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第八十八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12.愛麗絲吐露秘密

馬爾科姆剛吃完晚飯,正要把盛布丁的碗放到水槽里,廚房門上響起了敲門聲——通往花園的廚房門。通常情況下沒人走那扇門。馬爾科姆看了看媽媽,她正在爐子旁忙碌,他自己離門最近,所以就去把門開了個小縫。

門口站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身上穿件皮夾克,頭上戴著一頂寬邊帽,脖子上系著一條藍白相間的圓點圍巾。從他的衣服和站姿,馬爾科姆想到:吉卜賽人。

「你是馬爾科姆嗎?」那人說道。

「是。」馬爾科姆說,這時媽媽也說話了:「誰呀?」

那人上前走到亮處,摘下帽子。他五十歲上下,身材精瘦,皮膚黝黑,神情鎮定自若,彬彬有禮,精靈是一隻漂亮的大貓。

「我是法德爾·科拉姆,太太,」他說,「我有點東西給馬爾科姆,可以請他出來幾分鐘嗎?」

「有點東西?什麼東西?進來到裡面給他吧。」媽媽說。

「東西有點大,到屋裡不合適,」吉卜賽人說,「只需要一小會兒,我有幾件事需要說明。」

她媽媽的獾精靈離開牆角,走到門口,他和來人的貓精靈碰了碰鼻子,小聲交流了幾句,然後帕斯戴德太太就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那去吧。」她說。

馬爾科姆擦乾手,跟著陌生人來到外面。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瀰漫著水汽,窗戶中透出來的光照到斜坡和草地上,形成霧蒙蒙的光暈,周圍的一切看上去都跟在水底一般。

陌生人順著斜坡朝河邊走去。馬爾科姆能看到他剛剛上來時在濕草地上留下的腳印。

「你記得阿斯里爾勛爵吧?」陌生人說。

「嗯。是……」

「他安排我把你的小船送回,他說非常感謝你,並且希望你能喜歡它現在的樣子。」

走了一會兒,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照不到了,那人划著一根火柴點上一盞提燈。他調整了一下燈芯,蓋上罩子,一片明亮的光照在前面的草地上,一直照到「美麗野人」停泊的小碼頭上。

馬爾科姆忙跑過去看。河面漲滿了水,把他心愛的小船托得比平常要高些,他一眼就看出船被改造過。

「這名字——哇,謝謝!」他說。

「美麗野人」四個紅漆大字映入眼帘,周圍是一圈細細的奶油色線條,噴漆技藝高超,馬爾科姆自己絕對勾不出來這樣的線。這四個紅色的字在綠色船體的映照下非常氣派,自己就……馬爾科姆毫不在意濕乎乎的草坪,徑直跪在地上仔細觀察。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你這條船經過全英國最好的造船師之手,每一尺每一寸都經過了仔細地查看和加固,」法德爾·科拉姆說,「現在塗在它身上的漆是一種特殊的防污漆。它還有另一樣優點,除了真正的吉卜賽船,你這船就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了,它入水就像熱刀切黃油一般。」

馬爾科姆摸著小船,嘆為觀止。

「我再來給你看點別的,」來人說,「看到船舷上的那些托架了嗎?」

「那是幹什麼用的?」

那人把手伸到小船底部,抽出一把細長的榛木條。他把木條給了馬爾科姆,自己拿出一根,身體往外一探,把木條的一頭插進船舷遠端的托架裡面,然後讓它朝自己這邊彎,把另一頭插進身邊這一端的托架裡面,船身上方就形成一個靈巧的弧圈。

「你來試一根。」他說,一邊把提燈照在下一個托架上。試了幾次后,馬爾科姆終於插進去了。他發現木條很容易彎曲,但一旦兩端都固定了就結實無比,一動不動。

「這是用來做什麼的?」他問。

「我現在就不演示給你看了。船中間的橫樑底下有塊防水油布,是用煤絲布特製的。你把所有的木條都插好,頂上蓋上油布,不管下多大雨,船艙裡面都會保持乾爽,溫暖舒適。船邊上有固定的裝置,你自己能研究出來怎麼用。」

