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第八十六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10.阿斯里爾勛爵

馬爾科姆把克羅克先生送給他的新工具拿給塔普豪斯先生看,他們一起用電鑽鑽了孔,試了試效果。老先生覺得這真是太了不起了,讓馬爾科姆銼掉了一些螺絲釘的頭,準備用到他正準備安裝的百葉護窗上。

「這下他們進不來了,馬爾科姆。」老木匠說,就跟這主意是他想出來的似的。

「他們是誰?」馬爾科姆說。

「犯罪分子。」

「啥是犯罪分子?」

「幹壞事的人。學校里沒教過你嗎?」

「沒教過。什麼樣的犯罪分子?」

「那你別管了。趕緊幹活兒,再銼一打螺絲釘去。」

馬爾科姆數了十二個,拿了一個放到老虎鉗裡頭,塔普豪斯先生在旁邊往做好的百葉窗上刷第二層荷蘭油,這樣它們才能禁得住風吹雨打。

「當然了,除了人會幹壞事,還有別的東西也會幹壞事。」老木匠邊幹活兒邊說道。

「有嗎?」

「有啊。有惡魔,那些東西橡木窗子可擋不住。」

「惡魔是什麼意思?鬼嗎?」

「鬼是最普通的啦,小傢伙,夜鬼、幽靈、魅影那些,它們只會噓一聲突然出現,嚇你一跳。」

「你見過鬼嗎,塔普豪斯先生?」

「見過,見過三回呢。一次是在沃爾沃科特的聖·彼得墓園,一次是在鎮上的老監獄里。」

「你為什麼進了監獄?」

「我沒進監獄,你個笨蛋。我說的是老監獄,那時候已經建了新監獄了。那是個冬天,有一次我在那裡幹活兒,要把一些舊門卸下來,然後他們就可以重新刷漆弄好看點,好把那些屋子改成辦公室還是啥的。有這麼一間屋子,高大寬敞,天花板很高,只有老高老高的地方有一面窗戶,上面全是厚厚的蜘蛛網,只能透進一點兒慘淡的灰光。有一塊老大的檯子要我拆掉,那是塊很重的橡木板子,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麼的。中間有一個像活板門似的東西。哎,我當時在檯子下面安鋸木架,突然聽到後面「砰」的一聲巨響,就是檯子那邊,我嚇了一跳,轉身一看,哎呀媽!天窗上垂下一根繩子,上面吊著一個死人。這屋子原來是間行刑房,那檯子就是絞刑架。」

「你當時咋辦的?」

「我趕緊跪下,瘋狂地祈禱。等我睜開眼,那鬼就不見了。繩子沒了,死人沒了,活板門也關上了。」

「天哪!」

「真把我嚇得夠嗆,真夠嗆。」

「你才沒有跪下祈禱,你直接暈過去了。」老木匠的啄木鳥精靈在工作台上說。

「嗯,也有可能。」木匠說。

「我記得,因為我從鋸木架上掉下去了。」她說。

「哇,」馬爾科姆有如身臨其境,接下來他問了個很實際的問題,「你怎麼處理那塊木頭的?」

「全燒了。那木頭不能用,它整個泡在苦水裡了,處處透著悲傷。」

「嗯,沒錯……第三個鬼你在哪兒看到的?」

「就在這裡。現在想來,哎,恰好就是你站的那個地方。那可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恐怖的事了。沒法形容。你知道我有多大歲數吧,嗯?」

「七十歲?」馬爾科姆說,其實他很清楚塔普豪斯先生去年秋天剛過了七十五歲生日。

「看,嚇傻了吧。我其實才三十九歲,小傢伙。我一點兒也不老,自打在你站的那塊地方見了一次鬼,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

「我不信。」馬爾科姆將信將疑地說。

「愛信不信。不跟你說了。螺絲釘弄得怎麼樣了?」

「你肯定都是瞎編的。我弄好四個了。」

「好,繼續……」

可是他還沒說完就聽到猛烈的敲門聲,還有人在瘋狂地摸索門把手。馬爾科姆本來就已經嚇得夠嗆了,頓時心頭一緊,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和老木匠倆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沒等他們開口說話,就聽到費內拉修女喊道:

「塔普豪斯先生!快來!趕緊來幫忙呀!」

塔普豪斯先生沒有慌張,拿起一把結實的鐵鎚,把門打開。費內拉修女踉踉蹌蹌地邁進屋子,抓住他的胳膊,說:

「快來!」她顫抖著大聲說,手腳不停地哆嗦,臉色慘白。

馬爾科姆舉著銼刀站在木匠身後,費內拉修女沒看到他。他悄悄跟著他們倆出去了。

費內拉修女催促塔普豪斯先生趕緊到廚房,老木匠邊走邊問她:「出什麼事了?」

馬爾科姆首先想到的是水管爆了,可是那不至於讓老修女這麼驚慌。然後他又想可能是著火了,可是沒聞到煙味,也沒看到火苗。她在跟塔普豪斯先生嘰里咕嚕地說什麼,塔普豪斯先生肯定也聽不明白,因為他說:「別著急,慢慢說,慢慢說。喘口氣,慢慢說。」

「有人——穿著制服的——他們要——要把萊拉帶走——」

馬爾科姆差點叫出聲來,不過就算叫出來他們也不大可能聽見,走在碎石路上有腳步聲,而且費內拉修女那麼慌張,塔普豪斯先生的聽力也不怎麼好。不管什麼都不能阻止馬爾科姆跟上,早知道他也像老木匠那樣拿把鐵鎚就好了。

「他們說了自己是什麼人了嗎?」塔普豪斯先生問。

「沒有——至少我沒聽懂——像當兵的,又像警察,還是什麼人——哎呀!」

他們說著進了廚房。費內拉修女一隻手捂住胸口,另一隻手四下摸索,馬爾科姆趕緊衝上去拉了把椅子給她。她整個人癱到椅子里,一口一口地上不來氣,馬爾科姆覺得她要死了,想馬上做點什麼救她,可是不知道該做什麼,而且還有萊拉……

費內拉修女顫巍巍地指著走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塔普豪斯先生沖走廊走去,步伐緩慢平穩。他似乎也並不在意馬爾科姆跟來。萊拉房間外面的走廊上擠滿了修女,馬爾科姆跟她們都很熟,她們聚集在門口,十分不安,門是關著的。

「發生什麼事了,克拉拉修女?」塔普豪斯先生說。

克拉拉修女身材豐滿,面色紅潤,很明事理。她驚跳了一下,轉過身來小聲說:「三個穿制服的男人——他們說要把嬰兒帶走。本內迪卡塔修女在跟他們說話……」

門後面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塔普豪斯先生往前走了走,修女們都給他讓路,馬爾科姆也跟著他上前。

老木匠一臉堅決,敲了三下門,然後推門進入。馬爾科姆聽到一個男人說:「……但是所有必要的授權我們都有……」

塔普豪斯先生說:「本內迪卡塔修女,需要我幫忙嗎?」

「這人是……」那人剛要說話,但本內迪卡塔修女的聲音蓋過了他的:

「謝謝你,塔普豪斯先生。請在外面等候,但門不用關,因為這些先生馬上要走了。」

「我想你是沒搞清楚狀況。」另一個男人說,他看上去很有教養,要和藹一些。

「我十分清楚,」本內迪卡塔修女說,「你們馬上離開,我不希望再見到你們。」

馬爾科姆很佩服她,意思簡潔明了,語調沉著冷靜。

「請允許我再解釋一遍,」有教養一些的那個人說,「我們有兒童保護辦公室的授權令……」

「啊,好,請讓我看一下這個授權令。」本內迪卡塔修女說。

「我已經給你看過了。」

「我想再看一遍。你沒給我充分的時間認真讀。」

沙沙沙,傳來展開紙張的聲音,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這是個什麼辦公室?我從來沒聽說過。」本內迪卡塔修女說。

「是教會紀律法庭下屬的機構,這你總該聽說過吧?」

馬爾科姆從門邊望進去,看到本內迪卡塔修女把那張紙撕成碎片,扔到火爐里去了。有一兩個修女倒吸了一口氣。那些男人看著本內迪卡塔修女,眼睛眯了起來。他們穿的制服是黑色的,有兩個人還沒摘帽子,馬爾科姆認為撇開別的不說,這就很沒禮貌。

