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後來的事》(9)

第九十八章《後來的事》(9)

代助向嫂嫂借錢的計劃沒有如願。回家時,夜已經深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青山大道趕上最後一班電車。奇怪的是,他跟嫂嫂聊到深夜,父親和兄長卻一直沒有回來。只是在聊天當中,嫂嫂被叫去接過兩次電話。但她的神情跟平日沒有兩樣,所以代助也就沒有主動詢問。

那天晚上,陰雨欲來的天空看起來跟地面的顏色一樣。代助孤零零地站在紅色站牌旁等待電車,不一會兒,遠處出現了一粒星火,黑暗中,那點星火上下晃動着從遠處逐漸靠近,給人非常孤寂的感覺。代助上車后才發現,車中空無一人。他坐在身穿黑制服的車掌和司機之間,沉浸在某種聲響當中向前移動。正在行進的電車外一片漆黑,代助獨自坐在明亮的車廂里,感覺車子載着自己不斷向前,好像永遠都沒有下車的機會了。

電車駛上神樂坂,寂靜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兩旁排滿兩層樓的民房,遙遠的前方看起來細長又狹窄。電車開到半山腰,只聽見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很像狂風刮在房樑上的聲音,代助站起身,抬頭仰望周圍昏暗的屋舍,再把視線從屋頂轉向天空,一種恐怖感立即襲上心頭。因為他聽到窗戶、紙門和玻璃窗正在發出互相撞擊的聲音,而且那聲音越來越激烈。哇!地震!代助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佇立的雙腳忽然失去了力量。他覺得左右兩旁的二層樓房即將倒塌,眼前這段山坡也會被房舍完全掩蓋。就在這時,右側一戶人家的院門突然推開。「地震!地震!好大的地震哪!」一個男人抱着小孩從門裏跑出來。代助聽到男人的聲音,心裏才比較踏實。

走進家門時,老女傭和門野都很興奮地談論著剛才的地震,但代助認為他們的感受遠不如自己深刻。上床后,他仍在思考如何處理三千代託付給自己的難題,但他並沒把全副心思投進去。不一會兒,他又開始猜測父親與兄長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想了半天,他決定要暫時延後婚事,想着想着,代助終於走進了夢鄉。

第二天,有關「日糖事件」(1)的報道第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新聞里披露了製糖公司高官利用公費向幾名國會議員送紅包的內幕。門野聽到高官跟國會議員已經全部逮捕,又像以往一樣連連大喊:「過癮!過癮!」代助卻不覺得這種事有什麼過癮。過了兩三天,抓去調查的人越來越多,社會上都在謠傳,這是一件極轟動的社會醜聞。某家報紙聲稱,這次逮捕行動其實是做給英國人看的。因為英國大使買了大量日糖股票,卻因投資受損而心生不滿,日本政府只好以這種方式向英國表達歉意。

事實上,「日糖事件」爆發前不久,還發生過另一事件。一家叫作「東洋汽船」的公司曾宣佈分紅比例為百分之十二,但後來到了會計年度下半期,公司又提出累積八十萬元虧損的報告。代助還記得這件事,當時報紙曾對這份報告發表評論,認為根本不足以相信。

代助雖然對父親和兄長經營的公司一無所知,卻經常思量著,說不定哪天他們的公司就會出什麼事呢。他不相信父親和兄長都是完美無缺的聖人。不僅如此,他甚至懷疑,說不定深入調查一下,他們也都有被捕的資格。就算不到被捕的程度,代助也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認為父兄的財產是靠他們的頭腦和本事掙來的。明治初期,政府為了鼓勵人民移居橫濱,曾宣佈贈予土地給移居者,當時免費獲得土地的那些人當中,有些人現在已變成大財主。但他們致富的過程,只能算是上天賦予的偶然吧。而像父兄創造的這種只讓個人享福的偶然,代助認為是在策略性的人造溫室里培養出來的。

正因為代助向來抱着這種想法,他看到報上的消息時,心裏一點也不驚訝。老實說,他也沒那麼傻,不會為父兄的公司操心。只有三千代那件事,才令他感到牽掛。但他又覺得空着手見三千代總是不太好,所以下定決心,先在家裏讀書打發時間,等個四五天再想辦法吧。但奇怪的是,不論是平岡還是三千代,之後都沒再來找他談借錢的事。其實代助心底一直期待着三千代還會為了那筆錢,單獨來找他聽迴音。然而,這個願望卻始終沒有成真。

