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第八十七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11.三條腿的精靈

接下來的幾天,馬爾科姆一直在想阿斯里爾勛爵在月色中的修道院花園裡待的那奇特的半個多小時。他和阿斯塔反覆討論這事,除了自己的精靈,他跟誰都沒法談。肯定不能跟爸爸媽媽說,他們在酒館總是很忙,無暇顧及他,除非他該洗澡了,或者沒做家庭作業。比如說,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小船不見了。除了雷爾弗博士,他誰也沒說。雷爾弗博士住在耶利哥,阿斯里爾勛爵還回「美麗野人」之前,他要去她家就只能走陸路了,所以到周六他又一次敲響那熟悉的門時,比平時晚了一點兒。

「你把小船借給他了?真夠仗義的。」聽完整個故事後,雷爾弗博士說。

「嗯,我相信他。因為他對萊拉好,他給她看月亮,溫柔地抱著她,也沒弄哭她。顯然費內拉修女也很信任他才讓他抱萊拉的。我一開始都不敢相信。」

「聽上去他很會打動人心,我敢肯定你做得對。」

「他竟然知道怎麼划獨木舟。」

「你覺得他的那些敵人跟想把萊拉從修道院弄走的人是一夥嗎?那個保護法庭還是什麼的?」

「兒童保護辦公室。我覺得不是。我想他本來是想親自把萊拉帶走,好防止那些人傷害她,但是他一定是認為萊拉待在修道院比跟著他更安全,所以他一定是處於極度危險之中。希望我的『美麗野人』不要弄得渾身都是彈孔。」

「他肯定會照顧好它的。好了,現在來選幾本新書吧?」

馬爾科姆這次帶回家的是一本關於圖畫象徵的書,因為雷爾弗博士說的關於真理儀的事對他觸動很大,還有一本叫《絲綢之路》。不知為什麼,他以為那是一本兇殺故事書,實際上是一個現代旅行家寫的風情實錄,絲綢之路指的是從韃靼利亞到黎凡特之間中亞地區的貿易路線。上面的地名他只能回家以後在地圖冊上找,結果發現自己的地圖冊完全不夠用。

「媽媽,我過生日的時候可以要一本大地圖冊嗎?」

「要那個幹什麼?」

當時媽媽正在煎土豆,馬爾科姆在吃大米布丁。那天晚上很忙,很快就需要馬爾科姆到酒吧去幫忙了。

「呃,查東西。」他說。

「應該可以,」媽媽說,「回頭我跟你爸爸說。快點,趕緊吃。」

對馬爾科姆來說,那間嘈雜的、蒸汽繚繞的廚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從前他根本不會想到安全問題,理所當然地認為,媽媽永遠都能輕而易舉、慷慨大方、源源不斷地提供飯菜,也總是有上菜用的熱盤子熱碗。

馬爾科姆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萊拉在修道院是安全的,阿斯里爾勛爵也是安全的,因為他已經甩掉了跟蹤他的那些人。但是其實危險也同樣無處不在。

第二天是星期天,雨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漢娜·雷爾弗檢查了一下保護前門的沙袋,然後走到大街盡頭,去看運河裡的水漲到什麼程度了。她大吃一驚,河面以外,整個港口綠地好幾英畝的空地都被淹沒了,灰茫茫一片都是水。風刮過水麵,讓人產生水在涌動的錯覺,感覺大片大片的水正無情地沖向她身後的住宅和商鋪,儘管她知道這不可能。

