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

第4章 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

第4章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

放舟原先還談笑風生,國師一出現,他的臉上立刻現出敬畏的神情,和前一刻判若兩人。

國師沒有停留,只寥寥一瞥,便往迴廊那頭去了。放舟匆匆對她拱手,「在下有事在身,要先走一步了。娘子一個人回琳琅界去吧,今天沒有說完的話,等我得了空再去找你詳談。」說罷溫存一笑,眼波里似有千言萬語。可惜不能再停留,施展身形躍過勾片欄桿,那襕袍被風吹得獵獵招展,眨眼便消失在了迴廊盡頭。

蓮燈望着他們離開的方向,突然有些悵然。抬頭看天色,應該快到巳時了。昨天國師讓她午時再去找他,如果手上的事一時半刻解決不了,恐怕今天就要耽擱了。

不過究竟是怎樣的人或事,才能讓他這麼隆重對待?下元的法事剛做完,沒聽說有更盛大的慶典。下了三天雪,今天放晴了,似乎稱不上天災,也用不着國師向天祈求什麼。那麼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大明宮來人了,能令國師具服相迎的,除了今上不作第二人想。

她有些蠢蠢欲動起來,很想跟過去看個究竟。但終究地點不對,在神宮裏多少要受些限制,萬一觸怒了國師,豈不是往自己脖子上架刀么!

她流連了一陣子,沒有遇見半個能夠打探的人。這裏規矩很嚴,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不得允許不可擅自走動,所以偌大的宮闕常常顯得冷清空曠。她環顧四周,腦子裏有點發懵,不知道這是哪裏,怎麼才能回去。擔心又誤入了什麼陣,不敢繼續往前,想了想還是重新折返宮門,按原路退回了琳琅界。

曇奴和轉轉不在,她一個人有點孤單,還好有那頭鹿,它似乎等了她很久,一直在界口踽踽徘徊。看見她回來,縱身躍到她面前,小小的鹿犄角在她身上親昵地刮蹭,彷彿老友久別重逢。

蓮燈蹲下來抱了抱它的脖子,它很溫順地倚着她,她起身過木橋,它跟在她身邊,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看它一眼,坐在台階上嘆息:「過兩天我就要離開神宮的,你同我這麼好,分別的時候難免傷心,還不如一開始就陌路呢!」

不知它聽不聽得懂她的話,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她笑了笑,仰頭看天上掠過的飛鳥,想起國師給她的鮫珠還在盤子裏放着,便進門跽坐在席墊上,托著兩腮仔細觀察。

據說隨身攜帶可以百毒不侵,真是個好東西!她拿手撥了撥,珠子在盤裏滴溜溜旋轉,她開始考慮放在哪裏比較保險,塞進荷包怕弄丟了,那就打個眼掛在脖子上吧!

她去包裹里翻找工具,舉著針回來的時候,發現盤裏的鮫珠不見了。她盯着空盤想了半天,確定自己沒有動過,便把視線轉向了那隻鹿。

依舊是清如山泉的眼神,到她面前快速搖擺尾巴,蓮燈不看它獻媚的樣子,沉聲問它,「鮫珠是你拿走的嗎?現在還回來還來得及。」

它眨了眨眼,顯然聽不懂她的話。於是她撐著腰自言自語,「神宮裏有那麼多鹿,少一頭應該也沒人注意的。我知道一定是被你吃了,這樣吧,剖開肚子看一看,到時自然見分曉。」她說着,當真從矮靴里抽出匕首,然後那鹿的眼神變得驚恐異常,張嘴把鮫珠吐回盤子裏,頭也不回地逃了。

她看着濕漉漉的鮫珠,又氣又好笑。垂手撿起來,發現表面不像原來那樣堅硬,拿針一桶,居然輕易就穿過去了。

所以鮫珠遇到唾沫會變得柔軟嗎?她訝然看窗外,那鹿在界口回望她,驕傲地一擰脖子,撒蹄跑遠了。蓮燈知道自己錯怪它了,它不是想偷吃,只是想幫忙。可是她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這鹿會這麼通人性,簡直到了神奇的地步。

她提着鮫珠看,沒有任何異樣。打來清水沖洗,一沾水立刻變得冷硬如鐵,如果沒有那鹿,怕是用儘力氣也穿不透吧!只是她要宰它,把它給得罪了,下次再遇上,不說好話肯定是不行了。

她到銅鏡前,挽個結戴在脖頸上。還有轉轉給她貼的花鈿,照了照也覺得很新鮮,很好看。女孩子愛美是天性,其實她和普通的姑娘沒什麼兩樣。

正想找篦子梳個頭,門外傳來腳步聲,是侲子送食盒過來,到了台階下一遞一聲喚她:「娘子……娘子可在嗎?」

蓮燈從內間走出去,那幾個侲子才進門來,一面佈置一面問她,「娘子與國師有午時之約,千萬別忘了」

她點了點頭,「可我先前看到國師穿着官服走過,生怕國師有事要忙,沒空見我。」

侲子笑道:「已經辦完了,命小的傳話,請娘子午時到陶然亭相見。娘子不認得路,過會兒小的來接娘子,娘子先用飯吧。」

蓮燈道好,時間充裕,鄭重其事換了衣裳挽了頭,靜靜等到巳時末,方跟着侲子往陶然亭去。

神宮有許多地方她沒有來過,就比方這個亭子,建在一片假山之間,三面環山,一面向陽,朔風被山石擋住了,正午的陽光就變得格外溫暖。她深吸一口氣,感嘆是個過冬的好地方,可惜國師盤踞在這裏,尋常大概也沒有人敢來。侲子把她送到就離開了,她獨自往前,待到亭前才看見他,倚著一根亭柱閉着眼,正在曬太陽。

蓮燈沒見過這麼白凈的男人,不說絲綢之路上那些粗陶一樣的西域人,就說王阿菩,風吹日晒也失了本來顏色。國師過着寧靜悠閑的生活,他的所有優渥完全體現在這張臉上。雪地里可以與雪一較高下,頭頂日光耀眼時,那皮膚就剔透得瓊脂一樣。

他站在那裏,其實離得很近,卻又隔着洪荒。蓮燈不確定該不該上前,萬一擾了他的禪定,會不會惹他不快?