「謝謝!」馬爾科姆說,「這真是——哇,真是太棒了!」

「你應該謝的是阿斯里爾勛爵。但這是他給你的謝禮,所以你們扯平了。好了,馬爾科姆,我現在要問你一兩個問題。我知道你經常去一位雷爾弗博士那裡,也知道你為什麼去。你可以告訴她今天的事情,告訴她我的事,如果她還想了解更多,只需要告訴她奧克萊街就行了。」

「奧克萊街。」

「對,說這個就可以打消她的疑慮。記住,除了她不要跟任何人提這個。你跟她說的任何事,在適當的時候都會傳回到我這裡,不過時間緊急,我現在迫切需要了解這件事。到鱒魚酒館的人你應該基本都見過吧?」

「嗯,見過。」

「很多人的名字你都知道吧?」

「嗯,有些知道。」

「你見過一個叫傑勒德·博納維爾的人嗎?」

馬爾科姆還沒回答他,這時身後的廚房門開了,傳來他媽媽的叫聲:「馬爾科姆!馬爾科姆!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他大聲喊道,「馬上就來。」

「哦,別磨蹭。」她說完又進屋了。

馬爾科姆等到她把門關好才說:「法德爾先生,是怎麼回事?」

「我提醒你兩件事,然後我就要走了。」

馬爾科姆這才看到水面上還有另一艘船——是一艘矮艙長汽艇,馬達開得很小,咕嚕咕嚕地保持小船在逆流中穩住。船上沒有燈光,他只能大致看清舵輪那裡有一個人的輪廓。

「首先,」法德爾說,「未來幾天天氣會轉好,陽光溫暖,微風和煦,不要被這種現象欺騙了。後面雨還會下得更大,然後就會出現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這不是一般的洪水,每條河都會暴漲泛濫,很多堤堰要決堤。河流管理委員會一直不盡職。水裡的什麼東西被驚擾了,天上的也一樣。懂天象的人看得出來,徵兆已經很明顯了。告訴你的媽媽和爸爸,讓他們做好準備。」

「好的。」

「第二件事是,記住我說的這個名字:傑勒德·博納維爾。你要是見到他的話一定能認出來,因為他的精靈是只土狼。」

「啊,對!他來過,就幾天前。他的精靈只有三條腿。」

「哦,是嗎?他跟你說什麼話沒有?」

「沒有。我覺得沒有人願意跟他說話,他就一個人喝酒。他看上去挺和藹。」

「呃,他可能會裝作對你很好,但是你不要去接近他。一定不要跟他獨處,不要跟他扯上任何關係。」

「謝謝你,」馬爾科姆說,「我不會的。法德爾先生,你是吉卜賽人嗎?」

「嗯,是的。」

「那吉卜賽人也是反對教會法庭的?」

「我們不都一樣,馬爾科姆,有的反對,有的支持。」他朝水面低聲吹了一聲口哨,那艘汽艇馬上就調轉過頭,朝碼頭駛來。

法德爾先生幫馬爾科姆把「美麗野人」拉到草坪上。「記住我說的發洪水的事,」他說,「還有博納維爾。」

他們握了握手,吉卜賽人踏上了汽船,不一會兒,發動機的聲音大了一點兒,汽船飛速逆流而上,消失在夜幕中。

「怎麼回事?」兩分鐘后媽媽問他。

「我把小船借給別人用了一下,那個人把它送回來了。」

「哦,好,趕緊去上這些菜,大火爐旁邊那桌。」

眼前放著四盤烤豬肉配蔬菜。因為菜很燙,馬爾科姆一次只能端兩盤,但他竭盡所能很快把餐都上齊,還給客人端了三品脫伯爵酒和一瓶愛爾啤酒。晚上的用餐高峰開始了,跟平常的星期六一樣忙碌。馬爾科姆四下找了找那個精靈是三條腿的人,沒看見他的影兒。他努力幹活兒,得了好多小費,都要存到海象罐子里。

有一刻他聽到幾個熟客在討論河流的水位,就停下來聽,他總是這樣聽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

「有好幾天沒漲了。」一個人說。

「他們終於知道怎麼控制水位了,」另外一個人說,「記得老巴利掌管河流管委會的時候嗎?他總是下點小雨就驚慌失措。」

「不過他在位的時候可從來沒發過洪水,」第三個人說,「咱們現在經歷的這場大雨太罕見。」

「不過現在不下了。氣象部門……」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譏笑:「氣象部門!他們懂什麼?」