等到了後來,代助也覺得有點厭煩了,他決定出門散散心,所以搜集了一些介紹娛樂情報的刊物,打算去哪兒看場話劇。這天,代助從神樂坂搭上外濠線,到御茶之水下車后,卻又改變了心意,決定轉往森川町,拜訪一位叫作寺尾的同學。這位男同學一畢業就向大家宣佈,因為他討厭教書,於是決定踏入文壇,要當一名作家。他不顧旁人的勸阻,一腳踏進了這個危險的行業。從他開始寫作起,至今也快要滿三年了,卻還沒寫出個名堂來,整天都忙着寫稿餬口。代助也被他逼着寫過一篇有趣的文章。那時因為是幫相熟的雜誌拉稿,寺尾慫恿代助說:「你寫吧!隨便什麼內容都行。」但是那篇文章的最終命運卻只在雜誌店門口露了一個月的臉,隨即便永遠地離開了塵世。從那以後,代助再也不肯提筆寫作了。寺尾每次碰到他,還是再三慫恿道:「寫吧!繼續寫呀!」而且總是把「你瞧瞧我」這句話掛在嘴上。代助聽過別人對他的評語,都說寺尾那傢伙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寺尾很喜歡俄國文學,尤其喜歡無名作家的作品,他的嗜好就是把手裏僅有的一點錢拿去買新書。從前他氣焰極高的時候,代助半開玩笑地調侃過他:「文學家患了『恐俄症』(2)是不行的。不曾親身經曆日俄戰爭的人,沒有發言的資格。」寺尾聽完露出嚴肅的表情說:「打仗什麼時候不能打?但是打完以後,國家弄得像日俄戰爭后的日本這樣百廢待舉,豈不糟糕?與其那樣,還不如罹患『恐俄症』呢,雖然缺少骨氣,卻很安全。」說完,寺尾依然繼續鼓吹俄國文學。

代助從寺尾家的玄關走進客廳,看到寺尾坐在房間中央的「一貫張」(3)書桌前面,嘴裏直嚷着頭疼,額上綁了一條頭巾,兩隻袖子高高捲起,正在為《帝國文學》(4)寫稿。代助連忙問他:「如果會妨礙你工作的話,我下次再來拜訪。」「不,不必回去。」寺尾向代助招呼說:「從早上到現在,我已經賺到了五五兩塊五了。」半晌,寺尾終於解開頭巾,開始發表高見,一張開嘴,就先把當今日本作家和評論家全都痛罵一遍,罵得連眼珠都差點彈了出來。代助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心裏卻又覺得,寺尾這傢伙可能因為沒人讚賞自己,才惱羞成怒,先把別人貶得一文不值吧。代助便勸他道:「你可以發表這些看法呀,這樣豈不更好?」寺尾卻笑着說:「那可不行。」

「為什麼呢?」代助反問。寺尾卻不肯作答。不一會兒,寺尾才說:「當然啦,要是能像你過得這麼輕鬆自在的話,我就能暢所欲言了……問題是,我得填飽肚子呀。反正我這也不是什麼正經職業。」「你這工作很不錯呀。好好兒地干吧!」代助鼓勵著寺尾。誰知寺尾竟回答說:「哪裏!這工作才不好呢。我正想着,無論如何也得幹些正經事才行。如何?你能不能借我點錢,讓我做點正事?」「不行,等你覺得現在的工作就是正經事的時候,我就借錢給你。」代助調侃著答道,說完,便從寺尾家走出來。

走上本鄉大道之後,剛才從心底升起的倦怠感一直沒有消失,又覺得不論往哪兒走都不對勁,也就不想再拜訪誰了。代助從頭到腳檢點了自己一遍,覺得全身的反應都像是得了嚴重的胃病。走到本鄉四丁目之後,代助再度搭上電車,一直坐到傳通院門前。一路上,隨着車身搖晃,他感到自己五尺數寸的軀體內,那些裝在巨大胃袋裏的穢物,也在隨着車身來回翻騰。

