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4)

第八十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4)

4.烏普薩拉

在瑞典烏普薩拉大學一間舒適的書房裡,三位男士正在聊天,外面狂風暴雨,爐子里時不時冒出順著煙囪倒吹回來的煙,雨唰唰地甩到窗戶上。

主人叫貢納·哈德格里姆松,六十歲左右,是個單身漢,身材圓胖但思維敏銳,是烏普薩拉大學的形而上學哲學教授。他的精靈是一隻知更鳥,待在他肩膀上,很少說話。

其中一位客人是學校的同事——物理學教授亞歷克斯·洛夫格倫,他身材纖瘦、沉默寡言但和藹可親,他的精靈是一隻水獺。貢納和亞歷克斯是老朋友了,通常在愉快的晚餐后,他倆總會滔滔不絕地互相逗樂,但今天晚上他們有所節制,因為有第三個人在場,跟他們兩人都不熟。

來客與哈德格里姆松教授差不多年紀,但看上去要蒼老些。教授的臉蛋光滑,額頭一絲皺紋也沒有,相比之下,客人的臉顯然承載了更多的經歷與考驗。他是東安格利亞的吉卜賽人,叫法德爾·科拉姆,在遙遠的北方遊歷多年。科拉姆很瘦,中等身材,他的動作總是很小心,好像在擔心會不小心打碎什麼,似乎很不習慣使用精美的玻璃杯和餐具。他的貓精靈毛髮五彩斑斕,似乎有上千種美麗的金秋色彩。二十年後,萊拉將會驚嘆於這隻精靈毛髮的顏色。這隻貓在書房的各個角落裡昂首闊步走了一遍,然後優雅地跳到科拉姆的大腿上。

他們剛吃完飯。科拉姆當天是從北方到達的,帶著一封介紹信,信是哈德格里姆松教授的朋友寫的,他住在特羅爾桑德鎮,是女巫領事。

「來點托考伊葡萄酒嗎?」哈德格里姆松問,他看了看窗外被大雨沖刷過的大街,把窗帘拉了上來擋風,然後坐了下來。

「不勝榮幸。」科拉姆說。

離舒適的扶手椅不到一臂的距離有張小桌子,教授轉過去倒了三杯金色的葡萄酒。

「我的朋友馬丁·蘭斯柳斯還好吧?」教授遞了一杯酒給科拉姆,接著說,「真沒想到他會成為女巫的外交官。」

「他發展得很好,」科拉姆說,「意氣風發,他在研究她們的宗教。」

「我一直認為女巫一族的信仰體系值得研究,」哈德格里姆松教授說,「但是我自己研究的是別的領域。」

「已經進入虛無的境界了。」物理學教授從主人那裡拿了一杯酒說。

「請原諒我這朋友,他就愛胡說八道。祝您健康,法德爾先生!」哈德格里姆松教授說完呷了一口酒。

「也祝您健康,先生。啊,這酒真不錯。」

「很高興您喜歡。布達佩斯的一個酒商每年給我發一箱。」

「我們可不常有機會品嘗,」洛夫格倫說,「每次我見到瓶子,裡面的量總比上次要少些。」

「哈,胡說。法德爾先生,您來烏普薩拉有什麼事?」

「蘭斯柳斯博士告訴我你們有個儀器,真理儀,」吉卜賽人說,「我想請教它一個問題。」

「哦,請告訴我你想問的問題。」

「我的人民,」科拉姆說,「我們吉卜賽人,受到不列顛國各種政治派系的威脅。他們想限制我們自古以來享有的自由,限制我們可以參加的活動,比如買賣活動。我想知道哪些威脅可以通過抗爭解決,哪些可以通過協商解決,哪些根本就無法解決。你的儀器能回答這種問題嗎?」

