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4)

第九十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4)

14.金猴夫人

第二天,馬爾科姆發現修女們都在忙着準備修士節盛宴,實際上並沒有盛宴,以前馬爾科姆為此失望過,費內拉修女給他解釋了:這是個慶祝會,但並不是說要在餐廳擺滿美酒佳肴,而是在禮拜堂進行很長的禮拜活動。

但是萊拉顯然不能跟着修女們做禮拜唱聖歌。讚美詩、祈禱文一篇接一篇,禮拜儀式沒完沒了,這期間自然也不能沒人照顧她,所以就免除了費內拉修女歌頌先聖的義務,安排她一邊準備晚餐一邊照顧嬰兒。

馬爾科姆到廚房的時候,老修女剛剛把一鍋燉羊肉放到爐子上。嬰兒的精靈潘特萊蒙活潑地沖馬爾科姆嘰嘰喳喳,馬爾科姆靠近了些,好讓阿斯塔能蹲到搖籃邊上。阿斯塔變來變去,把她知道的鳥類一個接一個地變了個遍,逗得萊拉和她的小精靈樂到尖叫,好像這就是全世界最有趣的事。

「有一兩天沒看到你了,馬爾科姆,」費內拉修女說,「你忙什麼呢?」

「好多事呢。費內拉修女嬤嬤,禮拜儀式過後,本內迪卡塔修女能有空見我嗎?」

「恐怕沒多少時間,寶貝,今天可忙了,需要我幫忙告訴她嗎?」

「呃……我要提醒她一件事,不過也可以告訴你,因為這是為了你們所有人好。」

「啊,好孩子,是什麼事?」

她在凳子上坐好,隨手拉過桌子上離得最近的一棵甘藍菜。馬爾科姆看着她手裏拿着一把老刀,不慌不忙地把外層的葉子和菜心放到一邊留着以後用,剩下的切絲,切完一個再切下一個。

「你知道河水漲得很高了吧?」他說,「哎,大家都以為現在不下雨了,水位很快就會下降,但雨還要再下,還會發洪水,多年不遇的大洪水。」

「真的?」

「嗯。一個吉卜賽人跟我說的。他們吉卜賽人最懂水了,他們了解全英國所有的河流湖泊。我只是想讓本內迪卡塔修女知道,這樣她就可以做好準備,保證一切安全,尤其是萊拉,你們在河這邊,地勢低。我跟爸爸說了,他說你們可以都到鱒魚酒館來,只是我們那裏可能不夠聖潔。」

她拍了拍那雙發紅的老手,哈哈大笑。

「我跟別人也說過,」馬爾科姆繼續說,「可是誰也不相信,我覺得他們不信。要是你們這裏有幾艘小船就好了,要是你們會划船,洪水來了你們也會沒事,可是……」

「我們就都被沖走了,」費內拉修女說,「不過我不擔心。我經歷過一次大洪水,那是……哦,五十年以前,那時候我還年輕,整個花園全都沒在水底下了,洪水直接漫進一樓,有三四英尺深。我當時覺得好刺激,可是年紀大些的修女們都很擔心,所以我就沒說什麼。當然了,我那時什麼都不用管,水也很快就退去了。所以我不用太擔心,馬爾科姆。很多事情以前都發生過,上帝保佑,我們都還好好的。」

「我還有件事要告訴本內迪卡塔修女,」馬爾科姆說,「不過可以等到明天再說。塔普豪斯先生今天在嗎?」

「我沒看見他,聽說他身體不大好。」

「哦……我也要跟他說點事。也許我該去看看他,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哪裏。」

「我也不知道。」

「反正我得見下本內迪卡塔修女。她們什麼時候能做完禮拜?」

二十分鐘后,漫長的禮拜儀式結束了,這樣吃飯之前修女們就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放鬆活動一下,可以到花園裏繼續幹活兒,也可以做做刺繡活兒。馬爾科姆打算利用這段時間教萊拉學說話。