本內迪卡塔修女接下來小心翼翼地抱起萊拉,緊緊地攬在懷裡。「你們認真想想,」現在她的語氣里透著兇狠,「我會僅憑一張紙就把這個託付給我們的小嬰兒交給三個陌生人嗎?三個未經邀請就強行闖進這聖地的人?你們竟然拿武器威脅我們這裡年紀最大、身體最差的人——沒錯,用武器!你們舉著槍在她面前揮舞!你們以為自己是誰?這是什麼地方?我們在這裡殷勤款待客人八百年了!動動腦子!八百年是什麼概念!就憑你們三個,穿件制服衝進來就想欺負人?想嚇唬我放棄我們的神聖職責?想搶走一個不到六個月的嬰兒?現在給我走!出去!不準再回來!」

「你沒聽到……」

「嗬,好,繼續,說我哪裡沒聽到。出去,你們這些恃強凌弱的強盜!帶上你的兩個走狗,滾回家去。好好向仁慈的上帝祈禱,求得寬恕。」

這期間馬爾科姆聽到萊拉一直在跟她的小精靈嘰嘰咕咕地說他們自己的那些怪話,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麼不說了,萊拉發出了微弱含糊的啜泣聲。本內迪卡塔修女緊緊抱住她,從容面對著幾個男人,他們無計可施,只好一臉陰鬱地轉身朝門外走。塔普豪斯先生後退幾步給他們騰地方,馬爾科姆和修女們也往後閃了閃,好似組成了一排儀仗隊,充滿鄙夷地看著那三個人離開。

他們一離開,修女們就湧入房間,圍著本內迪卡塔修女,紛紛表示慰問和讚賞,有的則撫摸萊拉的小腦袋。萊拉也不哭了,馬爾科姆看著她笑起來,笑得越來越開懷,揚揚自得的樣子,好像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

塔普豪斯先生扳著馬爾科姆的肩膀,輕輕地把他拽走了。他們倆回木匠鋪的路上,馬爾科姆說:「他們算犯罪分子嗎?」

「沒錯,他們是犯罪分子,」老木匠說,「現在該收攤了,下次再弄那些螺絲釘。」

他不再說話了,於是馬爾科姆幫他清掃整理,又打了一桶水來泡塔普豪斯先生用來擦荷蘭油的破布,免得它們自燃了。都收拾好以後他就回家了。

「媽媽,兒童保護辦公室是什麼?」

「沒聽說過。吃你的飯。」

馬爾科姆嘴裡塞滿了香腸和濃湯,吞咽的間隙里他把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了媽媽。媽媽現在也見過萊拉了,還親自抱過她,所以能理解要是把她奪走了,修女們會有什麼感受。

「真是作孽啊,」她說,「費內拉修女怎麼樣了?」

「我們回去的時候她沒在廚房,可能上床躺著了。她真是嚇壞了。」

「可憐的老太太。我明天給她拿點補品過去。」

「本內迪卡塔修女寸步不讓。你真該看看她撕授權書時那些犯罪分子的模樣。」

「你叫他們什麼?」

「犯罪分子。塔普豪斯先生教我的。」

「嗯。」她沒再說什麼。

馬爾科姆跟媽媽說話時,愛麗絲在默默地洗盤子,還是平常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她和馬爾科姆之間也還是一直刻意不理對方。媽媽要去地窖取東西,她一離開廚房,愛麗絲的精靈就低聲吼叫起來,很出乎馬爾科姆的意料。

馬爾科姆抬頭一看,大吃一驚。那精靈變成一隻老大的雜種狗,渾身的毛亂糟糟的,蹲在愛麗絲的腿後面。狗脖子上的毛豎著,正盯著愛麗絲看,愛麗絲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水和泡沫,撫摸了一下他的頭。

