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第八十九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13.博洛尼亞的真理儀

鱒魚酒館的客人們有的很看重氣象台的科學儀器,有的不屑一顧。不管怎樣,這些儀器按部就班地預報,告訴管理人員的信息跟他們憑肉眼看到的一毫不差。天氣寒冷,日夜晴空萬里,完全沒有下雨的跡象。遙遠的大西洋上,可能早已風雲變幻,憂愁之母粉墨登場,也可能早已向不列顛島進發,將要帶來法德爾先生向馬爾科姆預言的那種大洪水,但沒有什麼儀器看得到,除非用真理儀。

牛津的市民們讀著報紙上的天氣預報,享受著照在臉上的微弱日光,開始把沙袋都撤了。河水依舊洶湧澎湃,博德雷的一條狗掉進水裡,馬上就被捲走了,主人還沒來得及去救就被淹死了。水位沒有任何要下降的跡象,但河堤都沒問題,路面也幹了,所以人們以為最糟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那個周一漢娜·雷爾弗在家裡坐著,記錄關於真理儀含義中沙漏系列的最新發現。她積累了很多筆記,要記錄的東西很多。

漢娜辛苦忙碌了一整天,下午晚些時候有人敲前門,她正準備吃茶點,所以對這小插曲感到頗為欣喜,她把椅子往後一推,下樓去開門。

「馬爾科姆!怎麼是你……進來,快進來。」

「我知道今天不是該來的日子,」他渾身發抖,「可是我覺得這很重要,所以……」

「我正準備泡壺茶,你來得正好。」

「我從學校直接來的。」

「咱們去客廳,我把火爐點上。天氣太冷了。」

她一直在樓上幹活兒,膝蓋上搭了條毯子,腳邊放了個小石腦油火爐,一整天都沒生客廳的爐火,所以客廳很陰冷。她找了些報紙和引火的東西,點燃火柴生火,馬爾科姆局促不安地站在爐前的地毯上。

「我必須來,因為……」

「等等,等一等,先喝茶。或者你想要熱巧克力嗎?」

「我不能待很長時間,我只是來提醒你。」

「提醒我?」

「有個人——一個吉卜賽人——」

「那到廚房來吧。你得喝杯熱飲才能出去——天太冷了。我泡茶的時候你說。」

她給自己和馬爾科姆一人泡了一杯茶,馬爾科姆告訴了她法德爾、小船以及洪水預警的事。

「我以為天氣要變好呢。」

「不,他懂。吉卜賽人了解所有的河流,也了解從我們這裡到特洛斯特所有攔河壩的狀態。洪水已經在路上了,而且將會是幾十年來最大的洪水。他說我們驚擾了水裡和天上的什麼東西,只有會解讀各種徵兆的人才看得出來,我就想到了你和真理儀……所以我想應該來告訴你,要保護好真理儀,還有那些書。或許我可以幫你把它們搬到樓上。」

「你真好。不過現在不用。你告訴其他人吉卜賽人的警告了嗎?」

「我告訴媽媽和爸爸了。哦,他還說——那個吉卜賽人——說他知道你。」

「他叫什麼名字?」

「法德爾·科拉姆。他讓我跟你提奧克萊街,就說只憑這個你就會相信他。」

「天哪,幸好。」漢娜說。

「奧克萊街在哪裡?牛津好像沒有這麼一條街。」

「嗯,不在牛津。那只是——呃,只是一種密碼。他還說別的什麼了嗎?——咱們進去吧,別讓火滅了。帶上你的茶。」

馬爾科姆湊近火爐坐好,然後跟她講了傑勒德·博納維爾的事,還有他從客房窗戶看到的發生在修道院的事。

她聽的時候驚得瞪大了眼睛。聽完她說:「傑勒德·博納維爾……好奇怪。我昨天也聽到過這個名字,我在學院吃飯,聽一位律師客人說的。博納維爾剛出獄不久,好像是因為侵犯人身罪——還是重大人身傷害罪——反正是這之類的罪名——而且這起案子還很有名,因為控方的主要目擊證人是庫爾特夫人,對,就是萊拉的母親。博納維爾在被告席上發誓一定要報仇。」