「來,萊拉,你看,我是馬爾科姆,很好念,來,試試,馬爾——科姆。」

萊拉一臉嚴肅地盯着他。潘特萊蒙變成一隻鼴鼠,鑽到毯子底下,阿斯塔哈哈大笑。

「去,別笑,」馬爾科姆說,「萊拉,試一試,馬爾——科姆。」

萊拉皺了皺眉,流了些口水。

「好吧,你總會學會的,」他一邊說,一邊拿茶巾幫她把口水擦乾,「試試阿斯塔,來,阿斯——塔。」

萊拉小心謹慎地盯着他,還是不肯開口。

「好吧,反正按她的年齡來說,她已經夠聰明了,」馬爾科姆說,「那小精靈能變成鼴鼠,真是太聰明了。他們怎麼知道鼴鼠的呢?」

「這裏面的奧秘咱可說不出來,」老修女說,「只有仁慈的上帝知道答案,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吃驚的,畢竟一切都是他創造的。」

「我記得我變過鼴鼠,」費內拉修女的老精靈傑蘭特說,他一般很少說話,只是在一邊歪著頭默默地看着一切,「我害怕的時候就會變成鼴鼠。」

「可是你是怎麼知道鼴鼠的?」馬爾科姆說。

「反正就是有種鼴鼠的感覺。」阿斯塔說。

「嗯,」馬爾科姆說,「看,他又出來了。」

潘的頭從毯子底下探出來,已經不是鼴鼠而是兔子頭了,為了保證安全,他與萊拉靠得很近,但又很好奇的樣子。

「我跟你說啊,萊拉,」馬爾科姆說,「你可以教潘說馬爾科姆。」

嬰兒和精靈小心翼翼地互相嘰咕了一陣。阿斯塔變成一隻猴子,兩腳站在自己的手上,把他們倆都逗笑了。

「嗯,雖然你不會說話,但是會笑,」馬爾科姆說,「很快你就會了。試試說費內拉修女?會說嗎?費內——拉——修——女?」

小姑娘轉頭沖着費內拉修女開心地咧嘴笑了,她的精靈變成一隻松鼠,跟傑蘭特一樣,高興地吱吱叫。

「她真聰明!」馬爾科姆對萊拉讚賞不已。

就在這時,他聽到樓道里有說話聲,接着廚房的門開了,本內迪卡塔修女走了進來。

「啊,馬爾科姆!我正要找你,你在這裏太好了。一切都好嗎,費內拉修女?」

她其實是問萊拉一切都好嗎。不過她沒認真聽費內拉修女回答。另外一位修女卡塔琳娜過來照看萊拉一會兒,好讓費內拉修女去禮拜堂做她自己的禮拜,馬爾科姆是這麼猜測的。卡塔琳娜修女年輕漂亮,眼睛又大又黑,可是她手足無措,把萊拉也弄得緊張不安。只有跟費內拉修女在一起,這孩子才能快樂無比。

「來,馬爾科姆,」本內迪卡塔修女說,「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聽上去不像是馬爾科姆惹了什麼麻煩的感覺,不是那種口氣。

「我也想跟你說點事,修女嬤嬤。」馬爾科姆說。他們進了辦公室,本內迪卡塔修女把門關上了。

「你稍等一會兒再說。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那個人嗎?那個精靈是三條腿的人?」

「前兩天晚上我看見他了,」馬爾科姆說,「我在家裏,準備到樓上的房間找點東西,然後……」

他描述了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本內迪卡塔修女皺着眉頭認真聽他講。

「弄壞的護窗?不是,窗沒壞,是有人忘了關,不用擔心。馬爾科姆,你看到那個人對自己精靈做的事了——很顯然,他腦子有病。我想跟你說的是離他遠點,要是你看到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就好了,不要跟他說話。我知道你對誰都很友好,這是個優點,但也要有判斷力,這也是個優點。那個人已經失去理智了,真是可憐,他的痴迷會傷害到其他人,就跟傷害他的精靈一樣。好了,你想跟我說什麼?就是關於他嗎?」