「在正確的人手中,能。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也可以大概解讀出答案。」

「這麼說你不是專家級分析師?」

「絕對不是。」

「那麼……」

「我把儀器拿給你看看,或許你就明白問題的所在了。」

教授打開一張小桌子的一個抽屜,取出一隻皮質的圓形盒子,大約一個人的手掌大小,三指厚的樣子。洛夫格倫拉出一張鋪著織錦的小凳子,哈德格里姆松把盒子放上去,打開蓋子。

科拉姆湊上前來,在石腦油燈柔和的燈光下,有個東西閃閃發光。教授調了調燈罩的位置,讓光完全照到小凳子上,然後把儀器從盒子里拿了出來。科拉姆覺得他觸摸儀器的時候,粗短的手指無比輕柔,充滿了愛意,讓人覺得那東西是有生命的。

這儀器是亮金打制的,呈鐘錶狀,表面是一層水晶盤面。最開始科拉姆看不出什麼來,只覺得它外形精美、構造複雜,教授指出來他才明白。

「鐘面邊上這一圈——看到沒?——有三十六個圖案,每個都是用一根頭髮絲畫在象牙上的。外面有三個小旋鈕,呈120度角分開,就跟手錶上調節時間的旋鈕一樣。我轉一下旋鈕就會出現這個。」

科拉姆又靠近了一些,他的精靈也從他腿上跳下來,蹲在椅子扶手上,這樣她也就能看到了。教授轉動旋鈕時,他們看到一根細長的黑色指針,類似鐘錶的分針,從複雜的底盤上分離出來,嘀嗒嘀嗒繞著盤面轉起來,指針指向太陽的小圖片時教授停止轉動旋鈕。

「總共有三根指針,」教授解釋,「每根指向不同的標誌。如果我們想回答你的問題,恐怕要包含太陽標誌,因為它是君位,代表權威,也就代表法律法規。另外兩根——」他轉動另外兩個旋鈕,兩根指針就乖乖地繞著盤面轉起來,「另外兩根要看我們想先處理問題的哪個方面。你提到了買賣,應該轉到格里芬怪獸[1]這個區域的什麼地方。為什麼呢?因為格里芬怪獸與財寶相關。第三根指針我想應該指向海豚,因為它代表水,你的人民是生活在水上的,對吧?」

「是,我有點明白了。」

「那我們來試試。」

教授把第二根指針轉到格里芬那裡,第三根指針轉到海豚那裡。

「然後就出現了這個。」他說。

一根中灰色的指針開始慢慢地轉了起來,那針細得科拉姆都沒看出來。它走走停停,顯然完全是自動在轉,有時候會突然快速旋轉,有時候又在這裡停一下那裡停一下,然後繼續轉。

「它在幹什麼?」科拉姆問。

「告訴我們答案。」

「必須反應很快,對吧?」

「你的神經官能必須保持平靜,同時要保持敏銳。有人打過比方,把這比作獵人等待時機下手,準備好隨時扣動扳機,但神經絕不能有一絲興奮。」

「我明白,」科拉姆說,「我見過日本的弓箭手做類似的事。」

「真的?我很想聽聽。不過思維狀態只是其中一個方面,另外一個難點是:每個標誌都有深刻寬廣的意義,只有去查解密的參考書才能搞清楚。」

「有多少種含義?」

「沒有人知道。有的人已經發掘到一百多種了,但是完全沒有任何終止的跡象。也許根本就無窮無盡。」

「這些意義是怎麼被發現的呢?」洛夫格倫插進來說。

科拉姆看了看這個物理學家,他以為洛夫格倫跟哈德格里姆松一樣,非常熟悉真理儀,也相信真理儀,但是他的問題里透著懷疑的腔調。

「思考、冥想、實驗。」哈德格里姆松說。

「哦,好,我相信實驗。」洛夫格倫說。

「很高興聽到你能相信什麼。」他的朋友說。

「這些意義——它們互相之間的關係——如果是通過找相似點來解讀的話,」科拉姆說,「那真不止一百種。一旦開始尋找事物之間的相似性,那就沒完沒了了。」

「但重要的不是你想象出來的相同點,而是那些標誌明確顯示的相同點,而且不一定是完全一樣的。我已經注意到,那些想象力豐富的解密人反而是最不成功的。他們的思維總是跳躍到自己想象的狀態,而不是耐心地等待。最最重要的是,選擇的意義在意義層級的什麼地方出現。就因為這個,除了參考書,別無他法。這也是為什麼現在僅存的真理儀都由大圖書館保存。」

