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後來的事》(10)

第九十九章《後來的事》(10)

代助又被父親找去面談。其實他大致明白父親叫自己做什麼。平日代助總是躲著父親,盡量不跟父親碰面,尤其是最近,他更是不肯靠近裏屋。因為萬一看到父親,雖然嘴裏應對得十分恭敬,心裏卻感覺自己好像正在侮辱父親。

身為現代社會的一分子,代助跟其他人一樣,不在心底咒罵對方,就沒法跟對方相處下去,他把這種現象稱之為「二十世紀的墮落」。按照代助的看法,他認為這種現象是近來急速膨脹的生活欲帶來的高度壓力,促使道義欲走向崩潰。這種現象也可視為新舊兩種慾望的衝突,所以代助把生活欲的驚人發展看成歐洲襲來的某種海嘯。

生活欲和道義欲這兩種因素之間必須尋求一個平衡點。然而代助深信,窮國日本的財力趕上歐洲最強的國家之前,這個平衡點在日本國內是找不到的。他心中早已不抱希望,因為那一天根本不可能降臨。因此,大多數陷入這種窘境的日本紳士,只好在不觸犯法律條文的情況下,或在自己的腦袋裏,一天又一天反覆不停地犯罪。這些紳士對彼此的罪行心知肚明,卻不得不與對方談笑風生。代助覺得身為人類的自己,既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也不能這般侮辱別人。

但是代助的父親因為思想中擁有某種特殊的傾向,他的狀況就比一般人複雜一些。老先生受的是維新之前那種以武士特有道義觀念為主的教育,這種教育原本就是違背常理的東西,它把人類感情、行為的標準設置在遠離人類的位置,對那些經由事實發展而獲得證實的淺近真理卻視而不見,但是代助的父親已被習慣控制,至今仍對這種教育十分執著。而另一方面,他所涉入的企業界卻很容易受到強烈生活欲的影響,事實上,這些年來,父親早已受到生活欲的腐蝕,從前的他和現在的他之間,應該是存在着很大的差異,可惜他不肯承認這一點。老先生一天到晚嚷嚷說,他是憑着從前的自己,還有從前的經驗,才能在今天闖出這番事業。但是代助卻認為,如今那種只能適用於封建時代的教育若不縮減一些影響範圍,現代人的生活欲絕不可能隨時獲得滿足。不論任何人,只要敢讓兩者維持原狀,就得承受矛盾帶來的痛苦。若是這個人感覺痛苦卻不知道痛苦的原因,那隻能說他是個頭腦遲鈍的笨蛋。而當代助每每面對父親時,總覺得父親若不是一個隱瞞真面目的偽君子,就是這種缺少分辨能力的大笨蛋。總之,應該是兩者之一。這種念頭令他很不舒服。

不過,代助善於玩弄小手腕,父親對他毫無辦法。這一點,代助心裏也很清楚,也就沒把父親逼進極端矛盾的角落裏去。

代助向來深信,所有道德的出發點都離不開社會現實。如果一個人的腦袋裏向來就塞滿了僵化的道德觀,再反過來想以道德觀為出發點,促使社會現實有所發展,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的錯誤想法。他覺得日本學校中實施的倫理教育,完全沒有意義,因為學校里教給學生的,不是舊道德,就是適用於歐美人的道德觀,對那些深受激烈生活欲刺激而陷入不幸的國民來說,這些倫理教育完全就是迂腐的空談。而受過這種迂腐教育的人,將來接觸現實社會時,不免想起這類說教,心裏一定覺得非常好笑,或者會認為自己受騙了。代助不僅在學校上過這種倫理課,更從父親那兒接受最嚴格又最行不通的道德教育。這種教育有時令他深感矛盾的痛苦,甚至讓他心生怨憤。

上次回去向嫂嫂致謝時,梅子曾提醒代助:「你最好到裏屋打個招呼。」「父親在家嗎?」代助笑着裝傻問道。「在呀!」聽到嫂嫂確定的答覆,代助卻回答說:「今天沒時間。還是算了吧。」說完,便立刻告辭離去。