「萊拉,」馬爾科姆脫口而出,「他想傷害萊拉,要不就是綁架她。」

「嗯,他要那麼做我不會感到奇怪,他有點精神失常了。」

「他跟愛麗絲說他是萊拉的父親。」

「愛麗絲是誰?——哦,我想起來了。他真這麼說了?」

「我準備今天晚上去告訴修女們。她們得把那扇護窗修好,我去幫塔普豪斯先生。」

「他當時準備爬上去?有梯子嗎?」

「我們看不到,但應該講得通。」

「她們需要的不只是護窗,」漢娜一邊撥弄火一邊說,「要是警察可以信賴就好了!」

「不管怎麼說我得告訴修女們。本內迪卡塔修女能保護萊拉,什麼都不怕。雷爾弗博士,你聽說過有人傷害自己的精靈嗎?」

「正常人沒有這麼乾的。」

「我們猜沒準兒是博納維爾自己把精靈的腿割掉的。」

「嗯,我也覺得,真可怕。」

他們倆都坐在那裡盯著爐火。

「我相信法德爾先生關於洪水的預言,」馬爾科姆說,「儘管現在還一點兒跡象都沒有。」

「我會做些準備,按你說的,先搬書。必要的話我就住到樓上,直到洪水退去。那修道院怎麼辦?」

「我也要告訴她們,但是對修女們說奧克萊街可沒什麼用。」

「嗯,沒用。你得想法子說服她們。而且除了我,你不能跟其他任何人說那幾個字。」

「法德爾先生跟我說過的。」

「這樣我們倆就都跟你強調過了。」

「你見過他嗎?法德爾先生?」

「沒有,從來沒見過。好了,馬爾科姆,要是你喝完茶了,我得趕你走了。我今天晚上要出門。謝謝你來提醒我,我一定會認真準備。」

「謝謝你請我喝茶。周六我還照常來。」

漢娜想知道,馬爾科姆看到的博納維爾在修道院外對精靈做的事,他是否告訴過爸爸媽媽。這種事會讓敏感的孩子煩惱,而她看得出來他很不安。她想再多了解一些,尤其是這個知道奧克萊街的吉卜賽人。他是不是一名特工?這也不是不可能。

她今天晚上的約會很神秘,問題是她不知道要去哪裡約會。前些日子見帕帕季米特里烏教授時,他說了怎麼聯繫他,但是關於「我需要聯繫你時」,他只說「你會知道的」。

那天早上她收到了一張卡片,一張普通的白色卡片,裝在一隻白信封里,上面只寫了這麼幾個字:「今天晚上來吃晚餐。喬治·帕帕季米特里烏。」

這不是邀請信,絕對不是,更像是命令。她猜晚餐應該在他的學院,他說門房愛講閑話的那家學院,當然喬丹學院不止一個門房。儘管如此,這一切還是很令人費解。

她認為晚宴的基調應該莊重高雅,她的禮服不多,正在決定選哪件的時候,信箱「咔嗒」響了一聲。她的精靈從樓梯的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說:

「又一隻白信封。」

裡面的卡片上只寫了這麼幾個字:「晚七點。斯坦沃頓路二十八號。」

「真夠簡潔的,傑斯帕。」她說。

在寒風中輕快地走了一段之後,七點過一分,她按響了一棟大別墅的門鈴。這房子坐落在耶利哥往北一點兒的一條路上,看上去很舒適。那裡有座茂盛的花園,長滿了灌木叢和樹木,從路面上很難看到後面。她想知道這是不是帕帕季米特里烏自己的房子,看看這位謎一般的人物是怎麼過日子的肯定很有意思。還有誰會在呢?

