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國師當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第5章 國師當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第5章國師當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蓮燈看着他的背影,已經無力抱怨了。剛才的一切想來還迷迷茫茫,她看清了嗎?只看到一點兒罷了。起先是背,白得像緞子一樣。後來同他面對面,他的頭髮把前面都擋住了,擋住了能看到什麼?簡直不講道理!現在聲稱要她負責,她一無所有,拿什麼負責?

她失魂落魄回到岸上,看見鹿,心頭當真無名火起,指着它道:「你為什麼不跟我上船?一定是知道國師在那裏,為求自保不肯同行。一隻鹿怎麼能這麼壞?你將來可是要做神獸的,所以應該積德行善。現在你看看我……」她仰頭長嚎,「我可怎麼辦呢!」一面說,一面踉蹌著往回走。

誰也幫不了她,能夠親眼目睹國師洗澡真是三生有幸,可是接下來的問題很嚴重,國師沒有她想像的大度,他要她擬定計劃,如何負責,或者說如何贖罪。中原人一般會怎麼處理這種難題?他們的角色有點彆扭,如果她是個男人,還可以一拍胸口答應娶他。現在她是個女人,女人要怎麼補償男人呢?

她捧著腦袋想了很久,無計可施。看看更漏,快到丑時了,忽然一個念頭蹦出來,決定連夜逃跑。

什麼易容,和她現在的處境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同樣是在保證不死不被活捉的情況下才起作用,那她蒙面不也一樣么!

人被逼到絕路上,什麼都看開了。她後悔留在這裏,當初要是和轉轉她們一塊兒走,就不會遇上今天這樣尷尬的事了。她翻身起來,手忙腳亂收拾包袱,就算對不起國師吧,她打算腳底抹油,也比再次面對他好。神宮內外不設陣,可說是天賜良機,她只要翻出宮牆,外面天大地大可以任她闖蕩。可惜沒有馬,只能徒步進城。那也沒什麼,孑然一身,獨與天地往來嘛。

她把包袱斜挎起來,摸黑潛出了琳琅界。國師的五位靈台郎都不在,夜也已經那麼深了,就算有戍衛,繞過他們應當不難。東面那片宮牆她曾經栽過跟頭,算得上熟門熟路。她順着竹林間的小道摸索,遠遠看見城牆下有兩盞燈籠閃爍,等守夜的侲子走遠,深一腳淺一腳趟過去,終於到了牆根底下。

仰頭看,牆頭黑黝黝的,像堆疊起來的烏雲。她往後退了幾步,確定腳下紮實就打算躍上去,可是才蹦起一尺來高,被人一把拽住,就勢一推,逼得倒退了四五步。

她心裏一慌,知道這人修為不錯,唯恐又遇上國師。腳下站定了借光看,那人長身玉立眉眼森然,居然是翠微夫人。

翠微夫人面色不善,「百里娘子這是做什麼?神宮款待不周,你要漏夜潛逃么?」

這時候不管遇上誰都不是好事,不過這位翠微夫人本來就對她沒有好感,如今她想走,說不定她會樂於成全。

她拱手作了一揖,「蓮燈有事在身急於離開,還請夫人通融。」

翠微夫人蹙眉打量她,「既然如此怎麼不拜別座上,不從正門離開?偏要偷偷摸摸翻牆,你是何居心?」

她頓覺舌根一苦,本來就是背着國師的,哪裏敢讓他知道!可是看翠微面帶怒色,恐怕糊弄不過去。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也只有說實話了,這種事換做女人應該更好理解,天底下哪有抓着女人要求負責的!

她拱手長揖,「我有苦衷,不能與國師道別,望夫人見諒。」

翠微冷冷一笑,看她的眼神分外輕蔑,「他重情義,為了王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你收留在神宮,為你易容,結果你就這樣報答他?你小小年紀,心機倒頗深。還是偷了神宮的寶物,打算一走了之?」

她這麼說,讓蓮燈想起了國師的那句「禮之賊也」。本來就很反感別人拿這個字眼來侮辱她,因此立刻冷了眉眼,「夫人也算德高望重,妄加揣測似乎有些欠妥。我不會偷神宮的東西,要離開也有我自己的理由,夫人要是想聽,我為求脫身不得不告訴你。但將來國師怪罪起來,我少不得要拖夫人下水,到時候夫人千萬別怪罪我。」

是個人都有好奇心,翠微夫人雖然不待見她,但既然牽扯到國師,必然有一探究竟的衝動。她古怪地打量她,斥了句裝神弄鬼,「你要是說不出所以然來,用不着國師問罪,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蓮燈時間有限,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便長話短說,把如何進入聚星池,如何撞破國師沐浴的事都同她交代了。說完自覺羞愧,捂住了臉道:「我原本答應國師不告訴任何人的,可我擔不起這個責,也不敢再見他,思前想後無計可施,就想趁著夜黑風高離開神宮。夫人既然是國師的師妹,這事告訴夫人也沒什麼。我知道不該畏罪潛逃,但是留下怎麼辦呢,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五雷轟頂。我是不得已,要是個男人,娶他就是了,可我是個女的,女的叫我怎麼負責?我不逃,還等著國師找我算賬么?」

她邊說邊看她,果然那張冷艷的臉也起了變化,一時五顏六色相當好看。

翠微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也沒法把臨淵同這件事聯繫在一起。按着他平常處世的態度,震驚過後無非兩種可能,或者不以為然,或者除之而後快。現在算怎麼回事?追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要人家負責任,負什麼責任?清修太久,把腦子修壞了么?

她有點懷疑,睨着眼睛審視她,「你說的都是真話?」

蓮燈點頭不迭,「我離開神宮不會走遠,還在長安城裏。夫人要是查出有假,隨時可以找到我。我也知道只要國師想拿我,跑到天邊也不頂用。可是我現在害怕,能躲一時是一時,等國師消了氣,我再給他賠罪不遲。」

這是個難題,連翠微都覺得棘手。她自小和臨淵在一起,知道他的為人,什麼都看得淡,什麼都不上心,因為太冷漠,對別人造成傷害也不自知。但他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就算平時自戀到莫名其妙的程度,也不至於因為這樣一個意外不依不饒。

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在陶然亭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明艷不可方物。她的臉上沒有厚重的鉛粉,也沒有螺黛勾勒出來的峨眉,缺乏精雕細琢,卻有另一種瑩潔的美。生活在沙漠裏的人,皮膚應該黑而乾燥,可她卻沒有,倒像珠簾后精心作養的,溫潤得渾然天成。

美麗的女郎總會特別受眷顧,也許因為長得好,連臨淵都對她另眼相看吧!