這樣站著看久了,讓人感覺索然無味很沮喪,而且雨下得很大,涼得徹骨透心,所以她準備回去關上門,加把柴,擺上一杯咖啡,坐下來繼續研究。

可是她門口停了一輛廂式貨車,車體是灰色的,全金屬打造,沒有一扇窗戶,車上沒有什麼標記,但每一根線條都昭示著它的「官方」身份。

「走過去,」她的精靈說,「大大方方地走,走過去就行了。」

「他們在幹什麼?」她小聲說。

「在敲門。別看。」

她努力使步伐保持平穩。她沒犯法,沒有理由害怕警察還是什麼其他機構,只不過跟其他市民一樣,對什麼都惴惴不安。他們可能不需任何令狀就把她抓起來,不經任何指控就把她關押起來。以前的人身保護法完全被拋在腦後了,而議會那些本該捍衛民主自由的人卻鮮有抗議之聲。現如今經常聽到有秘密抓捕,未經審判就監禁的事,而且沒有任何渠道可以確定傳言是真是假。她跟奧克萊街的關係也完全無濟於事,實際上,要是有人知道了,恐怕還更糟。這些機構和半公開的勢力都極有敵對性。

可是她不能整個下午都在雨中溜達,這太可笑了。而且她還有朋友,她是牛津大學一所著名學院的傑出院士。人們會想念她,會有人提出質疑,律師們只要幾個小時就會把她救出來,管它是什麼監牢。

她轉頭直接沖自己的家走去。路面上的積水已經有一兩英尺深了,她嘩啦嘩啦地蹚水過來,走近了之後張口喊道:

「需要幫忙嗎?你們有什麼事?」

正在敲門的人轉過身。她站在大門口,努力裝出一點兒都不害怕的樣子。

「這是你家嗎,女士?」

「是的,你想做什麼?」

「我們是環境保護組織的,女士。我們一條街一條街地挨家上門,看一下是否都做好了抵抗洪水的準備。」

說話的男人四十來歲,他的精靈是一隻知更鳥,看上去渾身都濕透了。另外一個人年輕些,他的精靈是一隻水獺,一直蹲在漢娜門外的沙袋上。漢娜說話時,那精靈挪到年輕人身邊去了,那人順勢把她抱了起來。

「我——」漢娜開口說話了。

「這些沙袋漏水了,女士,」那個年輕人說,「水會從那個角落流進去。」

「啊,好的,謝謝你們告訴我。」

「後面沒問題嗎?」另外一個人說。

「嗯,後面也堆了沙袋。」

「介意我們看一眼嗎?」

「啊……不介意,請這邊走。」

她領著這些人穿過自家房子和鄰居家的籬笆之間的狹窄過道,到達後門以後他們檢查沙袋,她往後站了站。年輕一點兒的人檢查門和門框之間的縫隙,年長一點兒的指著鄰居家的門問道:

「知道什麼人住在這裡嗎,小姐?」

現在稱「小姐」了,她心裡想。

「一位叫霍普斯金的先生,」她說,「年紀很大了,我想他應該去跟女兒一起住了。」

那人瞅了瞅籬笆裡面,房子裡面一片漆黑,沒什麼動靜。

「這裡沒有沙袋,」他說,「查理,我們最好放幾個沙袋在這裡,前後都放幾個。」

「好。」查理說。

「這麼說要發洪水了?」漢娜問。

「誰也不好說,天氣預報……」他聳了聳肩,「最好還是做好準備,我總是這樣認為的。」

「確實,」她說,「謝謝你們來檢查。」

「不客氣,小姐。回頭見。」

他們蹚著水回貨車去了。漢娜又拖又拉又踢,調整了一下他們說漏水的角落,就進屋把門鎖上了。

星期四下午放學后,馬爾科姆趕到修道院,急切地想跟費內拉修女聊聊,問問她阿斯里爾勛爵那天晚上都跟她說了些什麼,可是她斷然拒絕,一個字也不說。

「你要想幫忙就去削蘋果皮。」她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從不知道老太太還這麼固執,她甚至都不承認跟阿斯里爾勛爵說過話。到最後,馬爾科姆覺得自己這樣太無禮,而且想到本就不該問,於是就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去給蘋果削皮去核了。這些布拉姆利綠蘋果全都奇形怪狀,到處都是褐色的斑點。修女們把好蘋果都賣了,剩下這些有瑕疵的就留著自己吃。不過馬爾科姆認為,不管蘋果長得怎麼樣,費內拉修女做的蘋果派都很好吃。她總是會給他留一塊。

