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中遠景

第8章 雪中遠景

第8章雪中遠景

肖以默/文

苦海翻起愛恨

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相親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唐書琢

一覺醒來,丁曉輝盼望的事情竟然真的實現了。

無論怎麼絞盡腦汁,他也想不起來關於自己的任何信息,不僅如此,父母、朋友、同事也統統忘得一乾二淨。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自稱是他的父母,男的告訴他,他叫丁曉輝,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一家房產中介公司上班。那個胖乎乎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母親,沒說幾句話就忍不住哭了起來。看樣子,他們不太可能是騙子。

然而,在丁曉輝幾乎洗劫一空的記憶里,似乎還殘留着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努力順着黑暗中的一點點光亮摸索過去,但每次剛剛靠近到能夠看清輪廓的時候,那個影子又重新被迷霧包圍起來了,如此反覆,他開始懷疑或許是自己產生了錯覺。

直到某天,陳心怡拎着一袋子水果走進他的病房裏,他才恍然大悟。

陳心怡把水果放在床頭柜上,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床邊。她身材苗條,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上衣,雖然季節已是深秋,但她仍舊捨不得換掉短裙,她的臉在嚴肅的時候顯得又痩又長,只有笑起來才稍微變得圓潤可愛一點。她緊閉雙唇,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丁曉輝纏着綳帶的腦袋。

「怎麼搞成這樣子?」她問,語氣中帶着一絲責怪。

「出車禍了。」丁曉輝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心裏羞怯,嘴上卻說得滿不在乎。

「又喝酒了?」

「對。」

陳心怡不耐煩地從鼻子裏長長地出了口氣,彷彿某種棲息在森林裏的巨大生物捕獵前發出的危險信號。

「又怎麼了?」丁曉輝覺出氣氛不妙,急着想要先發制人。

「沒什麼,事已至此……」陳心怡壓住脾氣,「和你那幫狐朋狗友一起喝的嗎?」

「我自己喝的,本來沒事,那個開車的渾蛋突然拐出來,我根本來不及躲。」

「說來說去,你喝得醉醺醺騎電動車本來就很危險。」

「好好好,是我咎由自取。」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說起來……我也有責任。」陳心怡說。

「關你什麼事?」

「是我跟你分手,你才去喝酒的。」

「不賴你。」

「聽說……你不記得……」

丁曉輝略一沉吟,苦笑着說:「醒了以後什麼都想不起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失憶吧。」

「奇怪,你為什麼還認識我?」

「不知道,說實話,之前我倒巴不得腦袋被花盆砸中,要麼摔個跟頭正好撞到石頭,然後把一切統統忘光,那樣就能忘了你,忘了你,我也不用再那麼痛苦了,結果上帝又他X跟我開了個玩笑。」

「除了我,你還記得誰嗎?」陳心怡問。

「其他人都忘得一乾二淨,包括我自己。」

病房裏再次陷入一陣尷尬的靜默。

「剛剛見到你,和你有關的回憶一下子都想起來了,好像壓根兒沒忘過。」丁曉輝說,「但是如果不去想你,腦子就會立刻變得一片空白,連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清楚了。」

「那你現在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大概是個很笨、又招人厭惡、一文不值的人。」「的確很笨,不過好歹還算誠實。」陳心怡安慰道。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離開我,你是對的。」

「不說了。」陳心怡從袋子裏拿出一個橘子,剝好皮遞給丁曉輝。

「好像每次和我吵架,你都顯得比我冷靜。」丁曉輝把一瓣橘子放進嘴裏,橘子很酸,他微微皺了下眉,強忍着咽了下去。

「也糾結的,但是基因決定了有的事情你做得出來,我再難過也做不出來。」

「總之,你討厭我,我卻一直沒有自知之明,硬要死纏爛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怪你自己缺點太多。」陳心怡說。

「是啊,可誰都有缺點,不是我為自己辯解,我在這方面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光有自知之明有什麼用,不合適還是不合適。」