愛麗絲說:「我知道兒童保護辦公室是什麼東西。」

馬爾科姆嘴裡塞滿了飯,但還是努力發出了聲音:「是什麼?」

她的精靈說「王八蛋」,然後又吼了一聲。

馬爾科姆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精靈也沒再說話了。然後馬爾科姆的媽媽就回來了,精靈躺了下來,馬爾科姆和愛麗絲又回到之前互不理睬的狀態。

那天晚上沒有什麼客人,所以馬爾科姆沒什麼事。他回到房間,把地理作業要求的英格蘭主要河流列了個表,然後一一畫到地圖上。河流的數量比他想象的多。他心裡想,要是到處都像南部地區這麼下雨,這些河肯定都跟泰晤士河一樣漲滿了,而如果河都漲滿了,海里的水肯定也更多了。他想知道自己的「美麗野人」能不能在海里航行,他能不能劃到法國去。他打開自己的地圖冊,翻到英吉利海峽那一頁,想用圓規和頁面底下標的比例尺測量一下,可是都太小了,看不清楚。

不對,字並不小,是有東西擋著,有個很小很小的東西在他眼前閃爍,他看哪裡它就跑到哪裡,絲毫不差,所以他總是看不清楚,但是旁邊的東西都很清楚。他挪開目光,看別的東西,這閃爍的東西也跟著動,它總是礙事,擋著後面的東西,擋得他什麼也看不到。

他抹了一把地圖冊的頁面,可是上面什麼也沒有。又揉了揉眼睛,那東西還在,而且還更奇怪了,因為他閉上眼睛也照樣能看到它。而且那東西還在不斷地變大,現在已經不只是一個小點了,變成了一條線:一條彎曲的線,像寫得很潦草的字母C,彎彎曲曲地閃爍著黑色、白色和銀色的光亮。

阿斯塔說:「這是什麼?」

「你能看到它嗎?」

「我能感覺到。你看到了什麼?」

馬爾科姆盡最大努力作了描述。「你感覺到了什麼?」說完他問阿斯塔。

「很奇怪的感覺,很遙遠……就好像和我們離得很遠,但是千里之外的東西我都能看到,都很清楚,也很平靜……我也不感到擔心恐懼,很平靜……它在幹嗎?」

「只是在變大。我現在能透過它看東西了。越來越近了,我能透過它看到頁面上的字了,都能看到。我覺得有點暈。要是我使勁盯著它看,它就滑走了。現在差不多有這麼大。」他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畫了個長度,大約有拇指那麼長。

「我們會瞎嗎?」阿斯塔說。

「不會,因為我能透過它看清楚東西。它只是越來越近、越來越大,但是似乎也在滑出去,滑到邊上去……好像它要飄過去,飄到我腦袋後面去。」

他們倆坐在安靜的小屋裡,點著溫暖的燈光,等那條閃光的線飄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飄到馬爾科姆的視線邊緣,最終飄到他的視線之外消失了。從開始到結束,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鐘。