她突然驚覺了什麼,笑得駭異,「說不定座上只是同你開玩笑罷了……不過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風口浪尖上避一避,對你沒有什麼壞處。」

蓮燈一陣狂喜,不管翠微夫人是出於何種考慮放她走,只要能夠悄無聲息地離開,目前是救了她的命了。

她對她道謝,看準了附近沒人,起身一躍跳上垛口,消失在茫茫黑夜裏。

翠微靜站了片刻,心裏漸漸安定下來。斂起衣袖往道場去,遣退了侍立的人,只余貼身的巫女侍候,坐回坐上闔眼吩咐:「今晚做禁咒的事不要對外提及,萬一有人問起我的行蹤,只說一直在中殿,沒有外出過。」

巫女不太明白,「禁咒是皇后特許的,夫人也有疑慮么?」

大曆醫巫不分家,宮中女醫進太醫署習學,除了安胎、針灸外,最要緊的一項就是禁咒。今上的五子中,只有梁王一人是皇后所生,所以皇后對梁王妃也是愛護有加。梁王妃染疾,久病難愈,怕女醫的手段不過關,下令要隴西夫人親自過問。既然有皇后懿旨,還有什麼可怕的?

翠微搖了搖頭,並不作答。

巫女在旁看了她半天,見她心事重重,料想必定和來客有關,便掖手道:「婢子今天在琳琅界外見到個小娘子,聽說她是王道士的高徒。」一面說,一面窺她臉色,「夫人與王道士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吧,不知他現在怎麼樣,夫人可問過嗎?」

提起這個她就有些不快,她和王朗之間的關係說簡單很簡單,說複雜也很複雜。有時候被一個人單方面愛着,時間太久不作回應,簡直像虧欠了他一樣。她討厭這種半帶脅迫的感情,所以對他越來越冷淡,王朗受了情傷,一個人遠走西域,躲到敦煌的洞窟里作畫去了。不是她心壞,他一走,她的世界重新又亮起來,那種輕鬆難以描述。但他既然已經離開了,為什麼五年後又弄出個徒弟來,送到太上神宮,還和臨淵攪合在一起,難道是為了報復她么?

她睜開眼,恨恨道:「問他做甚?總不至於死了。他這人陰魂不散,唯恐別人忘了他,變着法子往神宮湊。以後不要提起他,再讓我聽見,宮規處置!」

巫女唬得一吐舌頭,以前沒見夫人那麼討厭王朗,今天卻有些失態了。也不敢多言,垂手退到殿外關上門,下了台階回望,直欞里透出昏暗的光,裏間銀鈴雜亂無章地響起來。

那廂蓮燈出了神宮腳步輕快,趕在城門開前已經到了明德門外。

長安是個繁榮的都城,就如放舟說的那樣,宵禁嚴格,城門開閉也有精準的時間。天蒙蒙亮時城門外已經聚集了好多人,有百姓也有胡商。蓮燈混在人群里,拿厚絹掩住了半邊臉。外面的天氣果然不能和神宮裏比,如同從暖春踏進嚴冬,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冷。

她瑟縮著跺了跺腳,轉過頭看天色,時辰大約快到了。又等片刻,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第一記鼓聲,然後城中鼓樓次第傳開,四面八方連接成陣,像夏季打雷,山搖地動,聲勢震天。

沒有來過長安的人無法想像,這座城池醒來的時候會發起這樣一場咆哮。神禾原離這裏有段路,神宮裏的生活悠閑舒緩,即便日上三竿也沒有半點聲響。不像這裏,鼓樓起了個頭,里坊的鼕鼕鼓和寺院的鐘聲也交錯而鳴,不多不少三百下,持續三盞茶。真是老天開眼,轉轉一到冬天就像條凍僵的蛇,早上起來要歷盡千辛萬苦。這下好了,鬧成這樣,困意再濃只怕也躺不住了。

城門在喧嘩里緩慢開啟,蓮燈踏上長街的那刻,正好有日光照在她臉上。昨夜的驚惶已經淡了,她放眼遠望,城池寬廣,屋舍連雲,長安不論什麼時候都能夠激起她的鬥志。她沉澱下來,將臉上的厚絹往上提了提,低下頭,擠進了洶湧的人潮里。

內城西北角的雲頭觀里,兩個人正坐在台階上興嘆。

「你說蓮燈能找見我們么?」

曇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同擷彩苑的鴇母知會過嗎,有人找我們就引她到這裏來。」

轉轉折了根枯枝在地上划拉,「那種地方的人辦事靠不住,我看明日再去打探一下……你身子好些了嗎?」

曇奴木著臉,把視線調到半空中,仔細品砸了一下,胸口隱隱作痛,但還忍得住。她耙了耙頭皮嘆口氣,「再歇兩天吧,應當會慢慢好起來的。都怪我自己不留意,要不然也不必從擷彩苑搬到觀里來。」

轉轉難得沒有和她抬杠,在她肩頭撫了幾下道:「別這麼說,人情畢竟有限,加上錢就不一樣了。那些粉頭手上金銀來去,不給她點好處,嘴上答應,轉過頭就忘了。現在好了,有那五百吊錢,她不辦也得辦。只是難為你,吃了幾副葯也不見好,不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

她們從神宮出來,其實也遇上了一些困難。先說那個飛錢,都護府這次辦事很利索,大概是看數目比較大吧,錢莊里很早就把這筆錢扣住了,她們去兌換的時候險些被拿個正著。既然沒有錢,就得想辦法去掙,她們做人還是有原則的,尋常百姓的東西不碰。在河西走廊上干點難等大雅之堂的事,都是找那些不做正經生意的奸商。到了城裏不想驚官動府,唯有和陰陽客棧牽頭。

曇奴早就有盤算,路也打聽清楚了,讓轉轉一個人留在北里,自己孤身一人就去了。接的什麼活兒轉轉起先不知道,提心弔膽等了三天她才回來,回來帶了八百吊錢,還有好幾處傷。

據說殺的是個很有名氣的江湖人物,曇奴一直在大漠,沒有聽說他的名號。等辦完了事領錢,才知道之前已經有幾個人折在他手裏了,他善用芒針和毒。兵刃上淬毒倒還好,以曇奴的身手可以避開,芒針上用毒就難辦了。所謂的芒針,一根只有仙人掌刺大小,又短又細,扎得深淺不一。轉轉在燈下給她挖了半宿的刺,最後一根游進經絡里,不知會隨着血液流向哪裏。這是個隱患,對曇奴的身體有很大的影響,她起先渾身麻痹,後來人是清醒了,又開始心慌咳血。轉轉怕北里人多眼雜引起注意,便帶她借宿到雲頭觀來了。

不管怎麼樣,曇奴是功臣,她要好好照顧她。打探的事交給擷彩苑的謝三娘,已經有眉目了,只等蓮燈來同她們匯合,三個人湊在一起再想主意。

曇奴身上的毒卻讓人摸不著頭腦,不發作的時候沒什麼,除了萎靡些,看上去沒有大礙。但若是突然之間犯起來,可能連榻都下不了。雲頭觀里的弗居和轉轉有交情,替曇奴開了方子控制病情,這兩天略微的有了點起色,但是要痊癒,實在辦不到。