「他們有最新的科學儀器,當然知道大氣層的情況。」

「那他們怎麼說?」

「說天氣就要轉好了。」

「好吧,他們也可能說對一次。風向變了,是吧?現在刮的是北方來的風,十分乾燥。你們看著吧,明早天就放晴了,一個月內不會再下了,一整個月的艷陽天,小子們。」

「我不那麼確定,我奶奶說……」

「你奶奶?她比氣象局還厲害?」

「要是陸軍和海軍都不聽氣象局的話,聽我奶奶的,那他們的情況要好得多。她說了……」

「你知道河為什麼沒決堤嗎?這叫科學管理資源。現如今知道怎麼控制情形了,比老巴利時代強多了,知道什麼時候該蓄水、什麼時候該放水。」

「上游特洛斯特那邊的水更多……」

「泛濫區牧草地的吸水能力發揮了還不到十分之一。我見過更嚴重的……」

「科學管理資源……」

「全都取決於高空大氣的情況……」

「肯定要變幹了,你們等著看……」

「我奶奶……」

「不,現在情況已經最糟了。」

「馬爾科姆,給我們再來一品脫伯爵。」

馬爾科姆上床睡覺時,阿斯塔說:「法德爾先生比他們知道得多得多。」

「不過即使咱們提醒他們,他們也不會聽。」他說。

「別忘了查查那個詞……」

「哦,對!」

馬爾科姆衝到客廳,找到家裡的字典。他要查查他告訴雷爾弗博士自己看到光圈時,她用的那個詞。他知道「偏頭痛」什麼意思,因為媽媽有時候會犯,只是她和雷爾弗博士的發音不同。但另外一個詞……

「找到了。應該是它。」

變成知更鳥的阿斯塔從他胳膊上瞅了一眼字典,念道:「極光:天空中的一種發光現象,常出現於兩極地區上空,光輝絢麗多彩,通常會連續變化移動,也稱北極光……你確定是這個字?她說的更像是『萊拉』,兩個音節。」

「不,就是這個詞,」馬爾科姆很堅定,「極光,是北極光,在我腦子裡的。」

「不過這裡沒提閃爍。」

「沒準兒每次都不一樣,它已經說了連續變化發光。我敢肯定,不管是什麼,形成北極光的東西就是形成亮圈的東西!」

想到自己的腦袋跟遙遠的北極圈上空扯上了關係,馬爾科姆胸中有一股優越感油然而生,甚至對自己有點肅然起敬。阿斯塔始終將信將疑,他卻是欣喜若狂了。

第二天上午,他迫不及待地想在白天好好看看小船,可是爸爸想讓他在酒吧里幫忙收拾忙碌的頭天晚上留下的殘局。「美麗野人」只能等等了。

於是他在餐桌和廚房之間忙來忙去,一次性能端多少杯子就端多少,有時候把手指全伸到杯子把兒中間,盡量一把抓很多隻,有時候每隻手拿四個杯子,三根手指分別抓一個杯子,另外兩根抓第四個,最後終於把空杯子都端到洗碗槽那邊了。平常他一般是把杯子端到洗滌台上,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可是今天情況有些特別,他停下來看了看愛麗絲。今天上午她似乎特別心不在焉,好像心裡有什麼事。她不停地四下張望,轉身朝著洗滌槽,時不時地瞅馬爾科姆,清嗓子,好像有話要說。他差一點兒就忍不住問「怎麼了?有什麼事嗎?」了,不過他還是沒開口。