「有一部分是。還有一點,要發大洪水了,一個吉卜賽人告訴我的。」

「哦,胡說八道!天氣已經好轉,不知不覺春天就要來了。感謝仁慈的主,雨停了,終於都結束了。」

「可是他說了……」

「吉卜賽人說的很多都是迷信,馬爾科姆。禮貌地聽他們講,但還是那句話——用你自己的判斷力。氣象局的所有預報都一致認為:暴雨已經結束,沒有發洪水的危險。」

「可是吉卜賽人了解河流,也懂天象……」

「謝謝你來傳達他的警告,但我認為沒什麼可擔心的。好了,還有別的事嗎?」

「塔普豪斯先生沒事吧?」

「他身體不大舒服。既然護窗都已經做好了,我就讓他休息幾天。你可以走了,馬爾科姆,記住不要接近那個人。」

本內迪卡塔修女是一個很難與之爭論的人。馬爾科姆並不想與她爭論,他只是按法德爾先生說的去提醒她一下。

那天晚上,他又夢到了野狗,也許是同一個夢。一群野狗,各種各樣的狗,這次是在一片光禿禿的平原上狂奔,要抓一個他看不見的東西,而他卻很享受。這場面既驚險又刺激,他醒來時渾身冒汗,呼吸急促,緊緊地抓着阿斯塔,她當然也做了同樣的夢。過了很久,到起床上學時他還在想這個夢。

沒能說服修女們注意洪水,馬爾科姆又嘗試去跟老師們說,結果一個樣。無稽之談——全是迷信——吉卜賽人什麼都不懂,要不就是他們想搞事情,還有說不能信吉卜賽人的。

「不知道為什麼,」馬爾科姆在操場上對羅比、艾瑞克和湯姆說,「有的人就是不願意接受勸告。」

「哎,不像會發的樣子呀,我是說洪水。」羅比說。

「河面水位還是很高,」湯姆說,他向來都忠實地跟隨馬爾科姆,馬爾科姆說什麼他都信,「不用再下多少雨……」

「我爸爸說吉卜賽人說的什麼話都不能信,」艾瑞克大聲宣佈,「他們總是神神道道的。」

「總是什麼?」羅比說。

「他們總是有別人不知道的秘密計劃。」

「別傻了,」馬爾科姆說,「這能是什麼秘密計劃?」

「不知道,」艾瑞克理直氣壯地說,「要不怎麼是秘密呢。」

「你不戴聯盟徽章了,」羅比說,「這背後也有什麼秘密吧。」

聽到這個,艾瑞克慢慢把手伸到夾克的翻領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把它翻了過來。領子底下別着聖·亞歷山大聯盟的小琺琅燈徽章。

「為什麼要藏起來?」馬爾科姆說。

「我們達到二級的人才這樣戴,」艾瑞克說,「學校里有幾個,不過不多。」

「戴在外面大家至少還能知道你們是聯盟的人,」羅比說,「藏起來就太卑鄙了。」

「為什麼?」艾瑞克問,他確實很吃驚的樣子。

「要是你看到有人戴着徽章,不說可能會被彙報的話就是了,」馬爾科姆說,「可他們要是藏着,不知道為什麼就攤上麻煩了。」

「不管怎麼樣,這個二級是什麼意思?」羅比問。

「我不能告訴你。」

「你肯定會,」馬爾科姆說,「我敢打賭你這周末之前就會告訴我們。」

「不會。」艾瑞克說。

「會!」羅比和湯姆異口同聲地說。

艾瑞克很生氣,昂首闊步地走了。

亞歷山大聯盟第一次取得重大成功后,作用就穩定下來了。副校長霍金斯先生馬上就與聯盟妥協,於是就獲批接替了老校長的位置。威利斯先生消失了,艾瑞克說他在一個特別訓練營里,不過他說的話通常沒個準兒,這次也一樣,所以誰也不確定。有些主動離開表示抗議和被迫離開的老師又回來了,要麼鬱鬱寡歡,要麼低眉順眼,一副悔過的樣子,有一些再也不見蹤影,還有些崗位則換了人。學校真正的權力掌握在一幫高年級學生手裏,他們是亞歷山大聯盟第一屆最有影響力的成員,很難加入這幫人的團體,很少有人敢提他們的名字,也很少有人敢形容他們。他們每天與霍金斯先生見面,第二天的全校大會上就會宣佈他們的決定和命令,並且以某種方式暗示這些決定和命令都是上帝的意思,所以違反命令或者抗議就成了褻瀆神明。很多學生還沒明白這一點就惹禍上身了。不過現在這種思想已經無處不在,大家都懂了。