轉轉調過頭看她,她坐在陽光下,嘴唇發白,臉上沒有血色。轉轉突然有點難過,「曇奴,你不會有事吧?」

曇奴嗯了聲,「一根針罷了,死不了。就算要死,也要等蓮燈報完仇,我才能安心上路。」

轉轉瓢了嘴,「你別胡諏,我們說好了不分開的。實在不行,就去神禾原求國師吧,他一定有辦法。」

兩個人坐在山門下,茫然望着小路盡頭。漸漸看到有個人從遠處過來,頭臉包得嚴嚴實實,可是身材纖瘦窈窕,分明就是蓮燈。

轉轉啊地一聲,扔了樹枝往前奔去,闊別多年似的,一把抱住了她。蓮燈被她勒得喘不過氣,推搡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么?半個多月沒見,親熱得叫我受不住。」

轉轉說不是,「我們剛才還在擔心你走失了,打算明天去北里看看呢!」

蓮燈和她打趣了兩句,隨她到山門前,見曇奴臉色有異,心裏登時一跳。曇奴自小練武,身底子很好,從兩個人相識起就沒見她生過病。今天乍一看,精神全無,蓮燈立刻便察覺出不妙來。

「你去陰陽客棧了?」她看她艱難站起來,想怨她,可是鼻子發酸,「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呢!誰把你弄成這樣,我去殺了他!」

曇奴不以為然,「那人早被我殺了,我還賺了八百吊錢呢!」

為了八百吊錢就要拿命去換么?蓮燈沒想到從神宮出來就會遇上這樣的事,放舟說得對,她覺得自己活得很好,是因為沒有遭受過挫折。外面的世界瞬息萬變,她一隻腳剛踏出來,果真立刻迎來了重擊。

她咬着唇,自覺沒臉面對她們。轉轉見勢不妙,忙在一旁招呼:「在外面坐了很久啦,我們回去吧!」

曇奴腿里力道不夠,蓮燈和轉轉一左一右架住她,才把她攙回卧房裏。

雲頭觀的弗居聽說有人到了,也來打照面。弗居是個女道,二十多歲年紀,在這小道觀里做觀主。大曆的女道和男道不同,成分更複雜,有些是富人家發還的小妾,有些是從良的風塵女。弗居來歷不明,私生活也混亂,用她的話說「心在紅塵不凈根」,換了個清靜的地方繼續享受罷了。她是個有才情的人,放縱也達觀,喜歡龜茲樂,和轉轉成了莫逆之交,所以才會收留她們,又替曇奴治病。

「這種毒不是產自中原,極陰極寒,很難解。況且那根芒針不知到了哪裏,得找到它,靠內力把它震出來。」弗居抱着塵尾觀曇奴氣色,凝眉道,「前天的方子似乎沒有大作用,待我今天再換幾味葯試試……其實這世上的毒千千萬,能找到下毒的人最好,隔了一道手,難免事倍功半。」

轉轉捶桌道:「那個下毒人已經死了,上哪裏去找解藥?你再想想辦法,不管花多大的代價,我們都要醫好她。」

弗居連連點頭,「我知道,我也把自己能想到的全掏出來了,實在不行只有最後一個法子了,只是損陰騭,葯好配,藥引子難找。」

蓮燈向她作揖,「請觀主指教,就算要龍肝鳳膽,我也一定替她弄來。」

弗居的塵尾撐在桌面上,字斟句酌道:「這毒極陰極寒,那麼藥引子就要極陽極盛。陰陽相生相剋,萬變不離始終……」看她們一臉茫然,乾脆直截了當說,「去找最旺的生辰八字,要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人,取他一盞血加進熬成的葯里,說不定有用。」

「一劑就能見效么?」轉轉追問,「去哪裏找這樣的人?」

弗居攤手道:「能不能立刻見效我不敢保證,要試過才知道。反正我的能耐就這麼多了,成功當然最好,但要是仍舊沒有起色,那也只有另請高明了。至於哪裏找這個純陽之人,去太史局查閱卷宗吧!但凡特異的人和事,太史局裏都有記載。」

轉轉訝然轉過頭來,「太史局?是國師的那個太史局?」

蓮燈忽然有種宿命難違的感覺,她剛從太上神宮逃出來,結果曇奴這裏就出了意外,似乎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她跳不出國師的五指山。想起脖子上的鮫珠,摘下來遞了過去,「觀主看看這個,對曇奴能不能有幫助?」

弗居也算見多識廣,讚歎一番,最後還是搖頭,「這個只能御毒,不能治毒。你自己留着吧,曇奴用不上。」

蓮燈有些遺憾,回身把鮫珠掛在轉轉脖子上。轉轉要推辭,她用力壓住了她的手,轉身問弗居,「藥引子現在就要麼?」

弗居說不急,「容我換了方子先試試,實在不見好再去找。純陽的血太沖,用得不恰當反而會殞命,不到萬不得已不作打算。」說着擰起眉頭絮絮盤算,什麼白芷牛黃,一面細數一面往外去了。

蓮燈看曇奴,她歪著脖子閉着眼,大概睡著了。她過去替她掖好被角,摸摸她的額頭,微有些燙。她心裏着急,站在榻前看了好久,轉轉拉了她一把,「讓她睡吧,她每天臨近午時都要昏沉一陣子,到了未時就好了。」

兩個人退出來,坐在房前的葡萄架下,轉轉說:「擷彩苑的謝三娘給我傳了話,當年百里都護的案子有三人主要參與,門下侍郎高筠、諫議大夫張不疑、御史中丞李行簡。」

蓮燈點點頭,復又一笑,「這個諫議大夫的名字真諷刺,天天諫言,卻叫不疑,天下沒有比他更名不副實的了。」

轉轉踢踏着雙腳也發笑,「我初聽到的時候和你一個想法,覺得那人一定是個偽君子,要開刀就先從他開始。你阿耶謀反的罪議是他提起的,他是始作俑者。」

蓮燈問:「能確定是這些人么?」

轉轉道:「我也有點擔心,畢竟人命關天的事,馬虎不得。我曾經同你說過吧,我認識中書令尚定芳。那個老不修有意要納我做妾,後來因要服他母親的喪,不了了之了。商隊離開長安時他扶靈南下,現在過去將近一年,他應該已經回來了。前兩天我放心不下曇奴,一直陪在她身邊,既然你來了,我也好抽身上北里。尚定芳尋花問柳不去勾欄,他在里坊有處別院。我去打探他何時出門,製造個巧遇,用我的美色迷惑他。他是朝中大員,從他嘴裏證實,應當八九不離十了。」

蓮燈聽慣了她自吹自擂,她談及自己的容貌,誇獎起來一向不遺餘力。可畢竟是大事,中書令既然對她有別樣的心思,那她出面實在犯險。蓮燈細忖,「死了命官必然朝野震驚,到時候緝拿,頭一個嫌疑就是你。」

轉轉哈哈一笑,「真要怕敗露,把他殺了就是了。不過我料定他不敢吭聲,朝中大事是機密,他隨意宣揚出去,罪責比我更重,說不定會因此丟了烏紗帽,你覺得他會向大理寺供出我來么?」

