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當往事已成煙

第14章 當往事已成煙

第14章當往事已成煙

文/莫雨

往事如夢,幾番坎坷,幾番愁,到如今化為煙雲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

——題記

>>>1

「2005年全國高考報名總數為867萬人,相比去年增加144萬人,報考者中,應屆普通高中畢業生591萬人,占報名總數……」徐慧蘭啪的一聲關掉了電源,電視機里聒噪的女聲也隨之戛然而止。

「看什麼看!明年你也一樣,吃完飯還不去寫作業賴在沙發上磨磨嘰嘰幹什麼!照你這個樣子,就算參加高考的只有十個人,你也考不上,還指望你能考上什麼好大學給我爭點光,我看等下輩子吧!」她沖着坐在沙發上的白晴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頓,末了又加了一句,「就跟你那個沒出息的爹一個樣!」

白晴垂著頭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她剛剛坐過的地方凹下了一個大坑,看起來像是一個張著大嘴,等待各種慾望填食的大洞。當她快要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背後又

響起了徐慧蘭的聲音:「回來,先把碗給洗了。」於是白晴一邊洗碗一邊聽着隔壁嘩啦啦的搓麻將的聲音,其中夾雜着她即使捂上耳朵也能夠聽到的熟悉聲音,通過她的耳朵傳進她心裏的每一根血管里,腐蝕她的心臟,從一開始的疼痛難忍慢慢變為麻木而沒有知覺。她聽到她說:「我真不知道養那個死丫頭有什麼用,學習成績又不好,整天像個死人一樣死氣沉沉的,不說話也不會做事,大夥說說誰有我倒霉,死了丈夫又……」她後來說的話被一陣鬨笑聲和臝牌者的歡呼聲所掩蓋。白晴用毛巾擦乾了手上的水跡,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訊,然後關上門走出了廚房。

—你想離開這裏么?

2005年的夏天,和每一年的夏天都沒有什麼區別,毒辣的太陽依舊拿出想要烤化門口那段柏油路的氣勢與這個世界做着較量,誰家的大黃狗趴在樹蔭下耷拉着腦袋,吐著舌頭一副中暑的樣子。知了仍然不知疲倦地在樹上高歌,絲毫不理會別人恨不得將它驅逐到外太空的強烈願望。賣冰棍的吆喝聲也明顯地有些氣力不足。白晴將厚厚的窗帘拉扯得密不透風,試圖將所有的光亮都阻擋在這層棉布之外,她呈大字狀地躺倒在床上,頭頂搖搖晃晃打着轉的舊風扇絲毫不起作用。她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擱淺在沙灘上的水生動物,灼熱的沙子使她呼吸變得困難,頭頂的太陽正一分一秒地奪去她所剩無幾的生命,即使奮力地扭動幾下身體,也不過是在做一次無謂的垂死掙扎。當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這場死亡的時候,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兩聲,將她拉回同樣燥熱的現實。

——我在你家門口。發信人林宇生。

她盯着那條短訊看了兩分沖,然後把手機往床上一扔,趿拉着拖鞋就出去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馬路對面的少年,白色的襯衫被空氣里的熱浪漲滿,鼓鼓得像一面風帆,剪短了頭髮使他看起來和放假前有些微的不一樣。她沖他揮揮手,他便邁開步子向她走來。即使是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他看起來仍然像冰箱裏的一瓶礦泉水,冰冰涼涼的,只是待他走近時,她才發現他額頭細密的汗珠,證明他也許只是一塊雪糕,放在烈曰下也會慢慢地融化。