這個半秘密小團體里的學生由兩三個成人指導幫助,傳說他們是特派員。他們從來不在大會上講話,也不教任何課程,幾乎沒跟學生說過話,他們只是在樓道里巡查、做記錄。學校的員工對他們唯命是從、阿諛奉承,但沒有一個學生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一切都靠自己心領神會。

全校有一半的人加入了聯盟,這裏面有些人後來選擇離開了,而剩下那些沒加入的人里又有一些選擇讓步加入了。目前,第一次來學校宣佈這事的那個女人再也沒出現過,報紙上也絕對沒有任何相關的消息。你可以在學校里待上很久,絕對不會聽到有人提亞歷山大聯盟,但它的存在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好像它一直存在,如果有哪所學校沒有被這種迷人又恐怖的氛圍籠罩,那倒算是件怪事。課都照常上,只是每堂課前都有一段禱告。走廊和教室里掛的圖片以前大都是名畫的複製品,或者是一些關於歷史場景的畫作,現在都換成了《聖經》裏帶有威嚇色彩的句子。很少有學生敢在大庭廣眾下調皮搗蛋,例如操場上吵鬧打架的少多了,可每個人都顯得更加罪孽深重了。

星期六,馬爾科姆把「美麗野人」拿出來做了一次長途旅行,這是法德爾先生把它送回來之後的第一次出行。跟吉卜賽人說的一樣:小船結實多了,反應更敏捷,在水中滑行從沒這麼順暢過。馬爾科姆很開心,心想這下劃上好幾英里都不會累,隨便停在哪裏基本都不會被發現。總而言之,他可以以全新的方式與水相擁了。

「等我們需要大船的時候,」馬爾科姆對阿斯塔說,「我就去找那個吉卜賽造船工,請他給我們造一艘。」阿斯塔變成了一隻翠鳥,蹲在他身旁的船舷上。

「咱們怎麼找到他?要花多少錢?」

「不知道。可以問法德爾先生。」

「怎麼才能找到法德爾先生?」

「也不知道。我懷疑他是個間諜。」過了一會兒馬爾科姆說,「我的意思是,奧克萊街……」

阿斯塔沒回話,她正盯着一條小魚。他們已經進入了運河,運河的水位也還很高,當然比河水要平穩得多。馬爾科姆能感受到他的精靈想縱身入水抓到那條魚的急切感,默默為她加油,可她忍住沒去。

他們把船系在老地方,雜貨店的人答應幫他們看着,很快他們就到了克拉漢姆街。

「那是什麼?」一拐過街角阿斯塔就說。

一輛豪華燃氣轎車停在雷爾弗博士正門口。馬爾科姆停住腳步,看了下車。

「她有客人。」阿斯塔說,她已經變成一隻寒鴉。

「也許我們該等一等。」

「你不想看看是誰嗎?」

「有點,不過我不想去妨礙別人。」

「是他們妨礙了我們,」阿斯塔說,「她等的是我們,我們總是這個時候來。」

「不,我有種感覺……」

讓他不安的是那車的氣派,這跟他所了解的雷爾弗博士身份不符。阿斯塔說得對:雷爾弗博士等的是他們。

「嗯,我們要保持禮貌,時時處處留心,」馬爾科姆說,「像真正的間諜那樣。」

「我們就是真正的間諜。」阿斯塔說。

開車的司機在車外面閑逛,嘴裏叼著一個短煙斗,漫不經心地瞅了一眼按門鈴的馬爾科姆。

雷爾弗博士開了門,看上去有點心煩。

「我們可以晚點再來,如果——」馬爾科姆還沒說完她就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馬爾科姆,請進來,」她說,傑斯帕用只有他們能聽見的音量小聲說「不過小心點」,然後雷爾弗博士又大聲說:「我的客人馬上就要走了。」