但今天是特地被父親叫來,不論代助心中是否情願,都得跟父親見上一面。他跟平時一樣,直接從邊門的玄關走進日式客廳,難得看到哥哥誠吾正盤腿坐在那兒喝酒。梅子也在一旁陪伴。哥哥看到代助便說:「如何?喝一杯吧?」說着,拿起面前的葡萄酒瓶向代助搖了搖。瓶里還裝着不少酒。梅子拍了一下手掌,命人取來酒杯。

「你猜,這酒已經多久了?」梅子說着幫代助倒滿了一杯。

「代助怎麼會懂?」誠吾說着望向弟弟的嘴邊。代助喝了一口,放下酒杯。點心盤裏放着薄薄的威化餅,是用來代替下酒菜的。

「味道非常好哇。」代助說。

「所以說,叫你猜猜年份呀。」

「有些年份了嗎?居然買了這麼好的東西。等一下我回家時帶一瓶回去哦。」

「抱歉,只剩下這瓶了。還是別人送的呢。」梅子說着,走到迴廊上,拍掉落在膝上的威化餅屑。

「哥哥今天怎麼回事?看來很悠閑嘛。」代助問。

「今天在家休息。最近實在太忙了,真叫人受不了哇。」誠吾拿起一根已經熄火的雪茄塞進嘴裏,代助把身邊的火柴划燃了,幫誠吾點火。

「我看阿代你才是悠閑得很呢,不是嗎?」梅子說着,又從迴廊走回座位。

「嫂子,您去過歌舞伎座了嗎?還沒去過的話,快去看看吧。很有意思呢。」

「你已經去過了?真不敢相信哪。你也真是夠懶散的。」

「懶散可不行喲。這樣會影響學業的。」

「你就會強迫別人,也不管對方心裏怎麼想。」梅子說完轉眼望着丈夫。誠吾的眼圈紅紅的,「噗」的一聲從嘴裏吐出雪茄的煙霧。

「你說,對吧?」梅子追問道。誠吾一副嫌煩的表情,把雪茄夾在兩指之間。

「你要趁現在多念點書,以後萬一我們窮困了,你還能幫我們一把,對吧?」誠吾說。

「阿代,你去當演員吧?」梅子向代助問道。代助沒回答,只把酒杯往嫂嫂面前一放。梅子默默地拿起葡萄酒瓶。

「哥哥,剛才你說最近忙得不得了……」代助重新提起先前的話題。

「哎喲!簡直忙壞我了。」誠吾邊說邊橫躺身子。

「跟日糖事件有關嗎?」代助問。

「跟日糖事件倒是沒關係,但我還是忙得要命。」哥哥的回答永遠都不會比這更詳細。或許他是真的不想說得太清楚,但是聽在代助的耳里,卻覺得哥哥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才會懶得多說兩句,而代助也就能輕鬆地繼續聊下去。

「日糖這下可糟了。弄成那樣之前,難道就沒別的辦法嗎?」

「是呀。世上的事情,很難預料啦……對了,阿梅,你去吩咐直木,今天得讓赫克特運動一下。他胃口那麼大,整天只知睡覺,對身體可不好。」誠吾一面說,一面不斷用手指摩擦著睏倦的眼皮。