過了一會兒,尷尬氣氛應該已經過去了,馬爾科姆說:「不知道博特賴特先生怎麼樣了。」

「要是他們一直沒逮著他,我估計他藏在樹林里。」費內拉修女說。

「他可能喬裝打扮了。」

「你覺得他會裝成什麼?」

「裝成……想不出來。那他的精靈也得化裝。」

「要是小孩就容易多了。」費內拉修女的松鼠精靈說。

「你小時候都玩什麼遊戲?」馬爾科姆問。

「我們最喜歡的遊戲是亞瑟王。」老太太放下擀麵杖說。

「怎麼玩的?」

「從石頭中拔劍。你記得不?那劍誰都拔不出來,可是亞瑟不知道,把手往劍柄上一放,劍就出來了……」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把乾淨的刀,插到一大塊還沒揉的麵糰上。

「來,你假裝拔不出來。」她對馬爾科姆說。馬爾科姆假裝東扭西擰、咬緊牙關、氣喘吁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劍還是紋絲不動。阿斯塔也來幫忙,變成一隻猴子一起來拉他的手腕。

「這時,小亞瑟回來拿哥哥的劍……」費內拉修女的精靈說。

「他看到卡在石頭中的劍,心想,哦,我就拿這把好了,」費內拉修女說完,精靈接著說,「然後他就把手放到劍柄上,劍就這麼出來了!」

費內拉修女把劍拔出來,在空中揮舞。

「於是亞瑟就成了王。」她說。

費內拉修女表情一本正經,威嚴地皺起眉頭,松鼠精靈跳上她胳膊,揚揚得意地蹲在她肩頭。馬爾科姆哈哈大笑。

「你總是當亞瑟王嗎?」馬爾科姆問。

「沒有,我總是想當,但是我一般會當個侍從或者是某個下人。」

「不過我們倆自己也玩,」她的精靈說,「那時你就總是亞瑟王了。」

「嗯,總是,」費內拉修女邊說邊把刀擦乾淨,放回抽屜里,「你玩什麼遊戲,馬爾科姆?」

「嗯,我玩探險,尋找消失的文明之類的東西。」

「划著你的小船去亞馬孫河?」

「呃——嗯,這一類的吧。」

「你的小船最近怎麼樣?過了一冬,它還好嗎?」

「呃……阿斯里爾勛爵來看萊拉的時候,我把它借給他了。」

她什麼也沒說,繼續揉麵糰去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他肯定很感激你。」

可是她的語氣卻幾乎近於嚴厲了。

離開廚房后,阿斯塔說:「她感到很難堪,她覺得丟人,因為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不知道本內迪卡塔修女發現沒有。」

「她可能幹脆就不讓費內拉修女照顧萊拉了。」

「有可能。不過她也可能沒發現。」

「費內拉修女會坦白的。」

「嗯,」馬爾科姆表示同意,「她可能會。」

他們沒順道去看塔普豪斯先生,因為木匠鋪沒亮燈,他可能提前回家了。

「不,等等,」阿斯塔突然說,「那裡有人。」

當時已是黃昏。灰濛濛的天空濕氣很重,正準備迎接黑暗的到來。馬爾科姆在通往小橋的路上停下,回頭張望黑暗中的鐵匠鋪。

「哪裡?」他小聲問。

「後面,我看到一個黑影……」

「到處都是黑影。」

「不是那意思,像一個人……」

他們離鐵匠鋪大約有一百碼遠。在灰暗的暮色中,修道院的窗戶透出黃色的微光,石子小路空曠開闊,一切都清晰可見。沒有東西移動。接下來從木匠鋪後面出來一個東西,形狀像只大狗,一瘸一拐的樣子,但肩部卻很結實,那東西弓著背,站在那裡直直地盯著他們。