「走吧。」林宇生輕輕地說,然後拉起了她的手。即使兩人的手心因為出汗而變得黏膩,他也絲毫沒有要放開的意思。白晴和他並肩走在一起,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散亂的長發被風吹得打在臉上,白色的T恤上有昨天吃西瓜留下的污漬,短褲是徐慧蘭穿舊的,腳上是十塊錢一雙的人字拖,她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怎麼能站在他的身邊呢,無論怎麼說都是不應該的吧。當她這麼想着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那家熟悉的冷飲店。林宇生依舊禮貌地說了一句「打擾了」,然後推開懸掛着風鈴的玻璃門,風鈴隨之發出清脆的「丁零」聲。店裏人很少,老扳娘看到他們便放下手中的雜誌,熱情地說:「嘿,你們有些日子沒來了,還是一大杯可樂和一杯冰牛奶么。」明明是詢問的話卻用陳述句來表達,白晴點了點頭便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她習慣性地咬着吸管看着冰塊在掲色的液體里一點點融化。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着對面的男生,說:「你害怕高考么?」

「不怕。」他說。

對於這樣的回答她不知該如何應對,因為她曾經設想過,無非就是怕與不怕兩種答案。如果他說怕,她會覺得虛偽,明明成績那麼好有什麼好怕的;如果他說不怕,那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她會覺得你當然不用怕了,高考不過是你走進大學的一個表面形式罷了。所以她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林宇生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那麼你呢?」

「我?當然怕啊。並且怕得要死。」她說完又在心裏補了一句,我怕以後的日子不能與你為伴。

「怕什麼。大不了你上哪所學校,我就跟你一起咯。」他露出那種淘氣的表情讓人覺得他只是在說一句玩笑話。

「不許騙我哦。」

「當然啦,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好吧,那我就勉強相信你一次。哈哈……」

然後世界便陷入一片歡樂的哄鬧中。很多年後白晴回憶起那天下午的時候,覺得所有的時光在它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2

夏日的白晝總是無比地漫長,在和林宇生道別之後,白晴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終於等到了盡職盡責的太陽歸隱西山。夜晚的空氣里泛著一絲涼意,將白天的灼熱打入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盡頭。她抱着胳膊慢慢地往家走,如果她還願意將之稱呼為家的話。人字拖用在地上啪嗒啪嗒的聲音,在靜謐的夜晚顯得無比暄嘩,平曰里光着膀子,搖著扇子的男人們今天都像約好了一般沒有出現,只有頭頂上空的月亮與她一起走,乳白色的月光洋洋洒洒地落下來,落在她的頭上,落在她的肩上,落在她一臉疲倦與孤獨的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輕薄的紗衣,模糊了所有表情。

白晴走到門口,掏出鑰匙剛剛插進鎖孔里,虛掩的門就兀自打開了。她的心裏突然跳出一個念頭,難不成是遭賊了?慌忙進屋,卻出乎意料地看到沙發上坐着的人,平時不到凌晨三四點沖不會回來的徐慧蘭正端坐在沙發上,背對着她。即使她故意端直了背,白晴仍然看到某種叫做歲月的蟲子爬過她的肩膀,藏匿在她前日剛燙過的大波浪里。徐慧蘭像一個年邁的機械人,緩緩地轉動着她不靈活的身子,轉過身來直視她,一張嘴就是一陣噼里啪啦的咒罵:「死丫頭,你死到哪去了!這麼晚了才回來,老娘都快餓死了!你不用吃飯難道也不讓我吃么!趕緊去給我做飯!」末了她又說:「等會兒,我還有話問你。」她似乎很喜歡這種說話方式,總是在說完話之後再加上一句她自以為是的重點。

白晴低着頭依舊不說話,月光縈繞成的霧氣似乎還沒有從她的臉上散去,一張模糊的臉讓人看不穿情緒。

「我說你怎麼學習老上不去,還整天不著家,原來是忙着和小男生談情說愛呢。」她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出這句不深不淺的話。

白晴的心裏「咯噔」了一聲,一抬頭就看到了徐慧蘭那張略帶得意的臉,以及她手裏揚著的手機。

「還給我。」白晴用不冷不熱的口氣對她說。

「還給你?哼,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媽放在眼裏!」話音一落,徐慧蘭就「啪」的一巴掌甩了出去,「老娘供你吃供你穿,還供你上學,你就整天用那張半死不活的臉擺給我看,我跟你說,你就應該死了去陪你那個沒出息的爹!」說完彷彿還不解氣一般地把手裏的手機摔了出去。屏幕上的兩張笑臉在玻璃碎片的覆蓋下也顯得支離破碎,隔着空氣望着她,越發顯得悲涼。