她站住腳,掖着兩手靜待,等了有一盞茶工夫,才聽見他輕輕嘆息,睜開眼一瞥她,「來了怎麼不說話?」

她提袍上台階,對他行揖禮,「不敢打擾國師。難得這樣的好天氣,卻要為我那點私事勞煩國師,蓮燈很覺慚愧。」

他嗯了聲,也不多言,轉身往亭子後面的石洞裏去。蓮燈快步跟上,才聽他慢聲慢氣道:「做模子就要選這樣的好天氣,陰天不能成型,你就得在太上神宮多逗留兩個月。」

蓮燈聽了臉上頓時一熱,她是舊友託付的,不照應唯恐對阿菩難以交代。其實說穿了也嫌她累贅,想早早打發她去吧!她低頭咬住唇,換作以前也許會賭這口氣,寧願被人拿住也不願有求於他。現在卻不行,形勢所迫,容不得她桀驁。她只能盡量按捺,等面具做成立刻走就是了。

她不說話,他中途回頭看了她一眼。山洞裏燃着火把,越往深處陰氣越盛,她大概有些冷,瑟縮著捧了捧手臂。他別開臉,寂寥地一勾唇角,「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這點冷都受不住,早些回敦煌去吧。」

她怔了下,咬牙道:「我不怕冷,也吃得了苦,請國師為我易容。」

他聽后漠然看她,復調開視線負手緩行。到了一扇石門前揮揮衣袖,那門自發地開了,蓮燈才看到裏面別有洞天,說起來有點像鳴沙山上的洞窟,只是鳴沙山不及這人工的假山陰冷罷了。

他領她到石桌前,示意她看案上的木櫝,「面具雖然是死物,但當它覆在你臉上的那刻起,它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你要與它精氣相通,才能做到天衣無縫。」那木櫝頂端有個盾形的凹槽,他指了指,「滴兩滴血進去,你飼養它,它必然為你效忠。」

蓮燈盯着那匣子,不知是因為環境的緣故,還是這種儀式接近巫儺,總之心頭惶惶跳起來。她抬眼看他,他表情尋常,「怕流血么?如果不願意,那這步就略過,我直接為你鑄模。」

她當然希望精益求精,流點血不算什麼,但來見他前卸了身上的兵刃,要取血只有靠咬了。

她抬起手指送到唇邊,他卻把她的腕子拉了過去,信手在她指腹上一劃,血頓時涌了出來,汩汩流進槽口裏。這個匣子不知是什麼東西,像個嗜血的獸,喝飽了,榫頭居然會發出清脆的爆裂聲。蓮燈感到恐懼,戰戰兢兢地看他,他垂着眼,神情安和。可是他的手那麼冷,是種蝕骨的冷,從她手腕上傳遞擴散,到達她身體的最深處。

血取得並不多,大約只有半盞,可是蓮燈人木木的,腦子有一陣很昏沉。他往她傷口上撒了葯,唇畔隱有笑意,「流點血就支撐不住,看來你身子很弱,辦不成大事。」

蓮燈暗裏抱怨,不是她身體弱,明明是腦子被他凍傷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他是冰做的么?她簡直要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活人,為什麼連半點人氣也沒有。

她試探著問他,「國師,你很冷么?」

他正忙着配製模料,聽後手上一頓,不過早料到她會有疑惑,隨口應了句:「穿得少。」

蓮燈滿腹狐疑被他草草打發了,他確實穿得少,這個答案聽上去合情合理,可她心裏知道絕對不是這樣。人再冷,基本的體溫還是能夠維持的,如果突破了這個界限,別說行動了,連喘氣都困難。只是不能再追問了,有些事還是裝糊塗的好。太上神宮裏的一切都是迷,要解,恐怕三天三夜都解不完。她本來就是個過客,挖掘得太多無異於自尋死路,為了活得長久,還是保持沉默吧!

她站在一旁,幫不上什麼忙,單看着他忙碌。百無聊賴時也四下打量,發現石桌底下放着幾隻大木箱,箱子的四角鑲了銀質的雲頭紋包邊,沒有落鎖,不知道是存放什麼用的。

她難掩好奇,猜測裏面會不會擺滿了面具。想想真有些可怕,各種各樣的臉,各種各樣的人生,這山洞是個造人的作坊,頂着一張新面孔,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走在大曆的疆土上。

她偷眼看國師,莫名蹦出個想法來,上百年容顏不老,會不會真正的臨淵早已經作古了,繼任的一代又一代接替了他的名字和樣貌,其實他們一直戴着面具生活?

她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點燃了,對底下的箱子充滿探索的慾望。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挪過去,試圖夠那個雲頭鎖搭,剛碰著邊,國師就轉過身來。她心頭一跳,倒也沉着,收回手,假作不經意地踱開了。

他當然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不過嘴上並未說什麼,朝藻席比了下。

她照他的意思跽坐下來,他托著一塊油泥到她面前,忙碌過後袖子依然高高撩著。蓮燈看到他有力的臂膀,和她想像中的病弱迥然不同。他蹲踞下來仔細觀察她的臉,兩個人離得很近,近到呼吸相接。這種距離讓蓮燈很難受,勉強忍耐住了,原本以為很快就會過去的,結果停頓了較長一段時間,然後他抬起手,朝她的眼睛伸了過來。

蓮燈直覺想避開,微往後仰了仰,但礙於他的身份,終究沒敢有太大的反應。她現在有求於他,命都交到人家手上了,任由他發落吧。

他發覺她避讓,手停在半空中,沒有收回來,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僅僅只是看着她,等她自己反省,重新坐直身子,把臉送到他手上。

她似乎有點緊張,燈下一雙眸子亮得耀眼,看他的時候瞠得大大的,擔心他一口把她吃了么?他嘴角微沉,動動手指,直接把那片花鈿撕了下來。

蓮燈被拉扯得有點痛,茫然撫了撫眉心,幾乎忘了有這回事了。直到看見那兩片朱紅的鳥翅跌落在席墊上,才發現是自己大驚小怪了,人家沒有別的意思,清理了多餘的累贅,才好替她拓下臉型。

她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朝他笑了笑,「是我的朋友臨行前替我貼上的,她說妝點一下更好看……」

他聽完了,慢慢浮起一點笑意來,「的確很好看。」

蓮燈沒想到會得他誇讚,總覺得他不是個願意屈尊應付的人,從他口裏說出好,那必定是真的好。

她是個女孩,女孩子喜歡聽些好話,她也不例外。以前在鳴沙山上沒有換洗衣裳,王阿菩總說她邋遢,她覺得很苦惱。後來拿幾張黃羊皮換了一身胡服,他眼睛一乜,也只說湊合能看。國師是第一個誇她好看的男人,雖然這好看也許單指花鈿,不過她已經覺得很高興了。

她抿唇微笑,笑得有點羞澀,一邊笑,一邊卻在用心尋找破綻。從他的發跡到下頜,再到耳後,所有可能出現介面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奇怪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那麼這張臉應該是真的……是真的,如何維持百年如一日?或者史書的記載都是帝王操控的,王朝要他壽與天齊,那麼他就必須長生不老?