「是個精靈。」阿斯塔吸了一口氣。

「一隻狗?可是那……」

「不是狗,那是土狼。」

「她有……她只有三條腿。」

土狼沒挪窩,她身後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他也直直地盯著馬爾科姆,然後又躲進黑暗中去了,馬爾科姆完全看不清他的臉。

但是那精靈還待在原處,還叉開後腿,在路正中間撒了一泡尿。她對著馬爾科姆怒目而視,張著大嘴的臉龐一動不動,只有兩隻眼睛閃爍著光芒。她用一條前腿支撐著身體,往前又趔趄了一步,又看了馬爾科姆一會兒,然後轉身笨拙地大步邁回陰影之中。

這一小段插曲把馬爾科姆嚇得不輕。他從來沒見過殘疾的精靈,也沒見過土狼,也從未感受過如此狠毒的感覺。不過……

「我們要……」阿斯塔說。

「知道。變成貓頭鷹。」

她馬上變成貓頭鷹,蹲在他肩頭聚精會神地盯著黑黑的木匠鋪。

「看不到他們。」她小聲說。

「一直盯著那個陰影,眼睛別離開……」

他沿著小路往後退,或者說是沿著石子路旁的青草往後退,一直退到廚房門邊,摸索著碰到把手,差點跌進屋裡。

「馬爾科姆!」費內拉修女說,「你忘了什麼東西嗎?」

「有點事要告訴本內迪卡塔修女,她在辦公室嗎?」

「應該在,寶貝。沒啥事吧?」

「沒事,沒事。」馬爾科姆急匆匆地朝走廊那邊去,隱約還能聞到萊拉的嬰兒房發出的油漆味兒。他敲了敲本內迪卡塔修女辦公室的門。

「進來,」她看到馬爾科姆時驚得眨了下眼睛,「有事嗎,馬爾科姆?」

「我看到——剛剛——我們回家的路上經過塔普豪斯先生的木匠鋪,看到一個人——他的精靈是只三條腿的土狼——他們——」

「慢慢說,」她說,「你看清楚了嗎?」

「只看到精靈。她——她只有三條腿,而且她……我覺得他們不應該在那裡,所以——我想你應該知道,你可以再多加小心,確保把護窗都關好。」

他不能跟她說那土狼幹了啥。即使能找到合適的詞,他也表達不出那行為里表現出的輕蔑與仇恨。他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被鄙視了。

本內迪卡塔修女一定在他臉上看出點這種感覺了,她放下筆,站起來把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他記得以前她從來沒碰過他。

「你回來提醒我們注意。好,馬爾科姆,做得好。來,咱們先確保你安全回家。」

「你不用跟我一起回去!」

「你不願意我陪你?那好,我在門口看著你,這樣行嗎?」

「要小心,本內迪卡塔修女!他——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聽說過有人有那樣的精靈嗎?」