三點多的時候,代助心不在焉地走進家門,剛踏進玄關,門野便向他報告說:「剛才老家那邊派了信差過來。信放在您書房的桌上。收條是我寫的。」

書信放在一個古色古香的信匣里,木匣的表面塗着鮮紅油漆,匣上沒寫收信人的姓名。黃銅的拉環用棉紙條系住,打結處還用黑墨點上畫押的花紋。代助只向書桌望了一眼,立刻明白這封信是嫂嫂送來的。她向來喜歡照着舊習俗辦事,經常搞些出人意料的花樣。代助一面把剪刀的刀尖戳進棉紙打結處,一面暗自嘆道:「真是自找麻煩!」

匣里裝着的那封信卻跟盒子的作風完全相反,是用簡單的白話文寫成。「上次你特來找我幫忙,卻沒讓你如願,實在很抱歉。後來我反省了一番,發覺自己當時說了些失禮的話,心裏實在非常過意不去。盼你能夠海涵。為了表達我的心意,現在交給你這筆錢。但我沒辦法湊到你需要的全額,只能給你兩百元。請儘快送錢到朋友家去吧。這件事我沒告訴你哥哥,請你也要小心。另外關於娶親這件事,你既然答應認真考慮,請深思之後給我答覆。」

信紙里還卷著一張面額兩百元的支票。代助望着支票,看了老半天,心裏對梅子有點歉疚。那天晚上,代助正要告辭離去時,嫂嫂問道:「那你不要錢了?」自己厚著臉皮開口借錢時,嫂嫂那樣不顧情面地拒絕自己,等他放棄借錢準備離去時,不肯借錢的嫂子又對他關心起來,還主動提起了錢。代助由此看到了女性天生具備的柔美和婉約,但他不敢利用這種婉約,因為他不忍玩弄這種柔美的弱點。「哦,不用了。總會有辦法的。」代助說完,便離開了哥哥家。嫂嫂肯定把自己的回答當成了氣話,而這種回答又不知如何,助長了梅子平日的果斷,因此才派人送來了這封信。

代助立刻寫了一封回信,儘可能地寫了一大堆熱情洋溢的字句表達自己的感謝。他對自己的兄長從沒生出過這種情緒,對父親也不曾有過,更別說對世上其他人,當然也從來不曾萌生這種感覺。其實,就算是對梅子,他最近也很少有這種感覺。

代助很想立刻去找三千代。說實在的,兩百元這數字令他有點拿不出手。代助甚至在心底抱怨嫂嫂,兩百元都給了,何不按照我說的數字,滿足我的心愿呢?不過,代助腦中想着這些的時候,他的心已經遠離梅子,開始朝向三千代靠近。再說,代助向來認為,不論多麼果斷的女人,感情方面總不會這麼乾脆。但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不,代助反而認為女人的這種表現,要比男人的毅然決然更引人同情呢。從這個角度來看,女人的這種特性是令人欣喜的。所以說,如果這兩百元不是梅子給的,而是從父親手裏拿到的,代助或許會覺得父親的經濟手腕不夠乾脆,可能還覺得不悅吧。

代助晚飯也沒吃,立刻走出家門。從五軒町沿着江戶川邊走向對岸時,剛才散步回來后的倦怠感消失了。待他爬上山坡,穿過傳通院旁那條小巷時,只見廟宇之間矗立着一根瘦瘦高高的煙囪,正朝着雲層極厚的天空吐出污穢的濃煙。看到眼前這幅景象,代助覺得非常不堪,因為他聯想到國內先天條件不足的工業正在為生存而拚命吞吐著空氣。代助實在無法不把住在附近的平岡和這煙囪,以及黑暗的未來聯想到一塊兒。看到眼前這種狀況,他心底最先升起的是美醜的概念,而非同情。眼前這一瞬間,代助只感受到滿天悲慘的煤煙帶來的刺激,差一點就把三千代拋到腦後去了。

平岡家的玄關脫鞋處,一雙女性的千層底草履隨意丟在地上。代助剛伸出手拉開了木格門,三千代的和服下擺發出的布料摩擦聲立刻傳進耳中,只聽她從裏間快步走出來。這時,進門處那塊兩個榻榻米的空間已經很暗,三千代在黑暗中跪在門口,向來客躬身問候。看來她似乎還沒搞清來客究竟是誰,待她聽出客人是代助時,才用很低的聲音說:「我還以為是誰呢……」代助看着三千代朦朧的身影,覺得她比平時更美了。