「那就徹底重新開始唄。」丁曉輝故作瀟灑地說。

「嗯,我累了。」

「我也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一會兒,頭疼。」丁曉輝說。

「好。」陳心怡站起來,「那我走咯,拜拜。」

「拜拜,謝謝你來看我。」

陳心怡抿了抿嘴,臉上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

「如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願意跟我和好嗎?」她問。

「有些問題解決不了的話,就算和好,早晚也得重複同樣的結局。」

「哦……算了。」

「咱們都冷靜冷靜,認真考慮考慮再說。」

「好的,拜拜。」陳心怡快步走到門口。

「等等!」丁曉輝突然叫住了她。

「怎麼?」陳心怡回過頭,冷冰冰地問道。

「別走,我願意。」

陳心怡回去的時候天色已晚,病房裏亮起白色的燈光,父親送來了媽媽燉的雞湯,但冷冷的光線以及消毒水和尿液混在一起的味道讓丁曉輝一點胃口也沒有。父親走後,他拿起一本艾勒里?奎因的偵探小說躺在床上讀起來,跟交往三年的女友重歸於好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情依然有些複雜,精神根本無法集中,十分鐘過去,他連一頁都沒有看完。

終於,丁曉輝確定無疑地認識到,他與陳心怡之間已經有了距離,而產生距離的原因,他們兩個心知肚明,卻都不願坦誠面對和解決。倘若這個問題仍舊存在,即便暫時和好,也不過是悲劇的重演罷了。隨着一次次的分手、複合,他們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遙遠,感情也變得越來越淡漠。

然而,像被施了某種咒語一般,丁曉輝還是離不開陳心怡,陳心怡也捨不得丁曉輝。

同時,那個謎一樣的問題又讓兩人清楚地預感到: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徹底失去對方。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這一預感究竟讓自己覺得遺憾,還是感到輕鬆。

或許是頭部受傷失去記憶的緣故,丁曉輝的腦子比平常好使了許多。

他左思右想之後,得出一個結論。

彷彿巨大的山脈橫亘於他與陳心怡面前的核心問題,是愛或不愛。

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丁曉輝肯定不會花時間去思考「愛情是什麼」。但是現在,他不得不從頭到尾回顧與陳心怡談的這場戀愛,弄明白他們的愛情到底算什麼。不僅如此,目前他只有依靠和陳心怡相關的記憶才能把支離破碎的自己重新拼湊完整。

宿命也罷,巧合也罷,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陳心怡是唯一留在丁曉輝記憶里的人。

三年前的冬天,丁曉輝第一次見到陳心怡。

那是個飄雪的午後,雨水夾着雪花從天而降,空氣又濕又冷。丁曉輝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半長不短的頭髮被雨雪打得濕漉漉的。

「你好。」一個女孩忽然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乾脆地打了聲招呼。

「你好!」丁曉輝如夢初醒一般看着陳心怡。

她和丁曉輝想像中的樣子差不多,長長的直發,苗條的身材,白皙的皮膚,穿一件女式長款休閑風衣,妝也化得恰到好處,雖然長相併不屬於美女,但陳心怡擁有某種強烈吸引丁曉輝的氣質,他第一眼看到陳心怡,就覺得她與過去認識的所有女孩都截然不同。

「房子離這裏不遠,我們走過去吧。」丁曉輝顯得有些害羞。

「好啊。」陳心怡一面說,一面偷偷打量眼前這個靦腆的男孩。他的髮型中規中矩,標準的上班族打扮,長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他不算英俊,個子不是很高,看上去似乎精神也有點萎靡。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丁曉輝的身上同樣有某種東西讓陳心怡感到觸動。