她這裏猜得興起,不防他把手裏的油泥扣到她臉上。她還沒作好準備,頓時眼前一黑,然後下半截糊了上來,連她的嘴也一併封上了。

他的手隔着一層柔軟的附着,在她臉上流連盤旋,就如越窯的瓷匠,每一個細微之處都要再三雕琢。她的五官透過泥胎逐漸顯現出來,那麼奇怪,眉眼竟和上年相國寺新鑄的觀音有幾分相像。

「我有兩句忠告,你一定要記住。」他撫過她的嘴角,慢慢道,「假的終究是假的,再高明的手段都會有破綻。如果你懂得自己的短處,盡量掩蓋,沒有人會發現你的秘密。但如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靠近甚至直面你的敵人,那就犯了易容的大忌。比方你我之間現在的距離,一個閃失就會暴露自己。如果我易容,我不會離你這麼近……還有另一點要切記,入了長安不可濫殺無辜。你能不能報仇看天意,作孽太多,連天也不容你。」

蓮燈隱藏在油泥之後,心裏慌亂,臉上熱辣辣地燒灼起來。佛教有種能力叫他心通,不必對方開口就能洞悉人心,難道國師也有這樣的神通么?她一直懷疑他的年紀,會不會被他窺到?春官先前的告誡言猶在耳,她難免擔心,要是惹毛了他,她大概不用費那麼大的勁進城找仇家了,他手起刀落就把她了結了。

她不敢有違他,眼睛被遮擋住,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他寒冰一樣的嗓音綿綿在她耳邊回蕩。她不能答話,只有儘力點頭,他還算滿意,手上未停,語氣變得輕快了些,喃喃道:「王朗這個師父拜得不錯,他倒是處處為你着想。將你引薦進太上神宮,原本就有他的打算。百里濟的案子發生在三年前,彼時本座雖不在朝中行走,對這件事的始末也有耳聞。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向我打聽么?」

蓮燈聞言微抬起頭,那姿勢也說明了想法。他看着那張泥胎臉,輕輕仰起唇角,「你的意思是即便問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

難道不是么?如果替她易容是為護王阿菩和神宮周全,那麼將仇家的名冊提供給她,國師所謂的「不問世事」就成空談了。任何人任何事,相幫成全都有度。他的援手到此為止她尚且感激他,但要是更深入,那她就要懷疑他的用意了。

果然他只是逗她,半天嗯了一聲,「猜得不錯,我的確不會告訴你。照王朗的意思,我替你把事辦完才合他的心意。可是升米恩斗米仇,過猶不及的道理自古就有。」一面說,一面審視她的臉,看樣子差不多了,趨身從她耳下揭起,小心翼翼將油泥取了下來。

她的輪廓落進他手裏,他轉過身,緩步朝洞口去。蓮燈臉上黏膩也顧不得,偏過頭在肩上蹭了蹭,快步跟了上去。

洞裏光線太暗,及到洞口,陽光亮得刺眼。她拿兩手遮擋,踉踉蹌蹌上了陶然亭。國師在亭邊坐下,陶模放在預先備好的草墊上,不見有其他更精密的工作,似乎只剩下曬太陽了。

她不太明白,垂手站在一旁輕聲問:「國師,這是要將模子曬乾么?」他微頷首,她又問,「陶胚放在火里燒不是更好么?」

他抿著唇,不太願意回答她的問題,頓了頓才道:「我要這陶模吃透陽氣,拿火燒,燒出一個瓦當來怎麼辦?」

蓮燈窒了下,暗道模子既然不是見不得光,那剛才為什麼不在太陽底下做拓片呢?偏要在山洞裏捱冷受凍,等寒氣入了骨髓再搬出來,不是給自己找不自么!可是想歸想,不敢多嘴。就算問出口,他一句忘了,話就進死胡同了。

她也知情識趣,見他偏過頭不再理會她,揖了揖手打算告辭。臨要走時他忽然叫住她,蹙眉道:「上半晌見過春官?在園裏說了些什麼?」

想起和放舟的那段對話她就腦仁發脹,由頭至尾都是雞同鴨講。越聰明的人越不好打發,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想替轉轉完成心愿,可惜春官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否則簡短的幾句話,不會有意繞得那麼複雜。

不過這種牽錢搭橋的事有點蠢,說出來恐怕惹他反感,便有意搪塞,只說沒什麼,「我送走同伴的時候正巧遇上春官,春官說閑來無事,領我到處看看。後來見到國師經過,春官就同我分開了……」她覷他一眼,他臉上無波無瀾,她略鬆了口氣,忙又把話題引回了面具上,「鑄完模之後還有什麼要我做的么?我雖幫不上忙,幹些零碎的雜事還是可以的。」

但他並不歡迎她參與,起身道:「這是秘術,不外傳,你若想學,恐怕要拜我為師了。可惜本座不收徒,所以你只管回去等我的消息,待做成了,我自然派人傳話給你。」一壁說着,一壁走下台階,剛邁了一步,想起什麼來,回身向她伸出手。

蓮燈不解他的意思,但見他半握著拳,大約是有什麼要交給她吧!她遲疑地攤掌去接,他鬆開手,一個輕飄飄的份量落在她掌心。低頭看,是她額上的那個花鈿,小而羸弱地,像個斷翅的蝴蝶,歇在她指縫裏。

她有點吃驚,以為已經丟了,畢竟那麼小,風一吹就不知所蹤。剛才從山洞裏出來,她連想都沒有想到,不料卻在他的手心裏,臨走還不忘交還給她。這麼一來反倒讓她心裏湧起空蕩蕩的悲涼,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到悵然。

這位國師總給人一種難以琢磨的感覺,說他孤傲,其實未必,至少從宮牆下遇見開始他都是正常的。也因王阿菩的託付,盡心儘力地給她行方便;可是說他和善,實在說不上。他在出其不意的時候不忘刁難,雖然無傷大雅,卻也夠叫人苦悶一陣子的了。

蓮燈依然沒有轉過彎來,視線追隨他,看那長長的衣裾拖曳過青石板,隨風往草地那頭去了。

他走了,那這陶模怎麼辦?就這樣放着,吸收日月精華么?她掖着兩袖細看那眉眼,從她臉上拓下來的,可是感覺陌生,和靈魂出竅時旁觀自己又不一樣。她立在那裏猶豫半晌,如果守着,不知道要守到什麼時候。徘徊了一陣,想不出辦法,最後還是回到了琳琅界。

後來的幾天沒有踏出界口,也沒有得到國師的消息。侲子每天按時給她送飯,除了他們她沒有見到其他的人。曇奴和轉轉在時不停鬥嘴,她有時也嫌她們煩。現在她們不在了,她和外界失去聯繫,就像被圈禁起來,同那些鹿一樣。

面具沒做成,她就得老老實實留在這裏。無聊了搬個木盤坐在台階上,自己設局和自己打雙陸。天黑之後爬上房頂,躺在瓦片上曬月亮。

不知曇奴她們現在怎麼樣,安頓下來沒有,探沒探到些消息。還有王阿菩,天冷了,有沒有提前準備柴禾,洞窟里冷,別又凍得打顫。

她是個戀家的人,鳴沙山算不得是她的家,可是離開敦煌,沒有一天不在想念四壁空空的洞窟。百無聊賴,雙手枕着後腦哀哀歌唱:「紅狐狸站在沙丘上,誰家娶新娘?噫,迎親的隊伍十里長,黑鵝騎白馬,鵪鶉做紅娘……」

她正唱着,驀然傳來一陣笑聲,聲音是從她頭頂上方飄過來的,她倒仰著脖子看,月色下一人頭衝下腳衝上,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身形是放舟。

