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不在那兒

第15章 我不在那兒

第15章我不在那兒

文/邢燕

陸襄禮坐在海灘上,凝視着幾米外寧靜的大海,後背一陣陣發冷。這是秋日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游泳的人很少,剛才擠在一起拍照的旅行團早已不知去向。時敏和宋至在水裏,她游得最遠,幾乎要掉進天與水的交界處,宋至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兩個人的笑聲隨海浪一波一波襲上海岸,碎成陽光扎進陸襄禮的眼睛和耳朵里。她很想從發燙的沙子裏拔腳離開,可宋至衣服堆中的錢夾里足有十幾張嶄新的鈔票探出頭來,她手裏還拎着兩個人的手機和iPod。

海邊一絲風都沒有。雲層乖巧地蜷縮在天邊,久久不挪動位置。遠處宋至已經追上時敏,兩個人隔着空曠的海面沖陸襄禮揮手,她也摘下帽子起身熱情地回應。可視野里冷不防出現了鹿男蒼白的臉,還是一副溫柔到懦弱的表情。他伸手觸碰自己的頭髮,彷彿是在確認有沒有長角,隨即釋然地笑了。再眨眼時,他就隱沒在摧燦的陽光里,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回過神后時敏和宋至已經游回到岸邊,陸襄禮拿着毛巾迎上去,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海灘安靜依舊,沙堆後面空無一物,陽光毫不掩飾地撲倒在沙子上,鹿男

早已不見蹤影。

「在看什麼?」時敏纏起濕漉漉的頭髮,把浴巾遞給宋至,「你怎麼不下水呢?不會就讓宋至教你嘛。」

「對水實在親近不來。」陸襄禮搖搖頭,「你倆今晚就搬到我那兒住吧,讓我好好招待你們,想吃點什麼?」「什麼都好。我們差不多有十年沒見了,是吧宋至?」宋至是他們高中的班長,畢業后和時敏去了同一所大學。陸襄禮高考落榜後來到這個城市投奔親戚,就此和他們斷了聯繫。接到時敏電話前,她以為他們早都結婚了。

宋至笑笑不答話,拎起東西走在兩人後面。

「晚上一定要好好和你聊聊,高中同學你都有聯繫嗎?記得我們那時候做了好多傻事,現在想想好幼稚啊!」

「時敏,你先把禮物拿給陸襄禮吧。」宋至遞過來一個袋子。

吃過晚飯宋至說頭疼要早點休息,陸襄禮帶着時敏四處溜達。小城也沒什麼夜生活,逛完城中心商業區的夜市還不到九點,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陸襄禮拉時敏走進便利店,要了關東煮站在玻璃窗前等雨停。時敏講了講這幾年的遭遇,但很快兩人就無話可說,氣氛隨着外面的氣溫冷下來。

「襄禮你現在變得好能幹,原來都是我借你筆記提醒你帶東西什麼的,一轉眼你都一個人在外打拚這麼多年了。」

「沒有你我一個人還是需要生活啊,總得學會自立不是。」驚覺這句話里的不滿意味,陸襄禮連忙轉頭對時敏歉意地笑笑,沒想到她完全沒聽到剛才的談話,彳罷愣地望着窗外。天一黑便披掛一身奇t聖彩的大橋更遠處,是黑得陷下去的海。

「你看那對情侶,吵架吵到連下雨都不顧了,誰也不打傘。」她吃着東西,話說得含混不清,「我說你,不會到現在都沒遇到喜歡的人吧?」

「怎麼突然問這個?」

「想起你高中對誰都是副冷冰冰的樣子,還有人跟我抱怨呢。喏,給你吃這個。」她把竹籤遞到好友眼前,是陸襄禮最喜歡吃的海帶結,「我當時還想,要是你一直這樣可不好辦呢。」

外面的雨,又大了些。

班主任看到鹿男有些親昵地拍拍陸襄禮的頭之前,他們兩個其實只牽過一次手。其他時間他們都如同完全不相干的兩棵樹一樣,站得又遠又疏離。她用一種深得可怕的眼神打量了陸襄禮足足十幾秒,才轉身騎車駛入放學的人潮。鹿男對此渾然不覺。