兩人一路沒說太多的話,彷彿對方是從未有過交集的陌生人。他們是認識幾個月的網友,因為聊得來,陳心怡又正好想租房子,就藉此機會決定見面。

「看完房子我們去哪裏?」陳心怡問。

「去吃飯嗎?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

「好啊。」陳心怡微笑道。

房子是普通的一室一廳,裝修風格乾淨簡單,傢具電器一應俱全,雖然屬於中高端小區,租金卻比同類的房子略低一些。

「小區附近超市、菜場都有,你覺得怎麼樣?」丁曉輝問。

「不錯。」陳心怡說。

「房東要移民,所以把房子委託給我們了,這個價格也挺合適的。」

「那我們簽合同吧。」

辦完正事,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你們公司離這裏也不遠吧。」

「上次你給我推薦的電影很好看。」

「這雪估計要下到晚上了……」

「對了,聽說房價又要漲,是真的嗎?」

在這樣平淡無奇的對話中,時間像無聲飄落的雪花般

一分一秒地消融了。丁曉輝的內心泛著層層漣漪,彷彿一顆巨石落入平靜的湖中,陳心怡也顯得有些不自在,房間里開始出現讓人難受的沉默,每次沉默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終於,陳心怡從沙發上站起來,踱到卧室的窗前望着下面的街景。

丁曉輝靠在門口看了一會兒陳心怡的背影,驀地,一股神秘的力量驅使着他邁開腳步朝陳心怡走了過去。

他伸出一隻手,從後面輕輕撩撥她的長發,她的頭髮像水一樣從丁曉輝的指間淌過,無聲無息,卻彷彿有陣陣海浪拍打着胸口。陳心怡緩緩轉過身子,不敢直視丁曉輝的眼睛,只是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背,一點一點靠近他的臉。

那天他們吻了很久,有那麼一瞬間,丁曉輝希望能永遠這樣吻下去,吻到死也心甘情願。吻著吻著,陳心怡忽然把舌頭探進丁曉輝的耳朵里一陣舔吮,他癢得厲害,好幾次忍不住笑出了聲。丁曉輝長這麼大,耳朵還是頭一次如此舒服。

晚上,雪下大了,丁曉輝帶陳心怡去附近一家餐廳吃飯,然後送她到公共汽車站。兩人呼著白氣,一片片鵝毛似的雪花落在頭上,很快變成星星點點的白色冰碴。他們站在夜幕之下,看着燈火輝煌的街市和熙來攘往的車流,心底里漸漸湧出一股淡淡的幸福o

交往一段時間以後,陳心怡對丁曉輝說:「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長得不帥,精神也萎靡,看上去有點讓人同情的感覺。」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好?」丁曉輝問。

「不知道,大概覺得自己和你很像吧。」

「現在覺得我怎麼樣?」

「會打扮了,人也比過去成熟,但還是萎靡,而且很

「一猜你就說不出什麼好話。」

在丁曉輝眼裏,陳心怡是一個非常有思想的女孩,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比自己透徹,丁曉輝需要花些工夫才能想明白的道理,陳心怡很快就一語道破天機,這讓丁曉輝十分欽佩。她做人很講原則,不愛佔便宜也不耍小聰明,從不隨便詆毀別人。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一旦涉及她自己和丁曉輝之間的問題,無論多麼雞毛蒜皮,陳心怡都會變得敏感、多疑、自卑,甚至與她形象極不相符的無理取鬧。她不擅長與人交際,似乎受過傷害一般把自己藏在一層厚厚的透明堡壘中。丁曉輝可以感覺到陳心怡內心對愛情迫切的需求,彷彿那是人生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可恰恰出於這種需求,他便越發不能容忍陳心怡的自私,大概陳心恰也是因此才對自己百般挑剔的吧。

想到這兒,丁曉輝總算有了一點困意。

冰冷的月光透過窗帘的縫隙灑進來,勾勒出病房的輪廓。丁曉輝在黑暗中聽了一會兒微弱的鼻鼾和時鐘的嘀嗒聲,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又過了一星期,丁曉輝出院了。

「感覺就像剛從監獄放出來似的。」他對陳心怡說。

「請你吃頓飯慶祝慶祝吧,有家不錯的餐廳,菜做得特別清淡。」陳心怡說。

「好啊。」

這段時間,他們兩個相處得很好,愛情彷彿回到了最初的模樣,簡單、平靜、妙不可言。丁曉輝不再顯得愚蠢和幼稚,陳心怡又成了那個溫柔懂事的天使,他們發覺從前光顧著吵架,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對方講,他們重新找到了那些彼此之間的共同點,以及讓他們一起哭、一起笑的記憶。