「我該進去聽父親教訓了。」代助說着又將酒杯伸向嫂嫂面前。梅子笑着幫他斟了酒。

「要談你的婚事?」誠吾問。

「嗯,我想大概是吧。」

「我看你還是娶了吧。何必讓老人家這麼操心呢?」說完,誠吾又用更明確的語氣補充道,「小心點哦。現在那兒有點低氣壓呢。」

「不會是最近忙着奔走的那事吹來的低氣壓吧?」代助起身時又追問道。

「誰知道哇。照這樣看來,我們跟那些日糖的高官也差不多,說不定哪天會被抓起來呢。」哥哥依舊躺着說道。

「別亂說呀。」梅子斥責道。

「所以說,低氣壓還是我的遊手好閒帶來的吧。」代助笑着站起身來。他順着走廊穿過中庭,來到裏屋,看到父親正坐在紫檀木桌前讀著一本中國古書。父親喜歡欣賞詩詞,閑暇時經常捧讀中國詩人的詩集。但有時,父親讀詩也可看成他心情不佳的徵兆。每當遇到這種情形,就連哥哥那麼感覺遲鈍的人,也知道最好不要靠近父親身邊。若是不得不跟父親碰面,哥哥就會拉着誠太郎或縫子一起去。代助走到迴廊邊時,也突然想起這件事,但又覺得不必那麼麻煩,便直接穿過日式客廳,走進父親的起居室。

父親看到代助,先摘掉眼鏡,手裏念了一半的書覆在眼鏡上,然後抬眼望着代助,嘴裏只說了一句:「你來了。」語氣聽起來似乎比平時溫和。代助雙手放在膝頭,心想,哥哥剛才那麼嚴肅的表情,是故意嚇我的吧?想到這兒,代助覺得被哥哥騙了,心裏頗不是滋味,卻也只好陪着父親閑聊一陣,兩人談的不外是「今年的芍藥開得較早」「聽着採茶歌就想打瞌睡的季節到了」「某處有棵很大的藤樹,開出的花穗長達一百二十多厘米」等。父子倆天南地北聊了很久,代助想,這樣也好,盡量扯得越久越好,所以就很捧場地不斷隨聲附和,聊了半天,最後父親終於想不出話來,便對代助說:「今天叫你來,是有話要對你說。」

從這時起,代助便不發一語,只是恭恭敬敬地聆聽父親講話。老先生看代助這態度,也就覺得自己必須跟他講一段長篇大論才行。但他講了半天,幾乎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是在重複舊話。不過代助仍然非常仔細認真地聽着,好像他今天第一次聽到似的。

從父親這段篇幅很長的談話里,代助聽出兩三點不同於以往的見解。其中之一就是,父親向他提出一個極為嚴肅的疑問:「你今後究竟打算怎麼辦?」到現在為止,向來只輪得到代助聽從父親的吩咐,而他也早就習慣把這些吩咐當成耳邊風,隨便敷衍一番,但今天聽到父親提出這種大哉問,他反而不敢隨意作答了。因為父親若是聽到他胡亂回答,肯定會大發雷霆。但他若是老實作答,結果就會變成自己必須在這兩三年之間,繼續聽從父親的指揮。代助可不想為了回答這個大哉問,將自己的未來攤開來談。他覺得不要說破,對自己最有利。但要讓父親明了並接受這番道理,卻需花費極多時間,很有可能花上一輩子都嫌不夠呢。代助也很明白,若要讓父親聽了高興,只要說自己想為國家與天下干出些大事業,同時還得強調,結了婚的話,就沒法創造大事業了。只是這種話對代助來說,有點自取其辱,就算臉皮再厚,他也說不出這種蠢話。思來想去,代助這才不得已地答道:「其實我心裏早已擬訂了各種計劃,我打算理出頭緒之後,再向父親請教。」說完之後,代助覺得有點滑稽,也很無奈。

接着,父親又問:「你不想要一筆錢作為自立門戶的基金嗎?」「那當然是想要的。」代助答道。父親立刻提出條件說:「只要你娶佐川家的姑娘就有了。」但父親這話卻說得很曖昧,沒有說明這筆錢究竟是佐川家姑娘會帶來,還是從父親這裏領取。代助很想問明白,卻又不知從何問起。更何況,他也覺得沒必要弄個水落石出,就沒再多問。