以後的很多天,班主任都沒有找她談話,這種不自然的反應連對抗的方法都無從籌措。陸襄禮被吸入連光都沒有的海底,沒有對手只能一遍遍和自己對抗,陷入孤立荒誕的自我反思之中。

暗戀就好比每天揣著鳥巢行走,只為孵化一隻不知道是什麼的蛋。鹿男給陸襄禮第一個只屬於她的笑容時,殼裏若有似無的心跳聲才終於被聽清。從此她連上天橋都如同漫步在雲朵塌陷的天空裏,這個秘密將她和其他所有人區分開來,彷彿她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她無法對別人說明,對班主任坦白更是自取其辱。

在一次次躲閃老師的目光后,備受煎熬的女生總算下定決心去試着解開僵局,面對班主任的時候她嘴裏幹得像含了口沙子。結果老師只是輕描淡寫地喝着荼。對她窘迫的辯解置若罔聞,其間連眼皮都沒抬起分毫。

「講完了?」蓋子扣上荼杯的聲音簡直敲碎了陸襄禮的脊椎骨。

「事情我已經搞清楚了,李老師說你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你也不想想,他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敢拿自己

的工作開玩笑嗎?這事到我這兒就算結束了,你以後把心思多放在學習上。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唉,好歹也矜持一點。」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又快又急,彷彿自己都不願回味話里摻雜了什麼。

實在不該對他有任何奢望的。陸襄禮剛鬆了口氣就忍不住責備自己,也就是在此刻,她終於將「人歸根結底是孤獨的,只能依靠自己」這點作為常識接受下來,如同認為潮汐總受月亮影響一樣自然。以後會發生顛覆性觀念的可能性固然存在,但在這樣的打擊中這淺薄的希望更像是人體內苦情的闌尾,更像是一種對完整性的補充。隨之而來的被拋棄的孤獨感卻苦澀得難以下咽。

「哎哎我說你哭什麼啊。」班主任不耐煩中又帶了三分不忍,她抽了一堆紙巾遞給這個痩骨伶仃的女生,「抓緊時間把這都忘了,你的人生還長著哪!」

從此她和鹿男在人群中再未交換過一個眼神。

鹿男剛出現時並沒有受到歡迎。

可能是因為少白頭的關係,臉明明是年輕的,卻總給人一種很老成的感覺。舉手投足也毫無瀟灑可言,如果對方盯住他的眼睛,他答話的時候就會有些結巴。動不動臉紅的習彳賃被級女生調侃有些色色的,調皮的男生總愛逗他說話,然後模仿他聽起來有些可笑的方言腔調。他每次都會大度地笑笑了事,連這點都被時敏挑剔為做作。

陸襄禮注意他是因為他的襯衣。她從未見過誰每天都穿白得發亮的襯衣,領口袖口乾凈得發冷發硬。漸漸地,面對像鹿一樣溫順的他,她不再迎合別人「裝個屁啊」的評論,打心眼裏在意起他來,鹿男的名字也是那時候起的。可是這個專屬代號,並沒有給她帶來好運。

時敏很快就發現了同桌的異常。體育課她拉陸襄禮走到教學樓後面,還沒開口就擺出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最近怎麼老跟大家對着干呢?什麼活動都不參ai了,還有你跟老師是怎麼回事,感覺t聖怪的。」見陸襄禮不回答,她更着急了,「喂,在這裏,不和大家保持一致絕對是會吃苦頭的,老師需要我們服從,同學受不了異類,你不能讓他們覺得不舒服,你不懂嗎?」

陸襄禮懂。時敏不懂。自從被老師發現她的秘密,她就無法順從地和大家混在一起了。有笑話就一起笑會被老師認為是在諂媚討好吧?她害怕老師僧惡她不知悔改,輕視她這麼快就忘形。她也怕老師會一轉念就將她和鹿男推進深淵,也許那裏正有劊子手屏息等待着她的頭顱。