白晴咬着嘴唇不去理會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彎下腰去撿拾摔到腳邊的手機。徐慧蘭一邊摳著指甲上斑駁的藍色指甲油,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那個小子是叫林宇生吧?聽說家世挺不錯的,有錢人家的小孩,成績又好,真不知道他怎麼看上你這個死丫頭的。」然後話鋒一轉,「不過這樣也不錯,能夠勾搭上有錢人家的少爺,也算你的本事。有你媽當年的風範。」隨之是一陣短促的笑聲。

「騷貨!」白晴瞪着徐慧蘭那張隱藏在濃妝下的臉罵了一句,然後跑回了房間。關上門之前又沖着她啐了一口,「呸!不要臉!」然後重重地把門摔上。留下一臉錯愕的徐慧蘭,良久,都沒有再聽到她熟悉的咒罵聲。

白晴背抵著門,緩緩地跌坐在地上,她像一隻被抽光了空氣的氣球,軟軟地癱成一團。她不是沒有見過徐慧蘭風騷的樣子,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放學回家,一進門就是撲面而來的煙霧,以及男人噁心的調笑聲,她看到坐在徐慧蘭旁邊的男人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並且動手動腳,她卻絲毫沒有生氣,反而笑着回應。鄰居大嬸看到她回來了連連咳嗽,徐慧蘭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後說了一句:「和了。」那天她躲在房間里抱着爸爸的照片哭了很久。

她想,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氣,我一定會義無反顧地逃離這裏,去一個沒有你的世界將你遺忘,把屬於你的氣息從我身上生生剝離。

可以么。我可以么。

>>>3

白晴緊緊地盯着黑板上掛着的那塊泡沫牌子,紅底白字。一一距離高考還有021天。

因為數字是靠獨立的紙扳拼成的,所以「0」這個數字從多餘變得必要。她覺得這些字設計得不合理,應該把「還」改成「只」,這樣從心理學上講才會有壓迫感,不然她怎麼每次看到都會安慰自己,沒事,還有xx天呢。這未免也太樂觀了點吧。

「哎,你聽說了么?理科三班的林宇生好像被確定為保送生了,C大欸。真羨慕他啊。」女生A說。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不是一直成績很好么?你就別做白曰夢了,累死也考不上C大的。」女生B說。

「好吧好吧。但是他不是在和我們班的白晴交往么?

以白晴的成績跟C大也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女生A似乎不甘心地強調著某個事實。

「噓!小心她聽到。好啦,我們去吃飯吧!」女生B拉着A從白晴的座位旁經過。

白晴埋着頭一言不發地聽着那兩人的談話,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好能夠讓她聽到。她在心裏將那些詞重新組合了一遍,林宇生、保送生、C大。然後就覺得體內好像有某種東西像沙土一樣迅速流失。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編輯短訊,恭喜你,保送生。她想了一會兒又把保送生三個字刪除,發送,成功。

一個人慢慢地走出教室,踏上窄窄的樓梯,白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用一種怎樣的心情攀爬到樓頂,如同一隻微不足道的蟲子爬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不是被人踩死,就是看着別人的光鮮亮麗落寞此生。她推開那道銹跡斑斑的鐵門,門上掛着的鐵鏈與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她獨自面對空曠的樓頂,心也像是被放大了一百倍,但即使這樣,心裏盛放的那些情緒也滿滿當當±也快要溢出來。她隨意地肌在護欄上向下俯瞰,因為穿着校服,所以肥大的校服袖子更像是一塊抹布一樣被用來擦拭欄桿上厚厚的塵土。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一件衣服是值得被珍惜的,那麼,就這樣連她也是不值得被珍惜的么。