她太通世故,卻忽略了最直接的後果,「他明裏不會將你怎麼樣,暗中就不好說了。也許會命人捉拿你,審問你受誰指使。再不濟直接殺你滅口,永絕後患。」

這下轉轉笑不出來了,怔著一雙狐狸一樣的眼睛望着她,「那怎麼辦?我究竟該不該去找他?」

蓮燈仍舊搖頭,「另想別的辦法吧,北里終究得去一趟。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年前無望只好等上元。我知道上元有三天放夜,到時候金吾馳禁,是個動手的好機會。」

轉轉數了數日子,「還有二十來天……你的面具做成了么?戴上讓我看看吧。」

她窒了下,吞吞吐吐道:「我在神宮遇上點事,沒能等到面具做成就出來了……仔細想想,有沒有都不重要。上元唱百樂戲,胡女們都戴面紗,我打扮好混進去,不會引起懷疑的。」

轉轉不知道她遇上了什麼事,以至於苦等半月最後作罷,她不想說,她也不便追問,只是惆悵道:「我不會功夫,曇奴又成了這樣,你現在連個幫手都沒有,我有些擔心。」

蓮燈倒無所謂,不過曇奴的病勢讓她憂心如焚。她蹙眉回望神禾原方向,喃喃道:「再看兩天吧,倘若沒有好轉,我就算負荊請罪,也一定要求國師治好曇奴。」

謝三娘收了曇奴拿命換來的五百吊錢,自然要盡全力替人辦事。轉轉委婉地表示一人之言不敢確信,謝三娘讓她們扮成婢女侍立在一旁,酬唱的時候由她挑起話頭,引同坐的郎君們隨意議論,到底是與不是,請她們自行甄別。

話題當然是從絲綢之路開始,對大曆的貿易極力讚揚一番,然後延伸到波斯樓蘭。既然在安西都護府的轄界內打轉,怎麼能少了碎葉城?於是從現任都護談到了百里濟身上。

百里都護戰功彪炳,誰也沒有懷疑他的作戰能力。可是他的罪名同樣也令人唾棄,所以外界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有說他狂妄自大的,有說他占城為王的。無論如何他的死已經成了定局,沒有人敢質疑今上的決策,當初彈劾的人也就有了定國之功。

「煌煌天道,忠臣居多。如果沒有幾位相公力諫,如今的大曆不知是什麼光景。河西走廊那塊肥肉,說不定早就歸突厥所有了。萬一隴右道失守,接下來就是靈州和長安。百里濟是什麼人?他老祖是開國皇帝親封的神將軍,打進中原熟門熟路,到時候就算北衙四軍加上南衙十二衛,恐怕也對付不了他。」

百里濟在他們嘴裏是英勇有餘忠誠不足的叛將,幾個酸儒一唱一和時,轉轉唯恐蓮燈按捺不住,幾次偷眼看她反應。反正換了自己,有人敢這麼唾罵她的父親,她一定撲上去咬死他們。可是蓮燈沒有,她的眼底風平浪靜,只是緊緊扣住了鴛鴦蓮花銀壺的壺耳,扣得十個指甲凝固了血色。

有時轉轉覺得她很可憐,沒有父母的孤女,失怙的過程又那麼慘烈,她有滿心的恨,一點都不怨她。可有的時候她又覺得她一點都不需要別人同情,她有很強大的內心,強大到令人望而生畏。做一件事帶着情緒化,往往會辦砸。反倒是像她這樣,心無旁騖地前進,就可以辦得妥善圓滿。

那幾個人嘴裏鋤奸的相公終於被打探清了,正是謝三娘事先提供的名單。蓮燈下了決心,那幾個名字像摩崖石刻一樣鑿在她腦子裏,她執壺又敬一圈酒,卻行退出了青帳。

帳中暾暾的酒氣醺人慾醉,帳外天高月小,空氣清冽。她走到一株桃樹下摘了障面,里坊很熱鬧,絲竹伴着調笑,不單擷彩苑,整個北里都蒸騰在紫醉金迷里。轉轉從裏面追出來,笑嘻嘻道:「你看,一點都沒錯吧?其實當年的案子沒有人認為裏面有冤屈,所以經辦的官員也用不着隱瞞,略加打聽就全出來了。我原本以為有十個八個呢,沒想到只有三個。你這麼俊的功夫,一定像砍瓜切菜一樣,把他們全收拾了。」

蓮燈的思維和她不在一條線上,「我要先弄清他們的長相,摸清他們的行蹤。接下來的事不必你參與,你在雲頭觀里照顧曇奴,我一個人能夠解決。」

轉轉知道她是怕連累她們,可是三個人相依為命,她不放心她們,她們也放心不下她。她摟了她的胳膊說:「北里我熟,只要他們到這裏來,我都可以為你安排。」

蓮燈攜她往外走,笑了笑道:「就因為你都熟,我才不要你出面。你替我照看好曇奴,弗居這次的葯似乎比先前的有用些,再看看情況吧,實在不行我想辦法進太史局,弄到藥引子,好給曇奴去病根。」

說到太史局,轉轉就想起放舟來,含羞帶怯地拿肩拱了她一下,「可以請春官幫忙嘛,司天監不就隸屬於太史局么。我上次托你替我打聽的消息,打聽得怎麼樣了?」

蓮燈嘴角一抽,長長呃了聲,「春官的名字叫放舟,二十五六歲年紀,幼時受國師收留,沒有親人,也沒有妻房。」

轉轉撫掌道甚好,「也就是說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我最喜歡這樣的,和我們是一類人,沒有三姑六婆,將來也少好些麻煩。」一邊說一邊搡她,「你同他提我了么?他對我印象怎麼樣?」

蓮燈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她,放舟的話有幾分真假暫且不能確定,他說和她有婚約,叫她怎麼同轉轉交代?她想起這個就難受,什麼狗腳婚約,無媒無憑的,做不得准。可是轉轉跟前她還是得提醒一下,「人心隔肚皮,光是長得俊不頂用。據我看春官心眼太多,不好應付,你若真對他有意,將來得了機會好好觀察,然後再做定奪。至於他對你的印象……儘是東拉西扯,沒聽出什麼端倪。」

轉轉悵然若失,「可見是個不為美色所惑的人啊!」好感又進一層。

蓮燈落荒而逃,再也沒敢同她繼續這個話題。

次日她開始打探那位諫議大夫的一切,從住宅到平時活動的場所,甚至多從哪條路上經過都在掌握之中。連着跟上三天,終於等到個好機會,張家娘子要往蒲州省親,張不疑送出城,帶的人不多,兩三個僕從,很容易解決。她挨在胡姬酒家的幌子後面暗暗咬牙,城中動手怕落人眼,還是跟到城外再行事更穩妥些。

平頭輦往這裏來了,她背過身避讓開,正要提起厚氈蒙臉,不防一道人影遮擋住了陽光。她抬眼往上看,高坐馬上的將軍背後霞光萬丈,見了她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不是太上神宮的貴客么!」

蓮燈怔了下,不知他留意她多久了,不過看樣子並未起疑,否則不會這時候來同她搭訕。她對他沒有好感,他要尋釁倒沒什麼,可惜害她錯過了好契機。她拿餘光瞥了街頭一眼,車輦越走越遠,且不管能不能儘快打發他,既然被他撞上,張不疑暫且是動不得了。她有些懊喪,但不能發作,只得裝作巧遇,拱手叫了聲將軍。