「那現在還有多少台?」

「我們認為總共造了六台,其中的五台我們知道在什麼地方:烏普薩拉這裡有一台,博洛尼亞有一台,巴黎有一台,日內瓦的教會當局有一台,還有一台在牛津。」

「牛津?」

「在博得雷恩,即牛津大學圖書館。這故事可不一般。十九世紀教會紀律法庭開始得勢的時候,庭長聽說牛津大學圖書館有台真理儀,便要求圖書館把它交出來。圖書館長斷然拒絕。大學的評議會,也就是大學的管理部門,命令他遵從教會的要求,但他把真理儀藏了起來。他把一部實驗神學著作中間挖空,把儀器放了進去,當然提前已經準備了很多本一模一樣的書,然後把書放在開放借閱架上。圖書館有幾百萬本書,當然根本無法找出來是哪一本。

「那一次宗教法庭只好放棄。但是他們後來又來了一次。庭長派了大量武裝人員到圖書館,威脅館長如果不交出來就要他的命。館長又一次斷然拒絕,說他占著館長這個位置,不是負責把圖書館的東西都分發出去的,他的神聖職責是保存並保護它們為學術服務。負責的官員下令逮捕館長,把他押到院子里槍斃。

「館長站到行刑隊面前,這是他第一次面對負責的官員——之前他們一直是通過信使協商——結果發現原來他們是上學時的老朋友。據說那個官員感到很羞愧,沒有下令開槍,反而喝令手下離開,跟館長去喝白蘭地了。最後真理儀就留在了牛津大學圖書館,到現在還在。館長保住了職位,那個官員被調回了日內瓦,很快就死了,顯然是被毒死的。」

吉卜賽人長舒了一口氣。「那現在誰在讀牛津的真理儀?」他問。

「有一支學者組成的小團隊,他們的研究目標就是讀真理儀。我聽說有一位女士,頗有些天資,在研究運行法則方面有相當的突破……叫拉爾芙還是雷爾芙?這之類的名字吧。」

「我明白了。」科拉姆呷了口酒,仔細地審視真理儀,「你說有六台,教授,你已經告訴我五台的下落了。那第六台呢?」

「問得好。沒有人知道。呃,我相信一定有人知道,但沒有哪個學者知道。現在我們可以回到你的問題,法德爾先生:事情很複雜,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我們的首席專家沒在。他在休學術假,到巴黎的國家圖書館去了。我沒有掌握技巧,速度太慢,要一層一層地解讀意義,還要明白它們互相之間的聯繫,確定下一步應該到書里的什麼地方去查閱。如果我能讀的話當然會幫你讀的。」

「儘管有危險?」科拉姆說。

教授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他說:「危險來自……」

「即刻處決的危險。」科拉姆說,臉上卻帶著微笑。

「哦,對。啊哈。嗯,好在那種日子已經過去了。」

「希望如此。」洛夫格倫說。

科拉姆又呷了一口金色的葡萄酒,坐回椅子中,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實際上,他對真理儀興趣不大,儘管它很漂亮,他問哈德格里姆松教授的問題也只是個幌子。吉卜賽人自己完全有能力找到答案,他們也的確已經找到了。科拉姆想了解的是別的事情,現在他必須轉移話題了。

「你們這裡一定有很多訪客吧。」他說。

「啊,我不清楚,」教授說,「我估計跟一般大學差不多吧。當然了,確實有一兩個領域我們特別擅長,吸引了一些感興趣的學者從大老遠的地方跑來。而且不只是學者們。」

「還有探險家?」

「對,還有其他一些人。去北極。」

「不知道你有沒有碰到過一位阿斯里爾勛爵?他是我們的朋友,很著名的北極探險家。」

「他來過,不過有些日子了。我聽說……」教授尷尬了片刻,有點不大好意思,但很快內心的急切便佔了上風,「你知道我不信八卦的。」

「哦,我也不信,」科拉姆說,「不過總會聽說一些。」

「聽說!」洛夫格倫說,「很不錯。」

「對,不久以前我聽說阿斯里爾勛爵身上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哈德格里姆松說,「你剛從北方來,可能消息還沒傳到你那裡。據說阿斯里爾勛爵卷進了一樁謀殺案。」