「這不是社交請帖,」她的精靈嘟噥道,「這是公事。」

開門的是一個和善可親的女人,四十來歲,像是北非來的。

「雷爾弗博士——您來了,太好了!我是亞斯茗·艾爾-凱西。外面很冷吧?把外套放這把椅子上就行……請進來。」

暖烘烘的客廳里坐著三個人。一位是帕帕季米特里烏教授,看上去他是主導人物,不過他總是讓人覺得如此。房間很大,天花板很低,邊桌上擺著石腦油燈,扶手椅旁還擺著兩三盞落地電燈。還有不計其數的畫作:素描、版畫,還有一兩幅水彩畫,漢娜看得出來這些畫都是質量上乘的作品。傢具既不老氣也非現代風,但看上去都非常舒服。

燈光閃耀著溫暖的光澤,帕帕季米特里烏上前握了握漢娜的手:「我先介紹下主人:阿德南·艾爾-凱西博士和亞斯茗·艾爾-凱西太太。」

漢娜沖給她開門的那位女士笑了笑,她站在飲料櫃旁,正跟一個男人握手。那人瘦高個兒,皮膚黝黑,雙目有神,蓄著黑色的短須,精靈是某種沙狐。

「這是紐金特勛爵,」帕帕季米特里烏繼續介紹屋裡的第三位男士,「這位是我們的客人,雷爾弗博士。」

漢娜以前從來沒見過他們,但如果馬爾科姆在,會認得出來這三位男士,他們正是在鱒魚酒館向他打聽修道院的那三個人。

「你喝什麼,雷爾弗博士?」亞斯茗·艾爾-凱西問。

「葡萄酒,謝謝。白葡萄酒。」

「我們馬上就開餐,」帕帕季米特里烏說,「我不想浪費任何時間。漢娜,今天晚上我們聚會的目的,看,這就是奧克萊街,紐金特勛爵是負責人,阿德南是他的副手。我們這裡所有的人都是奧克萊街的成員,大家都知道你。我們要跟你說一個很複雜的情況,請你幫忙做點事。」

「我明白,」她說,「我會認真聽。」

「咱們坐到餐桌那裡去吧?」艾爾-凱西博士說,「這樣我們說話就不用換位置了。」

「好主意。」帕帕季米特里烏說。

「這邊請。」艾爾-凱西太太說,領著大家到了一間小一點兒的餐廳。桌上擺好了冷肉和沙拉,所以大家不用來來回回起身去廚房取食物。

「我知道今天晚上很冷,」她說,「但這樣能快些,咱們有人還要趕火車。大家請隨意。」

「既然是奧克萊街的聚會,」帕帕季米特里烏說,「我提議請紐金特勛爵先發言。漢娜,你應該知道他曾是大法官勛爵。」

「但此時此刻,我是奧克萊街的負責人。」紐金特勛爵說。他又高又瘦,聲音低沉。他接著說下去時,狐猴精靈跳到他旁邊的一把空椅子上:「雷爾弗博士,我們依靠你解讀真理儀已經有幾年了,非常感謝。你可能也已經意識到還有別的真理儀解讀專家為我們服務了。」

「哦,不,我沒有意識到,」漢娜說,「我知道得很少。」

「烏普薩拉和博洛尼亞的專家們也為我們提供他們的專業意見。日內瓦的真理儀在教會手裡,巴黎那邊的人是教會一派的。牛津的真理儀是唯一一台我們所了解的。」

「既然現在是奧克萊街的聚會,」漢娜說,「那我可以問個問題嗎?牛津的解讀專家中還有別的奧克萊街特工嗎?」

「沒有。其他人都是正直的學者,他們都是出於正當的學術目的而使用真理儀。」

「除非有人是教會的特務。」亞斯茗·艾爾-凱西說。

她沒笑,但紐金特勛爵笑了。

「除非,當然了,」他說,「目前形勢還算穩定。不過上個星期博洛尼亞的解讀專家被殺害,她的真理儀失竊了。我們本來以為它肯定要落入日內瓦當局手裡了。」

「本以為?」

「我們有一位特工機智靈敏,想法子處理了殺人犯,把儀器奪了過來,它就在檯燈下面的那個盒子里。」

漢娜轉身去看。邊桌上的石腦油燈下面擺著一個破舊不堪的木頭盒子,尺寸正好能裝得下她熟悉的真理儀。帕帕季米特里烏看得出來,她想馬上就過去研究一下這台儀器。

「晚飯後你可以看看,」他說,「據我們判斷,它雖歷經劫難,卻仍完好無損,不過你看了才能確定。」

她感到無法呼吸,怕聲音發抖沒敢張口說話,而是呷了一口酒,回頭繼續看著紐金特勛爵。

「雷爾弗博士,」他說,「我們有個想法,想請求你同意。這要付出代價,所以你可能需要斟酌。你有什麼問題我們都會回答。我們的想法是:我們很希望你能暫時放下學術工作,全職為我們解讀真理儀。這台真理儀將由你保管。當然,其他任何人都不會知道。有任何問題你都必須告訴我們,當然,這完全由你決定。不過我想先請阿德南介紹一下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它的重要性。」