「好啦不嚇你了,不過以後別老單獨行動了,不是還有我么?」時敏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話,陸襄禮真想大哭着對時敏說謝謝,說些什麼。說和同學接觸的一切都讓她疲憊,作為一個並不具有令人放鬆的本質的人,她笨拙又瘋狂地尋求被接受,卻始終擔心怕被拋棄,哪怕只是一個/』\小的暗示都會令她發狂。可她什麼都不能說。

她清楚,人氣高性格爽朗的時敏,是永遠都不會懂的。

「暈車也不說,跑去游泳還游那麼久,今天還不舒服吧?笨蛋。」

「哪有,昨天只是有點累,今天好多了。」

「真是既沒用又口是心非的傢伙。」最後一句時敏明顯帶了笑意,她壓低的笑聲還是鑽進門縫裏來。

正準備起床的陸襄禮聽到口是心非幾個字忽然一陣心悸。

鹿男也總愛做似是而非的事情,誰也琢磨不透他。他說好冷啊的時候可能是飢餓正在搖晃他的意志,和人辯論得面紅耳赤的時候他其實早已放棄了這場爭執。「你出去」,唯一不同的只有他冷漠高傲地對陸襄禮說的這句話。陸襄禮總能從中洞悉他的動搖,看穿他胸口撲閃不定的火苗正渴求她去保護。也只有這一個幼稚賭氣的行為能瞬間攥緊她的心,擠出這顆渺小冷漠的心中所剩不多的柔軟,也因為如此,她總對口是心非的人懷有偏愛。

「你今天好點了嗎?」陸襄禮把筷子遞給宋至。早餐是小菜和鮮蝦粥,她又下樓買了油條。

「還好吧。」他說話間又連打了兩個噴嚏,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可能是感冒了。」

「他啊,大學的時候為了攢錢帶我去旅遊,一學期不好好吃飯都沒事。現在可好,一有風吹草動就生病。」

「誰讓咱們年紀都大了呢?」陸襄禮把油條分給兩人。

時敏夾了一筷子小魚乾給陸襄禮:「可不要算我呀。」

「她不吃這種魚的。」宋至端碗放在時敏的筷子前。

三隻右手都停在半空中,潮濕的海風掠過陸襄禮的胳膊,她覺得連嘴唇上都塗了層細密的汗。

「走的時候我要買這個當特產。」時敏收回手吃掉魚乾,低頭喝了一口粥,「襄禮,你一會兒帶我去吧?」

不出陸襄禮所料,時敏在挑選手信的時候生了很大的氣,她扳著臉把袋子從這邊扔到那邊,自始至終都抿著嘴不說話。

高中時她也曾把陸襄禮的課本筆記本鉛筆盒通通掃到

地上,擦着眼淚跑出教室。陸襄禮在眾人驚詫的眼光中艱難地彎腰拾起書本,蹲著前行兩三步,在別人的凳子下找出自動鉛筆的遺骸。她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好朋友間是不該有?密的,好朋友是不該與喜歡的人親近的,時敏牢牢抓住這兩點,幾乎將要保護同桌的諾言拋諸腦後。猶記得後來陸襄禮排了一整天的隊替時敏要到偶像的簽名討好她,在紙條上發誓不多和宋至說話。還不得不忽略掉看到紙條后臉紅到脖子根的宋至的臉。

「喂,你高三隻顧著和宋至戀愛,是誰幫你打掩護,考試給你傳答案的啊?怎麼越活越小氣了。」知道她的火氣來得快去得更快,陸襄禮拿出了許久不用的「無賴戰術」。

「你說我們扔下他到處玩是不是不好?」時敏果然笑了。

「我才不管呢,那是你喜歡的男人。」陸襄禮接過她懷抱里的包裝袋。

「嘁,誰理他啊。」她又揀出一個袋子給陸襄禮看,「你說這個創始人的頭像是不是有點像咱們高中教物理的老師,就是那個丨聖怪的,最後生病去世的實習老師?」

是鹿男的眉毛和耳朵沒錯。

陸襄禮費了好大勁才把聲音從喉管里拽出來,她端詳著有些變形的頭像,古怪地笑了一聲。

「還好嗎?」

「什麼?」

夜深了,折騰了一天的時敏已經睡着,陸襄禮盤腿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愣愣看着窗外漂浮在黑夜裏的點點燈光。宋至走進來,從坐下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楸T恤上不存在的線頭。