「世間無奇不有。問題的關鍵是那些事是否重要。來吧。」

「我不想嚇到費內拉修女。」

「你很貼心。」

「萊拉……」

「她睡了。你明天可以看她。有塔普豪斯先生的護窗,她很安全。」

他們穿過廚房,費內拉修女一臉迷惑地看著他們,本內迪卡塔修女走到門邊。

「你需要一盞提燈嗎,馬爾科姆?」

「哦,不需要,謝謝,真的不需要。天還夠亮……而且阿斯塔可以變成貓頭鷹。」

「我在這裡看著,一直等到你上了橋。」

「謝謝你,本內迪卡塔修女。晚安。你最好把所有的門都鎖上。」

「我會的。晚安,馬爾科姆。」

馬爾科姆不知道如果那個人真的跳出來攻擊自己,本內迪卡塔修女能做什麼,但是有她的關心他就覺得很安心了,他知道她會一直看著他走上橋頭。

上橋之後,他轉身揮了揮手。本內迪卡塔修女也揮了揮手,然後進去關上了門。

馬爾科姆跑回家,阿斯塔在前面飛,他們一起踏進了廚房。

「來得正好。」媽媽說。

「爸爸呢?」

「你以為能在哪裡?」

馬爾科姆跑到酒吧,猛地停了下來,眼前坐著一個人,胳膊支在櫃檯上。馬爾科姆沒見過這個人,但他的腳邊躺著一隻土狼精靈,只有一條前腿。

那人正在跟馬爾科姆的爸爸說話。店裡還有六七個其他喝酒的人,但沒有一個在他們旁邊,實際上,平常總是坐在吧台上的幾個人都跑到遠處的一個角落去了,剩下的都圍坐在那幾個人附近,似乎都想躲開這個陌生人,越遠越好。

馬爾科姆馬上就看明白了,然後就看到了爸爸臉上的表情。那個陌生人在看馬爾科姆。爸爸在那人身後,低下頭,臉上是無可奈何的嫌惡,那人一轉身,帕斯戴德先生馬上抬起頭,擠出一絲笑容。

「你去哪兒了,馬爾科姆?」

「平常去的地方。」馬爾科姆咕噥了一句,轉身離開了。土狼精靈的牙齒咔嗒了幾下,小小的腦袋上尖利的黃牙出奇地大。她丑得驚人。不管是誰奪走了她的右前腿,要是這些大牙扎進了肉里,那可真是有的受。

馬爾科姆走到屋子那頭的幾張桌子旁,問:「需要什麼嗎,先生們?」他知道在這寂靜的房間里,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發抖。

有人要加兩品脫酒,馬爾科姆離開之前,有個酒客偷偷抓住他的衣袖。

「小心,」桌面上傳來低語聲,「走路時小心那個人。」

說完那人鬆了手,馬爾科姆拿著玻璃杯,到了酒吧的另一頭。阿斯塔當然一直盯著那人,別的什麼也沒看,而且她變成瓢蟲,別人也看不清她的視線。

「我到露台房去看看。」馬爾科姆跟爸爸說,他點了點頭。

露台房裡沒有人,但是桌子上有兩隻空杯子。他拿起杯子小聲問阿斯塔:「那人長什麼樣?」

「其實,他看上去算友好,興緻勃勃的,就好像你在講什麼他想知道的事,他很認真在聽。他其實沒什麼問題,是那精靈……」

「他們相當於一個人,不是嗎?我們倆就是!」

「對,那當然,可是……」

酒吧里其他一些地方還有幾隻空杯子,馬爾科姆慢慢把它們都收了。

「現在幾乎沒人了。」他跟阿斯塔說。

「那我們就沒必要非在酒吧里待著了。上樓去,把它寫下來,留著告訴雷爾弗博士。」

馬爾科姆把杯子拿進廚房去洗。「媽媽,」他邊洗邊說,「酒吧里有個人……」馬爾科姆把他離開修道院時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媽媽,不過還是沒說精靈在小路上撒尿的事。「現在他跑到這裡來了!爸爸看上去很心煩。沒人願意坐在他旁邊。」