「艾爾-凱西博士,您介紹之前,」漢娜說,「我想先問個問題。也許這個事情你怎麼都得提到,但我還是想先問問。紐金特勛爵剛才提到教會的方式顯然是把它認定為敵人,我本人也知道教會紀律法庭做過許多……呃……不友好的事,例如殺害我的絕緣人這位可憐的同志。還有聖·亞歷山大聯盟這個噁心的組織,在各個學校破壞孩子們和老師的關係。我想這些事情互相都有關係,也願意與他們鬥爭。但是我們究竟是誰?奧克萊街屬於什麼組織?為奧克萊街工作的我支持的是什麼事業?這樣問可能顯得很愚蠢、很幼稚,可是我……我一直都在糊裡糊塗地幹活兒。我一直自以為自己是在正義的一方。真有人會這麼無知?有,我就這麼無知。我發現自己很容易這麼無知。我希望你能說清楚,艾爾-凱西博士。不過我剛說過,你可能不得不講。」

「我也希望能,」他說,「不過我現在更要特別注意這個問題了。」他的沙狐精靈挪到他坐的椅子另一邊靈巧地坐下,這樣她就能看到漢娜了。「奧克萊街是政府的一個秘密機構,成立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阻止包括你提到的機構在內的一些機構的活動。我們成立於1933年瑞士戰爭前夕,當時不列顛眼看就要被教會的武裝部隊擊敗,結果卻沒有,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特別調查辦公室,也就是後來的奧克萊街。這個名稱不是很正式,它的目的首先是捍衛我們這個國家的民主,然後是捍衛思想和言論自由。應該說,在君主政體下,我們是幸運的,理查德國王支持我們,奧克萊街的負責人從來都是國王的樞密院成員,而且老國王熱情支持我們所做的事情,也理解我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邁克爾國王或許不大一樣……但現在的國王繼承了祖父的志向,以不為人知的方式給了我們很多幫助。」

「議會對奧克萊街了解多少?」

「很少。我們活動的經費來自總國防基金,通過內閣辦公室獲得,並不多。有一群政府的普通議員親教會的傾向嚴重——我想你肯定知道有些人的名字,他們懷疑有像奧克萊街這樣的組織存在,一心想把它揭露出來,毀掉我們所做的一切。這是個很尷尬的悖論,讓人難以理解,你肯定也無法逃脫。我們只有通過不民主才能捍衛民主。任何秘密組織都知道這個悖論,只是有的更適應些,有的不那麼適應。」

「嗯,」漢娜說,「的確是個悖論,讓人很不舒服。先回到博洛尼亞的真理儀一下,它應該是博洛尼亞大學的財產吧?」

「曾經是。」紐金特勛爵說。

「現在無疑還是?從法律意義上說,還是道德意義上?」

紐金特勛爵說:「我想這跟阿德南的民主悖論一樣,這是另外一個倫理問題。博洛尼亞大學的主管機構現在落在親日內瓦派的手中。我們的解讀專家像你一樣,是秘密替我們工作,我們懷疑她被發現后,正是那一派的人下令殺死她的。他們發現了她在做什麼,並因此殺害了她。如果我們的特工沒有立即成功介入,這台儀器現在就在日內瓦幫助我們的敵人了。」

「天哪,萬幸。」漢娜說。她抿了一口酒,認真地看著其他四個人:紐金特清瘦機智,亞斯茗·艾爾-凱西優雅關切,阿德南·艾爾-凱西眼睛黑亮,討人喜歡,帕帕季米特里烏則冷靜好奇又尖銳冷酷。