她忙撐身坐起來,「春官怎麼來了?」

他在她旁邊坐下,笑道:「睡不着,出來散散,聽見有人唱歌,特意來捧場。」然後仔細咀嚼那些歌詞,不解道,「紅狐狸站在沙丘上,它在等它的新娘?」

蓮燈說不是,「紅狐狸在太陽落山的時候穿上草鞋,就能變成人。它是沙漠裏的信差,日落開始送信,日出回到月亮城。」

他出入長安,聽夠了九部的雅樂和燕樂,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歌。什麼紅狐狸,什麼信差,聞所未聞。

「這是西域的兒歌?和中原的不一樣。」

蓮燈搖搖頭,「是我自己編的,在敦煌時無事可做,只有練功唱歌打發時間。」

放舟哦了聲,「大漠的一切都很玄妙,還有一隻穿草鞋的狐狸精。」

她聽后也不見怪,兩眼望着月亮道:「算是吧!」轉過頭對他咧了咧嘴,「既然來了,我從頭唱給你聽好么?」

他說好,兩手捧著臉看她。她一點都不小家子氣,清了清嗓子,嘴角帶着笑,講故事似的,春花秋月娓娓道來。

他從她的歌聲里聽出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有廣袤的沙漠,還有類似天宮一樣的月亮城。年輕女孩子的想像力是無窮無盡的,即便被困在一個狹小的地方,行動受到阻礙,心卻自由。同她比起來,那些禁錮著靈魂翻雲覆雨的人,就變得尤為可笑可嘆了。

他沉默了好一陣方問她,「聽說國師答應為你易容?」

她應了個是,「神使怎麼知道?」

「我是國師身邊的人,什麼事能瞞得了我?」他笑着一擺手,「不單這個,連你的身世和此行的目的我都知道。不過我倒是很好奇,為什麼你一心報仇,卻沒有想過為你父親翻案,還百里氏清白?」

蓮燈的唇角瀰漫起譏諷的笑,「清白有那麼重要麼?人都死了,要清白做什麼?我是個怕麻煩的人,不想花那麼多心思收集證據。我喜歡速戰速決,讓害過我們的人死在我面前就可以了,其他諸如功勛和聲望,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她這樣的性格倒是極為乾脆利落的,恐怕比很多男人更堅定。放舟轉過頭看她,月色下的她挺直了脊樑,莫名有種昂揚之美。只是少年意氣,恐怕走不長遠。

「你知道駐守京畿的禁軍共有多少人?我記得泰山封禪時調動兵馬警蹕,在檔人數就有八萬餘。靠你和那個死士,還有一個不通武藝的龜茲伎,能夠刺殺朝廷官員么?」他的嗓音單寒,不需要誇大渲染,心平氣和地把長安城裏的情況逐樣分析給她聽,「城裏和西域不同,西域夜市繁榮,長安入夜有宵禁。屆時坊門緊閉,府兵往來不斷,腳程稍慢些就會被人捉拿住,更別提伺機報仇了。如果選在白天動手,牙門守衛森嚴,等到諸官員下值,他們身邊有近從,所以在我看來困難重重,你還是三思而後行的好。」

蓮燈卻有她的打算,「再精心防備,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宵禁的事我也知道,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意味着閉門不出,可對於大曆的相公們,宵禁從來就不是值得重視的問題。人人都依照法度行事,不說別的,北里的粉頭們首先就得餓死。狎妓不是都在晚上的么,難道大曆官員在白天?」

她這兩句話叫放舟應付不上,說得的確不錯,不管哪個朝代,律法都只對平民有用。一個官員若想犯,可以有一百種理由為自己開脫。他原先是想試試她的決心,看來決心是有了,還不小。

「我不過是想勸你重視罷了,有些事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若我料得沒錯,頭一兩個不設防,或許能夠讓你成功,以後的有了提防,再要得手就難了。」

她望着月亮,笑得眉眼彎彎,「沒關係,殺了一個也是賺,我有三年時間,可以逐個擊破。」

談生死時能用這麼輕快的語調,着實令他意外。她似乎從沒把這件事看得有多嚴重,就像做個無本的買賣,賺了虧了都不在心上。

他慢慢長出一口氣,「如果什麼時候要我幫忙,儘管開口。」

蓮燈起先沒留意,後來才反應過來,轉過頭奇怪地打量他,「神使願意幫我的忙?」

他解嘲地笑起來,「就沖着你我的名字,我也應該幫你一把。」

提起名字真有點尷尬,雖然蓮燈並不以為有什麼共同點,但他能表這樣的態,也讓她很覺得感激。她領他這份情,當然他的善意還是婉拒了,「我做的不是什麼好事,和神宮撇清關係都來不及,不敢把神使拉下水。你放心,我會估量自己的能力,能夠辦到的不遺餘力,不能辦到的,也會審時度勢。」她抿唇笑了笑,「神使真是個好人,轉轉的眼光真不錯。」

他略往後仰,像聽了笑話似的,笑得肩頭顫抖,「這個讚美與眾不同,從來沒人說過我是好人,乍一聽真叫我心花怒放。既然如此就不要見外了吧,總是神使春官的,我不缺人這樣稱呼我。就叫放舟,叫着叫着就親近了,或許將來還可以稱兄道弟。」

稱兄道弟這個詞她喜歡,比莫名其妙的套近乎強多了。她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就唐突了,放舟兄。」

他聽后臉上表情古怪,摸了摸後腦勺說:「大概把前面兩個字省略了,叫阿兄更好些,你說呢?」

於是從放舟到阿兄,三言兩語,就發生了巨大轉變。

其實同他的交情一點都不深,除了他自以為阿菩將她託付給他,彼此之間沒有半點淵源。蓮燈結交朋友並不是任誰都推心置腹,當初的曇奴和轉轉也是再三考量,所以對這位春官自然也保留三分。不過細想起來,她的一切在他眼裏一目了然,自己沒錢也沒權,別人稀圖她什麼呢!

她笑了笑,低頭擺弄自己做的竹笛,他伸手接過去,試了試音色,蹙眉搖道:「膜孔上貼蘆膜或竹膜為好,你貼的是什麼?宣紙么?」

她遲遲啊了聲,「我知道用竹膜好,可是花了半天力氣也沒能揭下來。後來乾脆就用宣紙了,反正只是玩意兒,用不着那麼講究。」

她在這種方面缺乏女孩子的精細,比如轉轉為做一片花鈿願意耗費兩天時間,在她看來兩天可以做很多事,她寧願打磨十袋鐵片,也不願意在指甲蓋大小的雲母上浪費工夫。所以轉轉常撇著嘴說她沒有一點女人氣,她則不以為然,沒有女人氣,難道還有男人氣概不成?她覺得自己就是心大了點兒,等哪天放下包袱突然開竅,未必會比她差吧!