正是午飯時間,所以不大的校園裏來來回回地走動着很多學生,白晴看着他們,心裏暗自在想:那些步伐輕快,笑容明亮的學生也許是高一的吧,雖然快要接近學期的尾端,他們的臉上仍沒有褪去作為新生的愉悅;而那些走路中規中矩,偶爾抬頭看一眼旁人的大概是高二的學生,早已被時光磨去了臉上的新奇,渾身散發着一種叫做習慣的氣息;最後只剩下那些走路飛快,低着頭即使撞到別人也只顧甩下一句對不起的就是像她一樣的高三學生了,不過他們沒有她那麼清閑,還有時間跑到樓頂上看風景,像是她自己也覺得好笑一般,不覺笑出了聲。但在下一秒她就縮緊了瞳孔,身體也緊綳著像一支蓄勢待發的箭,因為有一個人跳進她的視線,打破了她剛才自以為是的判斷。她看到他走出食堂,不緊不慢地穿過大半個操場向教學樓的方向走來,中間和兩個人打招呼,和一個人停下來進行了短暫的交談,由於距離太遠她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她可以猜得到,他一定在微笑,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會點頭說好。從前她會覺得這是他的優點,禮貌又有風度,但是現在她恨透了他這個樣子。就覺得他像是把別人都當做一無所知的蠢蛋。她握緊拳頭砸在硬邦邦的欄桿上,疼痛使她整張臉皺在一起,眼睛酸了一下,但她沒有讓那些沒出息的水滴落下來,最後她看到他和那人揮手告別,然後慢慢消失在她視線的盲區。

她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環繞在她身邊的大風伺機躥進她的嘴裏,嗆得她眼淚更ai洶湧而至。她捂著肚子蹲了下來,她不知道那陣陣襲來的痛意究竟是來自胃裏還是胃的左上方。她聽到那裏有個聲音不停地說着:「沒出息,你真沒出息。」

「是啊,我沒出息。我給你丟人了是么。真是對不起。」哽咽的聲音一脫離溫暖的口腔,瞬間被飛舞的大風捲起,帶離這個是非地。沒人聽得到,就像從來就沒人說過一樣。

她胡亂地抹了幾下臉,然後深吸一口氣,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起身,走出去,下樓。動作一氣呵成,就像她不過是在樓頂遛了一個彎然後就回去了一樣。

>>>4

白晴剛剛坐到教室的凳子上,女生A就帶着一臉的關切跑了過來:「小晴,你去哪兒了?到處找你呢。」

「去廁所了。」她說。

「那我剛才在廁所怎麼沒見你呀?」女生B突然跳出

來說。

你們兩個真應該去春晚說相聲,陰魂不散。她想。她沒有接話,女生A卻不依不饒地說:「剛才那個林宇生來找你了呢,我說你不在他就走了。」

「哦,是么。謝謝。」她不帶一絲溫度地說。

女生k看她態度如此冷淡便一臉無趣地拖着B走了。她從桌斗里掏出手機,看到一個未接來電和三條短feo來自同一人。

——嗯?恭喜我什麼啊?

——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你在班裏等我,我等會兒去找你。

她看完按下退出鍵,隨手又扔進了桌斗里。但手機卻在桌斗里不甘心地又掙扎了兩下,她只好再次從一堆雜物中翻出手機。一條新短訊。

——我剛才去找你了,你不在。看到回復我。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回復了「沒什麼,發錯了」,很快又收到回復。

——好吧。那放學老地方等我。^_^

她看到那個笑臉的符號覺得心生厭惡,便索性不再回復。

整個下午,白晴都在很努力地聽老師講課,希望把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灌進腦子裏,但她的1[子裏卻滿滿地騰不出一點地方用來存放那些所謂的高考必會知識點。所以只好苦着臉托著下巴看老師在講台上睡沫橫飛。最後還是那一聲放學鈴聲解救了她,她扯著書包帶子慢吞吞地走出學校,走向那家熟悉的冷飲店。

推開門,老闆娘熱情地打招呼:「欸?怎麼就你自己一個人來?」她搖搖頭徑直走向那個小角落。在她喝下第四

杯可樂的時候,林宇生跑了進來。他一隻手擦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氣喘吁吁地說:「對不起,我來晚了。」「沒關

系。」她淡淡地說。她感覺她的胃裏那些掲色的液體正在不停地冒着氣泡,使她一說話就有一股濃郁的可樂味道。

他有些驚砑地問:「你今天是怎麼了?以前我遲到幾分鐘你都會抱怨,今天竟然說沒關係。太不可思議了!」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說:「就像你說的一樣,那都是以前了。」

使她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他還是很敏銳地捕捉到這句話里的重點。「你這句話什麼意思?什麼叫那都是以前了?

