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塵埃落定

第12章塵埃落定

莫雨憶/文

【1】

6月26日，是「死亡通知」下達的第二天。

王一陽一隻手飛快地在手機上打着字，「不，考得不好」。等短訊發過去后，才發現自己按「h」的時候不小心按到了「j」，結果就變成了「不，考得不煎熬」。他低聲咒罵了一句，「靠，該死的觸屏手機！」然後補了一個「好」字發了過去。他相信對方應該能看懂自己奇怪的文法。他仰面躺在床上，微微嘆了一口氣。門外突然響起陳月的聲音，她捏著嗓子叫道：「哎，你爸說讓你再復讀一年。」

王一陽感到自己心裏的火騰地一下沖了上來，他抓住身邊的一隻枕頭猛地擲向房門，枕頭撞到門軟綿綿的沒有一絲聲響。他沖着門外罵道：「滾！我才不復讀！」陳月聽了之後頓時變得像一隻被踩着尾巴的貓，聲音也越發尖細起來，「你有病啊？你沖我吼什麼吼！你以為我稀罕搭理你，有本事你沖你老子喊啊！考那麼幾分不覺得丟臉，還衝着我大吼大叫，別給臉不要臉了，我呸！」說完在門口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後是高跟鞋「嗒嗒」地敲擊地扳的聲音越來越遠。王一陽起身用力踹了一下門扳，腳卻被硌得生疼。他皺着眉頭去看手機屏幕時，上面出現了一行小心翼翼的問話：「那麼，考了多少分呢？」考了多少分？他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是昨天早上從電話里聽到的那個機械的女聲報出的一串數字么？還是前天晚上同學就已經告知自己的分數？不，都不是，應該是昨天自己寫在志願填報單上的那三位數，那個被自己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的數字吧。

真是可笑。可笑的是自己竟然面帶微笑地捧著那張紙可恥地問：「老師，以我的成績，有能上的學校……嗎？」

王一陽看到坐在辦公桌前的班主任眉頭皺了一下，連忙小聲補充了一句：「即使是，即使是偏遠的地方，別人都不願意報的學校，也可以的。」然後他又用那種輕快的語氣開玩笑似的說，「就是那種山裏的，河裏的學校也行啊！」話音一落，那些圍在辦公桌前排隊等待的同學都「哄」的一聲笑了，彷彿他講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即使這是一種沒有惡意的笑，但王一陽聽了卻覺得極為刺耳。他心想：我自己笑是自嘲，是掩飾尷尬的氣氛，你們一群小王八蛋跟着笑什麼笑！於是他想嚴肅一下臉上的表情，但實際表現出來的卻是自己咧著嘴跟他們一起笑了，帶着酸酸的味道。他不禁鄙視自己，真是沒出息的東西。

「哎。老師』您叫我？」

「我剛才看了，本科沒一個你能上的。」

「真，一個都沒有？」

「沒有。」班主任用她那張面癱臉又簡短地重複了一遍。

「那……」

「外省的學校也上不了。」

王一陽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唯一能吐出的一個字都帶有一股難過的腔調，「那……」

「你現在只有兩條路選，要麼復讀，要麼上專科。你自己看着辦吧。」這個時候的班主任眼睛裏似乎帶有一絲嫌惡，但是王一陽並沒有去看她，他只是一個勁地摳著桌面上的那塊黃色凸起物，不甘心地說：「我不想復讀，也不想上專科。」

「那我也沒有辦法。」班主任瞥了一眼王一陽，然後把腦袋轉向另一邊，繼續說：「好，下一位同學。」

「老師，我過了一本線二十多分，你看我報這個學校有把握么？」「老師，我只考了五百多分，你看我今年能走么？」「老師。」「老師。」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像大海里翻滾的浪潮，一個接一個的巨浪帶着洶湧的氣勢撲向勢單力薄的王一陽，將他從人群中擠出去，將他打得渾身濕淋淋、冷冰冰的，凍僵了的雙腿在6月的天氣里竟邁不開步子。

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才緩過來一口氣，他將手裏捏著的那張廢紙揉成一團，準確無誤地投進了走廊上的那隻垃圾桶里。最後他走出去的時候，狠狠地摔上了辦公室的門。但他知道那只是徒勞，因為那群情緒高漲的小王八蛋根本聽不到他內心的憒怒以及門的哀號。