蕭朝都四下打量,「上次同我交手的不在么?還有那個龜茲娘子呢?怎麼只有你一人?」

蓮燈應得很含糊,「的確只有我一人。將軍找她們有事么?過所已經辦好了,難道有哪裏出了差池?」

他微微一笑,「倒也沒什麼事,上次神宮一別,曇奴說要與我再切磋的,我等了很久,沒見她到北衙來尋我。現在遇上娘子,便向娘子打聽打聽,她人在哪裏,約定是否算數?」

原來還惦記着那天的事,曇奴出手狠了些,剛開始勝他半招,就讓他耿耿於懷到今天。看來大人物的官威是有了,氣量卻都小得可以,這位雲麾將軍是這樣,太上神宮裏的國師也是這樣。

她說對不住,「曇奴近來身子不好,恐怕不能赴將軍的約了。等她痊癒了吧,或是將軍着急,我代她向將軍討教也可以。」

他聽后眨了眨眼,西域來的女郎真不簡單,一個個彪悍得叫人咋舌,打架這種事也可以代勞。不過他的本意倒並不在這上頭,勒定馬韁只管問:「她身子不好?染了風寒?請郎中沒有?」

蓮燈點了點頭,「多謝將軍關心,已經看過大夫了,我就是出來替她抓藥的。」

他坐在馬上半晌未語,隔了一會兒才道:「原以為能同她再戰,可惜了。娘子剛才說她這程子一直病著么?要是郎中不濟,我派個人過去給她診脈吧。」

蓮燈眯眼往上看,這份熱心來得沒道理。不過她要進太史局查卷宗,偷偷潛進去怕會遇上那些靈台郎,如果能夠仗着他的身份走走人情,那事情就好辦了。可是後面她要做的事避他惟恐不及,要不要和他扯上關係,還得再斟酌。

她復向他作揖,「將軍的好意心領了,現在這位郎中的醫術精湛,就算換人也未必管用。不瞞將軍,曇奴病得很重,試了很多葯都不見起色,我心裏急得厲害。方子上的幾味葯大多配上了,只差最後一味,這幾日一直在尋訪,可惜遍尋不得。」

他哦了聲,「是什麼葯,說不定本將能幫上忙。」

緣從何處起,說不清楚,會有各種千奇百怪的由頭。蕭朝都和曇奴是靠打出來,有種感情叫英雄惜英雄,他們之間就是這樣。蓮燈看得出他有心幫忙,但是不確定說出純陽血會不會引發他的懷疑,便搪塞道:「將軍莫問,市面上找不到。但我聽說太史局的典庫里有關於這味葯的記檔,可惜太史局等閑進不去,將軍能否替我想想辦法?」

蕭朝都覺得蹊蹺,「太史局由國師掌管,娘子既然同神宮有來往,要進去只需向國師說明,應當不難。」

她道是,「可將軍忘了國師時常閉關,要見他並不容易。再說我們初到長安就多次麻煩神宮,現在離開了又折返,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了笑,謙和道,「我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將軍若能施援手,我等感激不盡。若是有難處便作罷,我大不了厚著臉皮再往神禾原走一趟,到底救曇奴要緊。」

蕭朝都思忖了下,竟點頭應了,「我恰好有個朋友在太史局任職,你說的那個典籍庫算不上機要,略疏通疏通,進去也就進去了。不過娘子且稍待,我得先同他商議。國師的治下馬虎不得,萬一辦不成,不至於叫你白跑一趟。」

蓮燈很高興,忙向他致謝,他含笑道:「我是為一己私慾,上次交手險勝,贏也贏得不痛不癢。治好了她的病,向她請教擒拿手罷了。」又問,「你們如今住在哪裏?待事情說定了,我再派人通知你們。」

蓮燈不想讓他知道住處,因推諉道:「不敢再有勞將軍了,我們一直在外走動,隨時可以去北衙聽消息。曇奴這兩天試了個新方子,不知道療效如何,若實在不見好轉,最後免不得要煩擾將軍。」

蕭朝都顯然不嫌麻煩,大而化之一擺手,拔轉馬頭巡視去了。

蓮燈目送他走遠,再探張不疑的車輦,早已經沒了蹤影。她嘆口氣,意興闌珊牽馬往回走,仰頭看看天色,日正當空。等夜裏吧,正牌夫人出了遠門,他在廣德坊有個外室,早晚會上那裏去的。

打定了主意要辦一件事,她就有那個毅力堅持下去。不再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專在廣德坊里蹲守。

畢竟沒人知道百里濟的女兒還活着,當初是官兵眼看着入土的,百里氏正房的這一支成了絕戶,長安的相公們大可高枕無憂。察覺不到危險,日子當然過得不那麼驚心了,即便怕死,身邊安插高手護衛,到了外室這裏也要避人耳目。一位專管彈劾官員、奉勸皇帝言行的諫官偷了親兄弟的外宅,說出來臉是要不成了。

蓮燈坐在房頂上,臨近年尾了,一彎下弦月細而淡。她嚼著胡餅,透過凄迷的薄霧看院門上,高桿頂端架著兩隻燈籠,照亮了台階下一片空曠地。這裏尋常是不點燈的,今天有意留了門,看來錯不了。

果然不久就見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地從院牆下斜插過來,蓮燈直起身緊緊盯着,小轎到了門上停下,垂簾里出來一個人,正是張不疑。下轎后左右探看,確定沒人方進了院門裏。

蓮燈的鬥志被點燃了,像豹子發現了獵物,身心都緊繃起來。她伏在瓦上仔細看,抬轎的被引進了後院,他近身只有一個長隨,看腳步和身姿應當沒練過武。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出來相迎,親親熱熱挽着他進門,蓮燈叼著胡餅順屋脊攀過去,附耳聽,能聽見底下喁喁低語,無非是「郎君如何現在才來,奴家等得好心焦」之類的。

她小心翼翼揭開一片黑瓦,底下人影往來,是在為他籌辦酒席。

張不疑道:「聖上派五郎入劍南道督辦糧運,清明前是回不來了,家下夫人又去了蒲州,每每要兩個多月才折返,這期間天天費腳程,又要同坊間的武侯通氣,實在麻煩。倒不如你收拾換洗衣裳跟我去別院,在那裏住到五郎回來,也是可行的。」

那外室道:「卿卿,我知道你憐我。我這兩日渾身酸痛得慌,葵水也晚了十來日,恐怕有了身孕。別院我是去不成了,你心裏有我,多往此間走兩趟,我也心滿意足了。」

張不疑長長哦了聲,「可請郎中看過?算了日子沒有?是誰的?」

那外室一陣嬌嗔,「叫我如何算得清,左不過是你兄弟兩個,還有外人不成。」

張不疑嘿嘿笑起來,「這話也是,肉爛在鍋里,是誰的又有什麼打緊呢……」

房裏人談話不堪入耳,房頂上的人直唾棄。這就是長安顯貴們的生活,簡直骯髒得難以描摹。現在想來國師當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洗澡被人撞破就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再看這位名聲在外的大吏,很難想像他們是同朝為官的。