」隨着他音量的提高,店裏的所有人都朝他們這桌看過來,臉上清一色看好戲的表情。她也有一種想演給他們

看的感覺,但這樣一個爛透了的戲碼,即使是她,怕是也演不出什麼新意。所以就只好真情流露,希望能夠滿足那些無聊的觀眾。

「林宇生,我們分開吧。」果然,台詞是一如既往地爛,但是她找不到什麼更好的話來表達。

對面是一陣沉默,但是她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對白。為什麼?我想我們不合適。是因為我被保送到了C大么?我可以為了你放棄保送資格的,等等。

「我尊重你的選擇。」他突然開口,突兀地打斷了她的想像。

她愣了一下,然後就笑了。她說:「那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扭頭對他說,「對了,恭喜你啊。」

恭喜你終於擺脫了我。恭喜你終於可以去自己喜歡的學校。恭喜你。

走出門之後她彷彿聽到一個聲音對她說:「白晴,你就是一個傻X,你的想像力再豐富有什麼用,人家根本不會照你的劇本演下去,人家連一句為什麼都不會問你,人家得到的大好機會憑什麼要因為你而放棄,人家的大好前程幹嗎非要葬送在你手裏,人家……」

「夠了!」白晴對着空氣大聲喊了一句。路人紛紛回頭看她,用一種異樣的眼光。

這一次,算我輸了,行么。

即使我從來都沒有臝過,在和命運的鬥爭中。

從來都沒有。

>>>5

「小晴?」

「嗯?」白晴聽到聲音回過頭看到同事正站在她後面。同事看到她一臉的茫然覺得有些好笑:「叫你好幾聲了都沒聽見,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啊?沒什麼。呵呵。」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問,「叫我有什麼事么?」

「就想問一下你現在手頭有工作么?待會兒下班能不能幫我把這個送到打印室去?我現在走不開。」

「嗯,可以啊。交給我吧。」

「謝啦!小晴人最好了!」

「呵

呵……」她不知道自己除了笑還能用什麼表情來回應,每次別人拜託她辦事最後都會說一句小晴最好了,

似乎她是一個好人做這些事就是理所應當的,不過好在同事都不是有意欺負她,平時一起吃飯什麼的也都叫着她,

她知道和同事搞好關係沒什麼壞處,所以她只要沒事也樂意幫他們忙。她突然想到剛剛收到的短訊,便問一旁工作

的同事:「如果同學聚會有一個你不太想見到的人也在的話,你還會去么?」

同事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愣了一下,還未來得及估夂出回答,她就說:「嗯,我知道了。沒事了。」然後拿着東西走出去了。留下同事一臉的不解。

曰那天晚上白晴還是去了聚會的地點,在飯店門口接她的就是這次同學聚會的發起人,她皺着眉頭想了很久,只想起他好像是高中時期的長,至於是哪一年的倒

是記不清了,並且記憶里那個面黃肌痩的小男生與面前這個掛着金鏈子的暴發戶着實對不上號。她幽幽地嘆了一口

氣,就跟着他進去了。她也不知道她是為別人嘆氣還是為自己。

一推開包廂的木質房門,一股濃烈的煙味就兜頭而

來,白晴忍不住彎下腰咳嗽起來,她對煙味很敏感。再抬起頭時,吸煙的罪魁禍首已經掐滅了煙頭,四目相對時,

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該來的總會來的,她早已做好了準備不是么。「好久不見。」他說。她對着他微微一笑,「你