【2】

「王一陽！快點下來！」

窗外突然響起的叫喊聲把正坐在床上發獃的王一陽嚇了一跳，他一臉憒怒地推開窗戶，看到陳月正叉著腰滿臉不屑地看着自己，似乎剛剛叫他完全是出於被迫。他之後就看到了半隱在車窗后的父親的臉，他說不清王啟勝看他的那一眼是失望，還是木然。他也根本不去理會王可瑩躲在陳月背後對自己做的鬼臉，只是莫名地覺得冰冷，彷彿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張嚇人的鬼面孔。容不得他多想，王啟勝的眉頭習慣性地擰在一起，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叭，就看見王一陽「啪」的一聲關上了窗戶，然後「噔噔」地下樓去了。

一路上，狹小的車廂里都充斥着陳月和王可瑩的喋喋不休，當陳月再一次扭頭問「寶貝，今天生日想要什麼禮物呀？」而王可瑩特別配合地重複說着「我要漂亮衣服！」的時候，王一陽閉着眼睛低聲說道：「陳可瑩，你給我閉嘴。」「喂！都說了多少遍了，人家姓王不姓陳！」「呸，誰允許你跟我一個姓了。」王可瑩「哇」的一聲哭喊了起來：

「爸爸，哥他又欺負我……」王啟勝冷著臉開口說了一句：

「王一陽，你再說話就給我下去。」

王一陽依舊閉着眼，沒有再說話，眼前卻彷彿閃過一幅幅熟悉的畫面，就像老式放映機所放出的黑白影片。他看到死去的奶奶撫摸着他的頭溫柔地說：「一陽，你以後一定會考上大學，為咱們老王家爭光。」他扭過頭，睜開眼睛看着車窗上的自己，卻覺得那張臉有些濕潤得模糊，他吸了一下鼻子將頭斜靠在靠背上，直到下車都沒有再轉過臉。

王一陽坐在中間冷眼看着他們一家三口唱生日歌的時候心裏微微有些觸動，但臉上依舊沒有任何錶情，他只是帶着一絲不甘心的意味湊到王可瑩的耳旁輕聲說：「你戴生曰帽的樣子真蠢。」他以為王可瑩下一秒就會爆發出她標誌性的尖叫，然後向王啟勝告狀，而王可瑩只是微微側過臉，用眼白的部分看着他說了一句：「你只是嫉妒。」被看透了心思的王一陽在那一刻變得十分惶恐，他一邊驚訝於王可瑩的洞察力，一邊又詫異是不是自己的心思已經在臉上暴露無遺了。就在他愣神的空當，王啟勝叫了他一聲：

「一陽。」

王一陽抬起頭望着父親的臉，等待他說下一句。

「復讀一年吧再。」

空氣里原本歡快的氣氛瞬間凝固成一碗沉默的固體。坐在一旁的陳月悶悶地說了一句：「就他那副德行，再上十年也白搭。」

「你給我閉嘴。」王啟勝說完瞪了她一眼，她就沒敢再吭聲。

王一陽輕笑了一下，然後回答說：「我不復讀。」

王啟勝難以置信地看着王一陽，他不敢相信這個從小到大未對他說過半個不字的兒子竟然會這樣說話，陳月在旁邊像個小妖精似的用猩紅的手指捂著嘴咯咯地笑，王啟勝感覺好像被外人看了笑話一樣，顫抖的手握著酒杯狠狠±也往桌上一摔：「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王一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他盯着王啟勝的臉，那張愈顯蒼老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盛滿了一種叫作怒氣的東西，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說，我不復讀。我不但不想要回到那個爛學校里再熬一年，我還要離開這裏，離開這裏的一切，包括你們！」說完之後他就轉身走出了房間，並把門狠狠地摔上，帶着滿腔的恨意。這個時候他感覺好像自己體內所有男子漢的熱血都沸騰了一樣，只是他不知道，也許那根本不是什麼男子漢的熱血，只是一顆年少輕狂的心罷了。

而就在他關上門的瞬間，王啟勝就把手裏握著的酒杯甩了出去，「啪」的一聲摔在門上，然後玻璃碎片濺了一地。陳月將猩紅的爪子揮舞在空中，伴隨着她做作的驚叫聲。只有王可瑩依舊一臉鎮定地坐在那兒吃蛋糕，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她的臉上露出一種表情，那個樣子彷彿在說，瞧，你們大人真是可笑。

【3】

王一陽走到外面的時候突然被迎面而來的冷空氣凍得打了一個哆嗦，夏天的夜晚同樣帶着很深的涼意，使他裸露在空氣里的胳膊上爬滿了雞皮疙瘩。他將手伸進褲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乾癟的煙盒，抽出最後一根煙叼在嘴上，又摸了摸全身的口袋，最後終於放棄，走到不遠處的一個男人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嘿，哥們，借個火。」

