三娘子也是迷得很,「盡逐諸妾」,忠貞不二,與天朝互市的事情都交給三娘子打理。明廷又第三次冊封三娘子為「忠順夫人」,並提出:凡順義王向朝廷呈稟的公文,都要有忠順夫人的共同簽署。三娘子由此正式成為韃靼各部的核心人物,曾成功地阻止了扯力克向明朝挑釁。

明人有好多詠三娘子的詩,都不吝讚美之詞。其中一首說:

氍毹春暖鎖芙蓉,

爭羨胡姬拜漢封。

繞膝錦襤珠勒馬,

當胸寶襪綉盤龍。

紅妝一隊陰山下,

亂點酡酥醉朔野。

塞外爭傳娘子軍,

邊頭不牧烏孫馬。

(馮琦《三娘子畫像》)

遙想當年塞上,怎會有如此人物!

三娘子前後掌軍政實權達40餘年,逝世於萬曆四十一年(1613)四月,享年64歲。葬在今包頭市薩拉齊鎮東20公里處,現在這個地方的「太后廟」里尚存有她的骨灰塔。因三娘子曾參與創建呼和浩特,所以呼和浩特又被稱為「三娘子城」。

三娘子,絕代風華也!雖然我們也有王昭君,但……確實不可同日而語.。

歷史為我們送來了非凡人物,不但是國之幸,也是萬千蒼生之幸。

張居正自隆慶元年入閣,主持北方防務16年,沒有哪一年不是在軍書旁午、羽檄飛傳中度過的。

文淵閣內,那張靜靜的書案上,常有聽不見的漁陽鼙鼓隆隆卷過。

將軍白髮征夫淚……

書生的肩頭亦是關山萬重!

他自訴:「外憂邊境,一日之內,神遊九塞,蓋不啻一再至而已!「(《答吳環洲論邊臣任事》)

金戈鐵馬,就這樣夜夜破夢而來;吹角連營,亦在颯颯秋寒中揮之不去。

俺答封貢后,蒙漢的對峙雖已冰消,但張居正未敢有一絲放鬆——沒有強勢的防務,哪裡會有一廂情願的和平?軍威不壯,大國又能怎樣?君臣就是再吞淚,也萬難阻嚇住人家的覬覦之心。

張居正不會讓宋代的悲劇在大明重演,他常以「八事」課考邊臣,即積錢穀,修險隘,練兵馬,整器械,開屯田,理鹽法,收塞馬,散叛黨。並且規定,每三年派遣大臣巡閱邊防一次,各處成績如何,要如實進行考評。萬曆七年春,他派給事中戴光啟、王致祥、姚學閩分閱九邊,歷時近半年。至九月方回京復命,將九鎮的各項優劣逐一呈報,邊臣皆不敢弄虛作假。

從萬曆元年起,他兩次下令修邊牆,築敵台,增堡寨。由於財力緊張,戚繼光原設想的3000座敵台,最後只完成了1200座;原定5年的工期,竟然連綿拖了10年。

但畢竟在薊鎮千裡邊牆上,每隔三里,就立起了一座敵台。邊牆大多是沿山脊最高處修建的,本就氣勢宏大,再加之敵台高矗,蜿蜒呼應於天地間,就更是壯觀之至!

草民我年輕腳力尚健時,曾數次登上過八達嶺「長城」的最高處。從第三個敵台再往上,目睹過別有洞天。這裡,是未經修復的原生態邊牆,雖然偶有傾頹,荒草萋萋,但磚石依然牢固如昔。俯瞰塞外,平川漠漠,煙靄處無限蒼涼。此時天地岑寂,耳邊惟有風聲,想那明代戍卒,不知是怎樣在這裡度過冬夏的?

男兒有志,勢必登此處。

這就是,我的中華!

置身深秋暮色里,怎能不「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由戚繼光提議、張居正支持建立的「敵台」與明邊牆一道,現在已成了固定的「長城形象」。後人可知,這與秦長城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在明邊牆附近,至今還可以看到戰國長城的殘跡,經歷兩千年歲月的沖刷,那已只是一道不太高的土楞,外面由碎石塊壘成。

而大明的邊牆,至今巍然!在近世抗日的烽火中,也曾一度是阻敵的雄關。

大明從立國后200多年來,北邊飽受強敵襲擾,邊民時遭屠戮、生不如死。在張居正這一代,這種屈辱終於結束。

張居正死後,他的改革措施大多被廢棄,而他親手制定的防務策略卻延續了下去,惠及後來的幾代百姓。

「綿綿憶遠道,悠悠恨河梁。」

斯人已去,400年了,何處可尋一縷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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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如何慨然以天下為己任 第十一章大國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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