「謀殺?」

「他跟一位有夫之婦生了一個孩子,他把那女人的丈夫殺了。」

「天哪!」科拉姆驚嘆,其實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是怎麼回事?」

他聽了聽教授的版本,跟他聽到的版本差不多,便努力找機會把話題轉到他想問的事情上。

「那孩子怎麼樣了?」他說,「得跟著媽媽吧?」

「沒有。我想是教會在撫養她。至少目前是這樣。這位母親美艷無比,但不是那種充滿母愛的人。」

「看你說話的感覺,似乎見過她?」

「確實見過,」哈德格里姆松說,透著一股揚揚自得的勁兒,「我們跟她一起吃過飯。她一個月前才來拜訪過我們。」

「她真來過?她也是去探險的嗎?」

「不是,她是來請教亞歷克斯的。你知道庫爾特夫人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學者。」

時機到了。「她來請教您,先生?」科拉姆問物理學家。

洛夫格倫笑了。科拉姆注意到他瘦削的臉龐居然微微泛紅。

「我一直以為我這個老朋友對女性魅力有免疫力呢,」哈德格里姆松說,「法德爾先生,這要在以前,他可能都根本意識不到她是個女的,可是這次丘比特之箭應該是射穿他的甲殼了。」

「這不能怪你,先生,」科拉姆對洛夫格倫說,「就我個人而言,我從來都認為聰明的女人很有魅力。我可以問問,她想請教您什麼嗎?」

「哦,你問不出來的,」哈德格里姆松說,「我問過。大家都認為他肯定是發了誓要保密了。」

「因為你會拿它開玩笑,你這個老傢伙!」洛夫格倫說,「她來問我關於魯薩科夫場的知識。你知道魯薩科夫場是什麼嗎?」

「不知道,先生。是什麼東西?」

「你知道自然物理里的場是什麼意思吧?」

「大概了解一點兒。是某種力作用的區域,對嗎?」

「可以這麼解釋。但這個場與我們知道的其他場都不同。發現它的人是一個莫斯科人,叫魯薩科夫,他在研究人類意識的神秘性,也就是說,為什麼像人體這樣純粹物質的東西,當然也包括大腦,能夠產生這種無形的、看不見的意識?我們擁有的意識是物質性的嗎?我們無法測量它的大小和重量,那麼它應該是精神性的了?一旦我們使用了精神性這個詞,那就不需要再解釋了,因為它屬於教會管轄的範圍,沒有人可以質疑。呃,對真正想探索事物本質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好事。我不細講魯薩科夫具體怎麼做的,總之他最後得出一個非凡的結論。他認為意識與質量和電荷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物質屬性。除此之外,還存在一個意識場,整個宇宙到處都有,而且在人類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目前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又急切又興奮,想探索它究竟如何在人類身上體現。」

「全世界的科學家,只要是允許他們研究的地方,」哈德格里姆松說,「所以你看得出來吧,法德爾先生,這很容易引起教會紀律法庭的關注。」

「的確,先生,這肯定動搖到教會的根基了。那位女士到這兒來就是問你這個的?」

「是的,」洛夫格倫說,「庫爾特夫人並非專業學者,她的興趣很不尋常。她問了幾個關於魯薩科夫場和人類意識的問題,很敏銳,我給了她回答,她立馬就完全領會了所有的內容,然後她似乎就對我沒興趣了,開始奉承我的這位同事了。這讓我很傷心。」