「所以目前博洛尼亞的真理儀可以算是我們的戰利品。」過了一會兒,艾爾-凱西博士繼續說。

「這是戰爭?我們在打仗?」漢娜說,「一場秘密的戰爭?」

「是的,這是一場戰爭,」紐金特勛爵說,「而且我們現在請你發揮更重要的作用。我們很清楚所有可能產生的後果。」

「後果……」

「涉及你的安全等問題,畢竟上一個從事我們想讓你做的事的人已經遇害了。是的,我們跟你一樣,看得很清楚。但是請注意,你的位置比她的要隱蔽得多。她實際上是處於敵人的大本營之中。而你,我們可以保證安全。」

「你們需要我全職做這個——這個什麼,全職?」

「再跟我的同事們說說你現在做的事。」帕帕季米特里烏說。

艾爾-凱西太太在每個人面前放了一碗香濃的冰激凌。

「謝謝,」漢娜說,「看上去很好吃。我目前做兩件事。在使用博得雷恩真理儀的有限時間內,我跟團隊其他成員一樣,負責解讀真理儀象徵的意義範圍。我具體負責的象徵符號是沙漏。我們團隊總共有十二個人,每個人選擇三十六個符號中的一個進行研究,定期聚會比較交流各自的記錄,保持聯繫等。我每周有五個小時可以使用真理儀。

「這是我表面上的工作,可以這麼說吧,正式的工作。你們都知道,我還為奧克萊街工作。他們,應該說你們,發來具體要我回答的問題后,我就從我的五個小時里擠出時間來研究這些問題。但是如果我在正式的工作方面,也就是該做的研究領域沒有進展的話,就會被踢出研究團隊,把我的真理儀時間分配給別人。實際上,因為要為你們工作,我就是最慢的一個。這種情況……有點難堪。」

「那肯定是,」艾爾-凱西說,「但這樣的話,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家都知道你速度慢,那麼,如果你主動放棄使用博得雷恩真理儀的五個小時,那就不足為奇了……」

「你的意思是,說這工作太難,我放棄?」漢娜把勺子放在碗邊,「呃,不,這也有可能。很丟人——呃,沒問題,我受得了。可是我的事業……」

她剛撿起勺子,又放下了。她看了看帕帕季米特里烏。

「教授,你看得出來這意味著什麼!」她說,傑斯帕氣得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上一個做這件事的人已經送了命,現在你們又讓我來做,還要讓我假裝因為太難而放棄我的研究,故意中斷自己的事業。這……呃……這兩樣一起……這不合情理吧?」

帕帕季米特里烏的冰激凌一點兒沒動,他把碗推到一邊。「的確,不合情理,」他說,「戰爭迫使很多人做不合情理的事,而毫無疑問,我們現在處於戰爭之中。漢娜,除了你沒人能做這件事。我們了解牛津真理儀團隊的每一個人。坦白講——呃,私下裡說——我一直在跟蹤團隊成員的報告。你的同事們都勤奮博學,深諳技巧,但真正擁有解讀象徵符號洞察力的只有你。你可能是最慢的,但你也是最好的,遠遠超出其他人。不用擔心你的事業。」

漢娜當然馬上感到很慚愧,但她也想不出該說什麼,於是就吃了一勺冰激凌。

「至於危險,」紐金特勛爵說,「我不否認。如果有人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尤其是知道博洛尼亞真理儀在你手裡,那你的處境就很危險。我會安排人守護你,我們也安排人守護了博洛尼亞專家,這就是他一出事我們能快速做出反應的原因,當然一旦出事就已經晚了,但在那邊我們鞭長莫及,這裡不同。你不會感覺到有人在保護你,但一定有。」

「而且你會明白,」艾爾-凱西說,「你在為這場戰爭,這場秘密戰爭的進展作出重大貢獻。你知道敵人是誰,因此你知道我們打的是誰。想一想我們受到的威脅,思想與言論自由的權利,研究普天之下任何東西的權利,還有其他所有將被毀掉的東西。不值得為它們鬥爭嗎?」

「當然值得,」漢娜言辭很激烈,「這些顯而易見的事你不必勸我。我還能相信什麼?我當然相信這些。」她把冰激凌推開。

「我們很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紐金特勛爵說,「當然,我們讓你陷入的境地很不舒服。咱們何不先把這美味的甜點吃完,然後你來看一下博洛尼亞的儀器。我很想聽聽你對它的看法。」