放舟把竹笛掖在了袖子裏,「交給我,我替你重做,做好了再給你送來。」

她說好,然後轉過頭看月色,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一探手就能夠到似的。只是可惜,星星沒有敦煌的亮。她說:「中原什麼都好,就是星輝太黯淡。我從敦煌到長安,一路上沒有過所,不能投宿客棧,和曇奴轉轉在野外搭帳篷過夜,吃過了烤餅無事可做,就躺成一排看月亮。中原的燈火很美,可是把星星都比下去了……」她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好。大漠上沒有人煙,一切卻都是最純粹的。」

他把手肘撐在膝頭上,眼神渙散,「我從來沒發現大曆哪塊疆土上的星星有什麼不一樣,不過神宮裏有個聚星池,湖面能斂盡星光。明日吧,明日我帶你去那裏看看,把船劃到湖中央,萬點星光就在腳下,那種景緻才叫漂亮。」

她聽得訝然,往他身邊挪近了些,「阿兄說真的么?」

他欣然笑起來,「就沖你這聲阿兄,此話也必然當真。」

蓮燈很歡喜,她對那些花草樹木倒沒有特別的興趣,因為戈壁灘上缺乏,即便新奇,也沒有更深的感情。反倒是星星月亮啊,讓她想起在敦煌的日子。白天不見人,晚上才下山,躺在嗚嗚作響的沙丘上,看一看滿天星斗,心裏有什麼煩悶也漸漸淡了。

放舟靜靜聽她說話,她的側臉染上一層月色,溫婉清和,很動人。如果沒有之前的種種,也許她會是高樓上最尊貴的女郎吧!有時候命運不由自己,一個疏漏滿盤皆輸,從天上墜入地獄,只在彈指之間。

他調過視線怔怔望着那輪滿月,「等長安的事情解決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蓮燈說:「我要回敦煌去,幫助王阿菩完成壁畫。」

「活着就一直畫壁畫么?沒有別的了?」

別的她還沒來得及考慮,如果能活着回到敦煌,若干年後想起長安之行,也許是生命里最輝煌的一筆。有的人生來甘於平庸,她就是這樣。她說:「我沒有理想,先把計劃好的事做完,如果哪天有了新的目標,再重新規劃以後的路。不過大抵就是作畫,除了這個,我想不出我還能幹什麼。」

一個人丟了過去,有記憶的兩年又簡單得白紙一樣,所以才會漫無目的。放舟試着引導她,「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將來都會嫁人,爺娘離世固然哀傷,等有了自己的家,這種傷痛就可以減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這個問題,聽上去有點可笑,「為什麼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個人,他也過得很好。不過還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覺得我應該嫁人,那就在敦煌找個人許配了,只要不必遷徙,離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夠無欲無求到這個程度,實在令人感嘆,「你對將來的郎子一點要求都沒有?只要離王道士近,嫁個莽漢也無所謂么?」

蓮燈依舊茫茫然,從來沒人和她深聊過這個話題,連轉轉都沒有。轉轉整天只會念叨她那個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長得好看也很要緊。可是她對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後要和這個人一起放羊,一口鍋里吃飯,美醜其實對生活也沒什麼影響。

她聳了聳肩,「如果他對我不好,我可以打到他對我好為止。」

放舟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果真是個直截了當的脾氣,普天之下似乎沒有武力解決不了的問題。可是不應該這樣,她快滿十六了,十六歲應該有自己的思想。他突然升騰起一種暖老溫貧的熱情來,耐著性子和她解釋,「郎子不是朋友,更不是給洞窟里找個石匠,那是你一輩子要朝夕相對的人。長安的女郎們通常會挑出身名門的世家子弟,或是溫文有禮,長得好看的才俊,就像我這樣的。找到這個人,與他相愛,甜甜蜜蜜地過日子,這才是嫁人的真正意義。」

她想了半天,體會不到相愛是個什麼東西,含糊地微笑着,搖頭說不談這個了,「我暫時不會嫁人,等到時候再說吧!」

到時候豈不是晚了么,回到那個人口複雜的地方,然後找個滿臉油汗的當地人?他看了看眼前這張臉,實在有點不敢想像,眼睛一眨便是一條妙計,「認真說起來,我同你阿耶也相熟。十年前你阿耶回長安面聖,那時我們就有來往。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你那時只有五六歲,你阿耶還同我開玩笑,說將來要把你許配給我。」

蓮燈嚇了一跳,惶然抬眼看他,「有這樣的事?」

有沒有的,還不是他說了算,誰讓她失憶了呢!他笑得風吹柳條一樣,「中原人講究父母之命,如今王道士也有意暗示,只看你拿不拿這些當回事吧。」

蓮燈暈頭轉向,不明白怎麼一下子牽扯出這些糾葛來。她不大相信,再三再四地審視他,他一派和風霽月的模樣,「怎麼?信不實?也對,或許令尊那時是隨口一說,我和你提起也當玩笑,你別放在心上。」

她果然沒放在心上,安然點了點頭,「事情過去太久了,不提也罷。再說你大我好多歲,年紀不合適。」

這下子輪到放舟鬱卒了,她這是什麼意思?嫌他老么?他一手撐住身,不防用力過大,壓斷了青瓦,喀地一聲輕響。

他平時不羈,戲弄別人從來不吃虧,這回被她反將一軍,他氣惱之下打算假戲真做,略平了心緒笑道:「怎麼會大很多呢,不過十來歲罷了。我是不想當真的,但又怕你阿耶不滿。這樣吧,你且記住和我有婚約,也好管束自己的言行。這事不必告訴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你看可行?」

行什麼?蓮燈忽然被人套上了犁頭,明明八竿子打不到,說有婚約就有婚約么?

他被她一雙大眼看得心虛,站起身道:「日後有事先與我商議,看上誰家郎君也同我說,記住自己有婚約在身,我不會害你就是了。」說完震震衣袖,跳下房檐走遠了。

蓮燈開始發愁,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也不好向人求證,只有自己一個人較勁。

如果真是她阿耶的意思,她遵照父命是應該的。可轉轉事先表明了喜歡春官,她要是搶了轉轉的郎君,轉轉面前怎麼交代?所以這件事暫且不要放在心上,等將來回到敦煌問阿菩,如果阿菩能證實,到時候見機行事。如果阿菩表示不知情,多半是放舟為戲弄她有意編造的,大可不加理會。

不過他說的彼此相愛,倒叫她有些嚮往。走了三千多里路,她曾經看到郎君扶娘子下轎時臉上溫暖的笑容,也看到貧寒的夫婦在檐下避雨,妻子回望丈夫時眼裏的光芒。也許那就是愛吧,蓮燈沒有體會過,不太能理解,但她喜歡這種感覺,兩個人互相依靠,一點都不孤單。

她盤腿坐在重席上,撐著臉頰思量,想像自己在敦煌找了個人,放羊的時候他把懷裏的烤餅分她一半,這樣似乎也不壞。

胡思亂想半天,臨要就寢拆下頭髮找梳子,打開妝匣看到那片花鈿,動作不由頓了下。伸手輕撫兩翅,試着往眉心粘貼,可惜粘不上,看來以後只能孤零零躺在角落裏了。

日子慢悠悠地過,一天又一天,已經離鑄模有段時間了。這期間沒得到國師的任何消息,她等得有點心焦。那天夜談後放舟也消失了,給她做竹笛,帶她去聚星池都成了空談。太上神宮依然神秘著,即便進到裏面來,也不覺得對這裏有任何了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還記得路,算算日子今天是第十六天,過去問問情況應該不算失禮吧!不過走到界口猶豫了,不知道應該往正殿還是陶然亭。遠遠看見有幾個穿綠衣的巫女走過,她上前揖手,打探國師在哪裏。