王一陽猛吸了一口煙，看着眼前的一星紅光忽明忽滅，空蕩蕩的心突然被一陣音樂喚醒，「IamwhatIam，我永遠都愛這樣的我，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只一種，最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不用閃躲，為我喜歡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他們班的男生沒有一個人會像他一樣喜歡一個男人，並且還是一個消失於世的男人。等他意識到這個歌聲來源於他自己身上時，手機已經響了第二遍了，他從褲兜里拎出手機，捏着它好像捏著一團用過的衛生紙一樣皺起了眉頭，因為手機上的來電顯示閃爍著一個名字——米蘭。他就那樣盯着手機愣了一會兒，直到歌曲的尾聲，才慢慢地將手指滑向了屏幕，電話一接通，聽筒里就傳來一個模糊的女聲，就好像隔着山隔着海。

「王一陽，為什麼畢業之後你就不見人影了，為什麼我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你到底什麼意思，你說話啊？」

「我回家遛狗。」

「呵呵，你他媽怎麼不上山打獵啊！王一陽，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幽默啊！」

「那我就去上山打獵好了。」王一陽說完又抽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將他籠罩。

米蘭在電話那端突然就哭了出來：「王一陽你真是個王八蛋，你一定是厭煩我了對不對，你想趁機甩掉我對不對，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我們之前不是約定好了么，我們約定……我們……」她開始變得語無倫次起來，抽噎的聲音通過手機在王一陽的耳邊擴散開來，他緩緩地開口，不緊不慢地接下米蘭的話：「你說約定，約定跟你考一所大學？約定算個屁，我他媽的有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嗎？這種騙小孩子的話你也能相信？我之前還說過娶你呢，我娶你了么。我當年追你的時候覺得你挺好一姑娘，現在怎麼

變得那麼噁心啊，你聽清楚了，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他將手裏的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踩了幾下，繼續說道，

「你去你的大學找你的白馬王子去吧，我這個王八蛋就不跟着添亂了。」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是一個悲傷的聲音，王一陽覺得他從來沒有聽過米蘭那樣的聲音，滿腔的絕望將他的心拉扯著下墜，墜向無底的深淵，永世不得輪迴。

她說：「可是，我想見你啊。」

他聽見他對着電話說了最後一句，他說：「說完了么？說完了就滾吧。」然後按下關機鍵，手機陡然亮起的白光照亮了他的臉。

王一陽，你真是個王八蛋。他笑。

黑暗裏傳來一聲呼喊，王一陽扭過頭望向身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又是一聲呼喊，一個膽怯的聲音卻夾雜着一絲喜悅：「王一陽，我答應做你女朋友。」

他依然保持着轉身的姿勢，望着遠處的自己，那個年輕的身影抱着一個叫作米蘭的女孩興奮地轉圏，他突然感到自己臉上熱熱的，好像溫熱的雨水灑了一臉，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過往的回憶像奔騰的洪水沖着他席捲而來，將他徹底淹沒。

【4】

王一陽覺得他小的時候學習也挺好的，比如說初中、小學，再往前推幾年，就是幼兒園小紅花他也沒少得，可是到了高中成績就越來越差，他也不是沒想過奮鬥一下，來個東山再起什麼的，但是他的心已經玩野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尤其看到王啟勝一臉「我對你很失望」的表情更是讓他想要破罐子破摔，從此就再也不知道數學老師是男是女。

在他們那個年紀的男生心目中那種既長得漂亮又很會念書的女孩子就如同女神一般存在，但王一陽卻不以為然，他喜歡米蘭不是因為她具備了這兩點，而是因為她學習好還會罵人，所以他的那些好哥jL們都說王一陽天生賤骨頭。米蘭是他們班的語文課代表，語文老師是個懶傢伙，每次上課都是夾着一份報紙搬個凳子坐在教室門口曬太陽，讓米蘭替他上課。那一次是米蘭正在講台上特別投入地講鴻門宴，而王一陽在最後一排講葷段子，惹得後面幾排的男生都發出促狹的笑聲，王一陽也跟着笑，他張大的嘴巴還未來得及閉上，就只聽見「嗖」的一聲響，一隻黑板擦擦着他的耳朵邊飛快地掠過，最後撞在他身後的牆壁上，「啪」的一聲又掉下來摔到他的腳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講台上的米蘭，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米蘭握着手裏的另一隻黑扳擦在桌子上拍得啪啪響，一張口就是：「王一陽你要是不聽課就給我麻溜地滾出去，別他x的在這兒影響我講課的心情。」