「上著班還要抽出時間來陪我們,時敏她一一知道你在這裏工作后就嚷嚷着想來看看你』也沒考慮你忙不忙。」

她不想敷衍舊日同學,只是笑笑搖頭,任由安靜填充兩人間的縫隙。下午去公司,一進去就看見一個組的同事指著自己的座位跟新人說「這是老扳的親戚,高中畢業就來工作了」。她關上門原路退回,跟誰也沒提回公司的事。找話題的話可以跟他講這樣的生活,或是問問他的大學趣事和工作,可一旦開口勢必要講自己是怎麼高考失利又拒絕復讀的,她心想這種事情還是不談為妙。

「下午找書看的時候發現這個,都髒了。」他遞過來一張照片。

從書架底端抽出來的高中畢業照污跡斑斑,像一塊抹布。老師那一排被水漬吞噬,沒一張可以辨清的臉。全班五十一個人,現在只能想起不到三分之一的名字,還在聯繫的寥寥無幾。時敏和陸襄禮站在一起,都在太陽下皺起眉頭,只不過比起親昵地靠在別人肩膀上的時敏,冷冰冰的她更像是遭到了放逐,她看得入了神。

「時敏那孩子本質並不壞,只是很多時候根本沒想清自己在做什麼,後來也很吃了些苦頭。」

「莫名其妙說這個幹嗎啊?」陸襄禮站起身,「我把照片拿去放好。你早點休息,明天早晨還要去游泳呢。」

「我見到你給李老師戴孝了,一般人不會這麼做吧。說實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願意接待我們……」平時木訥隨和的男生忽然緊抓住陸襄禮的手,「不過襄禮你……能不能原諒她?」

能不能呢?陸襄禮沒有轉身也知道宋至幾乎是在跪着向她道歉了,可是她哪來的立場做決定呢?她只好回應以

沉默。長大后她才真正明白了沉默的力量——能把人塞進罐子裏,用焦灼之火實施酷刑的沉默。被回應以沉默的人

在一團漆黑中能依賴的只有並不牢靠的自己,而那也不過是再脆弱不過的掙扎罷了。

果然,宋至以不易察覺的力度鬆開了手指,不再說話。

為什麼要哭呢?陸襄禮抱着腿靠着牆,看着床上睡得毫無戒備的時敏,十一年前的一幕陡然浮上心頭。

們為什麼要哭呢?縱容眼淚如崩潰的河水般肆虐於臉龐,更努力的還要雙肩抖動來配合,最厲害的肌在桌子

上號啕大哭。不能自已的悲ft填滿教室,水位一直上升到令人窒息的高度。最終連班主任都放下教鞭走回講台,一

手拄著桌子看教案,低頭不語。沒有人說話,氣氛重得無法負擔,徑直跌落到地球的另一端去。陸襄禮實在理解不了。

一周前多數人在他的課堂上傳閱八卦雜誌,課間到處有人以嘲笑他的品位為談資,衛生間里總有人叫囂著要報復他的嚴厲。就在他嘔血癱倒在黑扳前,粉筆頭散了一地的時候還有人把他當成不合時宜的出醜笑出聲來,可是他死了之後,一切都變了。

鹿男突然在暄鬧的課堂上捂住肚子,表情變得浄獰。他遵守着諾言,自始至終再未看過陸襄禮一眼,哪怕課上只有她一個人看着他認真聽講。她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崩潰的瞬間,看着他閉上眼睛再也沒力氣張開,可他連餘光都吝嗇給她。