終於有一會兒馬爾科姆的媽媽出去了。愛麗絲直接看著馬爾科姆,小聲說:「嗨,你跟修女們很熟,是吧?」

一開始馬爾科姆有些吃驚,沒說話。他剛抓起六個乾淨的杯子,準備送回吧台去,只好又把它們放下,說:「修道院的?」

「當然。不就那兒有嗎?」

「不啊,其他地方也有修女。她們怎麼了?」

「她們養了一個嬰兒?」

「對。」

「你知道那是誰的孩子嗎?」

「嗯,知道。那怎麼了?」

「嗯,有個人——回頭跟你說。」

馬爾科姆的媽媽回來了。愛麗絲縮起脖子把手伸進水裡。馬爾科姆又拿起杯子端到吧台那邊,看到爸爸在讀報紙。

「爸爸,」他說,「你覺得還會有洪水嗎?」

「昨天晚上他們議論的就是這個嗎?」爸爸邊說邊翻到體育版的背面。

「嗯,艾迪森先生認為沒有了,因為北方吹來的風很乾燥,未來一個月都會陽光明媚,不過特威格先生說他奶奶……」

「嗨,別管他們說什麼。你的小船是怎麼回事?你媽媽說昨天晚上有個吉卜賽人到咱家了。」

「你記得阿斯里爾勛爵嗎?我把船借給他用了,昨天那個人替他來還。」

「原來他還跟吉卜賽人有交情。他借你的船幹什麼?」

「因為他喜歡划船,想在月色中逆流而上。」

「有些人的行為沒法解釋。你運氣好,給你送回來了。船沒什麼問題吧?」

「好得很。對了,爸爸,那個吉卜賽人說,出幾天太陽后還會下更大的雨,然後就會有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他這麼說的?」

「他說讓我提醒你,因為吉卜賽人看得懂天象和水象。」

「你昨天晚上提醒那些傢伙們了嗎?」

「沒有,因為他們都有點醉了,我覺得他們聽不進去。不過吉卜賽人的確說了要提醒你。」

「哦,好,吉卜賽人,他們是生活在水上的人……了解一下是有必要的,但聽一聽就好了,沒必要太當真。」

「他是認真提醒我們的,做好準備總沒壞處。」

帕斯戴德先生考慮了一下。「說得沒錯,」他說,「就跟諾亞一樣。你那艘小船能裝得下我、媽媽和你嗎?」

「不能,」馬爾科姆很確定,「不過你應該把平底船修好。媽媽也應該把麵粉那些東西放到上面來,不能存在地窖里。」

「好主意。」爸爸說著又翻回到體育版,「你去告訴媽媽。你把露台房打掃乾淨了嗎?」

「我正要去。」

看到媽媽走到吧台這邊,跟爸爸談蔬菜的事,馬爾科姆到露台房拿上杯子,急忙回到廚房。

「有個人怎麼了?」他問愛麗絲。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如果是關於嬰兒的……你說了什麼嬰兒,然後又提到一個人。什麼人?」

「呃,不知道,也許我不該說這麼多。」

「沒有,你說得很不夠。什麼人?」

她四下看了看。「我不想惹上麻煩。」她說。

「好,只告訴我一個。我不會說出去的。」

「好吧……這個人,他的精靈少了一條腿,那是只土狼還是什麼東西。丑得可怕。不過他人很好,最起碼看上去夠好。」

「對,我見過他。這麼說你也見過他了?」

「算是吧。」她說著臉漲紅了,於是趕緊轉過身去。她的寒鴉精靈從她肩上往下看了看,也把頭轉了過去。然後她又接著說:「我跟他說了一會兒話。」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在耶利哥。他問起修道院的嬰兒、修女,所有那些……」

「你什麼意思?所有那些什麼?還有什麼?」

「呃,他說他是孩子的父親。」

「他不是!孩子的父親是阿斯里爾勛爵。這我很清楚。」

「可是他說他是,他想知道她在修道院里安不安全,她們晚上鎖不鎖門……」

「什麼?」

「還問總共有多少修女。」

「他告訴你他的名字了嗎?」

「傑勒德。傑勒德·博納維爾。」

「他說了為什麼想要打聽修女和嬰兒的事嗎?」

「沒有,我們不光說了這些。可是……我說不清楚……讓我感覺很怪。他那精靈總是咬自己那條血淋淋的腿……可是他很好,他給我買了炸魚薯條。」

「他就一個人嗎?」

「嗯,是。」

「還有你?還有別的朋友跟你一起嗎?」

「有又怎麼樣?」

「他說的話可能會不一樣。」

「就我自己。」

馬爾科姆不知道再問什麼好了。能多問出來點東西當然很好,可是當時他的想象力有限,想象不出來一個成年男人晚上單獨找個女孩想幹什麼,他們之間能發生什麼。他也搞不懂她為什麼會臉紅。