底下推杯換盞,蓮燈蹲在房頂上等得極有耐心。酒過三巡淫聲浪語一片,她翻著白眼發狠,呆會兒刀要多鋸兩下,誰讓她耳朵受罪,她就讓誰付出代價。

終於屋裏的燈滅了,她拔出竹筒里的迷香,從椽子的間隙扔了進去。隔了兩盞茶,底下漸漸沒有聲息了,她翻下房檐潛進屋裏,就著朦朧的光看,張不疑赤身裸體摟着嬌娥,睡得正香甜。

她抽出刀比了比,刀尖碰不到那女人。她報仇的時候沒有特別快意的感覺,很平靜的做這件事。一刀下去血噴涌而出,像水囊破了個細小的口子,水從裏面爭先恐後地湧出來,發出斷斷續續的滋滋聲。

床上的女人睡得無知無覺,張不疑蹬了幾下腿就完了。明天他的死訊傳開,因為案發地很有議論性,死後會名聲掃地,想來也是滿解恨的。

她笑了笑,把刀鑲回刀鞘。出來的時候不忘掩好門,重新躍上房頂,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不遠處的飛檐上立了個人,星輝暈染他袍角上迴旋的銀紋,他靜靜站了很久,從她蹲守到離開一直都在。看她動作輕盈,想必事情辦得很順利。他沿她遁逃的方向眺望,夜色寂靜,連一聲狗吠都沒有激起。他牽了牽嘴角,初出茅廬行動縝密,孺子可教也。

蓮燈回到雲頭觀,怕自己身上沾帶血腥,在院子裏洗漱過後才進卧房。轉轉坐在燈下守着曇奴,見她回來忙起身,上下左右都查看了一遍,壓着聲道:「兩天不見蹤影,多叫人着急!怎麼樣?辦成了么?」

她點點頭,笑道:「還有兩個。」

轉轉看她臉上神情,似乎有些不認識她了,睜著一雙大眼睛恐怖地望着她,「蓮燈,你害怕嗎?」

她遲遲抬起眼,「為什麼要害怕?我以前也殺過人,和尋常沒什麼區別。」邊說邊到榻前看曇奴,她消瘦了很多,她跽坐下來握她的手,「你好些了么?」

曇奴喘了兩口氣說好多了,「知道你出門辦事,我又沒法幫上忙,心裏很着急。殺了一個就好,剩下的慢慢處置,別急於一時,落進人家的陷阱里。」

她嗯了聲,「我知道,無論如何年前是不會再動手了,下次定在上元,你快點好起來,給我出謀劃策。」

曇奴咧嘴一笑,「我也想呢,天天躺着,筋骨都不靈便了。」說着仰頭看窗上,「明天長安城內就要不太平了,你動手的時候有沒有特別留心,別叫人拿住把柄。」

她說:「原本是要連同他的枕邊人一起結果的,國師曾經告誡我不要濫殺無辜,這才放過那女人。拿迷香把人迷住了進屋子,宅中仆婢也都歇了,沒人發現我。張不疑參劾了很多人,在外仇家應該不少。再說他死在兄弟的外宅,大理寺就算要追查,裏面的恩怨情仇太多,且得費一番功夫呢!」

曇奴聽了暢快地一拍褥子,「地方選得好,出師大捷,可喜可賀。」

蓮燈心裏很安定,剛才的事過去便不放在心上了。想起蕭朝都來,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前兩天在街市上遇見了那個雲麾將軍,他同我問起你。」

曇奴不解地望着她,「他?問我什麼?」

「你說過要去找他的,人家等了許久也不見你上門,實在按捺不住了。」蓮燈回頭看了轉轉一眼,「我覺得蕭朝都對曇奴很上心,我說曇奴身上不好,他還打算遣郎中來替她治病,我怕曇奴的傷勢被探出來,婉言謝絕了。不過和他提了太史局,他也答應替我想辦法,讓我進去查看卷宗。我想明天去找他,正好探一探案子有什麼說法。」

轉轉斜起眼睛看曇奴,嘖嘖道:「真是個假正經,還說我心思活絡,自己不聲不響就搭上郎君了。」

曇奴躺在那裏叫囂,「你再胡說試試,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轉轉現在有恃無恐,笑道:「你有本事就起來啊,真要有力氣打人,說明病也痊癒了。」

曇奴掙扎了很久沒能成功,第二天竟然人事不知了。轉轉急得大哭,蓮燈默默看了一會兒,紮起腰帶便出門了。

去北衙,找神第軍。本來曇奴的情況還算不錯,不知怎麼一下就垮了,蓮燈沒什麼閑心管其他的了,找到蕭朝都,只求他帶她到太史局去。

蕭朝都這裏正忙於處理張不疑的案子,她來時忙得分身乏術。但聽說曇奴不妙,略沉吟了下,喚副將來頂替他,自己扔下手頭的事便將她送到了太史局。

有熟人總歸好辦事,蕭朝都的朋友任著作郎,專掌史任,撰寫名臣傳,同典籍庫也沾得上邊。但外人進庫終究不合法度,想了個辦法讓她換身行頭,冒充局裏的雜役,以打掃的名義混了進去。

她以前覺得洞窟里的藏書夠多了,但和這裏比起來簡直少得可憐。幸好民間異文有它專門的收納處,但是幾十部檔案排列在一個架子上,一頁頁翻找恐怕要花上好幾天。

她心裏焦急,不能挨着順序來,靠直覺抽取,但願運氣夠好,能讓她一下找到那部分記錄。可是連着翻了五六本,都是近百年內發現的祥瑞和異象,根本沒有關於生辰八字的記載。她腦子裏渾渾噩噩,想起曇奴的樣子,擰得眼睛裏蓄滿淚。咬着唇抽出一本來,不是的。再抽一本,依然沒有。她匆匆跑到架子那頭,眾多典籍的排列很緊實,從中挑了本線裝集。書取下來的一瞬間看到對面光景,幾乎不作其他考慮,很快把書又塞了回去。

剛才看到了什麼?她愕然站着,眼淚攢得夠多了,從眼眶裏流下來,她卻忘了哭。

是不是眼花了?為什麼她看到國師的臉?