然後她看着時敏錯愕的臉,怎麼也不願挪開視線。從發現李老師白襯衣上濺滿血之後她就維持這個表情不變,

可大腦應該在飛速運轉,把種種鼓動大家別把「青澀又不美型」的實習老師「留在學校禍害學生」的種種敵意行為打包壓縮,點擊右鍵選擇刪除吧。

「我

啊,我這是在為民除害!」幾天前,陷在一堆來誇她有勇氣的同學之間,時敏難掩得意之色。物理課老師

叫她回答問題,她連說了三遍聽不清,在他重複第四遍的時候笑出聲來,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後知後覺的老師尷尬±也站在講台中央,幹什麼都顯得不合時宜。

「我媽說這樣的老師只會給我們的成績拖後腿,還誇你向年級主任反應情況很勇敢呢。」

「他教得多爛啊,最簡單的公式都搞不懂,是吧親愛的?」她晃晃陸襄禮的胳膊。

「你為什麼這麼邪惡呢?明明是李老師沒

收了你寫滿宋至名字的摘抄本,你才惱羞成怒要報復他吧!」躲到衛生間里陸襄禮惡狠狠地練習著,「什麼狗屁正義感,你連光明正大都不配吧!

」她說着說着就哭出聲來,她恨透了窩囊的自己,每一次試圖替鹿男辯解都會遭到嘲笑,她也恨著鹿男的不爭氣和冷漠,可她最恨的,是這個陰鬱得可怕

的世界。

沒有人知道鹿男面對一雙雙帶着敵意的眼睛有多恐慌,不知道他每天備課到深夜重複演練第二天課上要講的笑話,不知道他大學的助學貸款還沒還完,不知道胃穿孔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只是用最純粹的心思,去恨一個不相干的人罷了。

敏沐浴在光里,大海反而像倒轉的藍天。她敏捷地自水裏鈷進鈷出,漂亮得令人羨慕。本就偏僻的海邊一個

人都沒有,摻雜着海草的海水前赴後繼地趕到陸襄禮的腳邊,留給她幾隻海星、一堆鵝卵石和幾塊磨平了稜角的綠

色玻璃。她撿起一隻黃色的海星,提防又有些期待它會忽然抱住自己的手指,然而等了半晌,海星仍是死物一般,

硬邦邦地沉在手心裏。她失去耐心,隨手一扔,可憐的海星沿着蹩腳的拋物線落在岸邊,離大海仍有一段距離。

再抬頭時,時敏消失了。

在搜尋她蹤影的短暫瞬間陸襄禮渾身發硬,宋至折回到剛才吃早點的飯館幫時敏找手機,臨走前還耐人尋味地盯了陸襄禮許久,恐怕連他都無法相信變故會以這樣的形式突然出現吧。

血液在陽光下凝結成冰碴穿過血管壁,冷得徹骨。陸襄禮又聞到死亡的味道,清晰得如同貼在鼻腔內壁上。

鹿

男去世當晚陸襄禮做了個很深很沉的夢,夢被深淺不一的黑色填滿,到處都是這種味道。她置身於電視機的

殼子裏,四周除了流動的霧氣就是刷刷的電流聲。鹿男不在,也沒有其他人在。只有她在這裏等待着,一動不動地

等待着身體完全融化在黑暗裏,時間長到只能用流眼淚來打發。如果鹿男將永遠這樣面對黑暗,他也會害怕嗎?醒

來時天已大亮,樓下響起自行車的鈴聲和小販的叫賣聲,有人大聲呼喚夥伴的名字叫他一起上學。她試着開口輕輕叫了聲鹿男的名字,可房間靜默依舊。

鹿男消失后的世界,一切都如往常一樣運行,一切都變得無比陌生。

電影里,小說中,所有人類試圖表達的感情里,愛佔據了絕對優勢。愛讓世界更美好,愛完成微小自我的救贖,愛能將所有悲傷籠罩,賜予它們溫暖的光暈。就像光之於宇宙,對於人來說,愛是不可或缺卻又要無止境追尋的東西。

可什麼是愛呢?到現在陸襄禮都不是真的明白。充其量不過是觸碰過那個光圏吧,她想。

鹿男猝死前一晚躲在電話亭打電話給她,疾馳而過的汽車聲把他的聲音拖到很遠的地方去。

「我在準備辭職的事,但是不會很快。」沒有道歉沒有安慰也沒有更多的解釋,他向來如此。陸襄禮沒有答話,只是和他僵持着。「我不勉強你,你好好想想吧,早點休息。啊,今晚月亮有個大風圏,明天應該會變天吧。」他就這樣沒頭沒腦地掛掉電話。