就這麼一句話，讓那些男生都推翻了自己心目中女卞申的定義，也讓王一陽對米蘭肅然起敬，心說：這小丫頭真他x的太帥了。後來米蘭又恢復了以往文靜的樣子對王一陽說，語氣里還帶有一絲不好意思，她說，我覺得會罵人的女生都很有魄力。再然後王一陽就特別不浪漫地說了一句：「我以後會娶你的。」

我以後會娶你的，你這個傻缺姑娘。

他的確覺得米蘭有些傻，不然怎麼會被他騙到手呢，他自己也沒覺得他有做什麼了不得的事，能讓他在眾屌絲中獲得女神的青睞，就像懷着一顆感恩的心一樣，王一陽決定洗心革面，重心做人了。因為米蘭說要他和她考同一個學校，否則她就移情別戀。這對於王一陽來說就好像是一場巨大的考驗，因為他爛到不能睜眼的成績要和全校前十的米蘭相比啊，不過後來他把自己的進步歸功於他小時候的底子不錯，意思也就是說都是小紅花的功勞。

但，人與人之間永恆的距離，往往是命中注定。

【5】

6月的驕陽似火，每個人的身上都裹着一件汗津津的T恤衫，手裏拿着一把印着各種廣告信息的小扇子，急促地往臉上搖著熱風，企圖搖散內心的緊張與不安，還好一陣刺耳的鈴聲讓他們湧進了打開的校門，分別鑽進了一個個開着冷氣的房間里，坐在黃色的小桌子前繼續緊張與不安。王一陽也許一輩子都會後悔自己沒有夾雜在那群散發着汗臭味的人群里，與三四個朋友扯著一些不咸不淡的話題，所以當他拉着米蘭姍姍來遲時，才知道原來考試開場15分鐘之後不讓進場不是一個笑話。

在學校門衛攔住他的時候他依然露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但是對方則用眼神表示「哪兒來的滾哪兒去」，然後王一陽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就是自己上學期騎車軋斷了一條腿的狗的主人，當時這個門衛差點沒把自己剝吃了。王一陽在心裏「呸」了一聲然後往地上啐了一口睡沫，捏了捏米蘭潮濕的手心，笑得很賤地說：「喲，大哥，是您啊，好長時間沒見都沒認出來，您看我這不是家裏出了點事給耽擱了嘛，拼了老命跑過來還是差了這幾分鐘，您能不能行行好，放我們進去考試，這可是終生大事，一輩子也就

這一回，您看，您就幫個忙吧，回頭一定好好謝您。」只有幾句話，王一陽覺得自己的臉跟抽筋似的，笑得直打戰。

「哎呦，家裏出了點事？」

「啊，是。」

「死人啦？」

你媽x。王一陽咬咬牙沒出聲，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門衛「呵呵」地冷笑了兩聲，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王一陽和米蘭身上打量了一遍，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佯裝為難的樣子說：「不行。」隨後又補充道，「上面有規定。」「我……我求求您了行么？求求您就讓我們進去吧。」王一陽的臉整個垮下來，他知道自己可能闖大禍了，甚至不敢扭頭去看米蘭的表情，米蘭一句話都沒有說，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臉上是快哭了的表情。王一陽最後帶着一臉的絕望，身體抖了一下，腿就「咯噔」一聲着地了，他低着頭望着水泥地上的泥點，聲音里有一股說不出的哀傷，「我給您跪下了，求求您讓她一個人進去吧，我不考了行么，只要讓她進去考試，讓我為您做什麼都行，我不能讓她因為我……」

「王一陽，你站起來。」

「你進去吧。」

王一陽始終低着頭，他看不到任何人的表情，只聽得到來自頭頂的兩個聲音，他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就「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他拉着米蘭的手將她輕輕往前推了一把，視線里那雙腳遲疑了一下，便邁開步子向前走去，王一陽像個孩子一樣捂著臉號啕大突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對着米蘭遠去的背影喊道：「你他x不給我考個清華北大回來就不要拿臉來見我！」