「你的精靈跟他的土狼說話了嗎?」過了一會兒他問。

「我的精靈想說來著,可是他的什麼也沒說。」

愛麗絲低頭看了看水槽,突然把手伸進水裡,因為馬爾科姆的媽媽從酒吧回來了。馬爾科姆把乾淨的杯子拿出去,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不過等愛麗絲幹完上午的活兒,穿上大衣準備走的時候,馬爾科姆看到了,趕緊在門廊那裡追上了她。

「愛麗絲——等一下……」

「你想幹嗎?」

「那個人——那個帶著三條腿精靈的人——」

「算了,就當我沒說過。」

「有人提醒過我要提防他。」

「誰?」

「一個吉卜賽人。他說不要接近他。」

「為什麼?」

「我不知道,但他不是開玩笑。不管怎麼說,下次你再見到他,我是說博納維爾,能告訴我他說的話嗎?」

「這關你什麼事。我就不該告訴你。」

「因為我擔心修女們,你看,她們擔心安全問題,她們跟我說過。這就是她們要加裝新護窗的原因。所以說,如果這位博納維爾先生想了解關於她們的事……」

「他人很好,我跟你說了。沒準兒他是想幫她們呢。」

「呃,問題是,有一天晚上他到酒吧來,誰也不願靠近他,好像大家都很害怕。我爸爸說如果他再來,就不讓他進來了,因為有他在,別的顧客就不來了。他們知道關於這個人的什麼事,好像他蹲過監獄之類的。然後那個吉卜賽人也提醒我小心他。」

「我不怕他。」

「不管怎麼說,要是再見到他你能告訴我嗎?」

「好吧。」

「尤其是如果他問到嬰兒的話。」

「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嬰兒?」

「因為她只是個小嬰兒。除了修女們沒有人保護她。」

「那你就以為你能?是嗎?你要保護那個孩子不受大壞蛋欺負?」

「我只是問你可以告訴我嗎?」

「我說了可以。別再沒完沒了地追問了。」

她轉身恨恨地跺著腳走了,陽光慘淡無力。

那天下午,馬爾科姆去了棚屋,認真地檢視了他的「美麗野人」,看看它究竟被做了哪些改進。跟法德爾先生說的一樣,煤絲布做的防水油布又輕便又防水(他檢驗過),用來把油布固定到船舷上的夾子也又簡單又結實。油布跟船身一樣,是水綠色,他想,要是把油布撐上了,他和小船就都完全可以隱身不見了。

河裡的水流湍急,他今天不打算撐船出去檢驗噴了新漆后它有多快捷了,但指尖從船身摸過後,他已經體會到它與以前大不一樣了:這是多大的謝禮呀!

小船里再沒有什麼別的驚喜了,於是馬爾科姆把原來的舊油布拉上,蓋住小船,拿木釘把它鉤好。

「可能還會再下雨。」他對阿斯塔說。

但是沒有下雨的跡象。天氣雖冷,陽光卻持續了一整天,太陽落山時,天空出現了一片紅霞,預示著明天還是個晴天。天氣雖然晴朗,晚上卻冷得刺骨,鱒魚酒館好幾個星期沒像今天晚上人這麼少了。馬爾科姆的媽媽決定不烤肉了,也不做餡餅了,做了也沒人吃。那天晚上早來的客人可以吃火腿雞蛋配煎土豆,晚來的就只有黃油麵包了。