跟班主任談話之後,她連續四次不交作業,用以對抗他的冷漠。輪到她的小組上講台做題的時候,她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同學們以為她是在維護自己在物理上最後一點破爛的自尊心,也沒有多加註意。可鹿男什麼都知道。

「你出去。」他推推眼鏡就低下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陸襄禮攥着她脆弱動搖的心,在大家或同情或好奇的眼神中帶着勝利者的姿態昂首走出教室,外面的天藍得一塌糊塗,沒有風。

她確信如果鹿男一直活下去的話,天是永不會變暗的。

鹿

男講著講著課會露出得意忘形的神色,被同學集體奚落後卻立即面如死灰。他的包里、桌子上——可能宿舍

里也是,都是書,而且更換的頻率很快。他上班下班都在聽歌,至於聽什麼陸襄禮始終沒搞清楚。她把青春期的自

負和孤獨拎出來每日敲打,製成薄薄的鐵衣,這衣服既像隱身衣又讓她顧盼生姿,她穿着它跟蹤鹿男,等待着一個約會。

終於有一

天,沙塵暴襲擊了這座僵硬的城市。鹿男批改完作業,做了些瑣事,動身回家時已經七點多。外面的天早已黑透,黑中夾雜着沙塵的昏黃。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風將垃圾桶和廣告牌吹得叮噹作響。眼看着他要鑽進一條漆黑的巷子,陸襄禮站在路燈下猶豫了。那裏面太黑,像

個橫放的井,要是等鹿男走過去她再走,也許走到一半就會被吸入另一個世界也不一定。

然後他就回頭了。他準確捕捉到陸襄禮的目光,匆匆一笑。大風中深淺不一大小不一的黑影補丁狀貼滿了整座城市,黃沙在裏面亂舞。陸襄禮站在燈光下,看他對着自己伸出了手。

高考後她獨自走進那條黑暗幽寂的通道,終於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踏上了新的道路。另一端的出口現在什麼樣她來不及看清也捨不得看完。一個人的時候,給自己打氣的理由徒剩一條——如果死不了,就走過去好了。

模糊的視線中又出現了時敏的身影,她拚命撲騰著兩條胳膊,企圖攥緊任何能救她的東西。

可是茫茫海面上,除了光,就只有水。

不遠處的學廣播醒轉過來,不知是誰選了首童謠來放。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見。

找到,失去,再找到,最後是永別。

耳朵變成了隧道,轟隆轟隆地一列火車開過,隨後是另一列。出口有隻鳥在哭,突聲躲在疾風後面,擊中陸襄禮的心。

她再睜開眼時,衣襟、胳膊、手指上全是血。宋至憤怒的臉在眼前扭曲變形,她的大腦空白了足有十幾秒,才想起抬手擋住刺眼的光線。這一巴掌真不賴啊,她提起袖子抹掉嘴角的血,右臉燙得能燒開一壺水。

「你他媽的殺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殺了她啊!」聲音總算清晰了一些,隨即領口就被宋至捉住,血好像也跑進他的眼睛,「我告訴你陸襄禮,李老師死了是他運氣不好,到現在你敢說是時敏害死他的嗎?可你今天害死了你的朋友,你他媽的見死不救!」

聽着這種歪理,陸襄禮笑笑搖了搖頭。宋至一把推開她,撲到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時敏身邊,哭到男子氣概蕩然無存。