空蕩蕩的校園裏將這一句話過濾了一遍又回傳到他的耳朵里。

一你他x不給我考個清華北大回來就不要拿臉來見我。

那些坐在教室里奮筆疾書的人都聽到了這句話，但也只是皺了一下眉頭，繼續下一道選擇題。

王一陽覺得他這輩子可能完了，跟大學完了，跟米蘭完了。

王一陽跪在那裏時，他突然想起來一個笑話，是他一個同學講給他的，說有一年高考有一個人來晚了，門衛不讓進，同行的女生拉住門衛說：「我做你女朋友成么？我跟你談對象，你說談多長時間吧，一個星期，一個月？半年也行啊，只要你能讓他進去考試。」後來那個一臉青春痘的門衛小哥也沒有放那個人進去考試。

然後他就笑了，像個傻子一樣笑了。

這好像是一場氣勢如虹的戰役，他不能跑，不能逃，只能原地站立，等待命運最後的裁決。

【6】

王一陽推開家門第一眼先是看到了滿地的玻璃杯、瓷碗和盤子的碎片，然後又看到光着腳貼著牆壁站的陳月，她的腳底還不停地流出一種紅色的液體，距離她不遠處站着青筋暴出的王啟勝，就在他推門進去的那一瞬間，空氣里安靜得只聽得見粗重的呼吸聲，但這份安靜也只停留了一秒而已。

陳月舉着手裏的手機聲音嘶啞地說：「王啟勝，你今天不把事情給我說清楚，這事算不了完！」她喘了一口氣，「手機里這個騷貨是誰，你跟她到底什麼關係！」她的話音剛落，王啟勝就抓起手邊的一個杯子向她摔了過去，扔在她的腳邊「啪」的一聲碎了，玻璃碴子濺了一身。

「閉嘴，你這個瘋子，把手機給我！」

「我就是個瘋子怎麼了，有本事你朝這兒扔啊！」陳月指著自己的腦袋，「你砸死我多好，你他x的就是個孬種。」然後她對着王啟勝森森然地笑了，「想要手機是吧，給你啊，去拿吧。」話音一落就將手機對着王一陽所在的方向擲去。王一陽站在門口，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就看見手機從自己的肩膀上飛了出去，在門外的水泥地上跳躍了一下便再無聲息。

「你這個瘋子！你想作死啊！」王啟勝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陳月的頭髮不停地拉扯，陳月在他的手下不停地掙扎，尖叫着用指甲划傷了他的臉，這更是激怒了王啟勝，他一隻手縛住陳月不停揮舞的手，一隻手按着她的腦袋「噔噔」地往身後的牆壁上撞，「你個瘋女人，你以為老子不敢弄死你是吧！」

王一陽將已經踏進家門的左腳退出來，皺着眉頭四處尋找，最後終於在一個小角落裏發現了瑟瑟發抖的王可瑩，他低聲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王可瑩抬頭望着他，咬着下嘴唇一言不發。王一陽對她招招手，示意她出來，她只是挪了挪腳沒有再動。「可瑩，來，哥哥帶你出去玩。」

王可瑩突然用小手捂住嘴巴，眼睛裏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嘴巴一歪，眼淚就掉了下來。她攥了攥裙子的一角，然後小跑着穿過那片戰場，跑到王一陽身邊，拉住他的手。王一陽用盡全力甩上了拉開的大門，「咚」的一聲響，好像整個樓層都跟着震了一下。

王可瑩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張小臉難過得皺在一起，眼淚順着脖子流進了心裏。

王一陽問她：「你剛才怎麼不哭。」

她說：「我害怕。」

「怕什麼？」

「怕爸爸打我。」然後她咽了一口睡沫，說，「我還怕爸爸會殺了媽媽，然後殺了我。」

陳月額頭上的血流到臉上，感覺熱熱的，她伸手抹了一把然後在衣服上擦掉，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在笑，她沖着王啟勝被劃破的臉說：「你有我一個人還不夠嗎，還要去找別的女人，可瑩才多大啊，你就這樣給她當爸爸，你忘了當初你是怎麼求我的嗎，求我嫁給你，那個時候的你已經死了嗎！你逼死了王一陽的媽，現在又要來逼死我了是嗎！啊？你說話啊！」

「夠了。我以後不會再找她了。」說完他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來，背對着她往外走，「你以後再敢在我面前提那個女人，有你好看。」

「不會的，還有我在呢。」他拍了拍王可瑩的腦袋說。

「去吃冰棍吧我們。」

「好。」

【7】

晚上，王一陽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站在小區的頂樓上吹風，天空的黑色並不純粹，總是夾雜着這個城市特有的灰濛濛，夜裹着風一點一點地從遠處向他推進，風裏似乎還攜帶着隻言片語鑽進他的耳朵里。