接下來,父親再問代助:「有沒有考慮過乾脆出國念書呢?」代助表示贊同說:「好哇!」不過,這個計劃也是有先決條件的,那就是代助必須先結婚。

「我真的有必要娶佐川家姑娘?」代助最後向父親提出疑問。只見父親的臉孔立刻漲紅起來。代助完全不曾打算激怒父親。他最近奉行的信條是:爭吵是一種人類墮落的行為。激怒別人也算爭吵的一部分,而且跟激怒別人比起來,他人的怒容映入眼中帶來的不快,更會給自己的寶貴生命造成莫大傷害。他對罪惡擁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但他並不因此認為「只要是順應自然的行為就不必受罰」。代助始終堅信,殺人者得到的懲罰,就是從死者肉身噴出的血海。因為他覺得,不論是誰看到飛濺的鮮血,清靜的心境必定陷入混亂。代助自己就是這樣一個神經敏銳的人。當他看到父親臉色變紅時,心頭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不悅。但他完全不想以聽命於父親的方式來加倍彌補自己的罪過,因為代助這個人同時也非常尊崇自己的思想。正當代助暗自思索的同時,父親則用十分熱切的語氣勸說他。老先生首先提到自己年事已高,經常為孩子的未來操心,而替兒子娶個媳婦,則是他身為父親的義務。至於媳婦該具備哪些條件,做父母的總是比子女設想得更周到。父親接着還說,有時別人對你表現好意,你會覺得別人多事,但將來總有一天,你還會盼望有人來管你的閑事呢。父親言簡意賅地跟代助講著道理,代助也表現得十分認真,專心聆聽着父親說明,但是父親說完之後,代助仍不願表示應允。

於是,老先生故意輕鬆地說道:「那麼,佐川家這門親事就算了吧。我看,你就娶個自己喜歡的對象也好。你有意中人了嗎?」這問題嫂子也問過代助,但他現在卻不能像對嫂嫂那樣苦笑着應付過去。

「我並沒有中意的對象。」代助回答得很明確。

「那你也稍微考慮一下我的立場吧。不要只想着你自己嘛。」父親的語氣突然變了。代助看到父親一下子不再關注自己,而是全心想着自己的利害關係,不免大吃一驚。但他的驚訝也只是因為父親這種激烈的變化實在太不合邏輯了。

「如果這樁婚事能給父親帶來那麼大的好處,我就重新考慮一下吧。」代助說。父親的情緒看起來更糟了。代助這個人在待人接物上,有時會緊咬道理而不肯通融,所以經常被人視為故意找碴,但其實代助是最討厭給別人找麻煩的人。

「我也不光是為了自己,才讓你成親的。」父親修正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你那麼想知道其中原委,我就告訴你,讓你參考一下吧。你也已經三十歲了吧?一個三十歲的普通人,若是還不結婚成家,你大概也知道社會會怎麼看他吧?當然啦,現在跟從前大不相同了,想要當一輩子光棍,那也是個人的自由。但是因為你不結婚,而給父母兄弟引來麻煩,甚至影響到自己的名譽,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代助一臉茫然地看着父親,他完全聽不出父親究竟在指責自己哪裏不對。半晌,他才向父親說:「好吧。都怪我,而且我是有點不務正業……」

代助才說了一半,父親就打斷了他的話。「我說的不是這個。」從這時起,父子倆都閉上了嘴沒再說話。父親認為眼前的沉默是代助受到打擊造成的結果。

不一會兒,父親換了溫和的語氣說:「那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代助答了一聲「是」,便從父親的房間退了出來,重新走回日式客廳來找哥哥,卻沒看到人影。「嫂子呢?」代助向女傭問道。「在洋式客廳里。」女傭說。代助便又走向客廳,拉開門一看,縫子的鋼琴老師也在室內。代助先向老師打個招呼,才把梅子叫到門口。

「您跟父親說我什麼了嗎?」

梅子哈哈大笑了一陣,才對代助說:「哎呀!進來吧。來得正是時候呢。」說着,便拉着代助走向鋼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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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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