「你去告訴本內迪卡塔修女了?她會把門窗都關好的。」

「可是他是誰呀?他要幹什麼?」

「天知道。你要是不喜歡他的樣子,就離他遠遠的。」

這就是媽媽的問題:她總是把指令當成解釋。好吧,以後再問爸爸。

「今天晚上幾乎沒人,」他說,「愛麗絲都沒在。」

「我說人這麼少她不用在這裡待著了。要是那人習慣了老到這兒來,恐怕每天晚上都要這樣。爸爸就只好請他不要來了。」

「可是為什麼……」

「別管什麼為什麼。有作業嗎?」

「有點兒幾何作業。」

「那你現在趕緊把飯吃了,然後去做作業。」

晚餐是花椰菜乳酪。阿斯塔變成松鼠,蹲在桌子上玩一個堅果。馬爾科姆吃飯著急燙了嘴,趕緊吃了一塊冷的李子派和奶油舒緩下。

他洗過的杯子都幹了,所以上樓之前他又把杯子送回吧台。又來了幾個人,但那個帶著土狼精靈的人還坐在櫃檯邊的凳子上,新來的人都在另一邊不理他。

「好像大家都知道他,」阿斯塔咕噥道,「除了我們。」

土狼精靈沒挪過窩。她躺在那裡啃舔那截剩下的殘肢,那人也一動不動,胳膊支在吧台上,四下張望,神情溫和,一副樂於了解別人的樣子。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馬爾科姆確定沒人往這邊看,他爸爸正在酒吧那頭跟新來的人聊天,其他人正圍著桌子玩多米諾骨牌。出於強烈的好奇心,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那人也正好看了他一眼。他四十歲上下,頭髮烏黑,棕色的眼睛閃閃發亮,面部線條清晰可辨,就跟一張採光極好的照片似的。他身上穿著旅行的人常穿的衣服,算得上英俊瀟洒,只是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勁兒,一股說不出的痞勁兒,說痞還不能完全表達出那種感覺。馬爾科姆禁不住喜歡上他了。

那人看到馬爾科姆在看他,微微一笑,眨了下眼睛。

這一笑飽含著深情,似乎在二人之間建立起一種共通關係,好像在說「有些事咱們都知道,咱們倆……」,指的是他和馬爾科姆。他的表情里透著一種親近與愜意,把馬爾科姆拉入了一個小圈子,似乎只有他們倆在一起密謀什麼事,其他人都不知道。馬爾科姆不由自主地沖他微笑。正常情況下,阿斯塔會馬上飛過去跟他的精靈交談,即使那精靈醜陋可怕,出於禮貌她也會去的,但眼下這情況不正常,所以就只是一個好奇的男孩與一個表情複雜迷人的男人相視,馬爾科姆只能以微笑來回應。

然後就結束了。馬爾科姆把乾淨的杯子放到吧台上就上樓去了。

「我都記不得他穿的什麼衣服了。」卧室門一關上他就說。

「黑色的什麼衣服。」阿斯塔說。

「你覺得他是逃犯嗎?」

「肯定是。可是她……」

「她太可怕了。我從來沒見過精靈跟主人這麼不一樣的。」

「不知道雷爾弗博士會不會認識他。」

「應該不會。她認識的人都是教授學者一類的。他不一樣。」

「還有間諜。她認識間諜。」

「我覺得他不是間諜。他太顯眼了,那樣的精靈誰都會注意到。」

馬爾科姆開始做家庭作業,用尺子和圓規畫圖形,平常他很喜歡做這樣的作業,可是這次他沒法集中精力。那笑容讓他神魂顛倒。

雷爾弗博士從來沒聽說過誰的精靈殘疾到那個程度。

「不過應該也會有這種情況,偶爾。」她說。

然後馬爾科姆跟她說了那精靈在小路上撒尿的事,這讓她更加迷惑了。精靈跟人一樣注重隱私,其實他們本身就是人。

「呃,這真是個謎。」她說。

「你覺得那代表什麼意思?」

「思路很對,馬爾科姆。就像詢問真理儀一樣把它當成一個問題來看,這樣我們就能研究出它代表什麼意思了。她在小路上的所作所為應該代表蔑視,你說呢?」

「嗯,我也這麼認為。」

「對你這個觀看的人的蔑視,也是對她所處的地方的蔑視,也就是修道院,也許是對修女們和她們所代表的一切的蔑視。那麼……土狼是食腐動物,它們靠其他動物留下的腐肉死屍等為生,自己也捕獵。」