趔趄了幾步才站直身子。彎腰拾起入海前蹬掉的鞋子后她提着包晃晃悠悠地打算離開這裏。濕透的衣服宛如

另一張皮,黏在身上讓人心生厭惡,剛才驚慌到要將她也拖入水中的時敏也令人厭惡,胳膊上的游痕還隱隱作痛。

宋至扔掉一切跑向她的時候,她想起了高三那年的自己,她很想問問宋至是不是恨不得全世界就此爆炸終結,所有

人都要給他喜歡的人陪葬。在挨了兩個耳光之後,她幾乎確認了他的答案。

活到接近三十歲,得到的和失去的一樣多。把每一樣

都拿出來仔細掂量后再放進口袋,她對自己是否富有心知肚明。儘管試着在沉重感襲來時保護自己——任憑暴躁的

過客在她這兒破壞怒號,只要假裝不在那裏就好了。所有的來客總要從另一個門離開,無人例外,只要在最後回去

清理痕迹就好了。就像真心喜歡過的鹿男,他的臉早已模糊,傷害也好慰藉也罷,她什麼都不能給他,他也什麼都不會再回饋給她了。

上一輛擁擠的公車,陸襄禮罔顧他人好奇的眼神,拚命挪到後門。一個被碩大背簍壓得直不起腰的女人正不

停用含糊不清的土話向售票員提問,她頭髮很短,像個年輕男人,看起來膽小又溫柔。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妻感情應

該很好,妻子拎包坐着,丈夫站在旁邊緊握着她的手。每當車顛簸轉彎,站得吃力的他就會張嘴嘟囔幾句,臉上也

露出羞赧的表情。「顯出老態真是不好意思啊」,他彷彿是在和不存在的觀眾道歉。

人真可憐啊。

看着他們,陸襄禮突然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是鹿男連活得可憐的機會都沒得到呢。她竟然就這麼哭了。虛無將她擊垮,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經歷了些什麼,才明白鹿男早就不在了,活着的人是不是都在白費力氣,她自己又去到了哪裏呢?

「姐姐。」一個戴着耳機的女孩怯生生地拽了拽陸襄禮的衣服,「你的包一直在響。」

背景音是時敏嗆水后的突聲,宋至「喂」了一聲后久久無法開口,間或有海鷗的叫聲混進來,電話那頭好像凝固成了一幅畫。

「我現在要帶她去醫院,她都跟我說了,對不——」

「弄

完后回來再說。」陸襄禮掛掉電話,長呼出一口氣。四肢百骸到現在才放心地散開,隨着不斷從衣服里掉

出的水滴落在地板上。時敏還能繼續活下去,會活很久也不一定。所謂的運氣就是這麼回事,不均勻地分佈在不公

平世界的不同角落,曲折如挑剔的等降雨量線。游向時敏時她這麼告誡過自己,只是運氣的差別罷了。

辦完登機手續天色已晚。經歷過生死的時敏休息了兩天精神依然委靡,她縮在宋至的臂彎里向陸襄禮道謝,臨走時儼然已經將高中好友升格為人生中的貴人。宋至欲言又止,許是有一堆話想說,可這還重要嗎?

陸襄禮自然地躲開時敏企圖擁抱的胳膊,和他們握了握手。

目送他們離開后她依然站在全然陌生的航站樓里,積攢了幾天的疲憊和恐懼躥出來,凝固成一架架飛機。

剩她一個人在這裏了。如果可能的話,她也想立即買票回到家裏。越過早已沉睡的起伏山脈,越過燈火稀疏

的田村農舍,走到一半月亮升起來,點亮了蜿蜒的河流。再加快速度向前走,風和雲團靜悄悄地掠過她,終於快到

了,山谷中一片燦爛的燈火,流動的車燈徹夜不眠。她的家躲在黑暗裏,也許還亮着一蓋燈。總會有人等她吧。即使不是今天,明天也馬上就要來臨。

可是一轉身,還是下意識地去尋找鹿男的影子。

他看見我沒有?

茫人群好比一張網,無表情的忙碌動作構築無差別的外殼,只有他不知如何掙脫了束縛,如一顆色彩鮮艷的

玻璃珠自縫隙中滾落,跌進陸襄禮的視野里。她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看他白得驚人的襯衣出現在這裏或那裏,不自

覺就後退到不起眼的角落,避無可避時只能裝成忙碌的樣子,操場上擠滿了懶洋洋的學生,她是最普通的一個。

他在看我沒有?

再抬頭時,他已經不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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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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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不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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