巫女們都是十七八歲年紀,豐胸柳腰,很有成熟韻致。太上神宮裏的氣候似乎比外間回暖得快,這些巫女都換上了輕便的衣裳,袒領下束著桃紅的訶子。看見她,齊齊還了一禮,笑道:「娘子就是前幾日來的貴客么?我們隨翠微夫人進宮,到今日才得見娘子……與娘子問安了。國師在何處我們並不知道,不過先前召見夫人,大約一同往東去了。」

蓮燈順着她們的指引的方向看,應當是陶然亭,便向她們道謝。那幾個巫女笑得很甜,然後打量她的穿着,讚歎道:「這種胡服才是真正的胡服,坊間賣的都經過改良,領子做得銅盆一樣,反而失了味道。過兩日等娘子得閑,我們借娘子的衣裳裁剪幾件,娘子可好么?」

女孩子愛美,到了一起話題都是柔艷的。這些巫女和曇奴轉轉還不同,不像她們慣常風浪里飄泊,心裏有斑駁的裂痕。她們生活在神宮和龍首原,雖然地位不高,但是恬於進趣,一向無甚波折,所以臉上有安和的神氣。

蓮燈畢竟年輕,有點害羞,捏着衣角說:「荒漠打扮,粗鄙得很,要是不嫌棄,隨時可以來我住處取。」

那幾個巫女很高興,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牽着手往竹林那頭去了。

蓮燈忘了挪步,看着她們的衣裙感慨不已。中原的面料大多輕薄,上次侲子送來的是短襦,捂得十分嚴實,沒想到天氣稍暖就換成這樣的了。

她驕傲地往上託了托,很有不甘人後的雄心。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左右看看沒人,吐出一口氣,快步往陶然亭方向趕去。

幸好這次沒有撞進什麼陣里,可能神宮裏人一多,陣法全撤了吧!總之很順利地踏進了山水間,陶然亭依舊是原先的樣子,四周無人,只有婉轉的鳥鳴。

她先去亭子裏看了一眼,那個拓膜已經收走了,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順利,面具應該已經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見國師,不知在不在山洞裏。

她勾著亭柱探望,不敢隨意進去。背手在附近徘徊,反正她時間充裕,打算等到太陽落山,如果國師在,早晚會出來的。

艷陽高照,碧空如洗,她轉了幾圈停下,背靠山石曬太陽。漸漸眼皮沉重,便找個地方坐下打盹。朦朧里聽見有人起了爭執,並不激烈,但句句鏗鏘。蓮燈起先迷糊著,待聽清了他們話里提到敦煌和王朗,頓時清醒過來。一躍而起時,人也已經到了她面前。

她看清來人,是國師同一位容色姝麗的美人。美人穿銀波金魚蛟羅襦,披一圍紅帔,如畫的眉眼,冷而驚艷。蓮燈從沒見過她,可是那張臉卻熟悉得令她詫異。她怔怔望着她,冥思苦想,突然醒過神來,她居然和洞窟里的神眾那麼像。同樣不俗的長相,同樣矜貴的神情。原來阿菩筆下的人物是有原型的,她隱約猜了個大概,只是不知有多深的感情,才能將一個人融入一筆一劃里。

那位美人不豫,冷冷看了國師一眼,「就是她?」

國師頷首,卻不作介紹,美人余怒未消,但不宜在外人面前發作,復對他道:「我言盡於此,是好是歹請師兄斟酌。」也不多言,與蓮燈錯身,拂袖而去。

蓮燈有點尷尬,原來她就是國師師妹,封了隴西夫人的那位?這樣美好的人,對她的存在很反感,即便不說,蓮燈也感覺得到。

她寄人籬下實屬無奈,被她厭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麼一個麻煩找上門來,會擾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她是螻蟻一樣的人,他們高高在上,不該與她為伍。

國師還在,褒衣博帶負手而立,剛才翠微的話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看着她走遠,調轉視線瞥了蓮燈一眼,「你來做什麼?」口氣生硬,語調倒還好。

蓮燈斂神揖手,「我想問問面具做得怎麼樣了,我算過時候,到今天已經半月有餘,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好天氣,應當做得很順利吧!我和朋友分開好幾天了,着急進城找她們,如果做成了,我也好早些告辭。」

臨淵是個聰明人,她的沮喪他自然能夠覺察到。翠微落在她面上的那些話不過是皮毛,姑娘家心思細膩,她看似脾氣隨和,也有傲骨,所以急於離開,不願意受這份窩囊氣。

「我剛才看過,略微有些不足,大概還要兩三日。」他想了想,似乎應該打個圓場,便道,「翠微同王朗也是舊相識,其實我們的顧慮都一樣,你來長安,註定會弄得硝煙四起,京畿太平了很久,誰也不希望看到動蕩。趨吉避凶是人之常情,所以她的話莫放在心上,她辦事不留情面,心地還是善良的。」

蓮燈的好處就在於萬事不走心,也許上一刻還很難過,有個人寬慰兩句,轉頭就看開了。她笑了笑,笑得很真摯,「每個人的立場都不同,我不能要求人人像阿菩那樣縱容我。但對於國師,我心裏滿懷感激,將來就算不在長安了,也會時時記起國師的好。」

「時時記起?」他寂寥地一挑唇角,「如果神宮參與進去,你恐怕就再也感激不起來了。我還是那句話,但願善始善終,你不負王朗的救命之恩,我也不負舊友的清風高誼。」

可是世間的事,能兩全的畢竟少之又少,所以日後會怎麼樣,現在還未可知。蓮燈諾諾應了,知道面具還要再過兩天,站在這裏也不知為了什麼。她抬眼看他,他的眼眸里含着遠山,目光不小心碰上,竟讓她心頭打了個激靈。

她忙轉過頭,有些慌張,隨意尋了個話題道:「好幾天沒見到春官了,不知他去了哪裏……」

他垂眼撥了撥腰上熏球,「他閑得厲害,本座派他出去辦事了,一時半刻回不來。怎麼,你找他有事?」

蓮燈忙道沒什麼,「我的笛子做砸了,春官答應替我重做,本來說好第二天給我送來的,可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人影。」

他轉過身,漠然看着一隻隼子掠過松樹,長唳著沖向天宇,隔了很久方道:「笛子神宮中多的是,回頭讓盧長史給你送幾支過去。聽說你這幾天都在房頂過夜,琳琅界住得不舒心么?」