「平岡不在家。」代助聽到這句話時,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樣一來,說話就方便了,另一方面又像是不能隨便亂說了。三千代倒是跟平時一樣沉穩。幽暗的房間里,房門緊閉,兩人就那樣跪坐着,連油燈也沒點。「女傭也出門了。」三千代說。接着又告訴代助,她剛才外出辦事,回來之後,才剛吃完晚飯。聊了一會兒,兩人才把話題轉到平岡身上。

果然,代助預料得沒錯,平岡仍在到處奔走。但據三千代說,最近這個星期,平岡都沒有出門,嘴裏總嚷着太累,整天不是睡覺就是喝酒,若是沒有客人上門,他就喝得更凶,而且動不動就發脾氣,總愛找碴罵人。

「他跟以前不一樣了,脾氣變得好暴躁,真不知該怎麼辦。」三千代說這話時,有點像在乞求代助的同情似的。代助默然無言。這時,後門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是女傭從外面回來了。不一會兒,女傭端來一盞斑竹燈座的油燈。走出房間時,女傭伸手拉上紙門,並且偷瞄了代助一眼。

代助從懷裏掏出那張對摺的支票,直接放在三千代面前。「太太!」他呼喚道。這是代助第一次稱呼三千代為「太太」。

「這是你上次托我籌措的那筆錢。」三千代沒說話,只抬起眼皮望着代助。

「其實我是想立刻幫你想辦法的,但一時想不出來,才會拖到現在。事情進行得怎麼樣?有點眉目了嗎?」代助問。

聽到這兒,三千代的聲音突然變得輕微又低沉,而且好像滿腹幽怨似的說:「還沒呢。哪有什麼辦法呀?」說着,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代助。

代助拿起那張對摺的支票,攤了開來。「只有這個數目,恐怕不夠吧?」三千代伸出手,接過了支票。

「多謝了。平岡會很高興的。」說完,她將支票輕輕放在榻榻米上。

代助把自己借到錢的經過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接着又向三千代解釋道:「別看我的日子過得很悠閑,其實除了自己的花費外,就算看到別人有急需,我想伸出援手,也沒有這種能耐。希望你不要見怪。」

「這點我也很明白。只是,我這回真的是束手無策了,才求你幫忙。」三千代露出令人憐憫的表情向代助表達歉意。

代助便叮囑道:「只有這個數目,能不能解決問題呢?如果說實在不夠,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想想別的什麼辦法?」

「拿圖章借高利貸。」

「哎喲。做那種事!」三千代像要阻止似的立即說道,「那可使不得!」代助這時才問起他們陷入困境的經過。原來一開始就是因為借了那種惡性高利貸,利息越滾越多,結果終於無法翻身。據說平岡當初剛到外地赴任時是個很勤勞的人,工作態度也很認真。豈料三千代生產後,得了心臟衰弱的毛病,從那時起,平岡便露出好吃懶做的本性,開始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初他還不敢表現得太過分,三千代也覺得,或許他只是為了交際,不得已而為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跟他計較。誰知平岡越玩越不像話,甚至失了分寸,弄到後來,連三千代都開始為他擔心。而憂慮又讓三千代的身體更加一落千丈,平岡看她身體越來越弱,也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四處浪蕩。「並不是他對我不好,我自己也有錯。」三千代特意說明著,臉上卻露出悲寂的表情。「我不知反覆思考過多少遍,當初那孩子若是還活着就好了。」三千代自語着。

代助聽到這兒,多少也聽出他們經濟困頓的背後,其實還隱藏着夫婦之間的難題,但他不便繼續多問,只在臨走之前,鼓勵三千代說:「別這麼氣餒!像從前一樣打起精神來吧。歡迎你偶爾來我家來玩玩。」

「對呀。」三千代露出了笑容。兩人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往日的彼此。這天晚上,平岡一直都沒回家。