「那她聽說過這種酒嗎,先生?」科拉姆問。

「呵呵!沒有沒有!不是因為酒,也不是因為我的任何個人魅力。她想問真理儀關於她女兒的事,法德爾先生。」

「她女兒?」科拉姆問,「你是說她跟……」

「跟阿斯里爾勛爵生的女兒,」哈德格里姆松說,「沒錯,就是這個女兒。她想讓我用真理儀找到孩子的下落。」

「她不知道?」

「不知道。我估計孩子歸法院監管。當然了,孩子可能在任何地方。很顯然,這是一件秘密進行的事情。這位母親得知女巫們說了一個關於這個孩子的預言,呃,法德爾先生,切記切記,你只是偶然聽說這件事兒,她並沒有告訴我們這個,我們,呃,我們是無意中從她的一個僕人那裡聽到的。庫爾特夫人現在非常焦急,想得到更多信息,尤其想找到孩子的下落,然後就可以把她要回來……要回來自己照顧,不過我認為更可能是要回撫養權。」

「我明白了,」科拉姆說,「那這預言是什麼呢?你也聽到了嗎?」

「沒有,唉!我想只是說這孩子非常重要吧。我們聽到的就這麼多了。她母親也不知道預言的內容是什麼。啊,一個非常出色的女人。不過咱們現在是不是有可能被教會紀律法庭的特工傳喚呀,法德爾先生?」

「希望不會,先生。不過現在日子很艱難,教授。」

科拉姆問得足夠了,他已經了解了自己想要了解的東西。又聊了幾分鐘后,他起身站了起來。

「好了,先生們,非常感謝你們的款待。晚餐很愉快,喝了這輩子從沒喝過的好酒,還看了那台了不起的儀器。」

「很抱歉我只能給你大概說說它是怎麼運作的,」哈德格里姆松努力站起身,「不過你至少看到我們的困難了。」

「的確,先生。不知道雨停了沒有?」

科拉姆走到窗邊往街面上望了望:四周都空無一人,路燈之間黑魆魆一片,地面泛著水光閃閃發亮。

「需要借你一把傘嗎?」教授說。

「謝謝,沒必要,現在已經不下了。晚安,先生們,晚安,再次感謝。」

下面輪到第二個科拉姆要應付的問題了。

雨已經停了,但空氣濕度很大,非常寒冷。每一盞路燈周圍都環繞著一圈霧氣,看上去跟金色的蒲公英絨球一樣,屋檐上的水還滴滴答答不斷,科拉姆和索福納克斯慢慢沿著河畔走過。

「想上來嗎,索菲?」科拉姆說。索福納克斯雖說是個精靈,可怎麼也是只貓,而且路面都濕透了。但是她說:「最好不要。」

「他還在?」科拉姆小聲說。

「他躲起來了,但是還在。」

自從他們上周離開諾夫哥羅德,科拉姆就意識到有人在跟蹤他。現在是時候結束了。

「同一個人,嗯?」

「他的精靈沒法躲藏。」索菲說。

科拉姆住在河邊的一家窄小的寄宿公寓里,他拐彎抹角地繞道前行,到了河邊慢下了腳步。六艘平底船停在河邊,系在石頭路堤上。已經夜裡十二點半了。

他在河邊停了下來,兩手抓著潮濕的鐵欄杆,望著黑乎乎的河面。他的精靈則盤繞在他腿邊,假裝纏著他求關注,實際上密切注意著他們身後的動靜。

要到寄宿公寓,他們必須穿過河面上的一架小鐵橋,但是科拉姆沒朝橋的方向走。索菲一說「好」,他便轉身離開河邊,快速穿過馬路,拐進兩棟石頭大樓中間的巷子里,那兩棟樓可能是銀行或政府機關的。沿著河邊往大學走的時候,他掃過這條巷子一眼,注意到巷子那邊是通的。在這個地方他不會中什麼圈套,卻可以伏擊任何跟蹤而來的人。一進入陰影中,他就躡手躡腳地走到中間位置的一隻大垃圾桶後面,桶在右手邊,在一片漆黑中幾乎看不出來。