蓮燈愣了下,沒想到連她在哪裏睡都難逃他的法眼。她難堪地撫了撫後頸,「琳琅界很好,是我愛上房頂看星星,看久了就在上面睡著了。」

他聽后頷首,「中原不比大漠,入夜天涼,在外過夜小心身子。」

他一向話里不帶溫度,偶爾的體恤讓人受寵若驚。她驚訝之餘忙俯身,「蓮燈記住了,多謝國師關心。」

他沒有應她,掖着兩手緩步踱下台階,邊走邊道:「神宮中這兩日不設結界,你若有興緻四處看看,未為不可。」

他袍帶翩翩越走越遠,蓮燈每每被撇下也成了習慣。對着他的背影長揖一禮,想起他留下的話,暗暗覺得高興。她起初驚異於神宮裏的花草逆時而生,後來身在其中,除了對季節產生混亂,也沒有別的感觸。倒是那個聚星池聽上去很神奇,過不了幾天面具做成她就要離開,以後也不一定能再進來,趁著機會去飽飽眼福似乎不錯。

她打定主意沾沾自喜,看天色離月出還有一陣子,回到琳琅界無事可做,把內外都打掃了一遍。漸漸日頭西沉,用過飯眼巴巴坐在院子裏等星星出來。那隻鹿大概看她的模樣憨蠢,踩着碎步過來嗅了嗅,表情像是嗅到了傻味,鄙薄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

蓮燈在它背上捋了幾把,「我都和你賠過不是了,你還要鬧到幾時?一隻鹿,哪裏來那麼大的氣性?」說着捧它的臉,「我打算去聚星池看星星,一個人很孤單,你陪我一道去好么?我知道你聽得懂我的話,不許裝傻!我不認得路,你帶我去,在那兒坐上一個時辰就回來,好不好?」等了一會兒不見它有表示,心安理得地點點頭,「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那好,現在就走吧!」

這是欺負它不會說話么?那鹿一臉無辜,被她拽著犄角拖出去好遠。最後發現難以擺脫,用力掙了下脖子從她的魔爪中成功逃離,刨了刨蹄子,昂首闊步走在她前面。

涼風颯颯,月淡星稀,蓮燈抬頭看天,似乎不是個觀星的好天氣,不過既然出來了,也還是滿懷希冀。

她挑燈前行,那隻梅花鹿果然給她做嚮導,一縱一跳在離她一丈遠的青石路上奔走,短小的鹿尾和圓滾滾的臀瓣在她視線里轉騰,看着有點好笑。

聚星池離琳琅界有段距離,在九重塔以東,需穿過一片桃林。蓮燈沒有來過這裏,只管跟着鹿前行。走了一程,開始懷疑這廝是不是報復她,有意帶着她繞圈。正猶豫,漸漸到了桃林邊緣,原來桃林建在一處高坡上,她一個不提防,險些踏空摔下去。待定了神再看,頓時被眼前的景緻震得神魂蕩漾。

聚星池名為池,確切來說是個湖泊,不怎麼大,但湖水湛藍。就如放舟描述的那樣,湖面斂盡星光。從高處看下去,如同一隻碧碗盛滿了細碎的琉璃,天光一照,反射出極致的絢爛。她調過頭問鹿,「無名啊,你說太上神宮究竟是不是仙界?如果不是,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地方?」

那鹿一直對她稱它無名很不滿,可惜不能像人一樣斜眼,便從鼻子裏噴出一聲哂笑,表示她眼界太窄,沒見過大世面。

蓮燈不在乎它的鄙視,尖嘯著從上面俯衝下去,到了岸邊繞水奔跑,嘖嘖讚歎。雖說水裏的東西難以琢磨,但比天上更近了一層,反而顯得觸手可及。也許這裏是國師觀星相的地方,蓮燈那顆簡單的腦袋裏構建不出這種玲瓏,只知道大漠的美豪邁悲壯,中原的美細緻奇幻,無論將來如何,走了這一遭,實在不枉此生了。

她招無名來,示意它看岸邊的小船,「我載你泛舟,好不好?」

那鹿居然退後一步,搖了搖頭。她也不勉強,「鹿不會鳧水嗎?那你在岸上等我,不許走遠。」她一面囑咐,一面跳上船,抓起竹篙往下點了點,點碎一池星光。心裏很覺得快意,笑着唱起她的紅狐狸,一直往湖的那頭劃過去。

沙漠裏長大的人,像蓮燈這樣會划船的不多見。彼時有個商隊從中原前往波斯,途徑山腳掉了一包菱,被她撿到種在月牙泉里,後來多次往返湖上,練了一手撐篙的好本事。

聚星池當然比月牙泉大得多,也深得多。她放輕了手腳划行,沒有激起漣漪,轉身回望,船尾一串長長的軌跡震碎了鏡面,船幫兩掖依舊一片星芒。索性收回竹篙隨意泊在湖中央,抱着膝頭坐下來,盯着水面看,恍惚覺得天幕都被踩在腳下了。人在這時候什麼都不用想,她閉上眼輕輕嘆息,湖上吹過一陣涼風,略帶了些寒意,撩人肌骨。

四周寂靜,只聽見微波漾在船底,發出空洞的咕咚聲。她起先不以為然,漸漸水聲變得清晰起來,潺潺的,連綿不斷。她直起身,有些緊張,小船隨風搖曳,往南往南,水聲也變得愈發大了。她忙去摸竹篙,可是摸遍了船舷也沒找到,回過頭看,不知什麼時候落進了水裏,浮在離船很遠的地方。

這船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要帶領她去某個地方。蓮燈膽子再大也有點怯,握起拳緊盯前方,船頭拐過彎,才見一處突起的岩角下有個人,月華照亮他裸露的脊背,頭頂清澗直瀉而下,激起細碎的水霧,將他籠在虛實之間。

蓮燈駭然,在船上急得團團轉,又不敢發出聲響,怕吸引了那人的注意。急看兩眼,只知道是個男人,暫時身份不明。她慌忙趴在船尾拿兩手當槳,事實證明有時人的力量的確有限,她沒能改變航道,船依舊固執地照它的意思前進,一直駛到了他的身旁。

蓮燈終於和他打了照面,月色下視線模糊,可是五官依舊可辨,不是別人,正是國師。

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國師驚慌失措的臉,朱唇微啟,眼睛瞠得大大的,就像岸上的無名一樣。蓮燈對他的印象除了冷酷遙遠就沒有其他了,誰知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莫名其妙被她褻瀆了,一瞬從天上墜入人間,淪落得和她大眼瞪小眼。

原來這不是他觀星相的地方,是他的澡堂!