女朋友很漂亮。」她的目光輕輕掃過坐在他身邊的那個面容精緻的女人,然後她環顧四周,除了他右手邊還有一個

空位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眉毛又習丨貫性地皺在了一起。

「哎,小晴,來這裏坐啊!我們來敘敘舊。」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打破了空氣里慢慢聚集的尷尬。

白晴充滿感激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看到女生A正沖她晃着手臂,旁邊自然坐着女生B。真是不容易,那

么多年了她們還是形影不離,她在心裏感嘆道。然後向她們所在的角落走去。她們則和旁邊的人小聲說了一句什麼,就都依次往左挪了一個位置,最後就空出了她的座位。她突然覺得她們兩個也沒有那麼討厭,以前不過是小女生的心思罷了。

加聚會的大都是高中同學,不分班級地聚在一起,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以前的

事,只是一邊喝酒一邊笑着打趣對方工作怎樣,什麼時候結婚這樣世俗的問題。但這樣的前提條件當然是在大家都

還保持清醒的時候,比如說白晴身邊就有這樣一個不清醒的人。女生A—只手抓着啤酒瓶的脖子,一隻手搭在她的

肩膀上,雙眼迷離地問:「哎,小晴,你當年為什麼沒有參加高考啊?」這無疑是在暄鬧的人群中投放了一顆定時炸

彈,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面帶恐懼地聽着自己的心跳聲。

略為清醒的女生B輕輕推了一把A,小聲說:「欸,你亂問什麼呢!」

女生A卻一把推開她,用更大的聲音問:「為什麼不參高考?你說啊!」她的這句話讓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林宇生僵直了後背一動也不動。

定時炸彈終於進入了倒計時,滴答的聲音驚心動魄。5,4,3,2,1,0。炸彈無聲地爆炸,空氣里只剩下翻滾的濃煙,掩埋了所有人的臉。然後他們都清楚地聽到了一個淡淡的聲音。

我媽死了,在6月7日那一天。

>>>6

6

月1日是兒童節,學校也很有人情味地在這一天放溫書假。白晴抱着厚厚的一摞書慢慢地往家走,街上洋溢着

節曰歡快的氣氛,空氣里瀰漫着棉花糖的甜味,隨處可見的都是大人帶着小孩子,一臉的幸福。她看到遠處有一個

中年男人拉着一個小女孩的手向她的方向走來。小女孩稚嫩的小手裏緊緊攥著那根綁着氣球的細線,生怕它一不小

心跑了。她看到男人溫柔地彎下腰詢問小女孩:「小晴,要吃雪糕么?」小女孩的臉像一朵綻放的花朵,開心地點

點頭。但是一陣風吹過,那對父女就消失不見了,白晴騰出一隻手揉了揉被沙子眯住的眼睛,繼續往前走。

白晴一進家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她把書放到自己的房間,聽到廚房裏傳來一個輕快且略帶羞澀的聲音:「小晴你回來了。飯馬上就好了哦。」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獃獃地看着徐慧蘭把豐盛的飯菜端上餐桌,有些不知所措。雖然她上高三以來,徐慧蘭就

再也沒有在家打過麻將,也沒有和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但她的記憶里這幾乎是徐慧蘭第一次做飯,很小的時

候一直是爸爸做飯,後來爸爸走了,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想用一些刻薄的話來諷刺徐慧蘭今天的行為,但動了動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怎

么不吃啊?不合胃口么?」徐慧蘭一臉關切地問。白晴搖搖頭,拿起筷子吃飯。她用餘光瞟到徐慧蘭日漸蒼

老的臉上微微泛著光,與之前的樣子截然不同。她暗自在心裏揣測徐慧蘭究竟有什麼目的,並為此煞費苦心,卻聽

到她在一旁低聲說話,聽起來如同自言自語:「小晴,我知道我不配做一個媽媽,我也知道你討厭我,甚至恨我。在

你心裏巴不得我早點死吧,我就是一個爛貨,給你丟臉,也給你死去的爹抹黑。但我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又能做什