「好奇怪,」馬爾科姆說,「跟鑲了亮片似的。跟聖歌里唱的一樣,你記得不?夜空上彎彎的月亮,姐妹們環繞著它閃閃亮。群星閃耀。」

「這東西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都看到了。」

「可是我看不到。那不是外面的東西,它在你心裏面。」

「對……但的確是真的。而且你也感覺到什麼了,你的感覺也是真的,那一定是其中的一部分。」

「嗯……那它是什麼意思呢?」

「也許……說不清楚,也許什麼意思也沒有。」

「不,一定有什麼意思。」阿斯塔堅定地說。

可是如果真有什麼意思,他們也想不出來。還沒等他們繼續研究,就有人敲門,接著門把手轉開了。

是爸爸。

「馬爾科姆,你還沒睡,好。到樓下來一趟,有位先生有話跟你說。」

「是大法官勛爵嗎?」馬爾科姆急切地問,一下子跳了起來,跟著爸爸出去了。

「小點聲。不是大法官勛爵,不是。他要想說的話會告訴你他是誰的。」

「他在哪兒?」

「在露台屋。端一杯托考伊給他。」

「托考伊是什麼?」

「匈牙利酒。別磨蹭,快點。」

「店裡忙起來了嗎?還是有什麼事?」

「沒有。就只是這位先生想見你。注意禮貌,要說實話。」

「我一直都是這樣。」馬爾科姆不假思索地說。

「真新鮮,我怎麼沒覺得!」爸爸說,不過進酒吧之前他愛憐地撥弄了一下馬爾科姆的頭髮。

托考伊酒呈飽滿的金色,氣味芳香濃郁。馬爾科姆很少對鱒魚酒館里賣的酒水動心——啤酒發苦,葡萄酒一般都發酸,威士忌又很烈。但是這酒不一樣,以後要是能再找到這瓶子,他一定會趁爸爸不注意抿一口嘗嘗。

到了露台屋門外,馬爾科姆在走廊里先站了一小會兒,好恢復自己的現實感。他的思維還沉浸在那個閃閃發亮的圓環里。他深吸一口氣,然後進了屋。

屋裡的紳士讓馬爾科姆吃了一驚,儘管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冰冷的火爐旁。也許是因為他的精靈,那是一隻銀毛黑斑點的獵豹,十分漂亮;也許是因為他陰鬱的表情。不管是因為什麼,馬爾科姆感到膽怯,覺得自己很幼稚很渺小。阿斯塔變成了一隻蛾子。

「晚上好,先生,」他說,「這是您點的托考伊。需要我把火生起來嗎?這裡總是很冷。」

「你叫馬爾科姆嗎?」這人的嗓音深沉,透著嚴厲。

「是的,先生,我叫馬爾科姆·帕斯戴德。」

「我是雷爾弗博士的朋友,」那人說,「我叫阿斯里爾。」

「哦,呃——她沒跟我提起過你。」馬爾科姆說。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如果她說過,我就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獵豹低吼了一聲,馬爾科姆往後退了一步,但是他馬上想起本內迪卡塔修女是怎麼面對那些男人的,於是又向前邁了一步。

阿斯里爾大笑一聲。「我明白,」他說,「再來一條參考信息?我是修道院那個嬰兒的父親。」

「哇!你是阿斯里爾勛爵!」

「沒錯。但是你怎麼檢驗這條信息的真實性呢?」

「嬰兒叫什麼名字?」

「萊拉。」

「她的精靈叫什麼?」

「潘特萊蒙。」

「都對。」馬爾科姆說。

「現在就夠了?你確定?」

「不,我不確定。但比剛才有把握些。」

「好。你能告訴我今天傍晚時分發生的事嗎?」

馬爾科姆把能想起的細節都講給他聽了。

「兒童保護辦公室?」

「他們是這樣說的,先生。」

「他們長什麼樣?」

馬爾科姆描述了一下他們穿的制服:「摘了帽子的那一個看上去是管事的。他比其他人更有禮貌些,語氣溫和,一直微笑,是真的微笑,不是假裝的。要是他到這裡來,我可能都會喜歡上他,不管是作為顧客還是什麼。另外兩個很討厭,氣勢洶洶的。大部分人都會被嚇倒,但是本內迪卡塔修女沒有。她一個人跟他們三個對抗,毫不退縮。」

阿斯里爾勛爵抿了一口托考伊。他的精靈前半身趴在地上,高昂著頭,兩隻爪子伸向前方,像馬爾科姆的百科全書里畫的獅身人面怪獸斯芬克斯一樣。一瞬間,她背上的銀毛和黑斑似乎閃了一下,馬爾科姆感覺好似那閃亮的圓圈變了形,成了精靈。就在這時,阿斯里爾勛爵突然說話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沒去看我的女兒嗎?」

「我想是因為忙吧。你可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不去看她是因為,如果我去了,她就會被人帶走,帶到不那麼適合的地方,就沒有本內迪卡塔修女這樣的人挺身而出保護她了。可是現在他們還是想把她帶走……我還聽說另外一個組織,叫聖·亞歷山大聯盟?」