這一刻的國師純質自然,脆弱得讓人難以想像。蓮燈聽見他顫抖的聲線,憤怒而窘迫地連說了好幾個「你」。她背上寒毛都豎起來,垮著臉癱坐在船上,囁嚅了很久自作聰明地啊了聲,鬥起兩眼說:「這裏有人嗎?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

國師當然不信她的鬼話,欲站直身子,想起什麼來,忙又往下沉了沉,恨聲道:「待我上岸,非殺了你不可!」

神仙怎麼能殺人呢!蓮燈想逃,可是船紋絲不動,她得繼續直面國師,連躲都沒處躲。她心裏也緊張,緊張得胡言亂語,「我是誤入,不是有心的啊。再說我晚上眼神不好,當真什麼都沒看見……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聽見搗衣聲了,你在漿洗衣裳對不對?」最後以一串尷尬的哈哈作為收場。

其實她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台階,順着下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可是國師太執拗,他的怒火難以平息,也不願意自己就這麼被人白白玷污了。於是蓮燈暈頭轉向看着他扯來衣裳裹住身子,輕描淡寫一躍,直接躍上了船頭。

她嚇了一大跳,撐著兩手往後挪,挪到船尾蜷成一團。然後聽見他說話,嗓音里夾帶刀片,幾乎把她割成絲縷,「看不見本座是誰,你再說一遍!」

蓮燈哆嗦著擺手,「當真看不見……看不見……我夜盲。」

他哼了聲,先前吹滅的燈籠忽然自己點燃了,火光跳躍,照亮他鬼魅一樣蒼白的臉。他蹲下身湊近她,濕漉漉的長發貼著兩頰,莫名有種妖冶的美。

「這下子看清了吧?」他說,冰冷的水氣撲面而來,瀰漫她的眼眶。

蓮燈剋制不住想尖叫,她平時自詡女俠,誰知遇上這種情況完全施展不開拳腳。國師太厲害,她潛意識裏早就認定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在他面前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她慌裏慌張點頭,「看清了……這下看清了。」說完陷入更大的恐慌,坐實了她的罪行,難道真的打算動手么?她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可也只看清現在的國師,先前的……還是沒什麼印象。」

如果國師的腦子結構夠複雜,會聽出一種讓他在燈下再脫一遍的意思。果然他顯得驚異且不齒,「下作鬼,貪生怕死不認賬,這樣的人早晚會連累王朗和神宮,不如現在就結果了你,免得後患無窮。」

她不能束手就擒,也絕不承認自己會這麼不講信義,翻身而起同他對峙,「我有錯在先,國師想如何發落悉聽尊便。可是有句話我要說明白,是國師知會我神宮裏撤了結界,我可以四處遊玩的。我事先並不知道國師在這裏,更沒想到這麼冷的天,會有人露天洗浴,所以即便有錯,也是無心之失,國師大人大量,不應當同我一般見識。至於國師擔心我會出賣阿菩和神宮,完全就是杞人憂天。我受阿菩和國師恩情,即便千刀萬剮,也絕不做背信棄義的事,請國師放心。」

蓮燈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不管他怎麼想,先把責任分清最要緊。如果他沒有特許她踏出琳琅界,她不會到這聚星池來。沒有他光天化日之下隨便沐浴……不過國師的身形真不錯,今夜雖然月色不佳,聚星池上星光卻正璀璨,那身腰那線條,想起來就氣血上涌。像他這樣的身份受慣了膜拜,沒想到一遭被人看光,大概會覺得威嚴掃地生不如死吧!

再覷他的臉,因為氣憤顯出凜冽的肅殺,她心跳漏了一拍,知道自己言多必失,國師要下死手了。

她抬臂擋於胸前,期期艾艾道:「國師與阿菩是摯友,不會忍心讓阿菩傷心吧!再說中原人不都覺得這種事吃虧的是女人么?男人大丈夫,就算被人看見也沒什麼,魏晉文人服了寒食散還袒胸露腹呢……我不會同別人說的,明天天一亮我就走,走得遠遠的,今生再不在國師面前出現,如此可行?」

他冷冷望着她,唇角古怪地揚起來,「事了拂衣去,你打得一把好算盤。」

蓮燈品出了蘇幕遮里被郎子辜負的女人的幽怨,細想她也沒把他怎麼樣,敦煌天熱,常有赤膊的男人行走在沙漠,如果人人不依不饒,那她連渣滓都不能剩下。國師不同,比他們高貴,看了一眼就得賠上性命。她無力反駁,腦子裏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彌補。

她深深喘了兩口氣,「這樣吧,國師要是覺得吃了大虧,我也脫了讓國師看個遍。我不是怕死,是父仇未報,不敢死。待我收拾了那些奸佞再回神宮來,到時候任國師宰割。」說完了可憐巴巴看着他,往前挪半步,背手摘銀鈎,把蹀躞帶扔在了腳下。

這麼做算是以進為退,國師是個清高的人,絕不能讓自己再受一次侮辱。蓮燈料定他會拒絕,所以解了蹀躞帶安然等他喝止,誰知並沒有,他緊抿著唇,完全一副要看回來的姿態。她僵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卻聽他質問:「怎麼不脫?」

她覺得他大概是太氣憤了,以至於氣傷了腦子,「國師當真要看?」

他眯著兩眼,紅唇如血,「是你自己提議的,現在卻來問本座?還是為了公平起見,把燈吹滅?」

蓮燈進退維谷,她讀中原的書,知道羞恥。女人的身體被人看到,半輩子就毀了,國師一把年紀,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么?她原先只覺得他高坐雲端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還有睚眥必報的好習慣。她向來敢做敢當,既然他堅持,連本帶利還給他,以後兩不相欠就是了。

她說:「不必滅燈,免得國師看不清。」果真解交領上的系帶,把罩衣敞開,開始脫裏面的中衣。

其實他只是在氣頭上吧,畢竟清心寡欲的人,不能讓俗物髒了雙眼,在她解中衣紐帶的時候終於出聲了,狠狠叫她住手。蓮燈的心咚地一聲落了地,這下好了,都過去了。可是國師臉上出現了詭異的神色,陰沉道:「天下的事,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卻很難姑息。我可以收留你在神宮,也可以為你易容,唯獨今天這件事讓我很不高興。你可知你犯了什麼罪過?」

蓮燈乖乖點頭,「我看到國師洗澡,讓國師蒙羞了。」

她的回答顯然不夠圓融,國師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強平復心緒后又道:「大曆是禮儀之邦,西域如何我不管,中原的舊俗是不能偷看人洗澡,看了就得負責,你懂么?」

蓮燈遲遲啊了聲,「要負什麼責?」

她的推諉讓他更加惱火,一反常態厲聲呵斥,「你拜在王朗門下,王朗是詩書大族出身,連這點禮義廉恥都沒有教會你?你讀了洞窟里那麼多書,讀到哪裏去了?」言罷一哼,「足恭偽態,禮之賊也!」

她被他一頓搶白弄得說不出話來,斯文人罵人就是厲害,什麼禮之賊也,她怎麼就成賊了?可畢竟自己理虧,他不殺她已經是莫大的恩惠,還有什麼可反駁的!

她垂頭喪氣,「國師教訓得是,是我孟浪,我甘願領罪。該怎麼負責,還請國師明示。」

他裹着袍子又哼一聲,「不能挖出你的眼珠,你說怎麼負責?回去仔細想想,想明白了後天來陶然亭見我,我要聽你的打算。」

他大約也發現自己光着一雙腳不太雅觀,怒而怨地看了她一眼,指使她兩手划船,硬把他送到岸邊,然後縱身一跳,揚長而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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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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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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