因為客人少,酒吧那邊有店員弗蘭克看著,馬爾科姆和爸爸媽媽有機會在廚房坐下來一起吃晚飯。

「咱們最好把這些涼土豆吃了。你還能再吃點嗎,雷格?」

「好,熱一熱。」

「馬爾科姆?」

「嗯,也要。」

媽媽把土豆扔進煎鍋,聽到嗞嗞啦啦的聲音,馬爾科姆流口水了。他開心地跟爸爸媽媽坐在一起,什麼也不想,沉醉於溫馨的氛圍與煎土豆的香味之中。

突然他意識到媽媽在問他話。

「什麼?」

「再說一遍,注意禮貌。」她說。

「哦,您說什麼?」

「這才對。」

「這孩子在做夢。」爸爸說。

「我說,你跟愛麗絲說什麼呢?」

「他跟愛麗絲說話了?」帕斯戴德先生說,「我以為他們倆之間有個互不交流協議呢。」

「沒說什麼。」馬爾科姆回答。

「想起來了,她走的時候馬爾科姆跟到門廊嘀咕了有五分鐘,」爸爸說,「一定是什麼重要的事。」

「沒有。」馬爾科姆覺得有些難為情。他不想隱瞞父母什麼,但是通常他們都沒時間,問他事情問一遍就得了,含含糊糊地回答一下就過去了,可是今天晚上沒什麼事,他跟愛麗絲說話的事就引起他們的注意了。

「我回到廚房的時候,你就在跟她說話,」媽媽說,「我簡直不敢相信。她變友好了?」

「不,不是,」馬爾科姆不情願地說,「她只是在問那個帶著三條腿精靈的人的事。」

「為什麼?」爸爸問,「那天晚上她沒在這裡。她怎麼知道那人來過?」

「我告訴了她,她才知道的。她問我是因為那個人向她打聽修女的事。」

「真的?什麼時候的事?」媽媽說,一邊把煎好的土豆盛到盤中。

「前幾天晚上在耶利哥。那人跟她說過話,問她修女和嬰兒的事。」

「他跟她說話幹什麼?」

「我不知道。」

「就她一個人?」

馬爾科姆聳了聳肩。他剛塞了一大口熱土豆到嘴裡,沒法說話,但他卻清楚地看到,爸爸媽媽互相遞了個眼神,他們的表情里透著說不出來的驚訝。

把嘴裡的土豆吞下去后,馬爾科姆說:「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人人都躲著他?他跟愛麗絲說話怎麼了?她說那人不錯。」

「這麼回事,馬爾科姆,」爸爸說,「他名聲不好,因為暴力,而且是因為……因為欺負女性。大家都不喜歡他。你看到那天晚上酒吧的情況了。他那精靈——她給人的感覺很怪異。」