「這很噁心,但是也很有用。」馬爾科姆說。

「對。我沒想到這一點。土狼還會大笑。」

「是嗎?」

「狂笑的土狼,其實不是笑,是類似笑的叫聲。」

「就像鱷魚的眼淚,其實它並不悲傷。」

「你是說偽善嗎?」

「偽善。」馬爾科姆一邊說,一邊咂摸這個字的滋味。

「你說那個人當時不在場?」

「在陰影里。」

「跟我說說他的笑容。」

「啊,好,這是他最奇怪的舉動了。他微笑了一下,還眨了眨眼。其他人誰也沒看到。好像他想讓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的某件事情,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們兩人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可是不是……你知道這種事一般會讓人感到恐怖、卑鄙、內疚……」

「但你沒有這種感覺?」

「可以說很開心、很親切、很愉快。我現在都幾乎不能相信,可是我真的不由自主地喜歡他。」

「但是他的精靈一直在舔她的腿,」阿斯塔說,「我一直看著她的,血淋淋的,我是說受傷的地方。」

「這又代表什麼呢?」馬爾科姆說。

「也許是說她——他——他們都很虛弱?」雷爾弗博士說,「她要是再丟一條腿就根本沒法走路了,那情況就很糟了。」

「可他顯得並不憂愁。他看上去是一副永遠不會擔憂害怕的樣子。」

「你可憐他的精靈嗎?」

「不,」馬爾科姆很果斷,「我很慶幸,要不是傷成這個樣子,她就更具危險性了。」

「這麼說你對這個人的看法有些矛盾。」

「沒錯。」

「你父母……」

「媽媽只說離他遠點兒,沒說為什麼。爸爸顯然討厭他來酒吧,可是他沒有理由趕他走,其他客人也討厭他在。後來我問過爸爸,他只說這人很壞,他一定不讓他再進酒吧的門了,可是他沒說他干過什麼壞事,也沒說他為什麼壞,我想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覺吧。」

「你後來又見過他嗎?」

「沒有,這事前天才發生的。」

「回頭我看看能打聽到什麼消息。」雷爾弗博士說,「好,現在來說說這個星期的書。」

「圖畫象徵那本很難,」馬爾科姆說,「我大部分都沒懂。」

「哪些你懂了?」

「一些事物……可以代表其他事物。」

「這就是最主要的點,很好。剩下的就是細節問題了。誰也不能記住真理儀圖片的所有含義,所以才需要參考書。」

「像一種秘密語言。」

「對,的確是。」

「是誰發明了這種語言?還是……」

「還是發現了它?你是想說這個嗎?」

「對,」馬爾科姆有點吃驚,「那究竟是哪一個呢?」

「這個不容易說清楚。咱們換個例子——說點別的。你知道畢達哥拉斯定理嗎?」

「直角三角形的兩條直角邊邊長的平方和等於斜邊邊長的平方。」

「完全正確。這則定理哪裡都適用嗎?」

「對。」

「那畢達哥拉斯發現這條定理之前也是這樣嗎?」

馬爾科姆想了想。「對,」他說,「一定也是。」

「所以說定理不是他發明的,而是他發現的。」

「對。」

「好,現在咱們來談真理儀的象徵符號。以蜂巢為例吧,蜜蜂的蜂巢。它的一個意思是甜蜜,另一個是光明。你知道為什麼嗎?」

「蜜代表甜蜜。可……」

「蠟燭是什麼做的?」

「蠟!蜂蠟!」

「對了。我們不知道最初是誰意識到這些含義的,但是這些聯繫、這些事物之間的相似性之前就存在,還是被意識到了才存在的?人們是發明了這些含義還是發現了這些含義?」

馬爾科姆認真地思考。「這不完全一樣,」他慢慢地說,「畢達哥拉斯定理可以證明,所以我們說它是正確的。可是蜂巢沒法證明,我們可以看到事物之間的聯繫,但是沒法證明……」