隔了兩天,平岡突然拜訪代助。這天的天氣比較熱,乾爽的陣風不斷從晴朗的天空吹來,放眼望去,空中一片蔚藍。早上的日報刊登了菖蒲開花的消息。迴廊上,代助買來的大型盆栽君子蘭的花瓣終於全都凋謝了。一片片粗如腰刀的綠葉已從花莖兩旁抽芽長高,老舊的葉片在日光照耀下,泛出黑亮的油光。代助發現其中一片老葉不知為何在距離花莖十二三厘米處突然折斷了。他覺得看起來很不順眼,便拿着剪刀走到迴廊邊,從折斷處的前方剪斷葉片,順手往外一扔。只見葉片上肥厚的切口頓時滲出許多汁液,代助凝神注視,不一會兒,迴廊地面傳來「啪噠」一聲,原來是那些湧出的濃稠綠汁從切口滴落下來。代助懶得理會滴落地面的汁液,鼻子湊向零亂的葉片間,聞一聞液體的氣味。半晌,他從袖管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拭剪刀的刀刃,就在這時,門野過來向他報告:「平岡先生來了。」聽到這話時,代助腦中既沒有平岡,也沒有三千代,整個腦袋全被奇異的綠色汁液佔據了,情緒也處於一種遠離塵世的狀態。聽到平岡這名字的瞬間,代助的思緒和情緒立即化為泡影,心中不知為何不太想見平岡。

「要請他進來嗎?」門野追問道。代助「嗯」了一聲,轉身走進客廳。不一會兒,平岡被人領進屋來,代助抬眼望去,看到他已穿上夏季西裝。衣領的襯裏和白襯衣看起來都是新的,脖子上還套著流行的絲織領帶,一副洋派時髦打扮,任誰看了都不會相信他是遊手好閒的浪人。

代助跟客人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平岡求職的事情依然沒有進展。「最近就算到處奔走,大概也不會有眉目,所以我每天就像這樣,到處逛逛,或是在家睡大覺。」說着,平岡故意放聲大笑起來。「那也可以呀。」代助答完,只跟他聊些有的沒的打發時間,但老實說,兩人心底都懷着某種緊張的情緒,與其說是隨意閑聊,不如說他們是為了迴避問題才胡亂交談。

平岡絕口不提三千代和借錢的事,代助三天前造訪他家的事,也一聲不吭。代助最先也裝作無所謂,不想特別提起,但是看平岡一副與己無關的模樣,代助反倒有點不安。

「不瞞你說,兩三天前,我去過你家。你剛好不在。」代助主動說起這件事。

「嗯,我聽說了。這次又得感謝你了。多虧有你幫忙……不,其實原本就算不麻煩你,也能想出辦法的,可是家裏那傢伙就愛窮操心,結果給你添了麻煩,對不住哇。」平岡冷冷地向代助表達了謝意,接着又說,「我來也是想向你說聲謝謝,不過真正該道謝的那個人,遲早也會親自登門造訪吧。」聽平岡的語氣,似乎是想跟三千代劃清界限。

「需要弄得這麼複雜嗎?」代助只答了一句,這件事便算到此為止。兩人隨即又把話題扯到他們都熟悉卻又不怎麼有興趣的事情上。

聊了幾句,平岡突然說:「我可能不會再往企業界求發展了。干我這行,越了解內幕就越發覺得厭惡。而且回到這兒以後,稍微奔走一番,更加沒有勇氣了。」平岡這番話聽來頗像是他的肺腑之言。

「大概是吧。」代助只答了一句。平岡聽他反應如此冷淡,似乎大吃一驚,又介面說道:「上次也跟你說過吧,我打算進報社工作。」

「有職缺嗎?」代助反問。

「現在有一個。大概沒問題吧。」代助想,剛才進來時才說正在到處奔走,可是沒有眉目,所以整天都在外面閑逛,現在又說報社有位子,想進去工作,簡直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但又覺得追問起來也很麻煩,於是懶得跟他啰唆。

「那也不錯。」代助表達了贊同,沒再多說什麼。平岡告辭離去時,代助送他到玄關,自己則靠着紙門站在門框上,佇立了好一會兒。門野也陪着主人打量平岡的背影,看到客人遠去后,門野立即忍不住說道:「平岡先生真是出人意料地洋派又時髦哇。我們這房子跟他那身衣服比起來,好像顯得太寒酸了。」

「話不能這麼說啦。最近大家都是那種打扮吧。」代助仍然站在原處說道。

「真的呢!現在這世道,只看服裝是沒法分辨身份了。路上看到了,還以為他是哪裏的紳士呢。誰知他卻住在那種奇怪的爛房子裏。」門野立即隨聲附和。

代助沒再搭腔,重新返身走回書房。迴廊上,君子蘭滴落的綠色汁液已變得濃稠,幾乎快要乾涸。代助特地拉上書房和客廳之間的紙門,一個人關在書房裏。這是他的習慣,每次送走客人之後,他喜歡獨自靜坐片刻。尤其像今天這種心緒不寧的日子,他覺得更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平岡終於從自己身邊離去了。每次跟平岡在一起,代助都覺得他跟自己有一段距離。老實說,不只是平岡,他不論跟誰在一起都有這種感覺。其實,現代社會只是一群孤獨個體的集合。雖然大地原本自然地連成一塊,但是個體在地上建起房舍之後,大地就被切割成許多小塊。住在房舍里的人們也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在代助看來,文明即是區隔與孤立個體的玩意兒。