她的手沒有從書上移開,想了想,還是把那本集子取了下來。

這一下頭皮發麻,她目瞪口呆看着對面,手裏的書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

哪怕視線被豁口壓縮成了窄窄的一道,她依然能品咂出國師的傲慢和憤怒。他的眉心緊蹙,一雙眼睛把她射得千瘡百孔,寒聲道:「不告而別,你打算始亂終棄?」

這個詞似乎用得有點奇怪,蓮燈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大概是讀書太少,不能理解漢文化的博大精深。她慌忙撿起書抱在胸前,結結巴巴說沒有,「國師怎麼還沒閉關?」

他緩步繞過架子到她面前來,負手道:「閉關的時間由本座決定,本座想閉就閉,不想閉,便可滿城抓賊。」

蓮燈咳嗽了一聲,訕訕笑道:「這裏沒有賊。」

他不說話,上下打量她,蓮燈才想起來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裏,先前是禮之賊,這回變成偷書賊了。她暗中哀嘆,既然逃不開,這件事早晚是要解決的,與其哀告求饒,不如拿出點骨氣來,便點了點頭說:「我是賊,不過罪行不算重,我覺得還有挽救的餘地。」

他挑了挑眉,眼波一轉別開臉,驕矜但又似乎願意聽一聽她的方案。其實她離開太上神宮就認為已經逃出生天了,完全沒有給他交代的打算。現在他來了,她總要有點誠意,萬一他心情好,願意救曇奴呢。

「我替國師辦事吧!」她舔唇道,「國師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吩咐,蓮燈為國師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

他聞言一哂,「本座徒眾甚多,揮揮衣袖四方皆動,有什麼事缺了你辦不成?你又能為我做什麼?」

他拿話噎她,她也不氣餒,一本正經道:「國師麾下都是泰山巨石,然而稜角相抵,總有中空的地方。我雖然不起眼,卻未必毫無用處。國師目下想不起來哪裏能用上我,我先賒國師人情,待國師想起來了,我隨時聽候國師差遣。」

他轉過身,華美的衣角撩起個驚艷的圓弧,寒聲道:「這種賬是你想賒就能賒的么?你連夜潛逃,毫無誠意,叫本座如何相信你?況且我這裏也不缺小石子,你對本座來說毫無用處。」

蓮燈愣著兩眼看他,那他究竟想怎麼樣?這不行那不行,她也無計可施了。

她重重嘆了口氣,「中原負責任的辦法無非是娶,但國師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娶不了你啊。」

他猛然回過身來,臉色不佳,「你說什麼?」

她嚇了一跳,忙轉圜道:「不是的,國師千萬不要誤會,我沒有半點要褻瀆你的意思。我是說……中原約定俗成的辦法,一娶了之,不都是這樣嘛!國師當然和那些女郎不同,國師是一國之柱,斷不肯委屈下嫁我的。我是沙漠裏來的人,沒宅沒地……」她突然發現越說越糟糕了,心慌意亂地頓下看他。他果然生氣了,那張臉白得發涼。蓮燈心有戚戚焉,搓着手道,「國師……我除了為你賣命,別的當真無能為力啊……」

她啊字剛出口,見他彈指一揮,不知什麼筆直飛進她喉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咕地一聲就咽下去了。

21

她心想這下大概死定了,絕望地捂住了脖子,「帶話給阿菩,就說我今生報不了他的大恩了……」

他皺眉看着她,她穿着灰褐的缺胯袍,歪戴着帽子,縱然面孔再漂亮,那副垂死掙扎的樣子也實在不敢恭維。以為他下毒要毒死她么?真想要她的命,用得着這樣麻煩?他拂了拂衣袖,「閉上嘴,吵死了!你有鮫珠,可以抵禦百毒,還怕什麼?」

她有些後悔,「鮫珠不在我身上,我要不治身亡了。」想了想,只殺了一個張不疑,另兩個還在逍遙著,頓時有點死不瞑目。

他的臉色愈發難看了,「這麼難得的東西,你竟然弄丟了?」

她說不是,「我讓轉轉戴着,怕她遭人毒手。」

所以別人贈與的東西在沒有知會一聲的情況下轉贈他人,這是她表示感激的方式?他冷冷抿上唇不再說話,只是緩慢點頭,每點一下,應該會讓她的恐懼更深一分。

蓮燈卻還木訥著,想起卧床不起的曇奴,張嘴欲求他,可是一看他的臉色,嚇得把話又咽了回去。

總覺得他對她有很多不滿,可是這種不滿又難以表達,究竟是什麼,除了聚星池上發生的一切,大概還有其他。她看他森森的眸子,看一眼渾身發冷,可不知為什麼,他站在這裏已經沒有往日那種觸不可及的的感覺了,她甚至覺得自己能透過那襲華美的衣袍,看到他不着絲縷的樣子……

她慢慢紅了臉,以前心裏平靜,不知臉紅為何物,現在見到國師就心慌懼怕,這種慌來得沒道理,也難以自持。

他起先橫眉怒目,彼此一旦沉默下來,便隱約咂出了不同的味道。她不時抬眼瞥他胸前,湖上那晚的情景便在他眼前再現了,還有隨之而來的淡淡的羞恥感,令他不自覺退後了一步,「你這是什麼眼神?到底在看什麼?」

她唔了一聲,「沒有什麼,瞎看。」

他額角一跳,瞎看又是什麼意思?抓緊了衣袖的手想抬起來遮擋,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住了。別過頭提醒她,「鮫珠得來不易,太上神宮裏總共只有五顆。本座贈你,是想讓你作傍身之用,不是讓你拿來當人情隨意兜售的。你要辦事,不隨身攜帶,萬一遇上兵刃淬毒,到時候怎麼辦?死么?還是再入神宮來求本座?」他斜眼一瞥,「本座不救無用之人,你免開尊口。還有那顆鮫珠,去要回來,不準落入外人手裏。若是你不拿它當回事,就請你送還本座,免得糟蹋了聖物。」

蓮燈聽了忙答應,愧怍道:「鮫珠珍貴我知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放在朋友身上。我自己不要緊,唯恐朋友出事。國師不知道,陪我來長安的兩個同伴里有一個中了毒,性命垂危,我害怕另一個有閃失,就把鮫珠留給她防身了。」

她一面說,一面覷他神色。雖然他已經明確表示不救人了,但把曇奴的情況說出來,好歹碰碰運氣。誰知他果然無關痛癢,哼道:「自己生死未卜,還有閑情管別人的事。」

經他提醒蓮燈才想起來,剛才吞了不知名的葯,到現在都沒毒發,間隔時間好像有點長了。她低頭細品,其實依舊毫無反應,心裏實在沒底,便小心翼翼問他,「國師剛才給我吃的是什麼?總不會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吧!」

他露出想得美的神情,驕傲地抬了抬頭,下顎曲線綳得緊而玲瓏,半晌方道:「這葯是奇葯,你對本座忠心不二時它不會將你如何,可你一旦有了二心,且不知悔改,它就會折磨你,讓你痛不欲生,最後腸穿肚爛而死。」他說着垂下頭,湊近她神秘一笑,「所以你只要俯首帖耳,它會助你功力大漲,你若是背叛本座,那它就是毒藥,隨時會要你的命,就算戴着鮫珠也不管用,可明白么?」

蓮燈駭然望着他,「說了這麼多,不就是蠱毒么!國師是名門正派,怎麼還干這樣的事?」

他白了她一眼,「本座何時說太上神宮是名門正派了?再說遇正則正,遇邪則邪,憑你的所作所為,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本座?」

蓮燈一直以為國師修鍊多年,已經到了半神的境界,應該比任何人通達無量。可是現在她看到了他的小肚雞腸和斤斤計較,簡直與正殿中初見時判若兩人。這還是原來的國師嗎?這麼蠻不講理,他的手下知道嗎?