「好吧,這樣說吧,假如造真理儀的人想找個東西來表達甜蜜和光明,能隨便選什麼東西都行嗎?比如說能用劍來代表嗎?能用海豚嗎?」

馬爾科姆努力想弄懂。「不能,」他說,「雖然可以故意曲解讓它們意思相關,但是……」

「這就對了,甜蜜光明與蜂巢之間有種自然的聯繫,跟劍和海豚之間就沒有。」

「嗯,是這樣。」

「所以說是發明的還是發現的?」

馬爾科姆又使勁想了想,然後微笑著說:「發現的。」

「好,咱們再來試試這個,你能想象出另外一個世界嗎?」

「應該可以。」

「一個畢達哥拉斯從來沒出現過的世界?」

「嗯。」

「那在這個世界里,他的定理還是實際存在嗎?」

「是,應該在哪裡都實際存在。」

「那假如那個世界里也有像我們一樣的人,但是沒有蜜蜂,他們也會體驗到甜蜜和光明,那他們要拿什麼來象徵這種感覺呢?」

「呃,他們……他們需要用其他東西,也許用糖象徵甜蜜,用太陽代表光明。」

「那再想象一個世界,又一個不一樣的世界,那裡有蜜蜂卻沒有人,那蜂巢和甜蜜光明之間還會有聯繫嗎?」

「呃,聯繫會……有,但是在我們這裡,那裡沒有。如果我們可以想象出那個世界,那我們就可以看到它們之間的聯繫,即使那個世界上沒有人看到。」

「很好。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你使用的語言,也就是象徵符號的語言,究竟是被發明的還是發現的,但是似乎更像是……」

「發現的,」馬爾科姆說,「但是跟畢達哥拉斯定理還是不一樣。你無法證明它。它靠的是……是……」

「是什麼?」

「靠人們來感受,而定理卻不是這樣的。」

「說得很對!」

「但是也能算上是發明的。沒有人來感受體會的話,它就會……就跟不存在一樣。所以這有點像量子理論,任何事物只有被感知時才實際存在。我們自己可以說跟事物攪在一起了。」

他往後坐了坐,覺得有點頭暈目眩。眼前的房間很熟悉,椅子很舒服,盛餅乾的盤子就在手邊。如果說媽媽的廚房讓他感到很安全,這間小房間則讓他看到世界有多麼廣闊。他知道,除了阿斯塔,這種感受誰也不能說。

「我得走了。」他說。

「你工作很努力。」

「這也算工作嗎?」

「嗯,我覺得算,你覺得不算嗎?」

「算是吧。我可以看看真理儀嗎?」

「不好意思,它只能放在圖書館。我們只有這麼一台儀器,不過這裡有張圖片可以給你。」

她從櫥櫃抽屜里取出一張折著的紙給了他。打開以後他看到紙上畫著一個大圓盤,邊上一圈分成三十六塊區域,每塊區域里都有一張圖片:螞蟻、樹、錨、沙漏……

「蜂巢在這裡。」他說。

「留著這張紙,」雷爾弗博士跟馬爾科姆說,「我初學的時候用它來記,現在我都記下來了。」

「謝謝你!我也要把它們都記下來。」

「有個記憶的小竅門,我下次告訴你。不要一下子把所有的都記下來,你可以只選一個,然後就想——它可以暗示什麼想法?能象徵什麼?」

「嗯,好的。有……」他欲言又止。圖上的圓圈,分成好多個區域的圓圈,讓他想起了什麼。

「有什麼?」

「有點像我看到的……」

馬爾科姆描述了阿斯里爾勛爵到鱒魚酒館那天晚上,他看到光環的情況。她馬上就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很像是偏頭痛的先兆,」她說,「你有過嚴重的頭痛嗎?」

「沒有,從來沒有。」

「那就是極光了。你很可能會再看到。你喜歡另一本書嗎?關於絲綢之路的那本?」

「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沒準兒有一天你會去的。」

那天晚上,有人把「美麗野人」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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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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