么呢,你要上學,我們要吃飯,不管怎樣都是要活下去的啊。只要都能活着就好了。」

白晴扭過頭去看她,看到她把整張臉埋進手掌

里,肩膀微微地抖動。很久沒有打理過的捲髮軟趴趴地搭在肩上,隨着晃動而一點點地滑落下來。她一言不發地看着面

前這個陌生的女人,感覺心裏凍結的那塊寒冰被一雙大手用力地揉碎,碎裂的冰碴傾撒在麻木的心上,竟有種異樣的感覺在隱隱作痛。

她把手裏的碗往前一推:「我吃好了。」然後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最後又回頭說了一句,「今天的飯菜很好吃。」

你為什麼要在我的面前展示你的脆弱。

穿起你刻薄惡毒的外衣繼續和我戰鬥啊。

我不想去恨一個失敗者。

>>>7

以為徐慧蘭不過是一時的頭腦發熱,卻不想她竟從那日起每天待在家裏給她做飯,甚至會像別的家長一樣囑

咐她要好好複習,她也漸漸習慣了徐慧蘭的這種改變。在家複習的這幾天,她很安靜地過着和徐慧蘭相處的生活,

沒有林宇生,沒有學校,但誰也無法阻止高考帶着強大的氣場向她走來。

6月7曰的早上,她醒得很早,右眼皮一直跳,別人都

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雖然她從來不信這個,但偏偏在這個時候,她有些不安,光着腳在地扳上來回走動。徐慧蘭

敲敲門走了進來:「怎麼了?緊張么?別擔心,儘力就好,考不好也沒人會怪你的。我等會兒去給你做早餐,考試我

陪你一塊去吧,在外面等你。」她將一隻手搭在白晴的肩上,似乎這樣就可以把能量傳遞給她了。

「我沒事。」媽。她抿了抿嘴還是沒有喊出來,即使她知道此時自己是需要她的,「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在外面

我靜不下心。」

「哦,那好吧。考完回家吃飯,我在家等你。」她臉上的表情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或許她真的是。「我去做飯。」說完走了出去。

白晴看着桌子上攤開的課本,彷彿覺得離開學校已經有一個世紀之久了。林宇生,我就要忘記你了。即使我不能考上那所我們曾經約定的學校也沒有關係,誰會相信你曾經說過的玩笑話,除非她是個像我一樣的傻子。

「做題的時候要認真千萬不要緊張,沒什麼好怕的。」徐慧蘭再一次囑咐她。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白晴說。

「考完記得回來吃飯,考得不好也不要亂想知道么?」「嗯,記得了。我走了。」

「沒什麼東西忘帶吧?筆袋?水?草稿紙?」

「好

了,都帶着呢。我真走了。」說完白晴沖她揮揮手,快速地穿過馬路,輕輕一躍,邁過腳下那條看不見的

線,奔向前方那看似美好的未來。她跑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徐慧蘭,發現她仍然站在路口望着她,早晨的陽光將

她溫柔地包裹在一個朦朧的結界裏,痩小的身體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她正毫不掩飾地讓這樣的自己呈現在白晴的

眼裏。白晴眼睛酸了一下便轉過頭繼續向前走,突然又聽到身後的呼喊聲,「小晴!牛奶忘了帶!」

她再次轉過身的時候看到徐慧蘭手裏舉著一袋牛奶努力地向馬路這邊的她跑來,之所以用「努力」這個詞,是因為她早已喪失了年輕、青春、活力以及矯健這一類的形容詞。白晴停下腳步沖她擺擺手表示不用了,她卻更用力±也搖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牛奶。

小心!白晴張開的嘴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耳朵卻嗡的一聲轟鳴,她一隻手捂住嘴巴,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奔騰著湧出。她看到徐慧蘭的身體像一隻輕盈的蝴蝶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下時卻是一聲沉重的悶響。

「媽

一一」她手裏握著的考試用具撒了一地,雙腳從上面踩過去的時候她聽到鉛筆折斷時清脆的聲音。她跑到

徐慧蘭的身邊,用力地托起她的身體,即使手上沾滿了從她身體里流出的猩紅的血液,她啞著嗓子沖汽車裏臉色蒼

白的司機吼道:「快救救她!快救救她啊!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徐慧蘭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嘴裏說了一句什麼她聽不清,她用耳朵貼近她的嘴邊:「媽,你在說什麼?我聽着呢!」