他蹲在暗處,伸手到大衣袖子里掏出一根粗短的鐵梨木棍子,他一直順著左前臂藏著的。他掌握了至少五種致命的使用方法。

索菲一直等著他把棍子準備好了才跳到他肩膀上,接著輕輕地檢查了下最近的垃圾桶蓋子,確認牢固以後爬了上去,身子挺直緊貼桶蓋,睜大眼睛觀察巷子的入口。科拉姆盯著另一頭,那邊通向辦公大樓的狹窄街道。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要看另外一個人的精靈有多會打架了。年輕的時候,他們曾經制服過一個韃靼人和他的狼精靈。索菲身強力壯、動作敏捷,而且無所畏懼。在殊死搏鬥中,不能碰別人的精靈這樣的禁忌根本無所謂。生死決鬥的時刻,索菲不止一次地憤怒撕咬過陌生人罪惡的黑手,然後再近乎瘋狂地沖洗自己,除掉他們留下的污點。

但是這個精靈……

索菲小聲說:「那邊。」

科拉姆小心翼翼地慢慢轉身,看到明亮的路堤上映著一隻土狼的影子,腦袋瘦小、肩膀壯闊。那土狼正直直地盯著他們,科拉姆從來沒見過這麼野蠻的畜生:身體的每一根線條都充滿了邪惡,大嘴一張,再堅硬的骨頭都會變成油酥點心。科拉姆認為,這土狼和她的主人顯然都受過專業的跟蹤訓練,因為他自己受過專業的反追蹤訓練,他很佩服他們的跟蹤技巧。但是索菲說得沒錯,這樣的精靈要想不引人注意可太不容易了。科拉姆不知道他們想要幹什麼,但是如果他們想打一架,那絕對沒問題。

他抓緊木棍,索菲把身體抻得死平。土狼精靈向前邁了幾步,整個身體都暴露出來,她的主人跟在她後面悄悄上前,然後把身體貼到巷子的牆面上,消失在陰影中,那一瞬間科拉姆和索菲都看到了他手裡的手槍。

除了屋檐上無休止的滴水聲,一片寂靜。

科拉姆心想,要是索菲跟他一起躲在垃圾桶後面就好了,趴在蓋上太顯眼了。

「噗」的一聲,就像有人在吐果核一樣,是氣手槍的聲音——緊接著「哐當」一聲,子彈射中了垃圾桶,桶倒了下來,沿著巷子滾了出去。索菲瞬間跳開了,落到科拉姆旁邊。氣手槍遠距離打不準,但近距離卻絕對可以致命,必須讓它失效。他們保持一動不動,緩慢的腳步聲朝他們逼近,那畜生呼哧呼哧的鼻息聲和爪子踏到地上的啪嗒聲清晰可辨。說時遲那時快,科拉姆心裡默念「進攻!」,索菲立即伸出爪子,朝著土狼的頭撲了上去。那人又放了兩槍,一顆子彈貼著科拉姆的頭皮飛了過去。不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準確定位那人的位置了。科拉姆在黑暗中向前一衝,拿著棍子猛砸,不知道是打到了胳膊、手還是肩膀,總之槍是撞飛了。

索菲的爪子全都牢牢地扎進土狼的頭皮和喉嚨,那傢伙想甩掉她,瘋狂地搖頭,一遍又一遍地把她往牆上和地上猛摔。科拉姆看到那人的影子蹲下去,似乎準備去撿槍,趕緊跳上前舉起棍子狠打,結果沒打著,地面濕滑摔了一跤,正好摔在那人腳下,就勢打了個滾,朝槍所在的位置狠命踢了一腳。

他的腳碰到了什麼東西,那東西被他一踢,掠過卵石路面彈了出去。緊接著那人朝他的肋骨狠狠地踹了一腳,然後揪著他,勒住脖子不放。那人精瘦健壯、身體彪悍,但科拉姆手裡還有棍子,他朝那人的肚子奮力一戳,只聽「嗷」的一聲,勒緊科拉姆脖子的手鬆了下來。可是科拉姆馬上又感到一陣痛楚,因為土狼終於甩開了索菲,她那可怕的大嘴咬住索菲的一塊皮,碩大的爪子迅速摁住了索菲的頭。