馬爾科姆又給他講了聖·亞歷山大聯盟的事。

「可惡。」阿斯里爾說。

「我們學校有很多孩子加入了。他們喜歡戴著徽章指揮老師們的感覺。對不起,打斷一下,先生,所有這一切我都告訴雷爾弗博士了,她沒告訴你嗎?」

「還是對我不放心?」

「呃……有點。」馬爾科姆說。

「不怪你。你會繼續去拜訪雷爾弗博士嗎?」

「會。因為她不光聽我說見到的事,也借書給我看。」

「是嗎?很不錯。跟我說說孩子的事,她還好嗎?」

「哦,非常好。費內拉修女很愛她,就像——」他本來想說「像我一樣」,但是想了想還是說,「她很愛她。修女們都很愛她。她很開心,我是說萊拉很開心。她總是在跟精靈說話,只是嘰里咕嚕、嘰里咕嚕,他也嘰里咕嚕地回她。費內拉修女說他們在一起學說話。」

「她吃得好嗎?她經常笑嗎?她活潑嗎?好奇嗎?」

「嗯,都好,修女們真的對她特別好。」

「可是現在她們受到了威脅……」阿斯里爾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河對岸修道院的幾處燈光。

「是啊,先生,勛爵大人。」

「叫先生就可以。你覺得她們會答應讓我看看她嗎?」

「修女們?如果大法官先生說不行她們就不會答應。」

「而他說了不行,嗯?」

「我說不好,先生。我認為她們會竭盡所能保護萊拉,尤其是本內迪卡塔修女。如果她們認為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對她形成了威脅,她們會……我想她們什麼都做得出來,就像我說的,竭盡所能。」

「這麼說你很了解她們,這些修女們。」

「我從小就認識她們,先生。」

「而她們會聽你的建議?」

「我想會的,會。」

「你能告訴她們我來了,想見我的女兒嗎?」

「什麼時候?」

「就現在。有人在跟蹤我,高等法院要求我不能到離她五十英里以內的地方,如果他們發現我在這裡,就會把她帶走,送到別的地方,就沒有修女那麼仔細地照顧她了。」

馬爾科姆左右為難,心裡一面想說:「那你就不該冒這個險!」一面又充滿了敬佩與理解,父親當然想見自己的女兒,阻止他是不道德的。

「那……」馬爾科姆使勁想了想,說,「我覺得你現在不能見她,先生。她們都睡得早,現在肯定都睡熟了。早上她們起得也早,要不……」

「我不能待那麼久。她們用哪間屋子做的嬰兒房?」

「在另一邊,先生,朝著果園那邊。」

「幾樓?」

「她們的卧室都在一樓,萊拉的也是。」

「你知道是哪一間嗎?」

「嗯,我知道,可是……」

「那你可以給我帶路。來吧!」

沒辦法拒絕這個男人。趁爸爸沒發現,馬爾科姆帶他離開露台屋,沿著走廊到了外面的斜坡上。他輕輕把門帶上,外面月光皎潔,好幾個月都沒見到這麼明亮的滿月了,花園有如在探照燈的照射下一般。

「你說有人在跟蹤你?」馬爾科姆小聲說。

「對。橋上有人放哨,還有其他法子過河嗎?」

「可以乘我的小船,它在這邊,先生。咱們趕緊離開斜坡,免得被人發現。」

阿斯里爾勛爵跟在他旁邊,穿過草地,鑽進放小船的棚屋。

「啊,正兒八經是艘獨木舟啊。」阿斯里爾勛爵說,好像他原本以為只是艘玩具船。馬爾科姆替「美麗野人」感到生氣,有點受了侮辱的感覺,他沒說話,默默地把船翻過來,讓它悄無聲息地順著草皮滑到水裡。

馬爾科姆說:「咱們先往下游劃一小段,這樣從橋上就看不到我們了。從修道院花園那頭也有個入口。你先上,先生。」

阿斯里爾勛爵照他說的做了,馬爾科姆沒想到他身手那麼矯健,接著獵豹精靈也跟著上去了,她也身輕如燕,小船晃都沒晃一下。阿斯里爾勛爵輕輕坐下,馬爾科姆上船的時候他一直保持不動。

「你坐過獨木舟。」馬爾科姆小聲說。

「嗯,這船很不錯。」

「別說話了……」

馬爾科姆推開小船開始划槳,一直貼著河岸在樹蔭底下走,盡量不出任何聲音。要問馬爾科姆最擅長的事是什麼,這個就是。劃到從橋面上看不到他們的時候,馬爾科姆就向右轉舵,朝河對岸劃去。