「總共有多少台真理儀?」亞斯茗·艾爾-凱西問,「我以為我知道呢,可是事實上卻不知道。」

漢娜拿回冰激凌,剛塞嘴裡一勺,帕帕季米特里烏替她答道:「據我們所知有五台,傳說有第六台,但……」

「為什麼不能再造一台?」

「漢娜會更全面地告訴我們,不過我想應該與造指針需要的合金有關,但儀器本身並不是問題的全部。每台儀器與解讀它的人都是一個整體,運作起來,缺了哪個都是不完整的。」

「這也正是我們要解開的謎團之一。」艾爾-凱西說。

紐金特勛爵從桌邊站起身,去把那個邊角磨損了的小盒子拿給漢娜。盒子像是黃檀木的,蓋子上畫的圖案勉強辨認得出來,是枚盾形徽章。

漢娜打開蓋子,仔細觀察了裡面的真理儀,然後才把它從栗色的天鵝絨護套中拿出來,放到白色的檯布上。它比博得雷恩真理儀的顏色要深些,但金色的罩子也一樣因為長期使用被磨得光亮,在燈光下像火一樣閃亮。盤面的三十六個符號標誌畫得也更簡單些,白瓷底面,上面是黑色的符號,不像博得雷恩的那個,象牙底面上刻著彩色符號。但這些簡單的感覺就不那麼像裝飾,更像事物的本質屬性。幾根指針下面的錶盤中央刻著美麗絢爛的太陽。

漢娜伸手撫摸儀器,感覺就像在觸摸戀人的臉。博得雷恩的真理儀很漂亮,也很華麗,她對那一台真理儀充滿了崇敬之心,甚至是敬畏。這一台像個普通的匠人,雖然說不出來為什麼,卻更適合她。它熱情地回應她的雙手,似乎幾百年來一直是這雙手在不斷摩挲那金色的罩子,磨平了盤面上的花紋。她一觸摸到它就想與它獨處,想每時每刻都與它不分離,希望它永遠都觸手可及。

她放鬆思維,體會每個符號之下的前十個或十二個意義層級,把第一根指針轉到嬰兒的位置,它有一個意義代表提問的人,然後把第二根針轉到蜂巢的位置,代表有成效的工作,第三根針她調到蘋果的位置,在腦子裡把它的意義鎖定在代表總體詢問的層級。如果手頭有書的話,她可以把問題設置得更準確些,但現在只能這樣:她該接受挑戰嗎?還是不接受?

最細長的那根針馬上擺動起來,漢娜數著它轉了六圈,最後穩穩地指向牽線木偶。牽線木偶區域的第六層含義,按這種簡單的解讀方法看,代表肯定。對,她應該接受挑戰。

她抬起頭,深吸一口氣,眨了眨眼睛,擺脫腦子的半恍惚狀態。大家都看著她。

「好,我同意。」她說。

毫無疑問,他們都如釋重負,一臉欣喜,就連帕帕季米特里烏都笑得跟剛得了禮物的小男孩似的。漢娜沒告訴他們,自己的手一碰到那真理儀馬上就有一種找到家的感覺,找到工作狀態的感覺,那種感覺在牛津真理儀那裡從來沒有過。

幾乎同時她也看到了存在的問題。

「可是……」她說。

「什麼?」帕帕季米特里烏說。

「我可以用博得雷恩的真理儀做到想做的事,是因為圖書館里有所有解讀符號閾限深層意義需要的書。我能憑記憶解讀到大概十二層的樣子,可是再深了就不行。如果我離開研究小組,那就沒法參考那些書了,不然別人很容易就發現我另有一台真理儀。而沒有書,我對你們就沒什麼用處。」

其他人都看著帕帕季米特里烏。不知從哪裡飄來咖啡的香味。

帕帕季米特里烏說:「表面上看,這的確是個問題。但書比真理儀容易複製多了。我來負責給你找書,需要多少都行。」

「如果被人知道你想找這類書,」亞斯茗·艾爾-凱西說,「人們就會把兩件事聯繫起來。這裡丟了一台真理儀,那裡有個學者急切地尋找某一類書……」

「不會總是用一個『那裡』,」帕帕季米特里烏說,「會有好多個不同的『那裡』。別擔心。」

「咱們可以發布一些綠皮書,」紐金特勛爵說,一邊接過艾爾-凱西太太遞給他的咖啡。

「綠皮書?」漢娜問。

「虛假謠言。奧克萊街早期活動時,這種事情的計劃一般都寫在綠紙上,我們現在還使用這個術語。我們可以聲稱找到了那台丟失的真理儀,或者說我們成功又造了一台,甚至幾台。綠皮書有時候很有用。」