此時此刻,丁曉輝與陳心怡的感情,是他唯一能夠稱之為記憶的東西。或者說,是他曾經存在的證明。丁曉輝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好像緊緊擁抱着一顆堅硬、火熱的心,那種劫後餘生的幸福和喜悅幾乎讓他流下眼淚。

儘管如此,丁曉輝畢竟失去了大部分記憶,他不時覺得一陣陣空虛迷茫洶湧襲來,這種感覺令他十分煩躁,動不動就會否定自己的一切。每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便搜腸刮肚地回想與陳心怡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這些寶貴的記憶儼然成了醫治他的特效藥。

他從吃過的美味佳肴想到看過的電影,從買過的禮物想到去過的約會場所,他回憶陳心怡對自己說過的每一件心事,傾訴的每一個秘密,發過的每一次脾氣。那些活靜的夏日黃昏,飄着瀝瀝秋雨的夜晚,空氣中蕩漾著松針與青草味道的早晨,一幕幕畫面像電影鏡頭般掠過丁曉輝的腦海,每一個記憶片段都讓他彷彿身臨其境,甚至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和吵架之後不同的是,丁曉輝現在想起的大多是陳心怡美好的一面。她沉穩外表下偶爾顯露出來的調皮可愛,彷彿初春的一抹新綠令人看了滿心歡喜。她每次做飯都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然後像巫師一樣把自己關在廚房裏一陣鼓搗,如果丁曉輝推門想看個究竟,她就立即緊張兮兮地嚷着趕他出去。看電影的時候,她為那些在歲月中消逝的平凡生命與感情默默流淚,一想到人註定要死亡和分離,她便從心底里感到傷心與恐懼,簡直像只受了驚嚇的小鳥把毛茸茸的腦袋縮進翅膀中去了。

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記憶,漸漸組成了一條看不見的

鎖鏈,將丁曉輝和陳心怡牢牢拴在了一起。

有一次,他和陳心怡一起去旅行,住的是一家快捷酒店。酒店的房間很小,但佈置得還算乾淨整潔,設施也比較齊全。房間緊挨着一條高架軌道,大概十分沖左右就有一輛城鐵經過,一節節車廂從眼前飛逝,距離近得甚至能隱約看清乘客的身影。住在那裏的時候,每天都有人順着門縫往屋裏扔兩次卡片,花里胡哨的卡片上印着「天使之家」四個字和一行電話號碼,另一面是各種年輕女孩的性感照片,每個人都竭盡所能露出一副欲求不滿的表情。「你說那些女的,本人會不會長得很難看。」陳心怡坐在床上,邊給丁曉輝掏耳朵邊說。

「不知道,要不要打電話叫來一個瞅瞅。」丁曉輝說。

「有病。」

「輕點輕點……我開玩笑的。」

「應該在門口貼個告示,說我們不需要這種服務。」陳心怡說。

「沒用,乾脆下次等他們發的時候,你趕緊大聲呻吟幾下,他們就知道這裏有女人了。」

「神經病,你自己學女人呻吟吧。」說着,陳心怡放下耳挖勺,從桌子上拿起一摞卡片,問丁曉輝,「你最喜歡哪個?」

「嗯……這個。」丁曉輝抽出一張卡片說道。

「原來你喜歡成熟的。」陳心怡仔細端詳著卡片上的女孩。

「是啊。」

「如果讓你和一個比你大的女人結婚,你最多能接受大幾歲?」

「十歲。」丁曉輝說。

「這麼多,你尺度好大啊。」

「年齡不是問題嘛。」

「那你覺得這些女的哪個和我長得最像。」陳心怡問。丁曉輝來回翻看手裏的卡片,想了半天也得不出結論。

「都沒你好看。」他說。

「真的假的?」

「真的。」

「可我覺得自己長得不怎麼樣。」

「又來了……你有點自信行不行,反正我覺得你挺好看的。」

「不化妝呢?」

「還好。」

「一下子就變成『還好』啦?」

「不是那個意思,你不化妝也不難看。」

「什麼叫不難看啊。」

「總之和化妝以後差別不是很大。」

「你不夠誠實。」陳心怡說。

「怎麼不誠實了,愛信不信。」

「好吧。」陳心怡笑了笑。

翌曰清晨,天還未亮丁曉輝就醒了,他盯着陳心怡熟睡的背影,然後在被子裏慢慢朝陳心怡靠攏過去。他把陳心怡摟在懷裏,一隻手輕輕撫摸她柔軟的身體,彷彿要和她重疊為一體似的從後面使勁貼緊她。稍頃,陳心怡迷迷糊糊地被他從夢中喚醒,慢慢轉過來吻他的臉頰和嘴唇。「親親耳朵。」丁曉輝小聲說。