「我一會兒在一根柳樹樁子那裡上岸,」他壓低了聲音說,「那裡的草比較厚,咱們把船停好后,再躲在灌木叢後面穿過草地往回走。」

阿斯里爾勛爵下船跟上船一樣敏捷,在馬爾科姆心目中,沒有比他更棒的乘客了。馬爾科姆把船繫到柳樹樁子上,不一會兒他們就在灌木叢的遮蔽下,沿著草地的邊緣往裡走。

馬爾科姆找到他熟悉的那個豁口,從樹莓叢中擠了過去。阿斯里爾勛爵的身材要高大得多,他過去肯定更難,但他一聲沒吭。他們已經鑽進了修道院的果園,一排排光禿禿的梅子樹、蘋果樹、梨樹和李子樹整齊有序,在月光下沉睡著。

馬爾科姆在前面帶路,繞到修道院後面,來到萊拉所住的嬰兒房窗外。新百葉窗把窗子全都蓋住了,它們看上去確實特別結實。

他又數了一遍窗戶的位置,確定沒錯後用一塊石頭輕輕敲了敲百葉窗。

阿斯里爾勛爵站在旁邊。月光照在樓的這一面,所以從遠處也很容易看得到他們兩人。

馬爾科姆小聲說:「我不想驚醒其他修女,也不想嚇到費內拉修女,因為她心臟不好。咱們得小心點。」

「我聽你安排。」阿斯里爾勛爵說。

馬爾科姆又用了點力敲窗。

「費內拉修女。」他小聲叫。

沒有反應。他又敲了一次。

他真正擔心的其實是本內迪卡塔修女,他不敢想象要是把她吵醒了會發生什麼事,所以他盡量小聲,可是又要叫醒費內拉修女,這可不容易。

阿斯里爾勛爵靜靜地站著看,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馬爾科姆終於聽到屋裡面有點動靜。萊拉「嗯啊」了一聲,接下來的聲音似乎是費內拉修女挪了挪地板上的一把椅子還是一張小桌子,她蒼老溫柔的聲音咕噥了點什麼,應該是一兩句哄孩子的話。

馬爾科姆又試了一次,這次聲音稍微大了點:「費內拉修女……」

她輕輕地驚叫一聲。

「是我,馬爾科姆。」他說。

傳來一點兒動靜,像是光腳在地上走的聲音,接著是開窗扣的咔嗒聲。

「費內拉修女……」

「馬爾科姆?你幹什麼呢?」她跟馬爾科姆一樣也很小聲,聲音里透著驚恐,還有濃濃的睡意。她沒開百葉護窗。

「修女嬤嬤,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他趕緊說,「可是萊拉的爸爸來了,而且他還被人跟蹤——被敵人跟蹤,他去……他去其他地方之前真的需要見萊拉一面,跟她……跟她告個別。」

「哦,亂說,馬爾科姆!你知道我們不能讓他……」

「嬤嬤,求你了!他真的是誠心誠意的。」馬爾科姆說,不知道怎麼想出來這麼個詞。

「肯定不行。你必須趕緊離開,馬爾科姆,這事你做得不對,趁她還沒醒,趕緊走。我不敢想象要是本內迪卡塔修女……」

馬爾科姆也不敢想象,這時他感到阿斯里爾勛爵的手落在他肩膀上,他說:「讓我來跟費內拉修女說,馬爾科姆,你去放哨。」

馬爾科姆挪到樓角,從那個位置可以看到橋面和花園的大部分地方,他看到阿斯里爾勛爵沖百葉護窗彎著腰小聲說話,聲音很小,他完全聽不到。阿斯里爾勛爵和費內拉修女說了多久他沒概念,但是說了很久很久。他正渾身抖得厲害,這時,沉重的護窗慢慢打開了,真是出乎他的意料!阿斯里爾勛爵往後邁了一步,使窗戶能夠完全打開,然後又重新上前,張開雙手,顯示他完全沒有任何武器,又把頭稍微轉了一下,讓月光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他又小聲說了幾句話。接下來有一分鐘什麼也沒發生,也許有兩分鐘,然後就看到費內拉修女瘦瘦的胳膊把那個小小的嬰兒送了出來,阿斯里爾勛爵萬分小心地接過。他的獵豹精靈站起身,前爪搭在他腰間,阿斯里爾把孩子抱低一些,這樣獵豹就可以跟萊拉的精靈說話了。