「哦,我明白了。」漢娜說,「我可以再問個實際問題嗎?」

「請說。」

「我需要收入來源。如果我回去教書,就完全可以做到,但這樣為奧克萊街工作的時間就很少了。」

「這事交給我,」紐金特勛爵說,「有一個你不太知道的叔叔,突然留給你一筆遺產,這一類的故事。我們錢不多,但絕對不會讓你挨餓。」

「希望你能做到。」漢娜說。她意識到自己的手自從摸到真理儀就再也沒離開過,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忙拿開手,抿了口咖啡。

「具體的安排,」亞斯茗·艾爾-凱西說,「說到更具體的安排,你家裡有保險柜嗎?」

「沒有,」她說,話音中忍不住帶著自嘲的笑聲,「我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現在有了。過兩三天我們會安排人上門,給你安裝一台新的家用設施,比如說一台新的中央供暖鍋爐,這之類的。當然實際上不是鍋爐,而是保險柜。不用的時候請把真理儀放進保險柜里。」

「那當然。」她心裡想:必須放到樓上,以防有洪水。這一下就讓她想起馬爾科姆的提醒了,她問:「紐金特勛爵,奧克萊街有位叫法德爾·科拉姆的特工嗎?」

「沒有。」他說。

她想:有意思。肯定有一個人說謊了,我想應該是紐金特,反正我可以問真理儀。她接著說:「還有一位傑勒德·博納維爾,他跟我們這事有關係嗎?」

「物理學家博納維爾?」

「他是個物理學家?我不知道。他的土狼精靈少了一條腿。」

「他是研究魯薩科夫粒子的頂級學者。塵埃之類的,後來卻走了歪路,因為性犯罪蹲了監獄。你怎麼會碰上他?」

「他似乎在牛津。他去過馬爾科姆爸爸的酒吧,有一天馬爾科姆提到過他。還有一件事:我們互相怎麼聯繫?還用以前的方式?」

「不,」帕帕季米特里烏說,「咱們倆得做些定期見面的安排。你現在的新身份是個獨立研究學者,咱們可以這樣,你要寫一本書,需要向我諮詢,我們要見面討論你的研究,這之類的吧。你周六傍晚一般做什麼?」

「通常是在家工作。」

「那三點到喬丹學院來。」

「好的。」

「不知道你能不能馬上就做點工作。」紐金特說。

「可以,既然手頭有真理儀,我想沒問題。」她說。

「是關於一個在修道院的孩子的事。我們不理解為什麼她對敵人很重要。你可以泛泛地問一下嗎?還是必須是很具體的問題?」

「都可以,但越具體需要的時間越長。」

「那就泛泛地問一下。我們亟須知道為什麼孩子這麼重要。如果你組織出問題來,並且找到答案,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儘力。」

「還有一件事,」紐金特勛爵接著說,「你那個小朋友,酒館的男孩——叫馬修?」

「馬爾科姆·帕斯戴德。」

「馬爾科姆。我們不會讓他有危險,但是他可能會很有用,跟他保持聯繫。只要你覺得他能保守秘密的事,都可以告訴他。搜集所有你能搜集到的信息。有什麼資源都用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屋子裡的氣氛突然發生了變化。有種感覺……她無法理解——似乎有個秘密其他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而他們都不想看她。不可能是紐金特勛爵說的話,他的話毫無惡意。難道她沒明白他們的意思?

那一刻過去了。大家都起身,互相致謝道別,穿好大衣。漢娜把裝著真理儀的黃檀木盒子放到一個棉布購物袋裡,出發回家了。

「傑斯帕,發生什麼事了?」拐進伍德斯托克路之後她說。

「他們知道他話裡有話,而且不喜歡那話背後的意思。」

「嗯,我也這麼認為,好想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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