聽罷,陳心怡開始毫不吝嗇地施展自己親耳朵的拿手好戲。

全世界只有她掌握了親耳朵的美妙魔法,她是親耳朵的大師,假如有「國際親耳朵交流協會」之類的組織,她一定是當之無愧的形象大使。

激情過後,丁曉輝和陳心怡躺在床上,外面大約剛蒙蒙亮,一絲拂曉的微光透過窗帘的縫隙照射進來。

「給你聽一首錒琴曲吧,我很喜歡的。」陳心怡說。

「好。」

陳心怡拿起手機鼓搗了幾下,耳邊隨即響起了貝多芬的《月光》。

「你會一直喜歡我嗎?」陳心怡問。

「會。」丁曉輝說。

這時,一輛列車咔嗒咔嗒地從窗外駛過,車廂的影子投映在床邊的牆壁上,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轉眼已經出院一個月,丁曉輝暫時沒有上班,除了跟陳心怡見面,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裏看書,或者上網査找各種關於失憶的信息,偶爾出去散散步,和過去的朋友們吃個飯。大家七嘴八舌地給他講了很多過去的趣事,想盡量幫他多找回一些記憶,他也漸漸和他們重新熟絡起來。

「對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去上班?」

某天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陳心怡突然問丁曉輝。

「不知道,原來的工作恐怕不能幹了。」丁曉輝說。

「那你準備幹什麼?」

「還沒想好。」

「總不能就這麼耗著吧,你的腦子會越待越笨的。」

「你以為我願意在家遊手好閒啊。」

「隨便,我只是提醒你一下。」陳心怡沒好氣地說。

「我現在很煩,你不幫我想辦法也就算了,還逼我。」

「誰逼你了,我說了隨便你。」

「難道你沒發現自己非常缺少同情心嗎?」丁曉輝強忍着怒火問道。

「反正你受了天大的傷害,全世界的人都得像哄嬰兒一樣哄着你。」

「又開始給別人下定義了,從你的嘴裏真的就聽不到什麼好話。」

「不跟你多講了。」

「而且一沒理就會說『不跟你多講了,,你能不能換一句新鮮的?」

「因為你自己腦子進水,道理和你根本說不通。」陳心怡說。

「每次都是你不講理。」丁曉輝說。

「明明是我一不開心你就會比我跳得更高,更不用說你的心胸是多麼狹窄、多麼不知好歹了,真的,你有時候一點都不像個男人。」

「用不用我提醒一下你是怎麼不講理的?」

「懶得跟你多說。」陳心怡加快了腳步。

丁曉輝追上陳心怡:「有一次我生病在家休息,頭痛得要死,你下了給我打電話,說到一半地鐵里沒信號了,我餵了半天沒聲音,就先掛掉了,於是你就不依不饒地說我掛你電話,你每次和同事玩到半夜回家都讓我等你,我只有一次因為實在太困所以先睡了,然後你第二天就發脾氣,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還給我安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罪名,還有一次……」

「有完沒完?別逼我在大街上跟你大吼大叫。」陳心怡威脅道。

「拜託你除了數落我、要求我,也看看自己的毛病吧,你自私、傲慢、脾氣又差,一有倒霉事就把錯誤歸咎於我,在我的記憶里,你幾乎從來不會關心我,只會由着你的性子強迫我做這做那。」