「他沒辦法呀,」馬爾科姆說,「誰也沒辦法影響自己的精靈變成什麼樣子,對吧?」

「那你就錯了。」地上慢吞吞地傳來一個粗啞渾厚的聲音。他媽媽的獾精靈很少說話,但只要他一說話,馬爾科姆總是會認真聽。

「你的意思是可以選擇?」他很吃驚地問。

「你說的不是沒辦法選擇,你說的是沒辦法影響。其實是可以影響的,只是你自己覺察不到。」

「那怎麼——做什麼——」

「把飯吃完,你會明白的。」說完,他步履沉重緩慢地回到角落裡自己的床邊去了。

「嗯。」馬爾科姆說。

他們沒再談論傑勒德·博納維爾。馬爾科姆的媽媽說外婆近來身體不大好,她有點擔心,準備明天回家,去沃爾沃科特看看她好了沒有。

「她的沙袋夠用嗎?」馬爾科姆說。

「現在不需要沙袋了。」媽媽說。

「呃,法德爾先生說大家以為不會再下雨了,但雨還會回來的,而且還要發大洪水。」

「真的嗎?」

「他讓我提醒你。」

「你見過他嗎,布倫達?」爸爸說。

「那個吉卜賽人?哦,就說了幾句話,很客氣,很穩重。」

「他們確實比較了解河流。」

「所以外婆應該還需要沙袋,」馬爾科姆說,「要是不夠我可以去幫她。」

「那我記著這事,」媽媽說,「你告訴修女們了嗎?」

「到時候她們恐怕得過來到我們這裡住,」馬爾科姆說,「還得帶上萊拉。」

「萊拉是誰?」爸爸問。

「當然是那個嬰兒了。她們替阿斯里爾勛爵照看的那個。」

「哦,那咱們這裡房間不夠呀,而且可能也不夠聖潔。」

「別傻了,」帕斯戴德太太說,「她們自己會保持聖潔,她們只是需要找個水淹不著的地方。」

「也許時間不會太長。」馬爾科姆說。

「不,這麼辦不行。不過你最好還是按你媽說的,告訴她們。吃什麼布丁?」

「蘋果泥,運氣好才能吃上。」她說。

擦乾碗碟后,馬爾科姆跟父母道了晚安,上樓去了。沒有作業需要做,他就取出雷爾弗博士給他的那張表,那張關於真理儀上的符號的表。

「要有條理地看。」阿斯塔說。

馬爾科姆覺得這話不值得回答,他從來都很有條理。他們在燈光下仔細看圖片,然後記下三十六張圖顯示的每一個意思,或者說想顯示的意思,可是字太小了,他沒法全都認出來。

「我們只有去問她。」阿斯塔說。

「不過有些還是很簡單,比如說頭蓋骨,還有沙漏。」

但這活兒還是費勁,他把所有能認出來的都列了出來,剩下的空著,做完以後,他和阿斯塔都累得夠嗆,不想再看了。

他們還不想睡覺,也不想看書,於是馬爾科姆拿上一盞燈,穿過老樓的客房去看河對岸。他自己的房間朝的是另一面,所以沒法一直關注修道院,但客房都是朝向河面的,因為視野好。現在正好一個客人都沒有,他想去哪間就去哪間。

他們跑到最高的那間客房,就在屋檐底下,馬爾科姆關上燈,靠在窗沿上,小聲對阿斯塔說:

「變成貓頭鷹。」

「我已經變了。」

「哦,我看不到你。看那邊。」

「我在看。」

「能看到啥?」

略停了一會兒,然後她說:「有一扇護窗是開著的。」

「哪扇?」

「頂樓,第二扇。」

馬爾科姆只能隱約辨認出窗子的形狀,因為大門的燈光照的是房子的另一面,天上一半的月亮照的也是那一面,不過他最後還是看到了。

「明天咱們必須告訴塔普豪斯先生。」他說。

「河面上很吵。」

「嗯……不知道她們以前遇到過洪水沒有?」

「修道院存在這麼多年了,肯定有過。」

「肯定會有相關的故事。彩繪玻璃上會有圖畫。回頭我問問費內拉修女。」

馬爾科姆心裡琢磨真理儀錶盤上的那些圖片,那些小小的圖片,哪張能清晰地代表洪水?或許是兩張圖片混合,也可能是一張圖片的下一層意義。他要去問問雷爾弗博士,還要告訴她吉卜賽人說要發洪水——他必須告訴她。他想到如果她的房子被水淹了,所有那些書就都毀了。也許他可以幫她搬到樓上去。

「那是什麼?」阿斯塔說。

「什麼?哪裡?」

這時候馬爾科姆的眼睛已經適應黑暗了,徹底適應了,可是除了石頭房子和模模糊糊的窗戶,他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那邊!就在牆角!」

馬爾科姆睜大眼睛,使勁盯著看。有動靜?他不確定。

但接下來他看到牆基那裡的確有東西:比房子略暗一些的影子。一人大小,卻不是人的形狀——大概肩膀的位置有巨大的一坨,可是卻沒有頭——正慢吞吞地橫著挪動……馬爾科姆心頭一緊,恐懼的感覺瞬間從頭躥到腳。那個影子消失了。

「那是什麼?」他小聲說。

「人?」

「沒有頭……」

「人扛著什麼?」

馬爾科姆想了想,可能是。「他在幹什麼?」他說。

「去關護窗?也許是塔普豪斯先生?」

「他扛著什麼?」

「一袋工具……?不清楚。」

「我覺得不是塔普豪斯先生。」

「我也覺得不是,」阿斯塔說,「走路的樣子不像他。」

「是那個人……」

「傑勒德·博納維爾。」

「對,可是他扛的什麼呢?」

「工具?」

「哦!我知道了!他的精靈!肩頭的那一大坨就是她了,這就是看不到頭的原因。」

「他在幹什麼?」阿斯塔說。

「他想爬上……」

「他有梯子嗎?」

「看不到。」

他們倆都又盡最大努力盯著看了一會兒。如果那是博納維爾,而他想爬上百葉護窗後面的窗戶,就必須扛著精靈,不能把她留在地面上。那些從事高空作業的人,修屋頂的、修塔尖的、磚瓦匠等,他們的精靈都會飛,要不就很小,可以裝在口袋裡。