馬爾科姆邁過沙袋,阿斯塔變成一隻知更鳥,接着又變成一隻寒鴉。馬爾科姆跟她一樣心神不定,但當她變出灰黑色羽毛的時候,馬爾科姆默念「就這樣,別變了」,然後自己做出一副傻乎乎、樂呵呵、很隨和的樣子,除了隱形,這恐怕是最好的選擇了。

他表現得不錯。到了客廳,雷爾弗博士說:「庫爾特夫人,這是我的學生馬爾科姆。馬爾科姆,問庫爾特夫人好。」

這個女人的名字像子彈一樣擊中了馬爾科姆。她就是萊拉的媽媽。他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她看上去很年輕,一頭金髮,長相甜美,穿一件灰色的絲質長裙,身上散發着香味,淡淡的香氣,透著溫暖和煦的南方氣息。她沖馬爾科姆笑了笑,那親切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跟傑勒德·博納維爾對視時那奇異的瞬間。這就是那個不想再跟自己的孩子有任何關係的女人!但這件事馬爾科姆不應該知道,所以他怎麼都不能暴露出來自己知道萊拉的事。

「你好,馬爾科姆,」她說着伸出手來握馬爾科姆的手,「雷爾弗博士教你什麼呀?」

「思想史。」馬爾科姆獃獃地說。

「你找了個再好不過的老師了。」

她的精靈有些令人不安,那是一隻金毛猴,黑色的雙眼深不可測,坐在庫爾特夫人的扶手椅後面一動不動。要是往常,阿斯塔會出於禮貌會飛過去問好,可是她感到了對方的排斥,害怕地留在馬爾科姆肩膀上沒動。

「您也是學者嗎,庫爾特夫人?」馬爾科姆說。

「只是業餘愛好。你是怎麼找到雷爾弗博士這樣的老師的?」

「我撿到了一本她丟失的書,然後送還給她。現在我從她這裏借書讀,然後我們一起討論書里的內容。」馬爾科姆很有禮貌地回答,盡量不帶什麼感情色彩,他和酒館里不太熟的客人說話時,用的就是這種口吻。他希望庫爾特夫人不要問自己住什麼地方,怕萬一她知道萊拉的住處,然後把這兩個地方聯繫到一起。不過他轉念一想,他們不是說她對孩子沒興趣嗎?也許她不知道,也不在意。

「那你家住什麼地方?」她問。

「聖·埃貝那邊。」他隨口說了牛津市南部的一個地區,語氣平靜,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金猴微微動了一下,但沒說什麼。

「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

大家都愛問這個問題,不過不知為什麼,馬爾科姆希望她能問點更有意思的。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說,「可能找個船上或是鐵路上的活兒干吧。」

「哦,那希望你學的思想史能派上用場。」她笑盈盈地說。

這話是在挖苦人,馬爾科姆不喜歡,所以就想讓她難堪一下。

「庫爾特夫人,」他說,「我前幾天遇到過你的一個朋友。」

阿斯塔看到傑斯帕的眼睛睜大了。庫爾特夫人又笑了,不過跟以前的笑容不一樣。

「是誰呢?」她說。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到我們的酒館來,說起過你。他的精靈是一條三條腿的土狼。」

庫爾特夫人聽了這話很震驚。馬爾科姆看得出來,阿斯塔看得出來,雷爾弗博士和傑斯帕也看得出來——不過她的反應很快,金猴往前一傾身,兩隻爪子搭在庫爾特夫人肩上,她臉上的微紅馬上就消失了。