「既然你記的都是這些,倒不如都忘光。」陳心怡說。「我恨不得把你忘得一乾二淨,可現在偏偏只記得你!」

「那就分手。」陳心怡平靜地說。

「又來了,原本以為這次的結局會和過去不同,沒想到什麼都沒有改變,一直以來我真的搞不清楚,你到底愛不愛我。」

「不愛。」

「既然如此,分手吧。」

「好的,再見。」

「再見。」丁曉輝說。

言罷,陳心怡轉身獨自沿着街道往車站走去。

和往常一樣,丁曉輝頓時感到如釋重負,內心再次泛

起對新生活的期盼:結束了,今後永遠不必再受這段關係的折磨,她不是最好的,我還沒有遇到那段命中注定的緣

突然,他的頭劇烈地疼起來,好像有人正用電鋸一點一點切割他的腦袋似的。丁曉輝痛得雙手捂住腦袋彎下腰,意識漸漸變得模糊。

睜開眼,丁曉輝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病房。

「你醒啦,頭還痛嗎?」陳心怡問。

「不疼了。」丁曉輝說。

「阿姨去給你買吃的了,肚子餓了吧。」

「還好。」

「有件事,也許是好消息,也許是壞消息。」

「什麼事?」

「醫生說……之前你只是暫時保留過去某些印象特別深刻的記憶,很快應該會完全忘掉,不過好在你記得的只有我。」陳心怡苦笑着說。

丁曉輝躺在床上緘口不語。

「總算可以把我忘了,對你來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呢?」陳心怡問。

「不知道。」丁曉輝喃喃地說。

「也好,你不是正好想忘了我么,反正我們也要分手了。」

「嗯,或許可以借這個機會徹底解脫。」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陳心怡說。

「送送你吧,我沒事,想出去透透氣。」丁曉輝坐起來穿上鞋子。

「好。」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

螢火般的白雪照亮了漆黑的庭院,長椅已經蓋了一層薄薄的雪粉。丁曉輝和陳心怡漫步在狹窄曲折的小道上,不遠處有一盞孤零零的路燈,微弱的燈光下飛舞的雪片彷彿夏曰的蚊蟲,牆外傳來夜晚街市的暄囂。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的雪天。」陳心怡說。

「是啊,對了,是你把我送到醫院來的?」丁曉輝問。

「不然還能有誰。」

「你不是走了嗎?」

「沒走多遠就回頭看了一眼,覺得你可能還站在那裏。」

「剛才是我不好,最近容易煩躁,對不起。」丁曉輝說。

「我也不該逼你。」

「有時候我搞不懂某些事情。」

「比如呢?」

「最初我們在一起時的那種狀態,不知不覺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相處下去,又死活分不開。」丁曉輝說。

「大概我們都屬於沒辦法乾脆利落下決心的人,一開始我就和你說了,之所以看上你,是因為覺得你有些地方跟我很像,但說到底,我們兩個還是不合適,繼續交往也很難有美好的結果。」陳心怡說。

「我還是不懂,所謂的不合適,究竟是什麼意思。」「性格。」

丁曉輝苦笑着說:「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合適不合適,不同的人都會有不同的缺點,沒遇見的永遠都比已經得到的好。」

「那是你的理解。」陳心怡說。

「要我說,愛情從來就沒對過,只看能接受對方錯到什麼地步。」

「即使真是這樣,我們不是也無法接受彼此了嗎?」「如果能回到剛認識的時彳侯就好了。」丁曉輝喟嘆道,「那時你對我敬之如賓,又充滿了好奇心,甚至還有點崇拜吧。」

「是啊,你對我也特別溫柔。」

「簡直像學生時代的戀愛一樣簡單,讓人毫無防備,心裏有說不出的幸福。」

「後來你的脾氣越來越壞,對我很沒耐心。」陳心怡說。「誰叫我總是惹你生氣,不管怎麼提醒自己,稍不留神就會觸發警報,然後就是沒完沒了的道歉和解釋,而你又厭惡我的解釋,結果連我都開始厭惡我自己,於是一次次惱羞成怒。」

「其實我生氣你只要不跟我說那麼多,很快就會沒事的,但你總是那麼笨,根本不明白我的需要,也不能順着So,,

「可你有時候生氣的理由實在讓人無法接受。」丁曉輝說,「而且我非常討厭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鬧不痛快,我納悶你為什麼不能寬容點?」