他是怎麼說服費內拉修女的?馬爾科姆無從知道。他看到這個男人又把孩子舉起來,沿著兩片光禿禿的花床之間的草坪走了出去。他把孩子舉得很高,方便小聲跟她說話,他輕輕地搖著孩子,在皎潔的月光下漫步。有一刻阿斯里爾勛爵抱起孩子,指著月亮,似乎是在讓萊拉看月亮,也或許是在讓月亮看萊拉。不管怎麼說,他像是個在自己領地上的王,無所畏懼,盡情欣賞銀色的月夜。

他抱著自己的孩子走來走去。馬爾科姆想,費內拉修女一定等得很焦急——萬一阿斯里爾勛爵不把孩子送回來呢?萬一他的敵人發動進攻呢?萬一本內迪卡塔修女起了疑心呢?但是整座修道院一片寂靜無聲,路上沒有聲音,月色中的那個男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的孩子也沒有。

有那麼一刻獵豹精靈好像聽到了什麼動靜,她尾巴一甩,豎起耳朵,頭轉向橋那邊。馬爾科姆和阿斯塔立即轉身,耳朵和眼睛都密切注意著橋那邊,在銀色的月光照耀下,每一塊石頭在黑暗中的輪廓都清晰可見。所幸什麼也沒有,只有遠處一隻捕獵的貓頭鷹發出的叫聲。

此刻獵豹精靈不再如雕像般挺立,她的身體放鬆下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馬爾科姆意識到阿斯里爾勛爵也是如此:從他們下河到穿過草地,到進入果園,一直到修道院圍牆,他沒聽到一絲一毫的腳步聲,整個過程阿斯里爾勛爵的行動如幽靈一般,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阿斯里爾勛爵這會兒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又轉回來朝著費內拉修女的窗戶走。馬爾科姆盯著橋面、花園,還有馬路上他能看得到的地方,一切正常。馬爾科姆一轉身,看到阿斯里爾正把萊拉從窗戶遞迴去,小聲說了一兩句話,然後默默地把百葉窗關上了,隨後他招了招手,馬爾科姆過來與他會合。即使在草地上走路,不發出任何聲音也很難,馬爾科姆留意他的腳是怎麼落地的:很像獵豹的步伐——他自己也得練練。

他們一路穿過果園,經過灌木叢,擠過樹莓叢來到草地上,又穿過草地回到柳樹樁——這時天上射來一束黃光,比月光要強烈得多。橋上有人開了探照燈,馬爾科姆聽到汽船的聲音。

「他們來了,」阿斯里爾勛爵小聲說,「別管我,馬爾科姆。」

「不!我有更好的辦法。你用我的小船劃到下游去,不過要先把我送到對岸去。」馬爾科姆說話間才想出來這個主意。

「你確定?」

「你可以一直順流而下走很遠,他們不會想到這招的,快!」

馬爾科姆跨進小船,解開纜繩,讓小船緊貼著岸邊,這時阿斯里爾也已經上船,馬爾科姆迅速悄聲劃到對岸酒館花園那邊,水流差點把他們甩到中間開闊的水面上,那樣的話就會被橋上的人發現了。

馬爾科姆下船時阿斯里爾勛爵抓住岸邊小碼頭上的固定繩,然後再由馬爾科姆抓住船,阿斯里爾勛爵換到船尾,拿起船槳,伸出一隻手與馬爾科姆握手。

「我會把它送還給你的。」他說完就走了,他有力地划著槳,小船在洪流中飛馳,獵豹精靈如破浪神一般坐在船頭。馬爾科姆心想:「美麗野人」從來沒有如此飛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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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物質四部曲(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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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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