「我們應該告訴爸爸。」馬爾科姆說。

「只有確定了才能說。」

「我們已經確定了,不是嗎?」

「可是……」阿斯塔感到勉強,其實也就意味著馬爾科姆也覺得勉強。

「他想找萊拉,」馬爾科姆說,「肯定是。」

「你覺得他是殺人犯嗎?」

「可是他去殺一個嬰兒做什麼?」

「我認為他是,」阿斯塔說,「就連愛麗絲都有點怕他。」

「我以為愛麗絲喜歡他。」

「你啥時能看出什麼來過?我從她的精靈身上看得出來,她怕得不得了,不然她為什麼要向我們打聽他?」

「也許他想帶走萊拉,因為他真的是她的父親。」

「看……」

那影子又出現在房子邊上。那人踉蹌了幾步,肩膀上的負擔似乎扭了扭,掉到地上,然後就聽到可怕的高聲尖叫,像大笑的尖叫聲。

那人和精靈倆轉來轉去,像瘋子在跳舞。那不可思議的笑聲像打嗝兒似的痛苦嚎叫,馬爾科姆覺得耳朵備受折磨。

「他在打精靈……」阿斯塔小聲說,不敢相信看到的景象。

她說出來之後,馬爾科姆也看清楚了。那人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把土狼精靈逼到牆角,正氣勢洶洶地抽她,抽了一下又一下,她無處可逃。

馬爾科姆和阿斯塔嚇壞了。阿斯塔變成一隻貓,躲到馬爾科姆胳膊彎裡面,馬爾科姆則把臉藏在阿斯塔的毛裡面。這麼卑鄙的行為他們想都沒想到過。

修道院裡面也聽到動靜了,有人拿著一盞昏暗的燈,搖晃著朝護窗破了的窗戶走來,一張蒼白的臉出現在窗邊,正努力往下面看。馬爾科姆看不出來是哪個修女,很快又來了一個人,把整扇窗戶都推開了,冒出兩個腦袋往下看,在黑暗中搜尋那似笑非笑的痛苦叫聲。

馬爾科姆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知道那是本內迪卡塔修女,雖然聽不清楚她說的話。借著窗戶上提燈發出的昏暗光線,馬爾科姆看到地上的人往上看了看,土狼精靈馬上藉機拚命跳到一邊。她猛地一下子離開,到了連接每個人與自己的精靈之間距離的那個看不見的界限,那人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一股深深的牽拉力,摔倒在地上。

她依舊硬撐著離開,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逃,那人怒不可遏,揮舞著棍子窮追不捨,不停地擊打,痛苦掙扎的似笑非笑聲響徹夜空。兩個修女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很害怕,馬爾科姆看到她們縮回頭,趕緊把護窗關緊,燈也滅了。

慘叫聲漸漸淡去,馬爾科姆和阿斯塔嚇得抱在一起。

「從來沒……」阿斯塔小聲說。

「……從來沒想到這輩子會見到這種事。」馬爾科姆替她把話說完。

「他怎麼會去打精靈?」

「這也是在傷害他自己呀,他一定是瘋了。」

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一直等到那種笑聲完全消失。

「他肯定恨死精靈了,」他說,「我想象不出來……」

「你覺得修女們看到他打精靈了嗎?」

「嗯,剛開始的時候應該看到了。不過本內迪卡塔修女呼叫的時候他停了一下,精靈跑了。」

「如果是本內迪卡塔修女,我們可以問……」

「她不會說的。她不想讓我們知道這種事。」

「如果她知道我們也看到了,也許會的。」

「也許吧,不過我不會告訴費內拉修女的。」

「對,不能告訴她。」

那人和他那備受折磨的精靈走了,現在除了黑夜與河水的聲音什麼也沒有了。又過了一分鐘,馬爾科姆和阿斯塔把燈滅了,躡手躡腳地離開客房,摸索著上了床。睡著以後,馬爾科姆夢見一群野狗,有五六十隻,各種各樣的野狗,在一座廢棄的城市街道上到處瘋跑,看著它們,他感到莫名的狂喜,到早晨醒來這種感覺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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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物質四部曲(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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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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