「真是咄咄怪事,」她的語氣再平靜不過了,「我真的確實不認識這樣的人。是什麼酒吧?」

「船夫巨臂酒吧。」馬爾科姆說,他可以肯定城裏沒有一家酒館叫這個名字。

「他說了些什麼?」

「只說他是你的一個朋友,很快就要見你。我想大家並不相信他,因為他以前沒來過,誰也不認識他。」

「你經常在酒吧跟陌生人聊天?」

庫爾特夫人的臉又紅了,不過剛才是一片微紅,現在是兩邊顴骨上分別有一個通紅的小點。

「不,我只在晚上去幫幫忙,」馬爾科姆語氣依然再平和不過,「能聽到很多人談論各種各樣的事。如果他再來,要不要告訴他我見過你了,但你不認識他?」

「最好別提,也最好不要去聽那些胡言亂語,我想雷爾弗博士肯定也這麼認為。」

馬爾科姆看了看雷爾弗博士,她正瞪大眼睛在聽,不過她眨了眨眼睛,回過神來,說:「還有什麼需要我幫您的嗎,庫爾特夫人?」

「暫時沒有了。」庫爾特夫人說。金猴爬到她腿上,把臉埋進她的頭髮里,似乎在竊竊私語。她下意識地撫摸著金猴的毛,猴子轉過頭,深不可測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馬爾科姆。馬爾科姆平靜地瞪回去,雖然他心中一點兒也不平靜,他心想:如果那隻猴子有名字的話,那一定是「怨恨」。

庫爾特夫人把精靈抱在懷裏,站起身,小聲跟他耳語了幾句,然後朝雷爾弗博士伸出手。

「謝謝你接待了我這個不速之客,」她說,然後轉向馬爾科姆,只說了一句,「再見,馬爾科姆。」僅此而已,她沒有同馬爾科姆握手。

雷爾弗博士帶她到前門,幫她穿好暖和的毛皮大衣,目送她出了門。馬爾科姆從窗戶上看到司機站得筆直,忙前忙后地照料。

「哎,你說那個幹什麼?」等到那輛華麗的車開走以後雷爾弗博士說。

「我不想告訴她我住在什麼地方。」

「可是那個土狼精靈的人。究竟為什麼……」

「我想看看會發生什麼。」

「馬爾科姆,這太魯莽了。」

「對,但是我不信任她,我想嚇嚇她,就想到那個能起點作用。」

「確實起到作用了,不過……這倒又提醒了我,他真的提過庫爾特夫人嗎?他說是她朋友?」

馬爾科姆把愛麗絲告訴他的關於博納維爾的事說了一遍。「我只是想,」他補充道,「如果她想傷害萊拉,這能嚇她一嚇。」

「你把我給嚇到了,」雷爾弗博士說,「我得喝杯茶。到廚房來。」

「她來幹什麼?」在廚房的凳子上坐好后,馬爾科姆問。

「呃,」她說,「來打聽萊拉的事。」

「啊?你怎麼說的?」

「很奇怪。她好像以為我跟孩子有什麼關係,我確實跟孩子有些關係,間接地,通過你。好像……」她說着說着停住了,舉著杯子停在半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啊,對。她好像是通過真理儀知道的。我說呢!要是着急,或者是業餘的解讀者,就會從真理儀得到這種零碎的信息。她肯定迫切地想知道孩子在什麼地方,而有什麼東西告訴她我可能知道。」

「但你沒有……」

「當然沒有。當然不能說!她先問了問牛津真理儀小組的情況,還有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事,但是問得很委婉,顯得不怎麼關心的樣子。然後她就開始問孩子的事,說有個孩子在牛津的什麼地方,或者是牛津附近,說得好像這事很有趣,卻並不重要,其實這才是重點。傑斯帕一直盯着她的精靈,她說話的時候那猴子使勁抓着椅子背……」

雷爾弗教授把水壺放到爐子上,手去拿茶包,一邊使勁思索。馬爾科姆看在眼裏,他什麼也沒說。

一直等到他們在爐火邊坐下她才深吸一口氣,說:「馬爾科姆,我要冒個險,告訴你一些不該告訴你的事。你能保密嗎?你知道這些事有多重要吧?」

「嗯,當然。」

「嗯,你肯定知道。我只是害怕你會有危險,可是我不確定你知道這些事更危險些,還是不知道更危險些。」

「可能不知道更危險些。」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好,事情是這樣的,我離開了真理儀研究小組。」