那人已經倒下,科拉姆立即掙扎著站起身,使出渾身的力氣,掄起胳膊揮向土狼,他不知道胳膊最終落在了什麼地方,只關心會不會把索菲給打死。不過這一下子可是夠狠,他聽到骨頭斷了的聲音,昏暗中看到索菲正在努力擺脫那恐怖的大嘴。科拉姆站穩身子,瞄準土狼的那條斷腿無情地連續猛擊。他一點兒也不敢鬆懈,因為土狼只要把嘴一閉,他和索菲立馬就沒命了。

土狼痛得張開大嘴尖叫,索菲趁機扭身逃了出來,不惜忍住心中的厭惡去抓那人的手,撕破一塊皮,抽他的血。精靈的痛也讓那人陣陣作痛,他大叫一聲,拖著土狼準備撤退。那精靈也感到一陣劇痛,狂嚎一聲,猛地閉上了嘴巴。他們都受了重傷,科拉姆本來打算跟上去繼續攻擊,可是剛想上前他就昏了過去,又倒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他醒了,周圍一片寂靜,除了他和索菲,巷子里空無一人。他想努力坐起來,卻感到天旋地轉。索菲說:「躺下,讓血迴流到你大腦里。」

「他們走了嗎?」

「他們跑了。哦,應該說是他跑了,那精靈應該是不能再跑了。他抱著她跑的,她痛得發狂。」

「為什麼……」他沒力氣說完,但是她明白他想說什麼。

「你失了很多血。」

要是索菲不說,科拉姆還沒感到多疼,這下子子彈在頭皮上穿過留下的口子突然疼了起來,而且因為戰鬥的激情已過,脖子上、肩膀上的熱血也都冷了下來。他又躺下積攢了點力量,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

「你傷得厲害不?」他說。

「差一點兒就完蛋了。那大嘴要是閉上就不會再張開了。」

「本來應該結果掉他,該死!不過他們也確實厲害。你覺得他是莫斯科人嗎?」

「不是。別問我為什麼。也許是……法國人?」

科拉姆扶著牆站起來,往巷子兩頭分別張望了一下,說:「那趕緊走。回去上床休息,咱們幹得不咋地,索菲。」

他的肋骨疼得厲害,肯定有哪根斷了;他的頭皮流了很多血,火辣辣地疼,就跟上面壓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他把精靈抱起來回寄宿公寓,一路上索菲小心地舔舐清理他頭上的傷口。

用僅有的一點兒冰涼的水洗漱后,科拉姆換上一件乾淨的襯衫,在小桌子旁坐了下來,借著燭光寫了一封信,盡量簡潔地交代了發生的一切:

致紐金特勛爵:

夫人到烏普薩拉請教物理學教授亞歷克斯·洛夫格倫,問了幾個很有見地的問題,是關於魯薩科夫場以及它與人類意識的關係的。他懷疑她是教會法庭的人。除此之外,她還想讓一位哈德格里姆松教授用他的真理儀找出她孩子的下落。不知道他是做不到還是不願意,總之沒幫她。很顯然,夫人已經聽說了女巫關於孩子的預言,但她不知道預言的內容。您要記住我們的好朋友巴德·施萊辛格。我在特羅爾桑德跟他在馬丁·蘭斯柳斯家聊過。他已經出發往更北部的地區去找他熟悉的女巫打聽此事了,一回來就會聯繫您。還有一件事:從諾夫哥羅德就有一個人一直跟蹤我,他的精靈是一隻土狼。我沒認出他是誰,但他的表現完全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的樣子。我們打了一架,他逃走了,但精靈受傷了。我對這個人很好奇。

CvT敬上

然後他又辛苦著手把它轉換成代碼,放進一隻普通的信封里,地址寄到倫敦中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科拉姆仔仔細細地把原稿燒毀,然後上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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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物質四部曲(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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