「快去考試……」她一定是聽到了那一聲媽,所以才會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笑着離開吧。

牛奶袋不知在什麼時候破了,乳白色的液體緩緩流入鮮紅的底色里,試圖在暗沉的地上開出一朵別樣的花。

那是白晴十年來第一次叫她媽,也是最後一次。

不是說要一起活着的么。不是說好了么。

>>>8

「小晴……」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將白晴從那段帶血的回憶中拉扯回現實。

看到女生A滿臉的歉意以及眼裏閃爍的淚光,想到也許是自己嚇到她了,便擺擺手表示不在意,但凝重的氣

氛卻絲毫沒有得到緩和。她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假裝豪邁地沖大家說:「別老看着我,喝酒啊!」於是他們

也就配合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地說笑嬉鬧。只有林宇生仍在一旁靜靜地望着她。她注意到有人看着她,心裏一

陣冷笑,你是在同情我么,還是在可憐我,收起你那悲惘的目光吧。

她不勝酒力,幾杯酒下肚便覺得頭暈,搖搖晃晃地沖

向洗手間,冷水拍打在臉上,才有了短暫的清醒。她從鏡子裏看到林宇生倚在門旁眼神複雜地看着她,鏡子裏的他

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越發顯得成熟俊朗。她沒有回頭,笑着對鏡子裏的人說:「先生,這裏是女洗手間。」

「我知道,所以才沒有進去。」他頓了一下接着說,「你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討論這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當初為什麼……那麼做?」

白晴低下頭看着水池裏的水慢慢流進那個出口,沒有說話。

他嘆了一口氣:「我沒有上C大,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以保送生的資格進入別的大學。你知道么?W大的櫻花盛開的時候和想像中一樣美呢。」

她的心顫了一下,那你當初為什麼不解釋而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呢!這句話差一點就從心裏跳了出來,但是她握緊了拳頭,轉過身笑着面對他:「現在說這些,不覺得毫無意義么?你女朋友還在外面等著呢,回去吧。」

林宇生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被白晴搶先了一步,以至於他的所有話被迫吞進了肚子裏。

她說:「我要結婚了。」然後靈巧地從他面前側身而過。

去房間看到所有人都喝得七葷八素的,並且女生A還拉着身邊的一個男人,嘴裏嚷嚷着:「喝啊,你接着喝啊!哈哈……輸給我了吧!

」然後跌坐在椅子上。這個時候那位班長又站起來了:「同學們,今天大家聚在一起都很開心,但是不是覺得不盡興啊?」那些人就像小學生回答

老師問題一樣,齊聲回答:「是!」「那我們要不要去別的地方happy—下啊?」「要!」「好,那我們就去唱K吧!」

然後他們竟然一致拍起手來。

真是一群瘋子,白晴無奈地想。她輕輕敲了一下桌子,然後說:「真對不起,我男朋友等會兒可能要來接我,所以不能和大家一起去了,等下次吧。」她停了一下,目光掃過房間里所有人的臉,最後停在林宇生的臉上,接着說,

「還有,我快要結婚了。到時候通知大家,還請各位都賞個臉。」她看到他的眼睛裏一直亮着的光慢慢熄滅了,陷入一片死寂。

她說了一聲再見就打開門走了出去,將所有的暄鬧與嘈雜關在身後的那扇門裏,關在了六年前的那個世界。再見了。

她走在大霧迷漫的夜晚,將自己隱匿在霧的最深處。街上的暄嘩也漸漸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只有紅色的LED燈牌依舊孤獨地閃著光。她掏出手機在電話簿里找到同事的電話號碼,給她發了一條短訊。

一你上次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讓他和我見個面吧。

她裹緊了身上的長外套,慢慢消失在望不見盡頭的一片黑暗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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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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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當往事已成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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