「所以我們不合適。」陳心怡重複道。

「對,你還很嫌棄我,老挑我的毛病,誇我兩句就那麼難嗎?」

「因為我感覺不到愛。」陳心怡哽咽著說。

「為什麼?你每次說自己不好看的時候我都鼓勵你誇獎你,我從來不挑剔你什麼缺點,從來沒有主動對你生過氣,你要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大部分願望也都滿足你了,你說東我很少說西,也不像別人那樣逼你減肥,我曾經不止一次說過,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優秀的女孩,這些難道都不是愛嗎?」

「別騙自己了,你已經不那麼愛我了……」

「那我想問,你愛我嗎?」丁曉輝話一脫口便有點後悔。

「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我辜負了你的期望。」丁曉輝說。

「你還記得嗎?」陳心怡問,「原來你很喜歡叫我『小寶寶』,一感到不安你就會像無助的孩子似的改口叫我『小寶』,只要你一叫我『小寶』,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可你在出車禍之前已經很久沒叫過我了。」

「對不起。」

「剛交往的時候,情人節和生日你都會買花送到我的公司,平常也時不時送我各種各樣的小禮物。」

「對不起。」

「不說這些啦。」陳心怡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或許我的性格也有問題。」

「只要還有一點可能,我都不想離開你,陳心怡,你知道我不願意分手。」丁曉輝說,「我從一開始就認定我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那種感覺我不清楚怎麼表達,你懂嗎?似乎我的命運成了你這個人的存在,很多次我都千方百計希望找到一個方法可以繼續走下去,也許是我自作多情吧,我常常幻想你離開我以後的生活,擔心你的敏感和脆弱,害怕會有一個比我還壞的傢伙整天欺負你,徹底把你的人生變成一場悲劇。」

「放心,我不是那麼好欺負的,惹急了我就跟他同歸於盡。」陳心怡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別胡扯,我希望你能幸福。」丁曉輝停下腳步。「那是。」

「現在感覺有些事情比之前明白一些了。」丁曉輝說,

「我們都被愛情這玩意騙了,人在愛情面前太執著,最後就會輸給愛情,因為人太弱小了。」

「假如可以重新選擇,你還會和那天一樣走到我身後嗎?」陳心怡問。

「會。」唯獨這點,丁曉輝把它當成信仰一般確定無疑。「為什麼?我自私、傲慢、脾氣又差。」

「無論什麼樣的你,對我來說都是無可替代的。」

「謝謝你記得我,不然我好像一個人留在了很深很深的井底,唯一知道我去處的人卻忘記了。」陳心怡說。

「對不起,我不想忘了你。」丁曉輝把陳心怡抱進懷裏。「沒事的。」陳心怡摟住丁曉輝的背。

「能再叫叫你嗎?」

「嗯。」

「小寶……」丁曉輝在陳心怡耳邊輕聲喚道,「別忘記我。」

不久,陳心怡便從丁曉輝的記憶中消失了,在他的大腦里,已經沒有任何關於那場戀愛的回憶。他只記得,在他車禍以後醒來的那天,有一個好像是自己前女友的女孩曾經來醫院看望過他,兩人又試着交往一個多月,但最後還是由於所謂的「性格不合」導致分手。

和過去不同的是,這次丁曉輝完全不覺得難過,既沒有放不下的痛苦折磨,也不再奢望重頭再來。此時此刻,陳心怡對他來說,只是一個認識僅僅一個月就音訊全無的「前女友」罷了。根據這段時間的短暫接觸,他知道自己和這個女孩應該有過一場刻骨銘心的經歷,然而他怎麼都想不起那是怎樣的刻骨和銘心,也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愛過她。

後來,丁曉輝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情,兩人相處得十分默契,交往一年後便結了婚。從此以後,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叫陳心怡的漂亮女孩,就連那一個月的記憶也隨着時光的流逝慢慢從他的腦海中遁去了。

愛恨、對錯,終又化為不值一提的勞什子。

只是每當雪花紛飛的時候,丁曉輝總會望着遠處發一會兒呆,彷彿盡頭有什麼他應該看到卻永遠看不到的風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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