「為什麼?」

「我得到一個機會去做別的事情,用另外一台真理儀,一個人自己用。」

「我以為沒多少台。」

「這一台沒人用。是意外獲得的。」

「很幸運。」

「不知道,也許是。我想這是庫爾特夫人想查明的事情之一——我是否有一台真理儀。」

「那她是間諜了?」

「我想是的。那一派的。」

「你隱瞞住了嗎?我是說,隱瞞住了你在用真理儀的事?」

「希望沒露餡兒。那精靈……沒法從那張臉上判斷出什麼來。」

「我說傑勒德·博納維爾的時候他有點震驚。」

「嗯,是的,精靈有點震驚,夫人非常震驚。我還是拿不准你是不是該那樣做。」

「不然的話我們就沒法知道。」

「知道什麼?」

「她認識博納維爾。哦,你記得我跟你說過修道院窗戶的護窗壞了嗎?我們看到他打精靈那次?」

「嗯。」

「不是壞了。本內迪卡塔修女跟我說是有人忘了關。」

「這就有看頭了。我懷疑是有人故意開着。」

「我們也這麼想,」馬爾科姆說,「但是我想不出來誰會這樣做。」

雷爾弗博士把茶杯放到爐邊:「馬爾科姆,你不會告訴任何人關於真理儀的事吧?」

「絕對不會。」他說,有點驚訝她竟然會這樣問。

「我知道你不會。但這事真的是絕密。」

「我肯定不會說的。」他說。

他吃了一塊餅乾。雷爾弗博士走到窗邊。

「可是雷爾弗博士,」馬爾科姆說,「我可以問問你在用新真理儀做什麼嗎?跟在研究小組裏做的事一樣嗎?」

「不,不一樣。給我真理儀的人想讓我詢問關於萊拉的事,還有一些其他的事。」

「他們想知道關於她的什麼事?」

「他們不明白她為什麼很重要。還有,他們想讓我研究一些關於塵埃的問題。」

她背過身去,馬爾科姆感覺到她不願意回答太多問題,但還有一個問題他必須問。

「他們是奧克萊街的嗎?」

她轉過身來。外面天已經黑了,屋子裏只有爐子裏的炭火發出一點兒亮光,所以馬爾科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對,是的,」她語氣很沉重,「但絕不能說出去,記住了。」

「不會的。好了,我不會再問問題了。」

她又轉向窗外。「好像你的吉卜賽人說對了,又要下雨了,」她說,「咱們抓緊結束吧,不然你就要挨雨淋了。來選幾本書。」

馬爾科姆看得出來雷爾弗博士很擔心,就不想再多逗留,免得煩擾到她,所以快速選了一本兇殺故事、一本關於中國的書,然後就離開了。

保險櫃安好了,脫離真理儀研究小組的事也辦妥了,漢娜問帕帕季米特里烏教授,吃飯那天晚上,為什麼最後氣氛突然變得很尷尬,大家都不看她?

帕帕季米特里烏給她作了解釋,奧克萊街和其他的一些秘密組織有時候不得不使用敲詐勒索的方式,讓敵人的間諜倒戈。

他一說這個,漢娜馬上明白自己進了圈套,無比沮喪地大叫一聲:「不!你不會想要……不能用馬爾科姆!」

「漢娜……」

「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你們想把他放出去作——作誘餌?然後呢?衝進屋子去把那人抓個現行?還是比這更糟,裝個秘密攝像頭偷拍照片?你們想把馬爾科姆推入這種境地?何其卑鄙!紐金特說不會讓他有危險——我那麼相信他。天啊,我真是愚蠢!」

「漢娜,他不會有一丁點兒危險。會很快,他甚至根本都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我們保證沒問題。馬爾科姆太寶貴了,我們不會拿他去冒險。」

「我不允許,我說了,絕不允許。我寧願馬上把真理儀還回去,忘掉我曾經與……」

「呃,那就會……」

「你一直等到我答應了才告訴我。好啊,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全心投入的是什麼樣的事業了。」

「等你冷靜了再來找我。」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不,她一定會竭盡所能,絕不能讓馬爾科姆去做那種事。她也看到了紐金特勛爵的另一面:在高貴迷人和友好親切背後掩蓋的是冷酷無情。她能做的只有問真理儀,努力從銀針的搖擺和停頓中發掘意義。同往常一樣,依舊是鑽得越深發現的問題越多。

那天晚上,雨開始認認真真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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