從前平岡跟代助走得近的時期,總喜歡讓別人為自己一掬同情淚。或許他現在仍然喜歡那樣,但他並未表現出來,所以代助也弄不清平岡真正的想法。不,應該說,平岡現在是努力裝出一副不需同情的模樣。也不知他是想藉此表現「就算被孤立也能活下去」的耐力,還是已經醒悟,現代社會的真面目原本就是如此。反正應該是這二者之一。

而代助在跟平岡交往密切的時期,他原是個愛為別人一灑同情淚的男人,但他現在漸漸地不再那麼愛哭了。倒不是由於他覺得現代人不該流淚,事實剛好相反,就因為代助不再流淚,他才變成了現代人。在西洋文明的壓迫下,那些背負重壓正在呻吟的個人,或正在激烈生存競爭中掙扎的個人,代助還沒看過誰會真心為他人流淚。

現在的平岡在代助心裏引起的疏離感,遠不如他帶給代助的厭惡感。代助心裏很明白,對方對自己應該也懷着相同的感覺。很久以前,代助心底就經常隱約地體會到,也對此暗自震驚。當時他心中非常悲傷,而眼下,這種悲傷幾乎已經消失殆盡,所以他現在才會獨自躲在屋中凝視自己的黑影。他想,這就是事實,不過也沒辦法。代助現在的感覺也只有這樣而已。

代助早已料到自己現在會沉浸在孤獨的底層暗自煩惱。他認為所有的現代人都該體驗一下這種感覺,這就是現代人註定承受的命運。在代助看來,他跟平岡現在變得疏遠了,只不過是兩人沿着平坦的道路前進到某一點時產生的結果。另一方面,代助當然早已明白,由於他跟平岡之間存在某種特殊的情況,所以兩人間的疏遠會比其他人更早出現。而所謂的特殊情況,就是三千代的婚姻。當初夾在他們當中說動三千代嫁給平岡的,就是代助自己。他的頭腦並不笨,不至於為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時至今日,代助回憶起當時,甚至覺得那是一件能夠照亮個人歷史的光榮事迹。然而,經過了這三年,聽其自然的發展已將一種特殊的結果呈現在兩人面前。他跟平岡現在都得拋棄自我滿足與頭頂的光環,向這種特殊結果低頭了。於是,平岡開始時不時地自問:「當初為什麼會娶了三千代?」代助則經常聽到一個聲音在問他:「當初為何幫忙三千代張羅出嫁之事?」

這天,代助一直都躲在書房裏沉思。吃晚飯的時候,門野過來喋喋不休地嘮叨了一大堆:「老師您今天已經讀了一天的書啦。要不要出門去散散步?今晚有寅毗沙(5)廟會喲。演藝館里還有中國留學生表演話劇呢。那些中國人哪,從來都不會害羞的,什麼戲都能演,他們真是活得無憂無慮呀……」

(1)日糖事件:指大日本製糖公司要員與國會議員之間的賄賂醜聞。1909年4月11日,多位眾議院議員與公司要員受到檢舉。當時的報紙連續每天報道這個新聞。

(2)恐俄症:專指針對俄國所懷着的恐怖感覺。這個名詞在當時是用來揶揄那些崇拜俄國文學的日本作家。

(3)一貫張:正確名稱為「一閑張」,將紙貼在器物上,再塗上油漆,製成的漆器,由浙江杭州的匠人飛來一閑在江戶初期傳入日本。

(4)帝國文學:帝國大學文科師生共同組成的帝國文學會的會刊,創辦於1895年1月。

(5)寅毗沙:「毗沙」指佛教的護法神「毗沙門天」,又名「多聞天王」或寫成「毗沙門天」,是北方守護神、知識之神、財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寅毗沙」指東京神樂坂善國寺每月的寅日為紀念毗沙門天而舉行的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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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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