她憋了一口氣想發泄,但是看到他的臉,自動萎靡下來。反正現在葯下了肚,再說什麼都晚了,她只有盡量問明情況,能規避就規避,因為實在不想死得那麼難看。

「忠心不二我可以做到,只要國師有吩咐,蓮燈一定竭盡全力。」她頓了一下囁嚅,「我就是想知道,這葯的藥效能維持多久,等我離開了長安,是否還起作用?」

她顯然是沒有理解所謂的「忠心」是什麼意思,是為他賣命,赴湯蹈火么?不是。他攏著兩袖索性解釋給她聽,「事事以本座為先,不問對錯都要站在本座這邊。本座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本座讓你站着死,你不能坐着死。期限么……似乎沒有時間地點的限制。總之有生之年你都要對本座唯命是從,還有一點最要緊,心裏不能有別人,如果你的兒女私情影響了你的判斷,後果怎麼樣,你應當知道。」

蓮燈驚得合不攏嘴,「那就是說我以後都不能嫁人了?」

他臉色驟變,「你做下這種無恥的事,還想太太平平嫁人?」

蓮燈啊了一聲,突然有種前程盡毀的感覺。她到底幹了什麼,要接受這樣不公平的對待。不就是看到他的背嗎,連前面是什麼樣都沒分辨清,就要為此賠上一輩子?她眼淚汪汪望着他,「國師不覺得懲罰過重么?我過年才十六,還有好幾十年的壽命。」

他轉過頭,不為所動,「本座允許你在太上神宮住到老死。」

她簡直連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了,不屈道:「我只看到一點兒!」

「你還想看多少?」他狠狠扔過來一句,「覺得本座待你不公么?誰叫你自作孽!」

本座長本座短,夜郎自大不講情面。可是不能和他硬碰硬,蓮燈放低姿態討饒,「我是王阿菩的徒弟,不能通融通融?」

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轉身就往外走,邊走邊道:「如果不通融,你現在應該在大理寺的天牢裏。」

蓮燈看着他的背影乾瞪眼,罷了,事已至此,看來都是她的命。現在針尖對麥芒沒有用,等國師心情好些再慢慢求情不遲。眼下要緊的是曇奴,她的毒入了肌理,弗居說再晚就來不及了。她顧不得許多,忙提袍追了上去。

「國師……國師……」她矮著身子跟在他身側哀求,「我的朋友快不行了,求國師救救她吧。」

他恍若未聞,穿過光影斑駁的迴廊繼續前行。蓮燈不得不加緊步子,眼看要追不上,裝起膽子拉住了他的衣袖。

國師何等尊貴,衣料必然是最上好的錦緞,摸上去滑得流水一樣。可惜他不喜歡她的觸碰,往後一掣,把她甩開了,「我說過不救無用之人,你的朋友是死是活,和本座有什麼相干?」

蓮燈說:「記在我的賬上,算我又欠國師一筆,不成么?」

他牽着半邊嘴角,似乎在微笑,可眼神滿不是那麼回事,「你在本座這裏還有賒賬的餘地么?」

她被回了個倒噎氣,呆站着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要走,她也沒有再糾纏,只是覺得曇奴如果死了,自己報完了仇,想必要陪她共赴黃泉了。

她抬袖擦了擦眼睛,他不願救,不能怪人家鐵石心腸,畢竟他不欠她的。她嘆了口氣,轉身打算回庫,沒想到他行至迴廊盡頭,腳下倒停住了。踅身看,她拱肩縮背,樣子落寞可憐。他動了點惻隱之心,喚她一聲問:「你偷偷潛進太史局是為什麼?」

她忙轉頭回話,「曇奴的藥方里差了一味藥引子,我聽說太史局有關於長安異人的記載……我要純陽的血,救曇奴的命。」

他的眉頭幾不可見地一蹙,「要純陽血?誰同你說的方子?」

蓮燈說:「是轉轉的朋友,她通醫理,已經替曇奴治了十來天了。」

她滿以為他既然過問總不會見死不救的,誰知他沒有那麼好的興緻,只說:「世上沒這樣的人。」緩步下了迴廊,往別處去了。

蓮燈呆住了,沒這樣的人,那曇奴豈不是沒救了?曇奴的命是她撿回來的,結果最後還是毀在她手裏,那當初救她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覺得無望,垮著雙肩出了太史局。蕭朝都還在門上候着,見她出來忙迎上前,追問如何,「有沒有找到?」

她搖了搖頭,「沒有,世上沒有這樣的人。」

蕭朝都聽得一頭霧水,「你不是去找葯的嗎,怎麼又變成人了?」

她看他一眼,答得有氣無力,「人就是葯,葯就是人……」實在無心說話,漫無目的沿着安上門街往前,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身邊行人絡繹,她停下腳步站了很久,不知道人群里有沒有她要找的人。現在有些懼怕回雲頭觀了,怕看見曇奴的樣子,也害怕面對轉轉的追問。可是躲著不是辦法,當真能夠不管曇奴的死活么?

她還是回到雲頭觀,進門便紅了眼圈。轉轉卻顯得很高興,拉着她讓她看桌上的瓷瓶,「剛才有個人送了這個來,說是你要的東西。我聞了聞是血,正要問你從哪裏找來的呢!」

她訝然拔了木塞看,裏面黑黝黝看不清,但有股甜膩的味道隱隱飄出來,果真是血。她愣住了,國師明明說沒有這個人的,轉頭就送來了,那麼先前只是為了打擊她吧!她忽然欲哭無淚,心裏又是怨恨又是感激,抱着瓶子哽咽起來。

轉轉不明所以,只當她是擔心曇奴,寬慰道:「你別急,弗居已經在熬藥了,不多會兒就能用上。」

她忙擦了眼淚去看曇奴,她還是昏昏沉沉不認人。轉轉在旁嘆氣,「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死馬當成活馬醫吧。弗居把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如果再不成,恐怕就要準備棺材了。」

這時弗居端著葯進來,墨黑的葯汁子,裝了滿滿一大碗。轉轉把瓶里的血加進去,拿勺攪了攪,三個人合力將曇奴扶坐起來,一口一口喂完,剩下的就只有等了,成敗在此一舉,誰的心裏都沒底。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足有兩刻,聽見曇奴喊蓮燈,自己居然撐身坐起來了。蓮燈和轉轉驚叫一聲,上去緊緊抱住她,轉轉涕淚縱橫,「這下好了,且死不了了。」

可是弗居一句話就打破了她們的美好願望,「別忘了那根芒針還在她身體里,要想痊癒,得把病根祛除了。還有這碗葯,只能解燃眉之急。接下來每隔七天發作一次,就需要不停從那個人身上取血,你們得同人家知會一聲,看看他願不願意長期提供。」

蓮燈不知道那人是誰,回頭再去問國師吧!她也下了狠心,「反正不管怎麼樣,血是一定要取的。他答應則罷,不答應就怨不得我手黑了,綁也要把人綁了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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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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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國師當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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