王一陽，你高考考了多少啊？王一陽，你報的哪個學校啊？王一陽，同學聚會你去不去？王一陽，畢業旅行你去不去？

王一陽，你不上大學了啊？王一陽，米蘭考上那個最好的學校了你知道嗎？王一陽，你和米蘭分手了么？

王一陽……王一陽……

「你們都他x的給我閉嘴！」王一陽捂住耳朵對着空氣大喊了一聲。

他回過頭看到米蘭靦腆地對着他笑：「你怎麼啦？發什麼脾氣。」

「嘿嘿。」王一陽傻笑了一聲，然後翻身爬上了頂樓的防護欄，一屁股坐在了上面，他搖晃着兩條腿扭頭對米蘭說，「來，過來坐。」說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米蘭聽話±也朝他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看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側臉。

「米蘭。」「嗯？」「我不是說了不讓你再來找我了么。」「對不起。」

米蘭小聲地說着：「對不起，我就要走了。」

「呵呵，走了好啊。我也早就厭倦這個地方了。反正我身邊的人都離開我了，也不差你一個。」王一陽微微揚起臉，鼻子酸酸的。

「你會想念我嗎？」「想你？想你有個屁用。」

米蘭穿着在學校常穿的那條白裙子，微風吹起裙子的一角，露出纖細的小腿，這個暑假她的頭髮長長了一些，她用細皮筋紮起來綰成一個小小的髮髻，光潔的臉龐顯示出一種成熟女人的韻味。王一陽看着她突然覺得青春好像一匹奔騰的烈馬，他在身後用力地扯著韁繩還是抵不過它強有勁的力量，最後脫韁而去了。他恍惚地失神了好久，只覺得渾身無力。

「米蘭，你知道人為什麼會死么。」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算了，回去吧。已經很晚了，你媽會着急的。」王一陽伸出手揉揉她頭頂的頭髮，微笑着面對她。米蘭在王一陽的面前總是像一個聽話的孩子，好像他說什麼她都願意去服從。她慢慢地翻過防護欄，背對着王一陽站着。

「米蘭，就這樣走着回去吧，不準回頭哦。我有禮物給你。」「好」米蘭背對着他往出口走的時候肩膀不可自抑地抖動起來，身後安靜得讓她感到害怕。等到她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聽到了王一陽的聲音。

「米蘭。」

「嗯。」她感覺自己是從喉嚨里擠出的一個音節。

「我愛你。」

王一陽像一隻大鳥一樣義無反顧地撲向這個灰濛濛的城市，試圖與凜冽的大風一起撕裂黑夜的靜謐。

奶奶，人為什會死啊？王一陽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問道。

老人拍了拍王一陽白色孝服上的泥土，臉上帶着一種悲愴的表情，因為活着太辛苦了。

噢。他一臉凝重地點點頭。

耳邊呼呼的風聲隨着一聲悶響戛然而止。

塵埃落定。

【8】

「王一陽！王一陽，你快給我起床！」陳月用力地敲著房門，「你爸說今天讓你去他公司面試呢，你聽到沒有！」

「你愛起不起，反正我通知過你了，哼，誰稀罕管你！」陳月生氣地擰著眉頭，最後撇撇嘴轉身走了。

王一陽將雙手疊在一起枕在腦後，眯着眼睛去看窗外灑進的點點陽光，他背後的冷汗告訴他一切只是一場噩夢，他小聲呢喃著，活着太辛苦了，就像這個世界不符合我的夢想，可是我卻不能因此丟掉所有。你說是么，米蘭。

他緩慢地從床上爬起來，一切就像一個重生的過程，直到他拉開房門看到客廳里掛着一套筆挺的西裝，突然咧開嘴笑了，笑着笑着就蹲下來捂住臉，大聲哭了出來。他聲音沙啞著對空蕩蕩的客廳說，以後請不要拋棄我好嗎。

一如果你還愛我，以後請不要拋棄我好嗎。

王一陽站在32層的大廈落地窗前望着遠處黑壓壓的人群，想到中午吃飯時鄰桌的女生指著對面搭訕的男人說，你丫睜大眼睛看看，誰他x二十五歲長成我這樣，老娘才二十二好吧。他喝着湯就直接笑噴了，結果就落得自己不是了，又是賠禮道歉又要請客吃飯。他只是覺得那個姑娘傻得可愛，就像年輕時候的你。

「你會想念我么？」她說。

「想你？想你有個屁用。」

可是我真的好想你。我看到好多人，那裏有你么，米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